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植物的根伸进石头

来源 :博览群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ng_Hu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等植物的根伸进石头,等它发现自己别无去路,只有面对无尽的石头世界,它一定感到了某种荒唐,为了使自己挤进微微裂开的缝隙里,它不得不将自己的根变形,不得不将自己的根与石头合为一体,不得不顺着纹路形成古怪的直角、锐角,与刀子般的石头棱角相磨砺,它的生长姿势也会因此变成奇怪的模样。一个路人看到石头上的树,可能会惊叹:这是一株多么顽强的植物。但它忽略了植物根部的感受。作为根部,它也许体会到的更多是绝望和荒诞,是存在的忐忑和不安,根部的变形意味着与石头每时每刻的僵持,意味着走投无路时的惶惑,以及偶尔得逞时的悲喜交杂,而那些变形的根,在植物自己眼里看来是可笑的。每一寸都是可笑的,是绝望逼出来的,饱含着狼狈和荒诞。对于这株艰难生长的植物来说,畸形的根部才代表了它真实的存在。
  创作《一嘴泥土》的时候,我希望能描述这僵持的时刻,我找到的承受者是小说主人公大虎和他的家人,在差不多一个月里,他们面对的是紧迫的困境、受辱的环境和沟壑里的原始坚硬的结土。他们居住在柿子沟。
  大约八九岁左右,我跟着奶奶第一次走进沟壑,并见识了小说中描写的柿子沟,在那里,我体验到的更多的是恐惧。我之所以陪着奶奶去看沟(照看柿子沟),是因为奶奶从未一个人去过柿子沟,她要找一个人陪她,我有些激动和忐忑地跟着奶奶,奶奶说那里有柿子和核桃,虽然我知道这是诱饵,我也很期待见到传说中的沟壑,以前我只是见到用平车拉回来的一堆堆柿子,个别柿子还带着一点枝叶,有些柿子软了半个,已经被挤破,发出香甜的味道。有时,我也会见到拉回来的带着绿色果皮的核桃,它们散发出一种奇妙的苦涩味道。我期望见到这些果子的源头。我跟着奶奶走了很远,终于见到柿子沟的栅栏门,那里有一种静默和孤僻的氛围,有一种故意排斥人类的气氛,丘陵和树木对于我们的到来有些过于漠然,我隐隐有些窃喜。但在冷漠空阔的沟壑里,我居然也感觉自己有些害羞。重要的是,奶奶的神态体现了她的担心和害怕,她一向是一个胆小的人,只见她不停地环顾四周,有时定定地看着沟壑深处,似乎那里正有可疑的人或者动物走来,她一副担心和警惕的模样。她的这些表现更加令我惶恐。终于,奶奶安静地坐了下来,我也稍稍放心了,我爬上柿子树,柿子树的每次抖动,都发出唯有这棵树才发出的沙沙声,其他树都安静沉稳,沟壑很深,一排排茂密的树木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沟壑底部,一座高大的丘陵从那里威严地壁立出来,有一副森然决然的态度,下面深绿色的树木还微微萦绕着薄雾。我越是虚张声势地利用柿子树发出沙沙声,越是感到孤单和恐惧。一种异于往常的野苍蝇发出巨大的嗡嘤声,树皮上攀爬着一厘米长的大蚂蚁。有一刻,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坐在石头上的奶奶,希望从奶奶那里得到勇气和信心。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声一声悠长奇怪的呜呼声从沟壑深处传出来,奶奶站起来,突然朝我害羞地一笑,说:“赶紧回吧,真吓人。”
  我赶紧从树上跳下,跳下的瞬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了,我紧紧跟随着奶奶,奶奶走不快,因为她是小脚,而且多少有些罗圈腿,她的脚步总发出特别的嚓嚓声。这时,呜呼声突然更清晰地传出来,声音几乎可以触到我的脖子,我不敢回头。奶奶说,这是猫头鹰在叫。她急于离开这里,我比她更急于离开这里。
  小说描述的是后来的柿子沟,它变成了暴烈生活的场景,它同时呈现出伊甸园、世外桃源、炼狱等等的特征,最重要的是炼狱,主人公此起彼伏地上演着有些可笑可悲的故事,因为荒诞而多少感到有些可笑。
  最后一次走进沟壑的时候,我和弟弟拿着相机,那是个春节,我已经彻底离开村庄,我们走在柿子沟里泛白的土路上,就像走在空荡荡的破旧舞台上,这里有着冬天特有的冷清,视线空阔,泛白,就像放陈的黑白照片,有些略略发黄。树木光秃秃的,已经变了模样,就像被人用画笔改写过一样,甚至你会以为这些树都挪移了位置。它们以另一种方式拒斥我们的到来,以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我们拿着相机,这似乎也显得有些轻佻,为此,沟壑似乎努力掩饰那种我们曾经感觉熟悉的事物。我们只有通过回忆,才能感觉到这里与我们息息相通,慢慢地,我发现这回忆就像一株活生生的植物,它在风中舒展着枝叶。
