你跟世界撒个娇(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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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真想找个借口和朵拉一起离开这个家。
  这对我意义重大,意味着我可以逃离那盏永远定时亮起和灭下的灯,远离海带炖黄鳝。虽然我家在别人眼中是幸福的。 我妈天天说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我知道并不是真骂我,而是她每次说 出这句话后,会像完成了某种仪式,得到一种巨大的、关于母爱的满足。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其实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但最让我心烦的是——饭每天都被送到我嘴边来,衣服每天都被递到我手里来。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还健忘症似地指责我,一点不觉得自相矛盾,我连吃个田园脆鸡汉堡都不能,想穿件“会飞的鱼”喜欢的那种带点小性感的衣服的自由都没有。
  我妈还有一句话,是真骂我的,那就是,你一个朋友都没有。
  其实这也不是我想过的生活,但有什么办法?我才出校门,接我的车就到了,我连跟朋友道别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连跟男同学说话的自由都没有。
  就拿上周五放学来说,我刚提醒前面那个男生“同学你那里拉链开了”,我妈不知就从哪儿冲了出来,把人家吓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完全是小跑着离我远远的。等男生走后,我妈居然气势汹汹地问我他叫什么名字?和我什么关系?父母干什么的?学文科还是理科?学习好不好?有没有传染病等等等等。
  在这里,我想大声问我妈——
  吴向红,我真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吗?我真的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写到这里,我的胳膊被邻座吃东西的小男孩拐了一下,他正用力撕开一包泡椒鸡脚的包装袋,两只手弧度夸张地朝两边扯,一下一下撞在我手上,完全没意识到因为他,我笔下划出一条又长又斜的墨迹,横陈在我的碎花笔记本上。
  我用眼神警告了小屁孩一下,把身子往窗边挪,继续写——
  你怎么知道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告诉你,我的朋友全在手机上。
  我们能第一时间分享食物、情绪、好玩的东西,即便我们永不相见,也知道今天谁吃了什么明天谁在哪里。或许我妈不懂,我的昵称叫“迪迪公主”,在朋友圈人气很高,根本不是她所谓的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妈还不知道,朵拉的人气也高。
  当然,我妈不仅骂我,还骂朵拉,她有一句著名的话:我只养了你一个,没养朵拉。还有另外一句著名的:我养你这么大,连条狗都不如。
  我妈真是够了。不就是她生病的时候,我只管了朵拉没管她,不就是那天她叫我吃饭,我不吃让她先喂朵拉,不就是我去给朵拉买狗粮不陪她去医院嘛,她就把上面那两句话挂在嘴边时时说,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也有人说我家境优越,我很不赞同这种说法,不就是家里有套别墅,我爹我妈人手一辆车,这有什么优越的?如今的世道,真正有钱的直接住城堡开飞机玩游艇,根本不是我们这样的。
  我向往的生活,是在一大片开阔的紫色花海里,盖间石头房子,用竹枝围个篱笆,篱笆上爬满七彩的喇叭花,被清新的空气和花香包围着,蓝天白云从紫色花海的这边升起来,又从那边落下去,朝霞和落日温和得像水粉画,不远处有海,色调是调不出来的蓝,我想和“会飞的鱼”在大海里真正地飞,迎着海风和浪花。
  我痛恨眼前这种生活。
  前几天,城里发生了件大事,那谁谁谁,名字我说不清,反正就是个当局长的,开会回来途中出车祸死了,同车的副局长,是个女的,也死了。
  死了就死了,关我什么事。可我妈急得像干坏事被抓个现行,不停在我眼前咬着嘴皮搓着手从客厅跳到阳台,再从阳台跳到书房,疑神疑鬼捶胸顿足,只要和我爹有关的人,她统统打电话问了个遍。
  不就是她把那个死了的女副局长和我爹联系到了一起嘛,刚巧我爹也和他们一起去开会,是一个考察组的,正好那女的以前是我爹的手下。
  就算这样,和我爹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老土,电话打不通可以微信啊,我爹期间发过信息在我们三口之家的微信群里,说他一切平安,由于车祸那边正堵车,他被堵在了事发地,山旮旯里信号不好打不了电话,也不知道微信发不发得出,他只是试试。
  旁边小屁孩终于吃上泡椒鸡脚了。泡椒的味道很不安分地蹿到了我的领地,我皱着眉憋着呼吸继续写——
  我妈一直没打通我爹的电话,本来我想提醒她看微信的,但因为“会飞的鱼”,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所以当我妈再次锲而不舍说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有朋友顺带一起骂朵拉时,我和我妈轰轰烈烈吵了一架。
  朵拉就是那会儿不见的。
  我觉得朵拉一定是被歇斯底里的我和我妈吓到了,毕竟它才一岁多,阅历和见识都还不够,自它来我家的这一年,我还没和我妈吵过这么凶,它绝对被吓坏了。
  朵拉不见的时候,我怕再也找不到它了,慌乱得像有一万只蚂蚁在挠心,真想尽快找到它,可我又希望暂时不要找到它,这样,我就可以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借口——远远离开家,去找它。
  朵拉走得越远越好。
  果然,朵拉去了一个小镇,而此时的我,正在去找朵拉的火车上。
  我的气不够用了,憋得慌。匆匆结了个尾,收起本子和笔去车厢连接处透气。周围充斥的汗臭味和食物夸张的香精味让我想吐,我又想起了那碗充斥腥气的海带炖黄鳝。也不知道我妈从哪个中医那儿听来的,说海带炖黄鳝大补各种微量元素,几乎天天炖给我喝,不喝还不高兴,我真是怕了。
  一连找了几个车厢,都没一处净土,全被一群烟鬼盘踞着吞云吐雾。我被二手烟打败了,飞快地逃到车厢最后一节,这里没有所谓的“吸烟区”, 我终于能喘口气了。
  铁轨弯弯曲曲消失在眼前,我似乎被一个往前飞奔的铁皮怪物拴在尾巴上,能清清楚楚看见后面的山石树林湖泊灌木追着我挤上来,把单薄的铁轨据为己有。一会儿,山石灌木消失了,铁皮怪物逃进了一片格桑花,隐约的粉红飘忽在一片绿上,有点像我心目中花海的样子。但仅仅只是像而已,旁边的高速公路打破了这幅美好的图。   现在到哪儿了?我不知道。这是一列开往青坎的火车,青坎是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青坎有我的朵拉,我要去找它。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朵拉在青坎,这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我不想说,现在,我想谈谈“会飞的鱼”。
  2
  其实一开始,我向往的生活蓝图里,并没有“会飞的鱼”。我觉得真正能理解我的人,非来自 B612星的小王子莫属。他清醒独立,拒绝做无聊的大人。虽然后来我妈一直跟我强调小王子只是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人物,但至少得是这个标准,我想成为小王子那朵“惹人喜爱却令人心碎”的玫瑰。就在去年感恩节,“会飞的鱼”居然就送了我一本《小王子》,还有玫瑰,那是我长这么大收到过的最满意的礼物。之后,我的蓝图里有了他。
  “会飞的鱼”有个帅气的头像,应该是他本人打完篮球大汗淋漓的样子,很阳光很魅力。我是在微信上认识他的,刚开始我们交集不多,偶尔会点个赞,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会评论我发的东西,他说他也喜欢朵拉。
  我揉揉眼睛转过身,顺着车厢中间那条过道望去,无数道小门连接的车厢一节节延展出去,像俄罗斯娃娃,一个套一个。车厢里醒来的人已经开始泡方便面了,但更多的还在睡,也许没有像我这样想醒着看窗外的吧,成年人像我爹我妈一样注重目的,早已经不在乎过程了,所以睡觉或许是他们更划得来的选择。
  前面车厢的灯突然亮起来,我看见一串小门在眼前依次消失。原来是火车转着弯进隧道了,呼呼的风声变得很大,一大团黑暗包围住我们。几分钟后,风声被开阔的四周吸去,窗外白昼的光又透过玻璃穿射进来,小门再次端正地出现在前方。原来火车上的灯是一直开着的,只有在黑暗来临时,灯才带着光出现。
  一如“会飞的鱼”,在我需要帮助时挺身而出。他肯定是个热心独立的人,身材瘦高,肌肉结实,打得一手好篮球,嗓音低沉有磁性,牙齿洁白工整,笑的时候两颗尖虎牙很可爱,或许还有酒窝。他的指甲很干净,手指修长匀称,能单手抓稳篮球,像詹姆斯一样往篮圈里灌。他一定喜欢运动风格的衣服,喜欢喝冰过的雪碧,爱看科幻电影……
  好吧,我没见过“会飞的鱼”本人,没听过他的声音,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除了昵称和头像,我对他一无所知。所幸谜底很快就要揭晓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会飞的鱼”了,他说他在青坎等我。没错,朵拉在青坎的消息,是他告诉我的。
  我赏心悦目地伸了个懒腰,乘务员已经报站了,再有半个小时,青坎就到了,虽然不知道“会飞的鱼”长什么样,但他一定是带着朵拉来接我的,到时候我要怎么感谢他呢?
