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至尊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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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提要:


  汪路一直误以为心仪的同事陈灵是一名单亲妈妈,鼓起勇气邀约却发现她生命中痛苦的另一面:陈灵的恋人李钻风因海难失去了全部记忆。她誓将过去的爱人找回来,为此想办法让李钻风重回原来的小学和初中读书,试图陪伴李钻风“重新成长”。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李钻风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的同时,却将陈灵当成妈妈,并做出一系列让她难堪的“错事”,离陈琳心中的“至尊宝”越来越远,让她几乎崩溃。与此同时,异象频发的世界似乎也与这对恋人的命运悄然联系在了一起……

1


  李钻风越来越聪明——这是罗老师对他的评语。
  两年前从泰国回来后,陈灵就给李钻风办了退学手续,请了一名姓罗的家教。罗老师是市里有名的特级教师,许多高端活动上都有他的身影。本来这种家教都很贵,但罗老师听说了李钻风的病情,很感兴趣,折了一多半的价。
  不过陈灵刚看到这类评语时,还有点不以为然,一来老师的褒奖本就当不得真,都是给家长看的,她自己的求学之路也是铺满了好评;二来李钻风虽然记忆被清空,生理年龄却仍是三十三岁,比其他小孩聪明本也正常。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个评语的比较对象,并不是那些初中生。
  “我带过很多学生,”罗老师说,“其中不乏天才,远超同龄人的天才,所以他们才需要特殊家教,所以我才收费那么贵。但李钻风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陈灵扭头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做题的李钻风,只“哦”了一声。
  罗老师见她不以为然,正色道:“我没有开玩笑,他的知识水平虽然不及我们,但在我看来学习能力远超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你想,他是四年前出的事,现在已经学到了初三的水平。哪怕是天才中的天才,也不可能四岁的时候就初中毕业——而且还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
  “可能是他殘留的记忆在起作用吧。”陈灵说。
  但这句话她自己也难以真的相信。记得李钻风刚出院时,对世界一无所知,连话都不会说,饭也吃不了——前一个月是靠输营养液才活下去的。他的大脑已经完全清空,连在泰国遇到的海难,也想不起半点儿。连他的性格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在家学习后,变得沉默,不爱说话,仿佛真的是一个遭遇青春期困扰的男孩。
  他身上唯一跟原来的李钻风相似的,是爱看《大话西游》。
  也就是凭着这一点,她才有勇气坚持下去。
  “那他很聪明,”陈灵回过神,“总是好事吧。”
  罗老师说:“是啊,是好事,也是稀罕事。所以要跟你商量,我想给他定制新的教学方案,不按照高中的填鸭法——反正他也不用去参加高考。”
  “那就照您的方法来吧。”
  说完,陈灵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这一阵子她确实很累。她还待在原公司,位置比以前高,工作量自然也增加了。加上这两年又太邪门,至元村的晴天闪电过后,全球极端天气频现,天灾肆掠——法国小镇格拉斯被奇怪的浓雾笼罩,雾气散开后,里面一半的人死亡,另一半人昏迷;塔林城①在一个夜晚突然沉入海中;纽约遭受了罕见的地震,伤亡惨重……每一件事都是大新闻,都要出专题。他们便忙得要命。连陈灵这种不肯出差的人,也不得不跑了几趟外地,了解灾情,联系专家分析起因。
  而前不久,中国西南部又爆发了一次地震,她刚回来还没休息多久,就又得去一趟四川。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让她脑袋里的弦越来越紧。
  要不是汪路一直帮衬着,那根弦恐怕早就断了。
  她总感觉欠着汪路,但有些东西是没法还的,她也只能沉默。好在汪路也只是默默地帮着,没有要回报——这无疑增加了她的愧疚感。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李钻风快些长大,恢复成年人的智力,再当回她的至尊宝。那她就不会这么累了。
  李钻风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希望,飞快地成长着。有时候她白天去上班,晚上再回家时,李钻风都会变得不一样。他的稚气在消散,眼神变得宁和,甚至有些悲悯。
  但只要在陈灵面前,他就会恢复孩子气的一面,经常很得意地向她炫耀今天又学了什么。陈灵太累,有时候听着听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便停下,依偎在她身旁。如此几次,他就没再说学习的事情了。
  才过半年多,罗老师就向她辞职。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他很聪明,嗯,很聪明……”罗老师将后面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遍,神情欣慰又有些恍惚,继而担忧道,“但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接下来……”他摇摇头,有些落魄地离开了这个家。
  如果陈灵没有这么身心俱疲,会听出罗老师话里的奇怪之处。但她被工作弄得反应迟钝,罗老师走后几天,两个警察找上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心里一凛,察觉出不对劲。
  “别紧张,跟你没关系,”一个警察见她脸色泛白,道,“我们是来问罗老师的事情。”
  “他怎么了?”