  这枝叶摇荡的样子,让我想起文章开头的那个比喻——那株生长在石头上的植物。那株植物在摇曳中,有一种悠然、闲适、感叹,就像一种回忆,或者像是对回忆的一种品尝。
  对于变形的根部来说,这是一种抚慰。
  等我坐下来,试图创造那个僵持的时刻之时,我似乎感觉到了僵持时刻被迫塞进去的满嘴泥土。
  我想起了沟壑窑洞里常常见到的蝎子,它们像花纹一样静静停在窑洞一角,就像远古的图案一样一动不动,它们以格外的冷静观望着我们这些闯入者的生活。在沟壑里,我家的母鸡不再下蛋,它们整天担忧盘旋在天空、几乎难以用肉眼看到的老鹰,鸡们凭靠自己的本能就能觉察到高空中老鹰的存在,在一次次惊吓中飞奔着逃到柿子树下,毛都竖立起来,不断颤抖,也因为这种日常性的恐慌而丧失了下蛋的功能。我也想起了四轮拖拉机暴烈的声响怎样震动了沟壑里的柿子树叶,它们怎样簌簌发抖;想起沟壑沙坑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子,它们怎样让我贫困中的父亲产生梦想。当我在沟壑中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阅读大江健三郎的小说时,沟壑有了一种奇妙的回应,就像在空无一人的火星上做弥撒一样。柿子树和各种植物始终漠然观望着我们,裸露在外的远古黄土层给人一种古怪的暗示。那时,我们的生活因为赤贫而变得紧张无比,几乎无法喘息,沟壑似乎放大了这些戏剧效果,释放出一种更为荒诞的紧张性。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已经与沟壑融为一体,它们就像我们穿在最外面的荒凉而奢华的衣服,更多时候,我感觉我们就像沟壑这件衣服里的几只徒劳的虱子。
  我面对电脑,开始描写已经设定的生活,这时,我的背后伸出来非常多的手,他们不断指导我,左右我的思考和风格,他们都是文学大师,以至于我无法做出选择。最后我尽量清除了各种声音,找到自己相对比较稚弱单薄的声音,让它尝试做出一次努力,让它在僵持中体会写作者的荒诞,这孤单的声音重新体会到一种恐惧,就像童年跟随奶奶走进沟壑一样,它现在面对多少显得庞大漠然的世界,稍稍显得有些露怯。
  当时我们带的是一个傻瓜相机,它有晕化等等的效果。在其中一张洗出的照片里,我看到自己的晕化效果,我周围的树木和丘陵稍稍扭曲了线条,最后羽化,变成了雾状。我在照相馆拿到照片,一边翻着不同的影像,一边走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大街上,大街有一种更剧烈的排斥效果,它排斥了沟壑那种闲散幽深的氛围,也排斥着我的想象。大街也是普通的大街,乏味而平淡,我突然发现,我只是一株莫名其妙的植物,我的一部分根部依然在沟壑里,那畸形而怪异的根,晕化的照片也试图在抹去僵持时刻的印记,达到一种浪漫的效果,便于逃离那种无助的感觉。而我在一瞬间突然清晰看到被晕化之前的树木和丘陵,并强烈感觉到当初迎面像石头世界一样坚硬绝望的生活,如果截取一段时间,它可以从大虎大学毕业开始……
  (作者系作家,山西日报社文化部编辑)
其他文献
对《史记》的阅读完全出于偶然,包括李白、陶渊明。前者是初中时帮村里老婆婆家干活时偶而得之,后者是经由中学语文老师的介绍。对杜甫的关注完全是自愿,是有意识地进入杜甫的世界。这要归功于傅庚生先生。  1979年我还是一个高中生,中学阶段我这个农村穷学生买一本书相当困难,积攒大半年才能买一本书,一块钱以上的很少,高二时咬紧牙关买了一本一块两毛钱的《梅里美小说选》。1979年10月31日,我在岐山书店花六
陈虻审片的场面,被誉为央视“南院”的一道风景线。  他去世后,我们从网上收集到不少纪念文章,对此都有深刻的记忆与深情的追念:  机房里聚满了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陈虻一头飘逸的长发,端坐中央,俯身盯着编辑机。手边几块饼干,一瓶水,一包烟。  他不会放过任何瑕疵。审片专注时,长发随着节奏渐渐下滑,遮住眼睛,猛地向后一甩,长发复位,如此反复。  一部片子阅毕,就开始点评。编导们把陈虻的点评称作“痛批