  铁皮怪物越走越慢,最后喘着粗气完全停下来时,我才发现窗外粉红茫茫,那片格桑花居然跟到了这里。我站在最后面,得等前面的旅客拿好行李牵好孩子一挪一挪下车后才能出去。我见镜子里的自己有点紧张,还有点干瘪,忙解开马尾披下头发,这样的我看上去更娴静。我是这样认为的。
  站台上很热闹,人山人海一下子跨不过去,我东张西望,狗倒是看见了好几条,但都不是我的朵拉,也许“会飞的鱼”没带朵拉一起来吧?我开始找人,先找高个儿、瘦、好看的,发现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再继续找不好看的,发现还是没有。我有点慌了,忙掏手机发微信,才想起手机上火车前就没电了。
  “小姑娘,是不是要充电啊?我这儿有充电宝,五块一次,包充满。”一个卖洋芋的大妈凑过来笑眯眯问。
  我想了想,掏出五块钱给她,她把一个有些油腻腻的充电宝递过来,才说:“再交一百当押金,充好后送到摊子上还我,会退押金的。”
  我把身上仅剩的钱都掏给了她。
  火车站的人潮慢慢退去,卖烧洋芋烤玉米的大妈们又回摊子上打着瞌睡等下一波到站的。我累了,一种被怠慢的感觉让我极其不舒服,我决定把“会飞的鱼”的印象分减掉二十。
  我本来是不饿的,但周围走动的大妈不断问我要不要吃洋芋玉米煮鸡蛋,最后我被问饿了,满脑子的田园脆鸡汉堡,打定主意等会儿去吃个够。
  终于联系上“会飞的鱼”时,已经中午,我足足等了两小时,我让他把电话号码给我,他老半天才回了句“等着”,号码也不给。我很恼怒,只好站在出站口最显眼的位置等着。半小时、一小时……当我第 N次有气无力往路口张望时,一个小胖子犹犹豫豫朝我走了过来。
  “你是迪迪公主?”
  “呃……你是会飞的鱼?”
  我很不确定地问。眼前的人,鼻子大眼睛小,皮肤黝黑,身高只比我多一点点,体重也许是我的三倍,走路时那条兜裆的哈伦裤还会带风,和我脑子里的人完全是两码事。此时此刻,我内心有点崩溃,但我还是屏住呼吸看着他,等他回答。
  小胖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叫江川,会飞的鱼是我哥,江山,我代表他来接你,欢迎你到青坎来。”
  我松了一小口气,虽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还是点点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点来,但马上又提了回去,弟弟长这样,哥哥也好不到哪儿去吧?郁闷。
  我本来要打车的,可小胖子说这里没有出租车,我只好跟着他等了半小时才搭到公交。小胖子说他家在小镇那头,公交会绕遍整个青坎,我可以好好看看。
  其实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看,只想快点见到朵拉和“会飞的鱼”,可不管我问什么,小胖子都说:“等会儿说,车上不好说。”
  我没好气打住,眼睛瞟向窗外,也许刚才一直在气头上,我竟然没注意脚下这片土地,公交从漆成墨绿色的火车站开出后,顺着一条洁净的大路缓缓行驶。天气很好,路边繁茂的梧桐叶把黄灿灿的阳光分成细碎的金子,一路浇撒,一路摇动,哗哗的树声和清风一起袭来。路边行人不多,几家小店悠闲地开着,门前的纱帘被风吹得老高。
  当公交驶上小镇最高的地段时,小胖子指着远处叫我看。青坎真的很小,远处有几座长满树林的小山包,绿得出众,旁边的平地是一片格桑花,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花,放眼望去茫茫无边,还是挺漂亮的。一条叫青萝的河穿过小镇,河边种着垂柳,柳枝随缓缓流淌的河水一晃一晃的,能看见河底,旁边的稻田铺得工整有序。   不得不承认,青坎像岁月,静美而安好。
  小胖子说全镇只有这一趟公交,票价五毛。我觉得这里的消费水平肯定不高,目所能及的建筑物就没有超过五层的,来来回回只有几条街。果然,当我问小胖子有没有肯德基麦当劳时,他笑着说我想多了。
  我真是想多了,也把“会飞的鱼”想多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快点找到朵拉。
  公交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了另一边,也就是小胖子的家,他说其实走路也不算远。
  “刚才怎么不走路?”我问。
  他说:“来者是客,带你坐坐公交是应该的。”
  可我却在想,这么短的距离,“会飞的鱼”为什么不来接我?
  3
  青坎很宁静,这里汽车少,很多人是骑自行车,就我等小胖子去拿钥匙这几分钟,眼前已经过了不下五辆。他们彼此间似乎很熟悉,一眼就认出我是外来人口,特意盯着我从头到脚多看了几眼,我从小受惯了打量,但这会儿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掏手机准备发信息问“会飞的鱼”在哪儿,一下从兜里掉出个更大的东西,原来是洋芋摊上租的充电宝,我忘退了。
  很快,小胖子回来了,还抱了个更小的小屁孩,依然没有“会飞的鱼”。我不干了,不依不挠堵着小胖子。
  “我脾气不好,快把朵拉还我,把你哥叫出来。”
  “哎你别堵我啊,我抱不动了,快让我开门。”小胖子说着把小屁孩放下,一手扶着小屁孩一手开门:“进来又说。”
  房子是老式单元楼,我跟着小胖子上了二层,客厅很小,还没我房间一半大,一个只剩半边的沙发放在中央,刚才那个小屁孩跌跌撞撞扶着沙发要去戳旁边的电视机。小胖子把他抱回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熊出没》,小屁孩盯着就不动了。
  小胖子抬手招呼我到一边坐下,自己进了隔壁更小的一间,出来时手上多了两个茶杯,递给我一个。
  “来,坐下说。”
  “你哥呢?”
  我有点迫不及待,问完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茶杯,上面一层厚厚的茶垢,杯口根本没洗干净,我胃里开始不舒服,忙放下茶杯继续看小胖子。
  “我哥去外婆家捞咸菜了,你怎么说来就来,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小胖子努力把小眼睛瞪大,又说:“如果你实在想见我哥,可以先看看我小侄。”小胖子指指沙发上的小屁孩。
  我扭头看去,实在无法把眼前的小屁孩跟“会飞的鱼”联系上。眼睛一瞥,询问小胖子到底怎么回事?
  “快三岁了,我哥是十七岁当的爹,他和我嫂子去安市打工,刚回来。”小胖子说完也不看我,抬起茶水咕噜咕噜喝,又补了句:“这是他们出去后第一次回家。”
  我头嗡嗡的,耳里响过一阵尖锐的鸣叫,别问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因为我已经懵了。我想过无数种假设,但任何一种假设里都没有这种可能——“会飞的鱼”居然是那个三岁小屁孩的父亲。
  我愣了足足三分钟,才试着消化这个事实。
  这分钟起,我真不喜欢这个屋了。墙壁灰旧破败,脏兮兮的感觉,墙壁上还有印子,下雨绝对漏过水,对面贴着移动电信发的免费日历,看时间已经过期了,旁边还有一组很小的,很灰的照片,看着像婚纱照。
  我站起来凑上前,仔细把玻璃上的灰擦干净才看清楚——他确实很瘦,肩膀还很单薄,当时的皮肤是一种病态的白皙,五官很清秀,很安静的样子,可惜没有酒窝,不知道有没有虎牙,他的目光很深邃,和朵拉的眼睛很像。
  他安静地扶着一张椅子,眉宇淡淡的,脸上的稚气和身上的大西装极其不搭,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白纱的女孩……
  你好,我是会飞的鱼。
  你好,我是……马迪。
  我仿佛听见空气里有谁这样说,一种奇怪的酸楚一下子涌上我的喉头,我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现在,我真的觉得世界上没有 B612,没有小王子了。
  抿着嘴,我感觉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我问小胖子:“那为什么他没在微信上提过这些事?”
  我的语气很急,有些责问的意思,但问完我就有点后悔了,其实我并没真正关注过“会飞的鱼”背后的故事,我理所当然把他想成我心目中的样子,并坚信着。
  小胖子也愣了一下,然后很随意地笑着说:“我哥的微信账号是我的 QQ号,卖鸭脖或者带孩子闲点的时候,我会登上去聊几句,有时候他也会登上去聊几句,不就是个聊天工具嘛,至于这么认真吗?”