  “被抓了。”另一个警察说。
  前一个警察耐心解释道:“利用特级教师的身份,与官商结交,借机宣传一些……很危险的思想,有邪教嫌疑。”
  “就是邪教。”
  “总之他老跟人说什么人类是外星人制造的,地球也是,现在外星人要把地球收回去,末日要来了,这一阵子的频繁天灾就是征兆……这种言论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警察一边解释一边皱眉,又问陈灵,“他前一阵子在你家做家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也跟你说了那些话吗?借机敛财了吗?”
  陈灵摇头。
  见跟陈灵聊不出什么,警察又去跟李钻风问话。这时的李钻风已经跟三年前那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个子又长高了些,超过一米九,老实地坐在沙发上,问一句答一句,绝大多数时间都拘谨地沉默着。   “他没有说很奇怪的话,”他回忆着答道,“就是让我读书。”
  “读什么书?”
  “《忧郁的热带》《枪炮、病菌与钢铁》《妮萨》《我们都是食人族》《象征之林》《西太平洋上的领航者》……”李钻风面无表情,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大串书名。
  陈灵在一旁也听愣了。前几本书她大概听说过,后面的就都很生僻了,但听书名应该也是人类学著作。罗老师让他读那么多人类学的书干吗?她皱起眉头。
  警察关心的却是另一个点,“你说的这些书,你都看了?”他显然不太相信,因为家里书架上摆着的,只有高中教辅书籍。
  “嗯,都看过了。”李钻风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电脑,“是电子版。一个U盘能装下的知识,超过一个图书馆。”说完他就往后仰了仰,眼睛微闭,仿佛刚才解释的那句都有点多余。
  两个警察仍是一副不信的样子,但也问不出更多了,便起身离开。
  他们走后,陈灵刚要说话,却发现李钻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扭了扭手指。他刚才的拘谨和沉默,在噼啪的指节扭响中完全消失,仿佛换了个人。
  “你……”陳灵一愣,但疑心是自己多想了,摇头问道,“那些书,你真的都看了吗?”
  “当然啊,”李钻风展齿一笑,“他们不信,你也不信吗?”见陈灵还在犹疑,他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我证明给你看!”
  仿佛孩子急着向父母展示刚拿到的满分试卷。
  这个联想让陈灵心里微痛,等回过神,发现李钻风已经开了电脑,窗口文件夹里,摆着一列列整齐的Word文档。刚才李钻风说的书名,在里面都有,且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罗老师让我看的,是这几百本书,但我怕我全说出来,警察会怀疑。”李钻风说。
  “怀疑什么?”
  “只要是反常的事情,他们都会怀疑。但我还是高估他们了,我只说了几本,就不信。低等人类。”
  其实陈灵也不信。
  李钻风看出了她的疑惑,表情一黯,过了几秒又抬头笑着说:“我看书很快的,不信你随便说一本书。”
  陈灵想了想,说道:“《起风之城》。”这是陈灵很喜欢的一本科幻小说,写得很好,但比较小众,李钻风应该没看过。
  果然,李钻风皱皱眉,说:“没看过……我找一下书。”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屏幕上页面跳转,除了正常的网页页面,右下角还出现一个黑框的代码页。本来这本书需要付费阅读,但李钻风敲了几行代码,就顺利进入了网页后台,将整本书下载下来。
  “这样……”陈灵提醒道,“这样看盗版书是不对的……”
  “哦。”李钻风随后应道,打开《起风之城》的文档,“原来是小说集啊,我看看。”
  这本书的确是由十二个中短篇小说组成,陈灵以为他看完至少要花几个小时,便打算去忙点工作。但她刚要离开,又呆住了——只见李钻风熟练地将《起风之城》word文档的缩放比调到40%,屏幕上便一下子显示八个页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李钻风移动鼠标滚轮,那些文字在屏幕上如流水上涌般掠过,他坐得很端正,神情认真。
  “你……你是在看吗?”陈灵问。
  李钻风点头。
  但这也有点儿太夸张了……陈灵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屏幕:上面被文字挤满,八个页面,差不多也有六千多字,而且还在迅速滚动翻页。这样的阅读速度,只有机器人才能办到。她再观察李钻风的表情,发现他虽然盯着文档,偶尔眨眼,但整个过程中瞳孔都静止着,不像正常人阅读时眼球会左右移动——也就是说,他是同时看着八个页面上的所有文字?
