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另一个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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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诗人赵建雄是几年前在一次山西作家高研班上,那时他的第一本诗集好像刚出版不久,诗集名《零度左右》让我眼前一亮,因为当时我正好在懵懵懂懂中读着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零度写作”是一种以“零度”的感情投入到写作行为当中去的状态,质疑和消解了语言中的“词”与“物”的透明性。强调由字词独立品质所带来的多种可能性和无趋向性,这个问题让我思考和困惑了很久。我想,难道这个《零度左右》的诗人也在罗兰?巴特的这一质疑里张望和踌躇?徘徊和犹豫?
  时隔几年,他的又一本诗集问世了。《时间之上》———这是他新出版诗集的书名。
  我们都知道,“时间”是诗歌创作永恒的主题,我们每个人都活在时间之中。那时间之上又是什么呢?诗人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带着这一疑问,我走进了这本诗集。诗集的封面上这样写着:
  生,是春天
  死,是冬季
  我们活在生与死的
  夹缝里。这短短的夏与秋
  五色纷呈,七彩各异
  我们,应该感谢
  时间的馈赠
  生命的美丽
  活在这一本字典里
  一生,只是一首受伤的诗
  以我个人目前对诗的理解和内心的评判标准来说,这不能算是一首好诗,也肯定代表不了诗人的最高水平。但依然打动我的是:“我们活在生与死的/夹缝里”“一生/只是一首受伤的诗”。“它打动了我”,常常成为人们喜欢甚至感谢一首诗的理由,或者说成了一个读者走进一位诗人和一首诗的缺口。我承认打动的重要性,但打动却不是我所说的那种“好”。在这里,诗人处理的是生命体验和时间意识。这种打动能否穿越时间,一直打动?并让我们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保持着生活的热情,在铺天盖地的资讯轰鸣声里保持住对未知世界的强烈好奇心,这是我们需要的。
  人生在世,一方面要追求生存与发展,另一方面又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矛盾和困惑。无论是人们的日常语言,还是中西方的文化思想典籍,以及文学艺术作品中,都充满了人们对生与死的思考。这个话题可以在三个层次上说,一是日常语言层次;二是艺术层次;三是哲学层次。而赵建雄这本诗集也从这几个层面有着不同程度的体现。
  诗集《时间之上》共分四辑。每一辑的小标题都充满悖反张力,似“无序”而“有序”。
  第一辑:“纪念,或倾诉”
  时间必然关联情感。在这里,海子、屈子、妻子都是诗人倾诉的对象;一株桃花、一朵梨花、一位远方的朋友都能勾起诗人无限的回忆和想象。诗人一边感叹“世界这么大/找一个人亲切交谈是多么不容易”,一边“把陈年旧事/揉成五线谱,弹响膨胀的琴弦”。只为等待这样一个日子的来临:
  抵达一颗内心是多么艰难
  这一场博弈,不说输赢
  只因为这一个日子,所有固执
  都心甘情愿地层层剥落
  ……
  只因为这样一个日子
  山清水秀,天高地厚
  长亭孤鸿不再狭路相逢
  七弦琴被遗忘在前世里
  内心曾经无法吞吐的玫瑰
  或苦菜花,都向着爱深深作揖
  此时,所有缠绵的词语
  穿越你孤独的灵魂,穿越
  最柔情最纯洁的部分
  ———《纪念,或倾诉》
  诗歌是心灵的产物,是人与人或人与灵魂之间隐秘的对话。他说“夜里走来的,都是我的亲人/他们嘴里滑落的词语/像刚开过的花朵,铺陈于柔软的大地”。此时的诗人是孤独而敏感的,当外部感受和他的内心情感发生共鸣之后,他又变得矛盾和犹豫起来,“我怕沉重的泪珠掉下来/惊醒寒冷/惊醒孤独/惊醒夜的灵魂”(《寒露过后的雨夜》)。诗人在时间中写作,在属于他的时间段里以其特有的方式写诗、对话、倾诉。他敏感的身心向土地上的万物生灵敞开着,于是山川、河流、风云,宇宙万物载着强大、微妙的信息不断地向他涌来,他用敏锐的感知辨识、指认,替它们一一说出,完成了本我与他我的碰撞、對接、交融、能量的转化,因而神秘而美妙的气息在诗中自然流淌、弥漫、呈现。