  我有点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回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果,我突然很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会飞的鱼”。
  “……那我的朵拉呢?”好半天我才想起来说话。
  “哦,你那条叫朵拉的狗肯定很贵吧?我在摊子上看见有人用皮卡拉去了倾城苑,那是富人区,估计已经被人养了。”小胖子根本不重视我的朵拉,说完还问我饿不饿,他要去下面,还没吃午饭。
  “你带我去找朵拉好不好?”我语气柔和了一些,才不要吃面。
  “那个……我还要卖鸭脖看孩子。”小胖子说完顿了顿,眼神有点闪躲,起身从一个黑乎乎的柜子里掏出面条,舀了水开始烧。
  “我来就是找朵拉的,是你们告诉我朵拉在这的,怎么可以不帮我?”我没控制好自己,声音有点大。
  “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可没说过要帮你找狗,你别要求太多啊。”小胖子的话很难听。
  “那你就帮我一下,我给你报酬。”我说得理直气壮,很鄙视小胖子。
  “大小姐,那可是富人区,你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我还得在青坎混下去啊,熟脸熟嘴的,我不想得罪人。”小胖子说完抓了一把面条扔在水里,用筷子搅来搅去的。
  此时此刻,我无话可说了,我想念朵拉,想起可爱的朵拉,我愤愤决定:小胖子不去我去,没出息的家伙,有什么可怕的。
  我沉默着走回电视机旁,小屁孩被光头强逗得哈哈大笑,我看见隔壁那间用层板隔的房间,里面堆着很多衣服和铺盖,也不知道是脏的还是干净的。   有人开门进来,似乎直接进了隔壁,接着就听见——
  “我拿了三大罐咸菜,又可以吃上年把了,这下省了……”
  小胖子说什么我没听清,感觉声音的主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有朋友来家啊。”
  那是一张和照片里很像的脸,可我怎么看都觉得俗气和难看,当年的白皙和青涩早不见了,人也黑壮了一圈,我慌乱地站起来,伸出手,他愣了愣,配合着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
  他的手很硬,掌心的老茧硌人,指缝里有没洗净的污垢,笑起来憨憨的,没有我心目中的虎牙,撇撇嘴,我失望透了。
  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抱了抱旁边的小屁孩,就去了里面那间。小胖子端着两碗面条进来,放下一碗给我,自己抬着一碗进去和他哥说话。
  面条上面是咸菜,看着一点食欲都没有。我平生有几种东西不吃,首当其冲是咸菜,其次就是面条。所以我不打算吃这货。
  “四点的火车,你放心……带点给嫂子 ……”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小胖子吸面条的哗啦声,我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哗啦声,有什么正一点一点从头顶浇下,来得汹涌,来得惨烈。我捏捏小屁孩的嘟嘟脸,走了出去。
  4
  “梦里寻 Ta千百度,纵情欢悦好去处……你,还在等什么?”
  我漫不经心盯着街对面那家 KTV颇有规模的电子屏幕上闪过的红色字体。有那么一会儿,我循着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展开一场关于一群男女醉生梦死的想象,但很快我又想回了我的落寞。
  我不想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肉麻兮兮的句子来装点什么,我和“会飞的鱼”之间不是这种感觉,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我没遇到小王子那样的人,还把仅有的幻想粉碎成渣渣。
  我在一个花坛边坐下,掏出碎花笔记本,我本该文艺而忧伤地写点什么,关于我的青坎之行,可我却抱着笔记本发呆。花坛里的植物被晒得奄奄一息,我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头一点一点迷糊起来。
  我是被朵拉惊醒的,我梦见它正摇着尾巴跟我撒娇,而我正在跟我爹我妈撒娇,说要带朵拉去也门寻根……我一下子站起来,心堵得慌。
  前面有两个小屁孩迎面走来,我勾勾手说:“你们过来。”
  倾城苑在青坎果然很有名,随便问他们都知道。当我跟着小屁孩到的时候,门前的池子正喷着水,小屁孩们兴奋地冲过去,在水丝丝下疯狂地跳,趴在池子边用手搅里面的水,把几条大尾巴小金鱼吓得花容失色,那种快乐不知因何而起。
  敢情这两个屁孩子是来玩水的?又刚好遇到我?想起我牺牲掉的那两袋牛肉干,顿时有点肉痛,那本来是给朵拉的……
  池子里的景观石上栽着难看的竹叶青和水美人,虽然也弄了点规模,可还是掩饰不了那股土气,这种房子放在安市顶多算安居房。
  “小姑娘找谁啊?”保安在门卫室里伸着脑袋很不确定地问,因为我一直在旁边徘徊,也不知道我是来玩水的还是要干嘛,保安看起来懒洋洋的,也没小胖子口中渲染的那么可怕。
  “我来找人,马老师家。”我信口雌黄,就听保安说了句前面往左走,在三栋。
  倾城苑不大,一会儿我就转了个遍,狗房子也看见几个,有的是空的,有的有狗,有的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所以不知道朵拉在哪个里面。我遛弯似的转了几圈,试探性地扯着嗓子喊——
  “朵拉……拉朵……朵朵……拉拉……”
  我把平时会叫的小名都喊了一遍,虽没听见什么剧烈的回应,却耳尖地听见了一阵微小的“呜呜”声,极其配合地呼应我,我觉得朵拉肯定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嘴巴。旁边偶尔经过的人奇怪地看着我的激动,我叫一声朵拉听一会儿动静,慢慢的,我来到了另一个门的门卫室。
  两个胖保安正在外面叽里呱啦,看样子是谁的车被划了,我走进去,装作是在等人。虽然我从没在门卫室等过人,可我觉得这种做法理论上是成立的。果然,那两个闹别扭的胖保安并没心情搭理我,继续争执。我见门卫室里面还有一间,门虚掩着,过去推了一把。
  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没有朵拉,我却在对面柜子顶上看见一样东西——项圈。项圈上被墨绿色和金色的丝线绣成一排萨路基犬细长脖颈优雅扬着的图案,扣子是纯银的,有设计师的名字缩写,这是 08版的限量款,苏格兰风纯手工刺绣,英国货。
  我能说出这些细节,并不是想卖弄我的见识。而是,这款项圈是我亲自为朵拉挑选的周岁礼物!这群土逼竟然把它从朵拉脖子上取下来随便丢,靠!
  狗不在里面。我倚着门框生气地看着外面争论的乡巴佬,刚想说话,就瞥见门卫室后面藏着的笼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摇晃,我从房子后面绕过去。
  是朵拉。它尖长的头颅还是那么威严文雅,耳朵盖在长而平顺的丝质毛发下,像披了一头漂亮的黑绸,那双卵形的榛色大眼,不用看我也知道,总是那么深邃、高贵而温和,永远深深注视着远方,能让人一眼看到它心底的忠诚。
  它感应到了我,扑腾在笼子上的力气更大,我忙跑过去对它比了个嘘的动作,它安静了下来。那些坏人为了不让它乱叫乱咬居然给它戴了口套。朵拉眼泪兮兮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它的鼻镜上有大面积的擦伤,有的是新疤,有的血液已经干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直往下掉。
  还好笼子的门只是被铁线缠着,我紧张而着急地掰,一会儿就打开了。我指指门外,拿掉朵拉的口套,示意它别出声使劲往外跑。它亲热地舔舔我的手,我们鼓足劲一阵风往外冲去,我相信那两个胖保安跑不过我们,而且朵拉现在能咬人了。
  青坎的日头太经不起折腾,才这么一跑一躲,日暮已经西山。远处的 KTV霓虹闪烁,那行红字变成了“包房即送啥啥啥”的广告,我把包里最后一袋牛肉干喂给朵拉,它显然饿疯了,三下两下吃掉摇着尾巴还要,可我已经拿不出来了。想了想,我带朵拉来到那幢老式单元楼前,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胖子开门时,正在看韩剧,小屁孩已经睡了。
  这一夜,我和朵拉是被小胖子收留的。他还炒了碗鸡蛋饭给我们。我不吃,朵拉全吃了,小胖子挺心疼他的鸡蛋饭,说喂狗有点浪费。他不知道其实在我家,朵拉也不吃这货的。等朵拉摇着尾巴舔着我的手要我带它去撒尿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我最后是在一片乱糟糟的衣服堆里胡思乱想着睡着的。   清晨的风很凉爽,我带着朵拉走路,从那条叫青萝的河上路过,河里有很多鱼。火车站像一节老式火车,我和朵拉到的时候,买票的等车的卖东西的又汇成了一片拥挤的人山人海,仿佛整个青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眼巴巴的在洋芋摊上找了几圈,真心觉得天下的大妈长得都一样,我怎么也找不到租我充电宝的那个人了。
  没钱买票怎么办?我无可奈何望着朵拉,它一副希望满满的样子。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办,去安市的火车已经响铃提醒旅客上车了。
  心一横,我决定带朵拉直接上,大不了撒个娇。朵拉跑得比我快,乖巧地等在人群后面摇尾巴,可没等我跟上,朵拉已经被列车员一脚蹬了下来。
  “狗不准上车。”列车员冲我嚷,还叫我们别挡道。火车再一次响铃,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要开了。
  5
  撒娇是一门学问,更是一门艺术。它要求人声音嗲嗲的,但不能太嗲,纠缠。它要求人的眼神硬硬的,但不能太硬,幽媚。其实也就是软硬兼施欲情故纵爱答应不答应但你非得答应不可的意思。温馨提示:可好好利用语气词,打感情牌。如果运用得好,像我这种青春美少女说出来,谁拒绝得了。
  可是,我痛恨自己之前没再研究得透彻一点,以便在对付除了我爹我妈以外的人时也能如鱼得水。望着渐行渐远的火车,我生气地“切”“靠”个没完,朵拉显然比我受伤,两只耳朵耷拉着,看上去沮丧极了。
  看朵拉那沮丧的小样子,不知怎么我就乐了,朵拉真是可爱,多大个事儿嘛,这么看不开。为了逗朵拉开心,我掏出小胖子给的鸭脖招呼它吃,狗果然和人不一样,在食物面前可以忘记烦恼,化悲愤为食欲。
  我站起来掏手机,掏了半天兜里只有个充电宝,鬼才知道我的手机去哪儿了。我举目四眺,看不出谁是黑手,一定是刚才急着上车时被偷的。
  这下好了,不用我特意把我爹我妈和陌生号码弄成黑名单,他们也联系不上我了。更恐怖的是,我的联系方式全在手机上,我记不住任何人的号码,包括我自己和我爹我妈的,甚至连微信登录密码,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我已经能预想我妈找到我时“你怎么不干脆把自己忘个干净”唠叨个没完没了了。
  也就是这下,我决定陪朵拉走回去。我叉起腰信心十足审视铁轨尽头,一种诗和远方的兴奋跳动在我的血液里,世界有什么可怕的?这回我要狠狠砸进它的怀抱,跟它撒个娇瞧瞧,说不定让它措手不及乖乖就范,我觉得我能雄心勃勃闯天下。
  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来时的路,我觉得安市其实没多远,当时在火车上想着心事就到了青坎,现在也能想着心事到安市。而且当下日光正好,海绵云看上去舒服极了,铁轨两边的野花开成一片,把空气过滤得香甜无比,我和朵拉有信心走回去!