  “看完了。”李钻风说,“写得很好啊,比绝大多数科幻小说都好。”
  “噢——啊?你看完了?”陈灵瞥了眼显示屏下的时间,这才过了不到五分钟。
  五分钟看完二十万字?
  “那我考一下你吧?”她说。
  李钻风垂下眼睑,低声说:“你说吧。”
  “《以太》里面,男主角最喜欢什么乐队?”
  “金属乐队、U2,还有滚石。”
  “《太阳坠落之时》的第二幕,发生在哪里?”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顾铁的名字,来源于是作者的另一篇小说,叫什么名字?”
  “叫《星空王座》,在《大饥之年》的后记里提到过,我待会搜一下,晚饭前也看了吧。”李钻风说,又抬起眼睛,“我没有骗你,我看书很快,理解也很快。”
  陈灵沉浸在震惊里,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失落,说:“可这是怎么办到的……你看书根本没按照顺序来,同时看八页文档,别说情节了,连字句都是断裂的。那上下文、段落、对白,这些是怎么看进去的?”
  “就很简单啊。”李钻风关了文档,站起来,又坐回沙发。他有些疲倦,头仰在靠垫上,眼睛闭上了。
  “不简单啊,”陈灵追问道,“怎么看进去的?”
  “因为所有的文字,就在那里。”
  晚上休息时,李钻风早早入睡,陈灵却睁着眼睛,回忆着白天的事情。她听到过很多关于李钻风聪明的评价,从未在意,毕竟他生理年龄三十多岁了,比小孩子强也正常。但今天他展示出来的,是远超常人的阅读和理解能力。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
  汪路和老医生都说对了,李钻风再次长大,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全心爱他的男人了。他成了另一个人。
  但没关系的……她默默安慰自己,谁都会变的,他就是李钻风,只是变得快了一点儿。没关系,只要他跟自己在一起。
  这么想着,她安心了些,闭上眼睛。但睡意还未来,她就突然想起了李钻风说的一句话,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李钻风感觉到被子扰动,咂咂嘴,又翻身睡过去。
  借着灯光,陈灵凝视他的侧脸。他睡着时跟以前一样,安静,睫毛微微颤动,不知在做什么梦。但他白天说的那句话,如巨钟一样在陈灵脑海里回荡,手脚都有点儿冰凉。   “低等人类。”
  他说那句的时候,她只觉得是小孩学的吐槽,但见识了他的能力,陈灵感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那他的自我定位是什么呢?以及,在他心里,她陈灵是不是也是所谓的“低等人类”?

2


  这个念头在陈灵心中缠了一整晚,搅得她睡意混乱,头疼欲裂。第二天上班路上,她开着车,突然转向,开向了市医院。
  这几年地震频发,她经常跑医院,往往都是人多得挤满过道,寸步难行。但这座小城还好,目前没有被波及,她很轻易就找到了当年治疗李钻风的老医生。
  几年过去了,这间办公室似乎没有变化,茶壶在跳跃的炉火上煮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和水汽一起冒出。
  “是你啊。”老医生显然还记得她,点头微笑,“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陈灵犹豫一下,如实说出了李钻风的近况。
  老医生听得很认真,不时插嘴问两句,听完后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的话,那我当初的猜想就没有错——他这个罕见病情给他带来了超高智商,是很有价值的特例,说不定会促进脑科学进一步发展。”
  “可是,智商太高了,会不会……”陈灵显然没有老医生这种兴奋,皱着眉头,“有什么办法,能限制一个人的智商吗?”