  第二辑:“结束,或开始”
  诗是诗人心灵探险留下的轨迹,无论结束还是开始,时间本身就是诗,或者说诗是“精致的时间”的捕捉。《从冬天到春天》,时间是诗人经常描述却永远无法完全描述的。“杏花开了又开”,“鸟儿改变了翅膀的方向”,诗人借助时间的推移与流逝,考察万物存在的意义。也曾《与秋风一起奔走》,在《雨中等待》一朵花开,在《风雪中,与一棵小树对话》,在一个个《失眠之夜,孤傲的灵魂在跳舞》,在时间面前,诗人只是在“某处”活过。他试图《让一条河流慢下来》,“让惊雷与闪电慢下来”、“让花开的声音慢下来”,这时候,时间就是诗。生活中时间的某一瞬息或场景都可以通过截取主体的某一鲜明的视觉印象使之固定下来,比如“炕头上,老母亲盘腿而坐”“父亲的村庄隐藏心中”“许多往事轻轻一碰便碎了/如同这雨声/轻轻洒落一地”,诗人时刻张开感官和触觉,对生活做出条件反射似的反弹。“当野火燃尽风花雪月”,诗人发出这样的感慨:《你只是我的另一种敌人》,只好“把疼痛留在心里,让火焰在骨骼里熄灭”“把思想归零//把内心和灵魂/交给平静”。此时诗人保持了足够的耐心和冷静,因为他深知时间意识是一个诗人必须面对的终极话题,无论结束还是开始。
  把自己交给自己
  把江山和美人,交给别人
  把内心的黑暗,交给光明”
  ———《你只是我的另一种敌人》
  我们注意到,面对万物“依旧”“又”“依然”这些永恒、无穷、循环的状态,诗人感觉到了存在与时间的双重荒诞,“剩下的只有时间//我们对峙/分秒必争//是来之不易的爱/或者,刻骨铭心的恨”。尽管这样,诗人依然“在岁月留痕的深处/深藏最朴实的矜持”。
  在一首诗中,可以结束对话或者回答自己的扪心自问:“从这个早晨开始,不再猜想/我将不再留恋这座城市/卸下所有行囊,走进乡村的风景//我将找一块干净的土地//以风为笔/写下一首干净而平庸的诗”(《秋辞》)。在这里,诗人一生只给时间一个答案:一生在写一首诗。   而这些诗体现了一个生存者的立体世界,也体现了一个诗人的价值诉求。这是一个写作者与世界和现实的深入对话。
  第三辑:“瞬间,或永恒”
  诗是时间的艺术。有时候,我们走在路上,甚至在睡梦中,都会忽然看见满天乌云,然后是大雨倾城。这个瞬间,我们说诞生了一首诗。诗由时间给出。
  当《布谷鸟落上我的窗台》,“阳光从一棵树梢/移动到另一棵树梢”;当“一朵朵玫瑰怒放”,我分不清是“里尔克墓碑上圣洁的冤家”,还是“裴多菲爱情的第一百个形象”,她们似“一支支毒箭”于无声处“麻醉了我的思想”;当《又是一年清明节》,“我跪在一堆熟悉的黄土前/感到膝下阵阵冰凉”“眼前,是祖先长眠的天堂/背后,是我学习工作的地方”,无语伤心处,“细细的雨珠打湿我的脸庞”……当这一幕幕瞬间与诗人当时的个人情感融合一起,一首诗开始生发,以只属于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语境下活动,在诗人的笔下变成了永恒,所有这一切都成为诗人个体生命记忆中的一部分。
  因为诗歌是一条通道,通过它可以观察时间的表现形式,观察构成运动和静止的那些瞬间。“时间只是一根缝衣针”“当秋雨穿透尘世,隔空而来”“厚重的荒芜/掩埋了儿时熟悉的金黄/我把自己轻轻打磨/站成故乡眼中一滴浑浊的泪”。时间是我们静默下来唯一可以产生联系的事物,那些可感的一切通过情绪,通过追忆,通过自我的审视与对抗唤醒诗人,由此源源不断地形成诗篇,留下生命证据。
  我们看到,诗人特别善于发现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的独特诗性,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和场面,也在他这里得到了象征化和生命感的体现,经过诗人的情感和想象力的折射与过滤,这些生活就具有了诗性的高度和人性的内蕴。
  在我们有生的瞬间和很少的时刻,我们都有时间的另一幅面孔的征兆。一个诗人无非是一个时刻,语言之河里的一个涟漪。没有时间,就没有命运,就没有所谓的永恒性。
  瞬间是永恒的开始,永恒是瞬间的结束。
  第四辑:“行走,或栖居”