  朵拉很聪明,知道我要干什么,但等我往前走几步后,它还是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像有什么不舍,我矮下身循着它的目光看去,我看见了一排卖洋芋火腿肠的大妈。
  “乖朵拉,我现在身上没钱了,不怕,我带你上路,下午肯定就到家了,到时候带你吃大餐。”我接着诱惑说:“你是吃澳洲进口的呢?还是要加点纯牛奶的呢?”
  我不知哪来的自信,非常笃定,连哄带骗终于让朵拉乖乖跟着我上路了。走到火车站目所能及的地方时,我回望青坎最后一眼,心里有点难过,有点释然,又有点兴奋,一种混杂不明的情绪飘忽在我周围的空气里,身后不知从哪传来一阵清越和缓的吉他声,像是在为我送行。
  而我也在为心底的七彩泡沫送行。我想,我以后都不会来了。
  铁轨是两条模样相同的平行线,隔着中间粗壮的枕木,很有原则地保持距离,又像是被强行分离的一对苦命鸳鸯。这会儿看来火车道还是比较厚实的,不知道来的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铁轨单薄,现在真正用脚丈量后才发现,站着说话真是不腰疼呐。
  我和朵拉一直在走路,它的精神头显然比我好,总能轻轻松松超上我后,又无可奈何折回来,再委曲求全等我一起。长腿萨路基犬擅长运动的特质似乎被悠长的火车路激发了出来。
  而且,朵拉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它的毛发非常柔顺有光泽,在阳光下还会晃眼,即使几天没洗澡修理毛发,也还是那么纤尘不染、风度翩翩,旁边的格桑花送来一阵欢愉的清新,我觉得安市已经不远了。
  只是,正午的太阳真的快晒干我的老命了,我不知道已经走出多少公里,感觉是走了很久,却老不见安市的冰山一角。朵拉明显和我感同身受,长舌头一直伸在外面喘气,热得奄奄一息,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一处背阴的地方,我和朵拉焦渴地冲过去。
  兴许是我和朵拉一不留神乘凉乘了太久,等我枕着朵拉浑浑噩噩犯迷糊时,一个苍老又有点愤愤不平的声音飘飘荡荡传了过来。
  “不要乱跑,听不进去……”
  朵拉明显比我早察觉动静,已经瞪大眼睛竖着耳朵警戒了,没过多久,我们刚刚走过的路上来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太婆。小女孩似乎做了什么错事,瘪着嘴垂着眉,脸红得发紫,身上灰不溜秋的裙子破得像水泥袋。老太婆弓腰背着背篓,不知装了什么,看着很重。她的皮肤被晒成一种近似焦糊的黑红,皱纹横陈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睛深深隐藏在皮肤后,像小时候我妈给我讲的狼外婆。
  祖孙俩走到近处才发现我和朵拉,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小女孩看见我时竟然吓得跳起来,我严重怀疑她会被自己的影子吓尿。而狼外婆则表情难测地扫视我们,目光像两道过安检时的 X射线。
  祖孙俩显然也走累了,附近已经没有背阴的地方,她们毫不意外地走了过来。
  “以后要听话,不然不要你了。”狼外婆又吓唬了小女孩一句。
  我很鄙视这句唬人的话,撇撇嘴和朵拉往边上挪了挪。小女孩显然被我的朵拉惊艳到,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盯着朵拉,眨都不会眨。
  “喜欢吗?你可以摸摸。”一起沉默了半个小时,我鬼使神差地说,我不排斥喜欢朵拉的人。
  小女孩用眼神做了一个“真的吗”的表情,眼里迸出两颗爱心桃,随即在狼外婆的喝斥声中伸出小手,试探性顺了顺朵拉的毛,两只胳膊上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疙瘩,等确定朵拉真不嫌弃她后,又大胆地摸了摸朵拉的耳朵。   “姐姐你见过背烟囱的人吗?”小女孩摸了一会儿,抬起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从她眼中读出了忧惧。
  6
  我首先想到的是圣诞老人,可他似乎是爬烟囱而不是背烟囱,而且想起圣诞老人应该开心不是吗?这明显和小女孩眼中的气息不符。继而我又想起那些兴趣特殊的原始人,为某种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原因做古怪的事……当然也有可能背的是烟筒,毕竟烟鬼那么多。
  我摇摇头也眨巴着眼睛等小女孩回答,可她却没了下文,只顾看着我的朵拉发呆,亦或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身旁的狼外婆一直盯着我们,让我觉得我和朵拉像砧板上的黄鳝,一万种死法已从我眼前飘过。
  我心猿意马休息了一会儿,连忙带着朵拉走,果断逃离这对古怪的祖孙,小女孩只是怯怯地看着朵拉,没有告别,没有动作。
  老实说我还没休息够,但得走了,可这次走的感觉却非常不妙,我觉得头晕眼花,双腿越来越沉重。一开始我只是渴,冰镇柠檬果汁一直在我眼前晃,渐渐又觉得饿,是那种想发脾气的饿。我心心念念的田园脆鸡汉堡可恶地在我眼前跳,使尽浑身解数勾引我挑衅我。
  我一屁股坐在枕木上气鼓鼓看着无边无际的铁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此时有很多想法冒出来,比如小胖子为什么只煮面条炒鸡蛋饭?他就不会备点蛋糕牛奶什么的,家里明明还有个小屁孩不是?为什么青坎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为什么租充电宝的大妈那么大众脸?为什么火车站除了洋芋玉米火腿肠没卖别的?为什么火车路边没有便利店?细数过来,有太多原因可供我生气。
  我决定纠正刚才关于跟世界撒娇闯天下的看法,我要闯的是景致优美、人杰地灵、交通便利、美食满目的天下,绝不是现在这条千山人踪灭、万径鸟飞绝、要啥没啥的铁轨。
  不幸中的万幸,还好不用爬坡,火车路、老路和高速公路像三个讨厌的老顽童,一会交缠,一会儿你追我赶,一会儿分道扬镳,兴致高昂极了。而我难受地揉揉肚子,开始想家里食物满满的冰箱,想柔软干净的大床,想最新连载的漫画,此刻要是我爹我妈能开着车路过并顺便看见我该多好。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了一眼,是那对祖孙,小女孩幸福地啃着梨。她们很快走到了我前面,我看见狼外婆半蹲下身子,小女孩俯在背篓里翻,拿出个梨朝我走来。
  “姐姐,给。”小女孩嘴有点笨,说完塞给我,忙折身往回跑,破水泥袋似的裙子一甩一甩的。我看看手里的梨,皮有点脏,分量很足。等我再往前看时,一条若隐若现的泥巴路等着她们,通往旁边山林,也许她们的家快到了。
  没有阳光,风就冷了起来,才这么一会儿,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大山背后。我把拉链拉到下巴底,非常不是滋味地想起了我爹我妈,心里一酸。
  “朵拉,你相信吗?过了那个弯我们就可以到家了,有一大桌美食正等着我们呢。”我用梨指着远处那道山谷安抚朵拉,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打气。说完我一大口咬在梨上,真的很甜,我分了几大块给朵拉。
  消灭完梨,肚子不是太难受了,我们快步往山谷走,想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到安市。可是,等我无能为力地看见一片黑笼罩下来时,山谷还是没到,也没看见安市的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只有眼前的黑漆漆、阴森森。
  我开始沮丧,退堂鼓响个不停,说真的,我想先回家休养,休养好后再出来接着离家出走。
  天越走越黑,风越刮越冷,两旁的树林发出诡异的哗哗声,黑暗让一切变得未知。我又开始害怕,不知道今晚可以睡哪儿?我的卫生间在哪儿?我的牙刷在哪儿?我的葡萄味沐浴乳在哪儿?我的抽水马桶在哪儿?我的大毛巾和睡衣在哪儿?很奇怪,为什么这种时候我尽会乖顺地想这些小东西,而不是愤愤不平想世界。
  忽然,身边的朵拉耳朵前倾,放慢脚步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黑暗,鼻子开始嗅我看不见的气息,紧接着一种类似婴儿的哭声在它喉咙里酝酿而出,我从没听它叫得这么怪异过,心里毛起来。
  一阵强劲的山风扫来,我胡思乱想着脚下一空,摔趴在铁轨上,下巴一痛,咸腥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散开。
  我哭出声,试着站起来,左腿因为巨大的冲击力瘫软着缓不过劲。铁轨正前方悠长的黑暗里,隐约出现几点亮光,正缓缓靠近,像鬼火。
  朵拉喉咙里的叫声越来越凄厉,我害怕极了,眼泪忍不住流,脚上的疼也不饶我,我抽了好几口冷气。朵拉突然弓起身子望着前方低吼,眼睛绿光暴涨,脚掌紧扒地面。我害怕极了,抓起一把小石头。
  终于看清了,肯定是条野狗,正咧着嘴朝我们看。等它看清了,疯了般狂叫,声音被空旷的山谷放大几十倍。我一紧张,脚和嘴巴疼得更厉害。朵拉也不甘示弱,比它叫得更响,我觉得朵拉体内的萨路基犬基因正在醒来。
  雷光火石间,那狗扑了过来,朵拉腾空跃起,一下子降临在它前面,那狗朝朵拉一嘴咬来。我一定听见朵拉皮肉撕裂的声音,心疼极了,又不敢哭,我看见朵拉被那狗甩到一旁。
  7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是否还隐藏着什么?正惊恐着,一个黑影冲过来,站在狗和我之间。
  谢天谢地是个人。黑影,穿着肥大衣,身子却瘦得很,组合起来像铅笔顶着铅笔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铅笔袋甩下大衣朝狗罩去,抽紧衣角勒住狗的头。
  我忙看朵拉,朵拉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把那狗身上咬出好几个血洞。当然朵拉也没得到便宜,身上满是血迹和伤口。朵拉挣扎着护到惊魂未定的我身边,我心疼地摸摸它,一起盯住朝我们走来的铅笔袋,朵拉仍不忘强撑场面龇牙低吼。
  铅笔袋收拾完那条狗也不搭理我们,甩甩肥大衣立马穿上,走到旁边捡起一堆破烂背好,才掏出个电筒朝我们射来。
  “你是不是崴了脚?我给你看看。”铅笔袋的声音,有点弹舌头的感觉,非常青涩。借着电筒的光,我看见他的五官还没长开,年纪不大眼睛倒很大,皮肤黑得不像是遗传所致。
  我还没缓过神,哆哆嗦嗦问:“你你你……你几岁?”