  老医生一下明白了她过来的用意,一时愣住了。茶壶的咕噜声延绵不绝,水汽在他们中间袅袅上升。
  “有些事情,是我们医生不愿意做的——也做不到。”
  “求求您了……”陈灵说,“我不是要让他变笨,只要正常就行……我只想要一个平静安稳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老医生才低头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说:“那你先带他来检查一下吧,如果真的高得离谱,我们再想办法。”
  当天下午,陈灵就把李钻风带到了医院。他有些不解,问了好几遍要做什么,陈灵支吾着没回答。
  老医生见到李钻风,一贯平静的脸上都有些动容,盯着他,看了许久。李钻风显然不太习惯,皱眉看着陈灵。陈灵扭过头,假装没看见。
  “那就去测试吧。”老医生收回目光,说。
  几个护士把李钻风带出办公室,他走之前,扭头看了一眼陈灵。那一眼的眼神很复杂,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倦怠。
  陈灵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
  见她神情恍惚,老医生以为她担心,说道:“你别想太多,只是去做智商测试。其实现在测智商都不用在医院,找个网页做做题就行,但他情况特殊,还是要有人盯着,做比较细致的测试好一些。”
  一个小时后,测试结果出来了。老医生看到结果的时候,愣了一下,又问护士道:“没弄错吧?”
  “没有,”护士说,“每个结果都如实记下来了。”
  “再做一遍。”
  很快,新的测试成绩也送到了办公室。老医生脸上的皱纹抖了抖,满是不悦,对陈灵道:“你是来浪费我时间的吗?”
  陈灵不明所以,凑近电脑,发现两次的测试成绩是103和105——是普通人的成绩,远远谈不上天才。
  “哦……”她也愣住了。
  老医生沉着脸,摆摆手,意思不言自明。
  直到陈灵走出医院,她都有些懵——此前李钻风表现出来的绝对远超常人,但智商测试怎么会这么普通,难道……
  她看向身旁的李钻风。
  斜阳移到医院大楼侧面,金黄的光斜照而下,勾勒出李钻风的脸侧线条。他的表情完全藏在光芒后,陈灵仰着头,只能看到一片刺眼的金芒。夕阳黯淡,李钻风的眼神显露出来,如此冰冷与警觉,与之前在医院的彷徨疑惑截然不同。
  这一瞬间,陈灵明白了。
  “那个IQ测试的结果,”她说,“是你故意的?”
  李钻风俯下身子与她对视,慢慢道:“我只是在自保。”
  陈灵一凛,又想起他在应对警察前后的表情变化,不禁心里发冷。她一直以为李钻风还是那个纯良幼稚的孩子,即使有过人的聪明,即使身躯如此巨大——但从什么时候起,他心里开始装了那么多东西?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样陌生?

3


  打那以后,陈灵就对李钻风多留了个心眼。
  李钻风一直在家,以前他要花钱,只要跟陈灵说,她一般都会给。现在,她每次都得问清楚钱要用在什么地方,如果是要买书或网上课程,她就会迟疑,支支吾吾地不给。刚开始李钻风还会撇撇嘴,一脸不满的样子,到后来他也明白了什么,就不再问她要钱了。
  但满箱满箱的书还是在往家里送。
  陈灵回家看到快递箱,一愣,说:“谁下的单?”
  李钻风蹲在地上,认真把书分类,头都没抬起来,“我买的?”
  “你用我的账号了?”陈灵皱眉问。
  她也蹲下来,翻了翻地上的书,发现有些是复刻,还贴着绝版标签——总之不便宜。但她想了想,这几天好像没收到扣款信息。
  “没有,我有自己的账号。”
  “我不是说网购账号,买东西总要……”
  李钻风点点头,说:“嗯,我说的也是银行卡,不是网购账号。”
  “那你……”
  “我挣了钱。”李钻风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买完书还剩了一点儿钱,正好把你的车贷还了。”
  陈灵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还剩多少?”
