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共客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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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满长安道
  姑苏城初雪时,着月白衣衫的少年牵了匹枣红马,对城门上的“姑苏”二字打量良久,倏而轻轻一笑。
  江南就是江南,哪怕已至隆冬腊月,细雪纷飞里的红梅依旧开得热闹,路过酒肆茶楼,说书人正说到—“当今江南才俊,非咱们姑苏城的陆公子陆之卿莫属。此人虽出身寒门,却惊才绝艳,写得一手好文章,除了他的挚友宋临能与其一争高下,旁人怕是望尘莫及。可去年考举人偏生出了桩怪事,这榜首不是陆之卿也不是宋临,竟凭空冒出个名唤黎瑛的,不知何许人也……”
  听到这里,按辔徐行的少年忍不住昂首挑眉,他此时,正要去会会那位陆才子。
  红梅落满衣,静立树下的陆之卿,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心说这雪下得真大,宋临居处偏远,但愿别误了时辰。去年他们两人同中举人,约好今冬在此相聚,一起赴京参加春闱。姑苏离长安千里之遥,提前几月安顿下来,也好静心温书。
  可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宋临竟久久不来。正想着,忽闻马蹄声声,来人却是一位面生的少年,一袭月白衣衫,笑意盈盈:“陆兄久等,在下黎瑛。正是抢了你乡试第一名的黎瑛。”
  红梅纷飞,衬得那匹枣红马精神抖擞。陆之卿不知宋临何时多了这样一位表弟,但少年谈笑风生,与他从诗词歌赋说到当今治世,进京一路倒也不觉寂寞,等到了长安,大有引为知己之意。
  可惜宋临身体抱恙,不能同来,不然三人吟月烹茶,当是人生一大快事。其间也曾修书几封去,宋临虽偶有答复,可长安路遥,陆之卿只能期盼宋临尽快好起来。反观黎瑛这身为表弟的,倒是无甚愁绪。入国子监后,陆之卿几番试科,屡屡第一,黎瑛总是比他稍逊一筹,是以和他玩笑道:“陆兄让我一回可好?”
  陆之卿便也笑:“莫非黎兄有当状元郎的心思不成?”
  “状元郎这样风光,谁不想当。”
  哪怕故作认真,陆之卿也知道他此言不过玩闹。黎瑛出身富贵人家,不仅精通品茶论诗之道,飞鹰走马之事也乐而为之,再加上其人温润有礼,不过半月便和一众同窗玩得熟稔,京城酒楼歌坊逛了个遍。有时黎瑛也想捎带上陆之卿,可那人不是在念书,就是在温习,久而久之,大家都道他是个无趣之人,只有黎瑛锲而不舍,每日骚扰。
  终于,在黎瑛第三次央他同去超然台一观时,陆之卿无奈撂笔,轻叹了一声:“黎兄,我和你不同,若此次未中榜,只有死路一条。”黎瑛轻哂了一声,心想这人委实太夸张。可是最后,陆之卿还是陪他去了超然台。
  只因黎瑛舌灿莲花,说那苏子兄弟二人临考前登台怀古,所登的也叫超然台,然后年纪轻轻便一举而中,声名大噪。“若陆兄与我也登一登这台子,说不定就是二苏在世,状元榜眼,风光更甚。”
  这套说辞陆之卿才不信,可耐不住那人再三请求,只好应了。他家中无亲故,唯自己和一年迈祖母,黎瑛率真随性,还带着点讨喜的小聪明,就算没有宋临,他也早在心里将黎瑛认作弟弟。
  春寒料峭,满城飞花,超然台上果真好风光,远处一重山水一重亭,长安尽在眼前。陆之卿忍不住轻吟道:“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苏子诚不欺我。”黎瑛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挑眉道:“我只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陆兄,诗酒还要趁年华呀!”而后轻轻拊掌,便有小童取了酒盏过来,红泥小炉上茶水正沸,面前的石桌上还摆着棋盘和棋子,只可惜山寺桃花扑簌簌落下,拂乱了棋局。
  “此刻有茶有酒,有棋有友,不赌些什么岂不可惜?”黎瑛长袖轻拂,在石桌旁坐下,陆之卿便坐在另一侧,凝眉望着桌上棋子,竟似看痴了,连带那人的声音也仿佛隔了远山远水传来:“若我赢了,可否请陆兄放弃科考,立誓永不入长安。”
  方执起一枚棋子,被这话一惊,棋子落盘,砰然脆响。陆之卿虽还勉强笑着,语气已有些生硬:“黎兄这誓未免太毒了些,我赌不起。”
  黎瑛没有应答,只是专心下棋,仿佛刚才之言,不过一句玩笑。半晌,是陆之卿落下最后一子,轻声道:“承让。”
  “我输了。”黎瑛心里涌起一丝悲哀,他输的又何止是这盘棋?