  “十三了,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脚伤。”   铅笔袋一眼看穿我的怀疑,我忙擦掉脸上的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原来他年纪比我还小,可做事真像个大人,尤其刚才打狗那会儿。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拉伤了韧带,休息休息明天会好得多。”铅笔袋借电筒光检查了一下,说着吝惜地关掉电筒扶起我,又说:“这里光秃秃的风大,你忍忍找个背风的地方再休息。”
  我真的又怕又冷又疼,压住心里的十万个为什么,勉强让铅笔袋架着走,倒是朵拉一路冲他直摇尾巴。铅笔袋的衣服上还残留有刚才那条狗的恶臭,闻着真不舒服,不过我已没能力计较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铅笔袋说可以了,我们就在一块山石边停下。
  铅笔袋放下背着的东西,翻出几张纸板铺在地上,扶我坐上去后,又从一个麻袋里翻出一张布似的东西盖到我身上,我伸手一摸,居然是床薄棉被,有点汗味,不过身子立竿见影暖了起来。
  铅笔袋走到一边,示意朵拉趴下休息,说:“还好你带着狗,不然就不是扭伤脚这么简单了,我平时遇见野狗也要远远避开,不过以前在村里杀过狗,狗能闻见我身上那股味,不敢咬我的。你一个女娃娃,天黑不要独自出门的好,危险太多,不光是野狗。”铅笔袋说完挨着朵拉坐下,掏出个什么喂朵拉,又递了一个给我。
  我摸着是洋芋,已经冷了,才闻一下,胃里就按开关似的立刻饿起来,我忙忍着嘴中的疼大吃起来。
  铅笔袋少年老成说了很多,一直不回答我问的为什么他要杀狗这个问题,一下说我走火车路最好走边边,一下说我该多穿点衣服多带点吃的,出门在外住哪里怎么住是有讲究的……
  我忍不住打断他:“你确定你才十三吗?明明懂那么多,只光说我,你不也天黑还一个人在外面野,半斤八两,一个别说一个。”吃完洋芋压完惊,我又有力气了,因为嘴里有伤,我说话有点大舌头。
  “我和你不同,我已经出来快一年多了,经验比你丰富。”铅笔袋很认真地为自己辩护,说完把衣领立起来,腿拢进大衣。
  我觉得铅笔袋很有离家出走的风范,一定见过大世面,也一定给过世界无数个措手不及,立即虚心讨教:“你也离家出走么,感觉怎么样?”
  山石背后有呼呼的风吹过,涌进林子里被切成一片散碎的声响。今晚是个月牙,月光不是很亮,银河缓缓流淌,飘出一条星星点点的闪亮,不远不近。
  铅笔袋不说话了,眼睛似乎透过黑暗看向不知名的地方,我感觉他苦笑一下,还有点无可奈何,“那也得有家可离啊,外婆死后,家里就没人了,我走了很久的路,要去安市找我爹妈。”铅笔袋语气很淡,却夹着一种毋庸置疑。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觉得那些有爹有妈还离家出走的人特别无知可笑,白眼狼,迟早要吃亏的。那你呢,出来干什么?”
  我感觉铅笔袋在看着我,顿时有点心虚,不好意思让他知道我也是白眼狼中的一员,忙大声回答:“我当然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去青坎找朵拉的。”
  冷风夜露刮过,还好有床棉被。
  8
  我们断断续续聊了很多。我跟铅笔袋说小王子和玫瑰,说“会飞的鱼”和詹姆斯,说小胖子和青坎,说迪士尼和芭提雅,说海带和黄鳝,说我在朋友圈怎么怎么受欢迎,说朵拉如何如何漂亮。
  铅笔袋则着重说他离家这一年的见闻,有的听上去很可怕,比如他说有一回差点被人贩子迷晕挖肚子卖器官去了。幸亏他从小没坐过车,晕车的难受让他及时醒过来,还特豪迈地吐了一车,人贩子最后实在受不了叫他滚下车去吐,他吐着吐着跳进旁边的河游出了出去。
  又有一次,他在路上遇见一个又白又壮的大妈,说认识他爹妈可以带他去找,他初出茅庐信以为真感激涕零兴奋不已跟了去。半夜起来尿尿,看见又白又壮,正和一把菜刀站在床边,他下面一惊尿了出来,热乎乎的。逃出去才听人说,又白又壮是会梦游的神经病,已经在梦里杀过好几次人了,她这次刚刚从疯人院逃了出来。
  还有很多很多。
  我觉得铅笔袋上面说的经历有点像虚构的故事,强烈要求他说点非虚构的,他思考了老半天告诉我说也不尽是坏事,也有人会帮他给他吃的,是真心实意那种。
  我并不买账,强烈要求他再说点,他想想,哀伤地说,他一生下来就和外婆在一起,爹妈外出打工,回来过五次,通俗讲,他长这么大拢共见过父母五次,每次平均不超半个月,不过爹妈会寄钱供他上学,尽管那是出走之前的事,他始终认为这就是一种伟大的爱。
  “切,你傻啊,寄钱是他们的义务,那个……你不是亲生的吧?”我听不下去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然铅笔袋会这么惨?
  “我问过外婆,她说绝对是亲生的。”铅笔袋认真地说,声音飘忽起来,人快缩进大衣睡着了。
  星星没有刚才那会儿亮,月牙边的云是一层薄薄的纱,惨白的月光清冷地洒了一片,山石更加素白突兀,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坦,一边是绵延无尽的起伏。风在这里刮得很肆意,还好我们窝在一块巨石后,任狂风来得更猛烈些吧。
  可我仍觉得冷,耳朵都快冻掉了,那些晃动摇曳的影子让我后怕,想起那条恶狗和铅笔袋分享的两个故事,心开始扑通乱跳,脚又疼起来。我伸手在棉被里揉脚,屁股下面又冷又硬,想想朵拉和铅笔袋什么都没垫,我又很知足地缩成更小的一坨往衣领里哈气取暖。
  “你脚伤了快睡吧,有狗不用怕。”铅笔袋最后从大衣里飘出一句,终结了今晚的谈话,看来已经睡着了。
  我还是不放心,睁着眼睛捂着耳朵等天亮。我不明白别人能轻易闯的天下,轮到我怎么这么难?有的人能一夜长大,恣意活得风生水起,可我才开始就困难重重,我真的能一夜长大吗?
  一列紫色的列车“呜呜”鸣叫着向我驶来,湖绿色的蕾丝纱帘翻出车窗飘舞,柔软的大床被碎花布料包裹成心形,一排可爱的绒毛玩偶坐在过道上,桌上插着新鲜的勿忘我,紫色列车在我面前停下,有人抱我上去,我说我要吃沙朗牛排,却发现火车的鸣叫声盖过了我的声音,并且有越来越大之势。
  我猛地挣开眼睛时,红色身子的火车窗里亮着灯,灯光被扯成一条流线型的光带,正急速飞过,被火车带起的狂风拍在我脸上,不仅打破我的美梦令我睡意全无,还让沙朗牛排化为泡影。   我难受地揉揉肚子,见铅笔袋正用一个瓢样的东西抬着什么朝我走来。
  “你脚不方便,就在这洗洗脸,水给你用。”
  大瓢似的小脸盆早已被蹂躏得凹凸不平,我伸手摸摸里面的水,忍着冰冷,痛苦地洗了把脸。不得不说,铅笔袋真是个成熟的小大人,真是个打有准备的仗的人——纸板、棉被、脸盆、口杯和毛巾等足以说明这一点。铅笔袋很老道地给我揉揉脚拉拉筋骨,就不怎么疼了。
  反正他要去安市,铅笔袋说可以结伴而行,刚好我也想赖着他照顾我,谁叫我脚伤了不方便呢?