  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在《为何写作》一文中写道:“一个人写作只是为自己,那不符合实际,只为自己的写作是十分糟糕的。”诗人赵建雄很明显意识到了这点,他的诗以饱满的情感深入到了现实生活中,充满了对底层命运的悲悯与关怀。比如在《返乡农民工》中,他这样写道:
  打点一年的劳作
  所有的资产,包括
  现金,破旧的衣服
  脏乱的被褥,挣钱
  的工具,吃饭的灶具
  装不满一条空空的
  等待三百六十五天的
  五尺行囊
  双手向即将进入
  冬眠的蛇
  在一层层蜕去
  粗糙的皮
  辛苦一年的劳动所得
  大部分还
  装在别人的口袋里
  今夜,你却弯下一生
  不屈的膝蓋
  跪倒一尊菩萨像前
  点燃最便宜的
  一支蜡烛,三炷香。许下
  今年最大一个愿望———
  明天,保佑你
  顺利买到三张火车票
  带着老婆和孩子
  回到父母守望的村庄
  高高兴兴地
  过年
  在这首诗里,诗人摒弃了虚华的辞藻,以平静而朴素的语言将农民工在“返乡”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景的真实状况描述出来,把底层人物的生存境遇、生活渴求与孤苦命运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朴素的背后是沉重,是无言;平静的背后是心酸,是无奈。他自觉地融入了“生存”这个大命题的思索,体现了一个诗人的现实情怀。
  而《叛逆者》这首诗,诗人又逃离了熟悉的文本,使用大量陌生化语言和场景,“呓语中的女人肢体僵硬/酒馆里,灯火通明//树梢上,鱼儿飞来飞去/鸟的翅膀穿上木屐//窗玻璃破碎//一张脸/探出来,嘴唇咬住时间/自由,是一条青色的蛇/盘旋在灰白的墙上”。再比如《我们在黑夜中相互活着》《错夜》《无字书》等这些异体性文本的写作,多元素的相交融合,使诗歌的阅读充满了种种可能。
  我们可以《依水而居》在黑暗中“破译灵魂孤独的真相”;可以“在嘴唇渴望嘴唇的日子”“与缤纷的落叶争夺高度”;可以“给蝴蝶起一个名字”却又“找不到那个真实的自己”;可以《心血来潮》与《返乡农民工》一路《向南,向南》,也可以“被一本教科书托起,悬在空中”,偶尔《怀念》一下《在北田的日子》。生活的方式千遍万种,只有时间是最深刻的哲学,无论行走,还是栖居。诗人一直在借助空间形式与日常生活状态,考察自我存在的意义,力图让自己的情感在事物和场景中得到深入的对应和揭示。诗人是行走在天地间的使者,传递着天地间万物的信息。在他身上既闪现着神性的光辉与超然,又体现着人性的质朴、纯真与渴念。这样的禀赋是上天赐予的,然而必须在尘世中得到修炼,唯有经历尘世的路途,万物神灵的喜悦、忧伤、疼痛才会长在他的身上。
  在《时间之上》这本诗集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的朴素理想和现实情怀,一个诗人面对世界,面对生活,面对阳光、大地、种子和村庄时,那种无限的境界带来的思绪和渴念,对生存的选择和无奈,对存在的思索和诘问。这也是一个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的唯一理由。一个有近30年诗写经历的诗人,他对诗的热爱程度可见一斑。诗人一直默默地在诗歌之路上行走,从未背离写作的初心。从《零度左右》到《时间之上》,诗人完成了一次心灵的飞翔,抵达了一种诗意的存在。
  记得作家聂尔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说:“我们写下的每一首诗,既是代价,又是结晶。它不仅是生命的结晶,它也是时间的结晶,是时间对世界的一次又一次地凝聚。”
  那“时间之上”又是什么呢?我想,那一定是时间的另一个面孔。是诗,是诗的居所,是一种澄明之境,是存在的诗意或诗意的存在,是我们期望的灵魂深处。在“时间之上”,我们可以看见宇宙自然,看见世界,看见人类,看见自己,看见一个诗人的内心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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