白娘子与许仙的动人爱情,神偷“我来也”“一枝梅”的快意恩仇,伴随着《新白娘子传奇》《白蛇传》《怪侠神偷我来也》《一枝梅》等影视作品的上映广为流传,深入人心。然而鲜有观众知晓,这些故事都与“三言二拍”有关,前者见于“三言”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后者源自“二拍”的《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  “三言二拍”是明代末年五个话本小说集的统称。其中,冯梦龙编撰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大凡真诚有志于学的人,都十分推崇轴心时代,即东西方圣贤大家相继而起的时代。孔子、老子、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都是那个时代的杰出代表人物。而推崇科学实验、主张非攻和兼爱的墨翟同样毫无争辩地成为轴心时代的明星。  墨翟被后人敬称为墨子,他所阐述的学说体系被称为墨学。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墨学未能取得古代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更没有列入经学,许多追求科举功名的文人对墨学茫然不知所以,但是墨学所蕴
鲁迅在正式发表的第一篇随感录(《随感录·二十五》)中,由儿童的生存状态而想到儿童的教育生发出来的随感,抨击现实中尽是制造孩子的家伙而没有“人”之父。“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则进而要求人们“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由孔乙己想到孩子的教育问题,“看见了讲到‘孔乙己’,就想起
1941年生于北京,自幼受家庭书画熏陶,1962年毕业于北京艺术学院,师从俞致贞、高冠华、郭味蕖、王雪涛、李苦祥等先生,长于小写意花鸟及书法。曾任教北京红旗大学美术系,长期从事中国书画的教学与创作。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华当代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  其作品追求古朴、自然,善以书法入画法,重笔墨、重气韵、重章法、重意境,师古人尤师造化,坚持传统广采博取,以求诗书画的完美合一。
好的诗自然需要诗人具备灵敏的感知能力,苦修勤练以致可以出口成章的技能,但更需要时间来成全。但凡动人心魄的诗歌莫不是经由时间的打磨,在诗人的内心千回百折、苦苦挣扎,如五谷在酒曲的作用下翻转发酵膨胀,被自己的情绪和怨念折磨得无以复加,按捺不住,终于精疲力竭行将崩溃时,好,灵感来了!如满溢的琼浆,如飘散的月光,如含着晨露的青草,终于迎来了酣畅淋漓的那一瞬间,那饱蘸着情感张力的水晶一样玲珑的诗句,那承载着
白崇禧,字健生,1893年3月18日出生于广西临桂一商人家庭,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曾任国民政府军委会副总参谋长、国防部长等职;同时,白崇禧也是国民党军最大地方派系桂系中仅次于李宗仁的第二号人物。白崇禧有“小诸葛”之称。按鲁迅先生评《三国演义》“状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之说,“诸葛”者,“多智”之谓也。与三国时期的诸葛亮相比,民国年代的白崇禧不仅在年代上要“小
“谁不说俺家乡好——”,一曲《沂蒙山小调》唱遍了大江南北,构建了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涌现了沂蒙红嫂、沂蒙六姐妹等众多优秀沂蒙儿女的革命故事,出现了李存葆、苗长水、刘玉堂、赵德发等众多优秀作家和优秀文学作品,铸就了一种忠诚、仁义、厚道、朴实、坚韧、奉献的沂蒙精神。斗转星移,时至今日,我们不禁疑问,从历史和战争硝烟中走来的沂蒙精神在当代如何传承,沂蒙山的当代故事谁来书写,沂蒙山人的当代歌谣谁来传唱?带
2015年是抗日战争与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年周年,至今我还清晰记得1945年8月得知胜利时沦陷区人民爱国欢庆的激昂景象。  我出生于1934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三年,中国人民的浴血抗战已经开始。三岁的时候卢沟桥事变发生。我的幼儿与小学时代是在日本占领军的枪口下度过的。我至今记得北京各城门前占领军士兵的刀光魔影与中国市民经过时必须给他们鞠躬行礼带来的屈辱感。记得每所小学校里耀武扬威的日本“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