  目前,我很高兴等到太阳出来,就是走路有点慢腾腾的,铅笔袋也不说话,实在憋得难受,我只好想点什么说说。
  “那个,你到底为什么杀狗啊?”想了想,我还是对这个问题无法释怀。
  “……我不想说。”铅笔袋高冷地沉默了一会儿,见我撅着嘴默默走路,才又投了降,满脸淳朴地说:“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好了。”
  “我小时候,也养过一条狗,叫黑皮,它是我最好的伙伴,就像你和朵拉这样好。可是外婆病了,我联系不上爹妈,他们也没寄钱回来,家里实在太穷——”
  “所以你把它杀了熬汤给外婆补身体?”我猜测着打断,不敢也无法想象细节。
  “喂,你不要打断我,不是我们,是桥头的王伯来买。没办法,我们需要钱,只好卖了黑皮……”铅笔袋痛苦地说,也不管我脸上的诧异和同情,接着说:“我是尿尿时哭的,王伯见外婆病重,给了点黑皮的骨头汤,外婆舍不得吃,非逼着我喝……一想到黑皮变成汤让我喝下去又尿出来,我就难受得要死,可是我没办法……”
  这下,我有点后悔听这个故事,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词汇,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铅笔袋。
  老半天我想出“岔开话题”这一招,忙问铅笔袋另外一件事:“青山不倒,绿水长流。少侠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背烟囱的人?”我想活跃一下气氛,装模作样文绉绉地问,小女孩问的我也想知道。
  9
  铅笔袋还是很固执地伤了会儿心才跟我说话的,可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似乎憋了又憋,
  终于开口。
  “你……你是不是在撒娇啊?”
  铅笔袋居然只憋出句欠揍的题外话,我正要说你全家才撒娇呢,他忙火上浇油:“虽然我两年前就辍学了,但我感觉你确实在撒娇,你的神情像我们村里那些要奶吃的小娃娃,还有,你刚才说的好几个成语我听不懂。”
  “你才撒娇呢!”
  我嘴硬,被一个小屁孩说穿的感觉实在不爽,装作满不在乎说:“你干嘛这么傻?首先,背烟囱的人不是成语好不。其次,你懂什么是撒娇吗你?”见铅笔袋没回答,我乜斜着他,“根本不是你刚才列举的意思。”
  “不要出来撒了,要撒回家去撒。”铅笔袋并不被我打断,固执己见。
  “我离开我爹妈,就是不跟他们撒了。而你去找你爹妈,就是想跟他们撒。再说了,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宠着我的,我偏要出来撒,我什么都不怕!”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说:“实在不行,我对你撒可以不?你就是世界可以不?”
  “哈哈哈……”
  铅笔袋用一阵夸张的笑声代替了他的回答,笑完后也不反驳我,只说:“你说反了,一年级那会儿我见同桌玩溜溜球,心里一直想要,回家后我拼命给外婆捶背,就听外婆笑眯眯跟邻居说,这孩子跟我撒娇呢,等外婆问我想要什么时,我假装她猜错了,什么都不要,其实我很想要。”铅笔袋露着虎牙沾沾自喜,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继续说:“我才离家出走时,沿着火车路走到一个地方,那里正在赶集,好多吃的,我饿极了,去帮一位大婶搬桌子提水,眼巴巴等她给点吃的,可守了一天,她什么都不问,还把我轰走,我听见她跟别人说我死皮赖脸杵着想吃白食。从那时起,我懂了点什么,但又说不来,不过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撒过的两回娇。”
  “哈哈哈……”
  这回换我夸张地笑了,笑完我还嗤之以鼻,也用一种老道的口气嘲笑铅笔袋说:“你才完全说反了,你这也叫撒娇?简直是我平生见过最低级的版本了,你根本就没撒过娇。”
  “是真的……如果这都不是,我真没见过别的了。”铅笔袋如实交待,又有点不甘心,“那你是怎么撒的?不然你撒个我看看。”
  “好啊,免费示范,学走不谢。”我挽起袖子,招招手让朵拉过来,指着朵拉说:“这是我妈。”我清清嗓子:“打比方说。”
  铅笔袋忙认真地看。
  我酝酿一下情绪,眨巴着眼看向朵拉,眉眼弯弯,扬着甜美的笑,柔着声音乖兮兮说:“妈,我最最可爱漂亮温柔善良的好妈妈妈妈妈,我饿了。”我眨巴着眼睛,推进攻势:“妈,你都不知道,昨天班会老师让说最难忘的事,我说了你给我过生日吃牛排那次,好感动啊,大家都说我有一个好妈妈妈妈妈。”我扑过去抱住朵拉的头不停地蹭,边蹭边晃:“漂亮妈妈可爱妈妈好妈妈妈妈妈,我想要 ……”
  朵拉显然被我雷到了,也有可能是恶心到了或者吓到了,配合我表演完毕,一溜烟跑得老远,我得意得很,却见铅笔袋眼睛红红的。
  “原来,原来有妈妈是这样的……”铅笔袋低声喃喃,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嚎啕大哭起来。
  “哎,你别见甜思苦啊,我们吵起架来也很凶的!”
  我忙说别哭别哭,等他嚎得差不多了,继续岔开话题跟他说昨天遇见小女孩的事。所幸铅笔袋不哭了,好好听着,眉头皱到一起,眼睛动个不停。
  “如果是指人的话……哦!”铅笔袋吸着鼻子“哦”了声就不说话了,急得我心痒,没等我催促,他紧接着说:“在到青坎很久之前,我跟那些犁地的坐在一起歇气,听他们提过‘背烟囱’的狗日和‘背烟囱’的杂种,你别思索,这两个是一个意思,指人。在青坎这片特别多,是说那些伪装成摄影艺术家的城里人。”
  铅笔袋说到这里看着前面停了下来,这回不是他想卖关子故意停顿,而是一条隧道横陈着阻挡了我们的去路。   青山中间被捣出个洞,我看着害怕怕的,像妖怪那黑漆漆张着的血盆大口。而朴实单纯的铅笔袋居然觉得像大山母亲的眼睛,我无法理解他的审美,深深为他的前途担忧。
  才出了隧道,就有一列火车呼呼驶来,我们赶忙退到边边,巨大的轰隆声拔地而起,近在耳边,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颤动。
  我看见无数个窗口一掠而过,每个窗边都有人,看不清他们的脸。说不定火车上坐着的,都是铅笔袋现在正找的人吧。
  铅笔袋也不伤心了,等火车走远后,接着山那头的话说:“那些伪装成摄影艺术家的城里人,其实是没良心的人贩子,晃荡在山野村子里,盯准那些没人管的留守儿和跑远玩的小孩,用零食玩具把孩子迷走,他们会把绑孩子的工具装在长长的黑包里背着,看着像生火用的烟囱。”铅笔袋说完扭头看看四周的群山,应该是想发现发现此刻有没有这样的人。
  然而并没有。
  我知道铅笔袋形容的是什么,不就是支架收纳包嘛,那确实是掩人耳目的好工具,远看细长细长的。
  我觉得,昨天遇见的小女孩肯定见过这些坏人,没准还遭遇过什么,幸亏狼外婆发现得早,及时阻止了一场悲剧,难怪狼外婆看谁都充满敌意,恶狠狠的。
  忽然,我听见了一个在这种荒郊野外很难听见的声音,我又认真辨别了一会儿,果真是吉他声,弹什么我听不出来。我和铅笔袋对望一眼,寻着声音朝前走去,气氛有点紧张,我们都沉默着,特别是朵拉,耳朵又往前倾了,一直用鼻子在嗅什么,倒是没乱叫。
  拐过山弯,我们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尽头,躺着一个包,黑黑的,长长的。
  10
  在不断靠近这个黑色长包的过程中,我思想开了个煞风景的小差——我爹妈此时会在哪儿找我呢?但我才想了个开头,注意力就被打断了 ——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
  我曾经问遍整个世界,从来没得到答案 ……”
  这次,除了吉他声伴奏,还传来人唱歌的声音,朵拉立即毫不留情地狂叫起来,可那声音仍不为所动继续着。
  我们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个黑色的包,空的。站在路边,铅笔袋眼尖地指着火车路边的沟里,说:“在那呢。”
  我伸长脖子,终于看见一个……人。
  我们仗着朵拉浑厚的吠叫声和尖利的牙齿,又靠近几步。具体说来,沟里的人此时正烤着暖暖的阳光,仰卧在一堆落叶里,手里拨动吉他,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忘情地哼着歌——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沟里的人唱得很投入,好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
  “看嘛,这种小子被害是分分钟的事。”听了一会儿,铅笔袋同情着总结。
  “切,万一这小子是害人的人呢?他这么嚣张,很有嫌疑。”我展开福尔摩斯式的想象:“我们待会儿留心点,这小子又背黑包又装得艺术家似的,没准是那个‘背烟囱的狗日’。”我果断分析到,瞬间觉得自己颠沛流离几天,还有如此缜密的思维,果然成长了许多。
  我、朵拉、铅笔袋并肩站在沟上对沟里的吉他小子评头论足,当然,我们叫他小子不完全是出于“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的考虑,而是这人确实年纪不大,可能比我小,但绝对比铅笔袋大,看着细皮嫩肉的,尤其那张脸,有点小帅小帅的清秀,手指在吉他弦上飞舞。
  “就让永恒时间刻下你的模样
  那一刹那刺青蔓延在胸膛
  就让永恒时间承载你的目光”
  我们又听了一会儿,铅笔袋问我歌词说个什么意思,我告诉他理解成一种不疼说疼的感觉应该就对了,铅笔袋想了想,惋惜说:“这人出来当‘背烟囱的杂种’可惜了。”
  于是,我们边听边嘀嘀咕咕了一阵,沟里的小子终于发觉有一片阴影挡住了他的阳光,睁开眼睛的瞬间被我们三个吓得手里一抖弹出一阵长长的颤音,立马拔下耳机跳起来:“你们谁啊,大白天简直要吓死人了!”