  当晚月上枝头,疏影西窗,暮鸦已啼过了一更天。黎瑛很晚才回来,难得没了笑容。陆之卿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还因输了盘棋与自己置气,便将手中书卷放下,相劝道:“三日后便是会试了,可别闹脾气。”
  话音未落,黎瑛抬起头,却把陆之卿吓了一跳,只见那张清秀的脸上隐隐有泪痕,竟是哭过了。输了棋而已,不至于吧?陆之卿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便听到一句—“我表兄他……过世了。”
  宋临!
  夜来有风吹过轩窗,拂落满案书卷。
  千秋竟不还
  初见宋临时,应也是个细雪纷飞的冬天。八岁的陆之卿衣衫简朴,手脚冰凉,立在书院门前迟迟不敢迈出第一步。忽有人误了时辰匆匆赶来,见了他便展颜一笑:“好呀!今日挨罚有人和我做伴了!”
  那日迟到的他们被夫子罚面壁两个时辰,陆之卿对着墙满心委屈,身旁的宋臨却心情甚佳,还和他谈笑风生。
  一面之缘,便是十年寒窗的相知相伴。可如今,另一人却站在他面前质问他:“陆之卿,枉你还说和表兄年少情深,他去世了,你却醉心功名,不愿回去看一眼,真替他心寒!”
  那夜,窗外的风,天上的月,都是冷的,黎瑛摔门而去,再没回来。
  春闱之日很快就到了,果不其然,陆之卿位居榜首,黎瑛紧挨其后。世事总难尽如人意,他为登科及第错过见宋临最后一面,值也不值?正想着心事,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恭喜陆兄考中会元,金銮殿面圣之日,想是指日可待。”
  陆之卿便也拱手回他一礼:“当与黎兄一同。”客套言辞,和身旁春风得意、互道恭喜的众同窗之间,并无不同。可黎瑛这次没有应声,自宋临辞世的消息传来后,他对陆之卿便一直是这副冷淡的样子,想是知人知面,也知了心吧。
  后来陆之卿再见到黎瑛,已是在殿试前一夜。大雨滂沱而下,少年就立在风雨之中,声音出奇冰冷。“黎某以此间情谊再问陆兄最后一次,明日殿试,可否止步于此?”   陆之卿向来比他冷静:“天子之约,怎能不赴,黎兄与我,当各安其命。”
  听到这话,黎瑛突然笑了,只有他笑起来的时候,陆之卿才能在他身上见到昔日那个率真随性的少年。“既然要认命,陆兄可还愿同我喝上一杯酒?”
  今夕雨冷,杯中酒冷,只有金樽之上,还留有指尖的淡淡余温。
  直到次日金銮殿上,天子之威如雷霆,看向他的目光仍让他想起昨夜冰冷的酒。陆之卿站在一众贡士中面圣,所说治国十策,掷地有声。天子龙颜大悦,拊掌而笑,竟走下御座要亲赐他蟒服玉带。
  陆之卿依旧是冷静地谢恩,冷静地接旨,只是待圣上走到面前时,忽而长袖如风,匕首出鞘,直指圣上而去。谁也没有想到,这文弱讷言的书生,使起凶器来竟丝毫不输练家子。眼见锋刃已划破了金丝龙袍,下一瞬,一个少年闯了过来,匕首尽刺入那少年的心脏处。陆之卿只觉身子发软,倚着廊柱颓坐在地,睁大眼睛看向身侧的黎瑛:“是你……”
  少年的笑容清淡如水:“陆兄,是我。”
  不知江海深
  官宦子弟沦为一介罪民,不过朝夕之间。
  那年,陆父被人诬告,一纸罪状几乎诛尽全族。起火的旧宅里,一位老仆拼命带他逃了出来,回到故地姑苏,从此隐姓埋名。年幼的陆之卿哭着说,有朝一日定要为父亲昭雪冤屈。可婆婆听了这话更是老泪纵横,叹息道:“傻孩子,大人此去,不是蒙冤,而是替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不能平冤,那该如何,只有报仇了吧。天子岂是寻常人可见的,但他还有一条路可走,也是唯一的一条绝路。一切滴水不漏,唯独算错了一个黎瑛。
  阴湿的牢狱之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来人一袭螭龙织锦尤为刺眼。身为阶下囚的陆之卿冷冷开口:“我该叫你黎瑛,还是七皇子?”