  “十七万七千九百五十七块三。”仿佛料到了陈灵接下來要问什么,不等她开口,李钻风便说:“是我挣的,合法手段——买进和卖出而已。挣钱只是一种能力,而且是很好掌握的那种。”
  说完,他就抱着书走到书架前,两手同时翻页。书纸仿佛树叶翻飞,没几分钟两本书就翻完了,扔在一边,又拿起另外两本。
  看着他坐在落日的书桌前认真汲取这些孤本上的知识,陈灵百感交集。李钻风的变化已经超过她的预期,虽然他还是对自己千依百顺,但这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海面以下,黑暗又庞大,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好在李钻风虽然智力过人,却都只用在了读书上面。他开始了大规模阅读,在网上下载了各种各样的文档,论文、小说和绘画,有一次陈灵还见到他在认真看汽车发动机的原理图……那些网上下载不了的资料,他就买书。这一阵子,负责小区配送的快递员都快疯了,每天都要用小推车摞好几箱书送到家门口,走的时候,又要把前一天送过来的书拖走,自行处理——因李钻风买得太多,又看得太快,家里堆不下,只能扔了。
  陈灵往往只能从书海间看到李钻风的背影,他被埋在书堆里,认真地看着,汲取古往今来、各门各类的知识,仿佛其它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这样,也挺好吧……陈灵这么想着。
  哪怕他跟以前的李钻风截然不同,但只要他在,那他就还是她的至尊宝。
  直到不久后,李钻风突然咳出了血,晕倒在书堆里。
  陈灵回家看到后,吓坏了,连忙叫了救护车。医生来得很快,过来只看了一眼昏迷的李钻风,就皱眉道:“这多久没休息了?”
  陈灵一愣。
  这些天她跟踪报道地震原因,身心疲倦,睡得很早。早上醒来时,就看到李钻风已经坐在书堆里或电脑前。她以为他休息过了,现在看来,他是不眠不休地这样持续了……几个月。
  好在经过医生检查,只是过度疲劳,在病房里注射血糖液后,安静休息就行。陈灵不敢回家,就在病房里陪着昏迷不醒的李钻风。
  第二天李钻风依然在酣睡,似乎要把之前欠下的觉补回来。陈灵依旧不放心,一直等到傍晚,李钻风没醒,却等来了一脸惶急的汪路。
  “你怎么……”陈灵迟疑道。
  “他们说你在医院,我不放心,过来看……”汪路说着,看到病床上的李钻风,声音便停了。
  陈灵这才想起,自己上不了班,请假时只说了在医院。汪路多半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事。看到他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陈灵不禁更加愧疚,却不知说什么好,只点点头。
  汪路也愣了愣,说:“他……没事吧?”
  “只是疲劳了,休息一阵儿就好。”
  “那你吃了吗?”
  陈灵这才想起自己守了一整天,水米未进,腹里空空荡荡。她还没客气,汪路已经看出来了,点了下头,就转身出了病房。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提着了几袋饭食,递给陈灵。他自己也是一下班就赶过来,没来得及吃,便坐在陈灵身边,也拿起饭盒。
  夹菜,咀嚼。
  整个过程,他们都是无声的。
  吃完后,汪路把饭盒收拾好,扔到外面。
  “谢谢你。”陈灵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一下,还是道,“但你不……”
  汪路摆摆手,打断她道:“别说了,我知道。我不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愿意。”刚说完,他扭过头,声音变得诧异,“你醒了?”
  陈灵先一愣,随即明白后面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她转过头,果然看到李钻风已经睁开眼睛,正与汪路对视着.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陈灵没有留意到那眼神里的冷漠和敌意,问道。
  李钻风扭头看她,脸上又恢复烂漫而憔悴的笑容,说:“刚醒……这是医院吗?”还没等回答,又说,“我要回家。”
  医生检查过后,确认可以出院,陈灵才去办了手续。但此时天色已晚,她正要打车,一旁待着没走的汪路说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陈灵说,“太麻烦你了。”
  “顺路的。”说完,汪路转过身,按开电梯门。
  陈灵只得扶着虚弱的李钻风,跟在后面,一路下到停车场。李钻风眼睛闭着,斜倚着她,虽然身材高大,但还是顺利进了汪路的车。
  李钻风坐进车后座,身子歪倒,似眠未眠的样子。
  陈灵一路扶他,累得微微气喘,没急着进车里,而是背靠车门休息。汪路也没有进去,陪她站着,但没有说话。车库的冷光在汽车外壳上流转,在他们脸上凝结,像是一层霜。
  “你……”汪路说。
  陈灵垂下头,没有看他的眼睛。
  于是沉默继续着。休息够了,陈灵才拉开后座车门,准备进去。
  “你坐前面吧,”汪路见李钻风斜睡着,三个后座全占了,道,“让他休息一会儿。”
  陈灵坐到了前排。