  “那你又谁啊,这不是你家,来去自由。”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吉他小子说。
  “两个小屁孩还挺冲的,哥不计较你们的无礼冒犯。”吉他小子说完清清嗓子站起来,一步从沟里跨上来,长腿长手的一下比我们三个高出一大截,有点压迫人的感觉。
  “请尽情和我们计较。”我说。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冲?”铅笔袋说。
  我们同时回答,一前一后很默契。
  “什么为什么?这是个可笑的问题。”吉他小子说着眼神一眯,挤出个高低眉,学着电视剧男主人痞痞的样子不无自恋地说:“未来十年,请记住苏华年这个名字,将会雄踞整个华语乐坛,而我,正是苏华年其人。”
  我们决定不理这个疯子,一起往前走,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实在。
  吉他小子慌了,赶忙背上吉他拿好东西追上来,“两位酷酷的弟弟妹妹、可爱的小狗狗,哥正好好问路呢,是不是哪里吓到你们了,别怕别怕,哥不是坏人。”
  “这人不简单,懂得怎么跟陌生人撒娇,你学着点以后备用。”我侧身对铅笔袋耳语到,依旧不理吉他小子。
  “我九八年的,外形看着应该比你们大些,如果猜错了,我当你们的小弟弟怎么样?”
  铅笔袋一下被逗笑了,这一笑马上把高冷的立场戳出个洞,我没好气地看着停下来的铅笔袋,只听他正好声好气地介绍说自己是零三年的,不敢自称哥。铅笔袋说完还笑着指我和朵拉,一起和吉他小子走了过来。
  我闷声不出气地走,不想和他们说话。
  “大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铅笔袋憨憨地问,我听着着实别扭,他都没叫过我大姐呢。
  “我要去安市参加下个月的选秀比赛,要是能进前三,我就可以去参加好声音,我一定能赢的,但我爷爷老反对,所以我先逃了出来。”吉他小子直爽地说。
  “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我忍不住接嘴,目的是想提醒铅笔袋此人正是他讨厌的白眼狼中的一员。
  “不全算吧,我是为了追求梦想出来的,再不走我就要发霉了。”吉他小子说,“爷爷一天到晚打击我反对我,非让我好好念书不可,奶奶只会给我钱,太没劲了。”吉他小子撇撇嘴,继续说:“要不是在汽车站被偷了钱,我早到安市了。”   “太巧了,我们都是去安市的,可以一起。”铅笔袋高兴地说。
  “前三就可以参加好声音,那全国得多少人参加啊?”我一听是好声音,顿时有点肃然起敬,便问。
  只见吉他小子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是省里的好声音,我没忍住,“切”了一声,但我没恶意啊。
  还好吉他小子不尴尬,掏出瓶什么边走边涂,看我盯着他,忙说:“妹子要不要擦点防晒霜啊?紫外线对皮肤伤害大,尤其我这种立志当明星的,得细心呵护。”吉他小子说完又掏鸭舌帽戴上。
  “算了,你还是给他涂点吧。”我存心挖苦,指着铅笔袋说,把铅笔袋吓得连连拒绝,小黑脸都被逼红了。
  于是,我只好把话头指回吉他小子:“我们叫你‘华仔’怎么样?刘德华你认识的嘛,天王级别,你不是要进军娱乐圈嘛,这称呼饱含了我们美好的祝愿,祝你早日成王。”我说。
  我的赞美很受用,吉他小子欣然接受了“华仔”这一称呼。我们华仔华仔叫着,他高兴极了,话也变多了。他说他是高三的,很多女生都喜欢他。我和铅笔袋取笑他没毕业就出来野,喜欢他的女生肯定是那种高度近视的。
  “你们别看这样,我文凭在明星里算高的了,何况做明星长得好看就行,学历太高是浪费,所以我不打算念了,直接去闯荡。”华仔口吻很轻松。
  “不念多可惜,你要珍惜机会,别让亲人担心。”铅笔袋认真的劝导让我和华仔大笑起来。
  接下来我们分别介绍各自的情况,我仍然坚持说我是来找狗的,华仔听完铅笔袋的自述后,从包里掏了件耐克卫衣送给他,说冬天几个月后就到了,提前赞助一下。我不甘示弱,可身上实在没什么能送的,想来想去,我只能把充电宝当成一百块钱送给铅笔袋。
  华仔说他早上要练歌,还差两首,于是弹着吉他给我们唱了四五首,堵都堵不住。我们随便听着,全当带了个大型 MP3。
  时近午饭,我们又饿又渴,铅笔袋的冷洋芋也吃没了,提议说去山上弄吃的,华仔坚决同意,于是我们滑下高高的火车路,朝林子走去。
  11
  远处的山被炸得秃了一半,想象下,有个清新无比绿意盈盈的蛋糕被贪婪的吃货偷袭了大半,仅剩下又丑又狰狞的一小块,就能体会我形容的样子有多丑了。由于太远,我们不可能走到那里去觅食,我指着那问铅笔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放任坏人把绿山炸得那么难看,铅笔袋告诉我那叫开山石,得把石头炸出来盖房子,确实可惜了。
  路有点难走,涉及到穿越树林爬坡下坎。华仔戴上口罩以免树枝划伤脸影响了他的颜值,朵拉身手矫健跑在前面开路。
  我脚还有点疼,加上又是女孩子,铅笔袋和华仔没让我干体力活,我只用负责在铅笔袋选好的窝点蹲守他们从各处搜罗来的洋芋红薯豆子野果这些杂物,很多据铅笔袋说能吃的物体,我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吃了会不会死人。
  远处的高压电线被一个个巨型铁杆架在大山上空横过,有点像变形金刚里那些肩宽腰窄的机器人,我突然希望出现点什么,但半小时过去了,什么也没出现。
  “你守好不要给朵拉吃生洋芋,狗吃了生洋芋会中毒的。”铅笔袋见朵拉正在悄悄进攻一个生洋芋,忙抢了洋芋叮嘱我说,又从地上那捆树枝似的东西里挑出一根递给我,说:“这是青玉米杆,你剔了外面那层嚼汁吃,用啃甘蔗的方法,这里暂时找不到能喝的水,先解解渴。”铅笔袋说着也嚼起一根,华仔长相斯文吃相残忍,已经啃掉两根了。
  天很热,华仔裹得像装在套子里的人,铅笔袋脱掉脏大衣,里面穿着件小校服,麻利地从林子里找来枯枝,捣鼓点松毛开始笼火,非常独立地为大家服务。华仔此间给我们唱了几首英文歌,唱完从他那个铆着很多钉的包里翻出几个瓶瓶罐罐。
  “那是什么啊?”铅笔袋一边笼火一边问,以为华仔带了好吃的佐料。
  “这可是好东西,一小瓶就好几千块钱呢。”华仔边说边抠出一小坨放到个碗似的容器里。
  “这么贵啊,吃一小坨可以抵几天呢?”铅笔袋天真地问。
  我哈哈大笑,忍不住告诉铅笔袋那是用来敷脸的不是吃的。华仔嘿嘿一笑,撇下一切去找水了。
  等铅笔袋把洋芋红薯扔进火堆后,我问他有没有掌握点撒娇的要领?说真的,我很惦记之前那场表演。
  “我承认,你是撒娇高手,但我学不来,也不学了。”铅笔袋决定投降,去找棍子来翻火堆里的食物。
  我望着头顶的树叶,叶子们摆着小身子摇头晃脑的,鸟正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叫,衬着远处偶尔路过的火车鸣笛声。
  我觉得很有点无聊,眼光一扫,看见华仔放在旁边的容器,忙呼唤铅笔袋过来当帮凶,用树枝往那坨面膜膏底下戳出个小洞,抓了把细土掺进去,再把白花花的膏涂抹着盖好。
  铅笔袋问我这样做会不会死人,我说不会,华仔就回来了。我咯咯坏笑,铅笔袋的小黑脸又被逼红了,通知大家洋芋已熟,可以吃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黄烧洋芋的香味,简直要馋疯人了,朵拉也瞪大眼睛围坐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开吃。铅笔袋烧的洋芋真香,技术绝对比火车站大妈强。
  由于人多力量大,我们把预备吃两顿的洋芋红薯一顿吃光,撑得走不动路,只好休息休息再烧一回又启程。我和朵拉靠在树边歇气,听见对面的华仔说:“看看这大山里的天然水就是不一样,面膜都被我调成金黄色了,效果肯定好 ……”
  我拒绝了华仔的盛情邀请,铅笔袋没逃过,只好任由华仔涂弄。我昨晚没睡好,也没兴趣看两个男人敷面膜,被风声和鸟叫声一染耳,就睡着了。
  我看见我妈不停地在我眼前咬着嘴皮搓着手从客厅跳到阳台,再从阳台跳到书房,我爹从外面冲进来,说还是没消息,我妈一下瘫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我刚想冲过上去扶她,就见一条野狗朝我扑了过来,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我被摇醒,睁开眼看见蓝天和华仔,我脑子还有点懵,听他的声音似乎还很远。
  “醒醒醒醒,妹子你想不想吃烧鸡啊?”华仔重复着问。   只见铅笔袋气急败坏地往一边的林子里冲出来,嚷嚷说别听华仔的,没有鸡。