  少年轻声说:“都不对,如今该叫太子殿下了。”
  陆之卿冷笑一声,他早该想到的,黎瑛便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殷礼。那个传闻中文武兼修、占尽风流的七皇子,他向来得陛下宠爱,如今又立此大功,皇储之位自然非其莫属。曾经,他的父亲为君王尽忠,却被诬而死,如今他以毕生酬知己,这份情谊却又被百般利用,当真可笑无比。
  “父皇已下旨,三日后你便要问斩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问问封地远在滁州的殷礼,为何要孤身跑到姑苏演这场戏?不问问堂堂七皇子,为何要化名黎瑛,和他这罪臣之子相知相识?可陆之卿只是哑着嗓子,缓缓开口:“宋临之事,也是骗在下的吗?”
  听他问起这个,殷礼有些意外。“不是,宋临是真的死了,唯有这事,我未骗你。”陆之卿闻言,忽而仰天大笑。还有什么好问的呢?一人知己如何,倾盖如故又如何,从初见初识到把盏相知,本就是一场算计。
  三日后有人送来一杯牵机酒,陸之卿一饮而尽,都说浮生只合尊前老,可惜他和宋临还没来得及老去,如此,有些话便留待黄泉路上去说吧。
  只是毒酒过喉,不一定要人性命。
  陆之卿醒来时只见山幽路僻,炊烟袅袅,他竟已身处这从未听闻过的小村庄,成了千里奔波而来的书斋先生。
  可罪臣陆之卿确实是死了,午时三刻,斩首示众。那么以这个身份死去的,又是哪个无辜之人呢?太子殿下的手段,自然无须知会他。
  此后他留在这里,教总角稚儿念着诗书礼易。书念得最好的两个孩子,一个沉默寡言,一个飞扬跳脱,总是结伴而走,邻桌而坐,连背书都是不相上下,就像当年的他和宋临。一点残星,红梅如血,眼前种种,悉如昨日,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陆之卿不在了,宋临也已不在,是陆之卿牵连了宋临。
  孤云独去闲
  三年后先帝驾崩,遗诏称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当承大统。
  山中不知日月,陆之卿和往常一样,细细扫净蓬门瓦舍前覆着的白雪,刚要进屋,忽然听见一声轻咳,而后便见故人着月白衣衫,长身玉立,笑盈盈立在一树红梅下看着他。
  昔日的殷礼,当今的天子,对他说:“不过是想在登基之前,再来见你一面。”
  一壶酒,一盏茶,这浮生一面当真短暂。陆之卿送他离开的时候,竟又如来时,雪满长安道。殷礼折了小书斋门前的一枝梅,问他:“陆兄,你真的不肯入京辅佐我吗?”
  见他不言,便嗔了一句:“切,骗你一回,还真是记仇!”
  堂堂九五之尊,说出这话来,简直像个小孩子。可陆之卿没有笑,依旧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并非为陛下骗在下,而是为了宋临。”
  宋临呀……殷礼想了想,当初确实是他的人从中作梗,阻拦宋临。谁知陆之卿没被骗回姑苏,宋临却这样死了。这笔债,也可算在自己头上。可他要怎样告诉这执拗的家伙,宋临才是那个要害他的人。
  那时,先帝留年幼的陆之卿一条命,不过是因为对他父亲的一丝歉疚,但不斩草除根又怎能高枕无忧?于是先帝布下了宋临这枚棋子,令他观察陆之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并下了密令,只要陆之卿接近长安城,随时可要了他的性命。共赴长安之日,本该是陆之卿的死期。若知道十年同窗之谊,不过是一场生死骗局,以陆之卿的性子,怕是要被气死了吧。
  想到这里,殷礼十分大度地笑了笑。“凭空冒出个黎瑛,抢了你的解元之位,害了你平生挚友,还将你的报仇之计搅得一塌糊涂,换作是我,也是一辈子不肯原谅他的。”
  既然在你心里做了恶人,那便做到底吧。哪怕昔日的七皇子,真的只是偶然间看到那人的文章,惊艳于他笔下才气,萌生结识之意,才化了名远道而来,想见一见这执笔之人是谁,最好能邀他至府中一叙,一壶酒,一局棋,明月清风,秉烛彻夜,仅此而已。
  误害宋临,是之后的事,知晓陆之卿的身世,也是之后的事,可如今的陆之卿还会信吗?于是殷礼只不过想了想,便又笑了,边走边喃喃道:“陆兄可还记得苏子另有一词,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再回首时,那长路尽头的身影已不在了。也罢,能和他并肩而立、秉烛彻夜的,只有黎瑛,而不是殷礼。半生云诡波谲,身后这满城风雪的长安道,终是只余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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