  后排躺着自己的男友,旁边坐着自己的追求者,这个场景怎么说都有点儿尴尬。但汪路是个识趣的男人,全程沉默,车也开得很慢,似乎怕打扰后排休息的李钻风。
  车子就这么缓慢穿过黑暗幽静的街道,穿过各种色彩的灯,穿过无数行色匆匆又面无表情的人流。
  陈灵头靠着玻璃,睡着了。
  “到了。”汪路小声叫醒她。
  她连忙道谢,到后排把熟睡的李钻风叫醒,扶着他下了车。确认没有问题后,汪路点点头,驾车离开。陈灵扶李钻风往前走,扭头看了车的背影一眼,看着它滑入夜色,突然想起——整个回来的过程中,汪路只说了“到了”两个字。
  “他走了。”耳旁有人道。
  “嗯……嗯?”陈灵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李钻风在说话,回头看他,发现他也看着车的背影,嘴角勾着冷笑。
  刚才的憔悴和困倦早已消失。
  “你……没事了?”陈灵问。
  李钻风收回目光,脸上又变得一派亲昵无邪,点头说:“休息够了就好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他们一起走向屋子。但李钻风刚才那冷漠残忍的笑意一直刻在陈灵心里,让她有些不安,又扭头看了一眼小区外的街道,然而夜色如幕,她已经找不到汪路的车了。
  但愿是自己的错觉吧,她暗暗想着。
  第二天,她正要去上班,李钻风叫住了她。
  “你为什么还要工作呢?”李钻风说,“我能挣钱,可以養活我们一辈子。”
  陈灵当然知道这一点。她见过李钻风是怎么挣钱的——在网上浏览各种各样的新闻,大多与频发的地震有关,速度极快,页面刚刷新就关闭,看得差不多了,他就将钱投进股市。几进几出,挣的钱就超过了她大半年的工资。有一次她发现除了股票,李钻风还买电子货币,投了不少。后来听说电子货币崩盘,她心里一惊,打电话回家,得到的却是轻描淡写的回复:“早就料到,昨天已经全卖出去了。”他就是这么从细枝末节的线索和看似无关的新闻中,摸索出了财富的流向,并将之引向自己。   她也想过既然无需为钱奔波,可以辞了工作,但又想到如果整天待在家里,跟这样的李钻风相处,总有点儿瘆得慌。他还依赖自己,但已经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一个……神。
  这个联想让她心里一悸。
  “工作也不全是为了钱。”她敷衍解释道,“我也有些想做的事情。”
  李钻风撇撇嘴,便转身去翻书了。
  陈灵来到公司,照例处理工作,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抬头望了一圈才恍然。她问隔壁工位上的同事,“汪经理今天没来上班?”
  “你不知道吗?”同事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过了会儿才说,“他出车祸了。”
  下午回家,陈灵推开门,直视着书堆里的李钻风。李钻风还是在看书,但已经节制了许多,看一会儿就揉揉眼睛。
  陈灵慢慢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李钻风看到阴影覆盖在书页上,才抬起头,冲她笑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今天没上班。”
  “嗯。”李钻风点点头。
  “因为我的同事出了车祸。”
  “挺遗憾的。”
  陈灵直视着他,“就是昨天送我们回来的同事,汪路。”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他昨晚开车回家,路上发动机故障,撞到了对面的车。幸好速度不快,现在在医院,抢救过来了。”
  李钻风耸了下肩,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不是你做的?”
  “是呀。”
  这次轮到陈灵怔住了。今天上午,她听说汪路出事后,立刻赶到了医院,汪路还在急救,一旁有警察询问医生情况。她隔着玻璃看向手术房,但焦急也没用,就走到了警察旁边。听了几句,她大致听出汪路是昨晚开车回家时,汽车突发故障,撞到了对面的车。至于故障的原因,警察也很费解——发动机突然熄火,刹车同时失灵。她当时没想太多,等到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告诉他们汪路脱离了生命危险,她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无数画面就像纷飞的书页,在她脑海里交替划过。
  ——不久前李钻风看的那本发动机原理图。
  ——李钻风与汪路对视的冰冷眼神。
  ——李钻风一进车里,就斜倒着,而她和汪路站在车外,看不到他在里面的动作。
  所以她确定汪路没大碍后,立刻赶回家,想与李钻风对峙。但没想到,他没有任何迟疑地承认了,仿佛这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怔怔过后,陈灵的怒气才升腾上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钻风低下头,“他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所以你就要害死他吗?”