  “那边有家人养的鸡很多,逮一只不会 ——”
  “不准。”铅笔袋大声制止:“我们不能偷人家东西。”
  我彻底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看看铅笔袋和华仔,他俩脸上的面膜已经洗掉了,地上堆着洋芋,看来又挖了些回来。
  他俩此时正在为一只鸡争论,华仔主张偷只鸡来烧,吃点荤的,铅笔袋坚决不同意,人家养点东西不容易,所以华仔才来拼命说服我跟他沆瀣一气。
  虽然我确实想吃点比洋芋红薯好吃的,但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肯定要坚决拥护铅笔袋的决定,坚决抵制华仔的诱惑,所以我义正言辞地说:我不吃鸡。
  华仔没法,生着气收拾东西准备不和我们这两个没出息的胆小鬼同路。我们决定随他的便,爱走就走,最好不要再遇上。
  12
  也就这会儿,我们看见对面山路上站着个小女孩,灰不溜秋的裙子破水泥袋似的,正看着我们呢。
  那肯定是狼外婆的小女孩,我脱口喊。小女孩明显也认出了我,却一溜烟朝火车路跑去,也不等我打个招呼。
  我们奇怪,莫名其妙的。过了几分钟,华仔才想起他还负气在身,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只好慢腾腾扛起吉他,见我们真没挽留他的意思,头发甩甩朝火车路走去。
  我和铅笔袋包里有粮心不慌,又把火堆里的洋芋全部翻出来装好才上路的。因为之前攒足了精神头,我们走得很快,才一会儿就看见前方的华仔,转过个弯,又看见华仔前方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娃娃要去哪里啊?”铅笔袋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提议追上前去问问看,铅笔袋赞同。我们带着朵拉很快超过华仔往前直追。华仔一直紧紧跟在后面,我们故意加快速度试探了下,仍没能甩掉华仔,看来他还是想和我们同路的。
  朵拉叫唤了两声,我们已经追上小女孩了,看她挺累的样子,我立马掏个洋芋塞给她。
  “赠梨之恩当洋芋相报,快吃把,才烧不久的,我这还有很多。”我自豪地说。
  小女孩接过洋芋,“姐姐,你们要去哪儿?”小女孩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紧紧黏在朵拉身上,即便是现在正跟我说话呢,滴溜溜的小眼睛也只顾盯着朵拉看。
  “正想问你呢,我们去安市,你呢?”铅笔袋问完,打量了小女孩好几眼,继续说,“你年纪太小,不适合乱跑。”
  “我只是样子小,其实已经十岁了。”小女孩认真纠正,说着为了证明自己不小,努力把背挺直,扬着脖子:“我要去安市找我爹。”
  小女孩的声音软糯糯甜兮兮,话和样子都惹得我们心头一振,我们的激动再次升级——太好了,又遇见个同路的。
  我不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风范,追问了好几个问题,原来狼外婆是她奶奶,小女孩说她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没见过妈妈,妈妈在她还吃奶的时候死了。小女孩的爹一直哄小女孩说他是背烟囱的人,专门打坏人的,所以不能天天在家陪她,要保卫地球。小女孩信以为真,但半个月前她终于知道了,哪儿是什么背烟囱打坏人保卫地球,她爹在安市一家搬运公司打工,就在火车站附近。
  “我爹是背烟囱的人,我要去找他。奶奶说我妈已经变成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了,我要指给我爹看。”小女孩脆生生地说,已经开始吃第二个洋芋了。
  而我也不干了,转身叉着腰瞪住铅笔袋:“铅笔袋,你吹牛!背烟囱的人才不是你说的那种。”
  “不……我没有,我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嘛。”铅笔袋生怕大家误会,极力解释,小黑脸又被逼红了,只能委屈地看着前方。
  突然,铅笔袋指着前方乍呼呼叫我们看。
  抬眼望去,拔地而起的高楼密密麻麻扎堆在不远处,背景是酒红色的天空,几条棉絮云飘飘扬扬散去,带着荼蘼的气息。我仿佛听见无数个声音向我奔涌而来,车水马龙,带着永无宁日的喧闹。
  是了,那是安市。
  晚霞把我们的影子拉得斜长斜长,夕阳低低挂在铁轨尽头,招摇而安详,让人有追得着的感觉。天空嫣红着柔美着洁净着,无限美好,等待夜幕披上星光。我们看得入迷,愈发觉得安市神秘而新奇,承载着我们的无边向往和幸福。
  “咳咳,那个……其实说老实话,我也是来找爹妈的。”正当我们沉浸在美景里时,站在最后头的华仔支支吾吾。
  见我们都看向他,他忙详细说:“他们不管我好多年了,我一直跟爷爷奶奶住,我来安市的主要目的是参加选秀比赛,获个奖去参加好声音。次要目的是找爹妈。”
  “你确定不是为了加入我们故意捏造的说法?”我怀疑着问。
  “肯定不是哄你们的,但找不找无所谓了,只是顺便,我要参加比赛,当歌星。”华仔坚决的样子,真是个做梦没醒的屁孩子。
  因为接近安市,路边渐渐热闹起来,很多岔路被开辟出去,四通八达的样子。我们不知道往哪条更接近正确,顿时有点犯难。这个时候,华仔突然蹲在路边哭了起来,他边哭边望着安市的高楼,说:“其实,当歌星也没什么意思,我爹我妈又听不见看不见。”
  “不怕,只要粉丝和美女看得见听得见就行了。”我忍不住调侃起他来。
  华仔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像是再也不想唱歌了。小女孩走过去要劝他的样子,动动嘴一句话也没说,只背起了他的吉他。
  13
  已经没有了山路,有高楼和高楼之上闪闪烁烁的灯,人渐渐华丽起来,大家突然不说话了。我觉得,他们肯定是感到了同这种华丽的格格不入。而我,知道了我和朵拉的离家出走就要结束了。
  路过一盏路灯,我抓紧时间跟铅笔袋要 QQ微信电话号码,铅笔袋说他都没有。我无奈着想了想,索性掏碎花笔记本写了我的微信名塞给他,说等他找到爹妈有手机后,联系我。
  车和人都很多,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广场,最中间那座象征着安市的地标性雕塑很显眼。广场上一堆一堆的人,一堆一堆的喧嚣和一堆一堆热烘烘的汗臭。霓虹像霞光一样涌起,惹得朵拉兴奋得直打哆嗦,我想它是嗅见了它喜欢的牛排的味道了。
  小女孩跟着兴奋了起来,朝人堆中一个粗矮的男人跑去。那男人穿着一件胸前写着“搬家公司”的蓝衣服,同旁边的广场舞比起来,看上去无所事事。我正要拉小女孩,却听她喊了声“爸爸”,“砰”的一声砸进了男人的怀抱,那男人看上去很沮丧,但还是把她一把抱起来背在背上。
  我终于见到大名鼎鼎的背烟囱的男人了,很奇怪,我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一扭头,我看见华仔的眼泪又要下来了,我以为他是被小女孩感动了,正想加入他的感动,却被他直接无视。老天,我发誓!雕塑下边那个唱着打死我都不愿听一句的山歌的女人,就是他妈。他妈黑黑的,我确定比雕塑的影子还黑。山歌骤然而止,华仔拉过他妈,泣不成声。
  他妈在我眼中,一下白了起来。
  我和铅笔袋面面相觑,正要说怎么了,便听见有人喊着“小黑皮”冲了过来,紧接着铅笔袋被两个大人紧紧拥住。我看见他的头被两双大手摇来摇去,像支就要被掰断的铅笔。他幸福汹涌的小黑脸上还不忘冲我翻起一朵意外惊喜的小浪花:“嘿嘿,这是我爹我妈。”
  我忙远远避开,以免他们的兴奋误伤了我。这个时候,我看见一束光打在他们一家三口身上,广场变成了舞台,所有人涌了过来,铅笔袋变身男主角,我忍不住冲他喊了声:“黑皮!”
  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他们怎么都来了。
  远处的月亮正斜斜升起,川流不息的车河里渐次亮起一束束流萤,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汇集来,又奔涌去。原来,所有的爱都被火车带到这里了。
  我目光灼灼,迎面望着这个世界。
  转身,我看见我妈领着好多人疯了般从广场那头冲过来,边跑嘴里还边喊什么。我没忍住,眼眶一下红了,再也不觉得我妈烦和怕,拔腿朝她迎上去。
  明暗交替的路上,全是我的声音——
  “我妈,我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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