  李钻风想说什么,但只张张嘴,随即点了点头。
  陈灵手都气得抖了起来,说:“你知不知道这样是犯法的?”
  “知道,但法律只是人类对自身和他人行为过于谨慎的约束,没有法律,人类会进步得更快。”
  “但如果你害死了一个人,心里不会愧疚吗!”
  李钻风皱了皱眉,说:“愧疚?那更是人类感情的冗余,完全没有必要存在。”说完,他直视陈灵的眼睛,“所以你会报警抓我吗?”
  陈灵后退一步,身子有些失去支撑。这已经是她全然陌生的李钻风了,智商高绝,掌握人类所有知识,蔑视法理。
  “神”这个字眼再次在她脑袋里闪过。她心里一凉,随即猛咬牙——她想要的只是至尊宝,不是神;如果神出现了,那就……就弑神吧。
  “从今天起,你不准出门,不准看书,不准上网!”
  李钻风以为听错了,问道:“什么?”
  陈灵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那我干什么呢?”
  陈灵冷冷道:“就待着,什么都不许干!”
  为了监督李钻风,陈灵索性请了长假,陪李钻风待在家里。家里大门紧锁,书籍全部扔了,网络也给掐断,手机关机,两人坐在沙发上,往往沉默很长时间。
  以李钻风的身形和智力,要摆脱这种束缚当然很简单,但这次陈灵动了真格。他可以无视法律与道德,不在意所有“低等人类”的看法,但他无法面对陈灵难过的神情。
  所以尽管“无聊”对他来说是最大的煎熬,但还是在尽力忍着。
  他们整天待在家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新闻里依然充斥着各种天气异象,仿佛世界濒临瓦解。这些看久了令人压抑,后来,陈灵便找出电影资源。
  他們再次看起了《大话西游》,一遍一遍地放。
  李钻风对信息的提取能力早已超过了电影能表达的极限,《大话西游》又是看过无数遍的,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安静地坐下来。仿佛他那一直高速转动的大脑也终于倦怠,不再饥渴地汲取知识,隐于尘嚣,归于寂静。
  后来陈灵回忆往昔,会有些难过地想:这大概是她跟李钻风相处得最安静、最舒服的时刻了。
  直到他们的门被人敲响。

4


  “罗老师?”陈灵看着门外的人,诧异道。
  门外站着的,正是之前给李钻风做家教的特级教师罗老师。但他不是……
  “我被放出来了。”罗老师看出了她的疑惑,苦笑道,“因为事实证明,我的说法没错。”
  “什么说法?”陈灵一愣。
  罗老师说:“看来你在家里待得太久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说着朝里看了一眼,“他在家吗?”
  陈灵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世界需要他的时候到了。”
  陈灵一头雾水,但还是把罗老师请进了屋。看到罗老师,李钻风站起来,却没像以前那样对他礼貌问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老师也盯着他,眼角微微抽动,像是盯着一件珍宝。他看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开口对李钻风说话,而是转身对陈灵道:“你打开电视吧。”
  电视打开后的第一个频道就是新闻台。半分钟后,陈灵就知道,她闭门隐居的这段时间,世界真的变了。   三天前,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再次出现了天气异象。这一次比以往更加诡谲,明明太阳高照,大雪却直接从空气里结晶飘落,落到海面上后,刚刚还波浪起伏的波罗的海迅速结冰——从海面到海底,整个大海都被冻成了冰块,体积因而增大,冰块高出地面几十米。城里也被波及,一切能凝固的液体都冻结了,水管迸裂,泳池成块,还有人没来得及爬出来,活生生冻在了冰块里。当人们惊惶地跑到街上,高出海面的冰山突然居中裂开,在裂出的通道里,走出了一个外星人。
  关于外星人的相貌,每个看到的人的说法都不同。有人说他看到的是一条上半截长满触手、下半截则是四条粗壮的腿的生物,仿佛章魚和大象的结合体;有人说它明明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光团,在空气中移动;还有人信誓旦旦说,外星人是类似机甲盒子的造型,六个面都长了脸……即使电视台拍到了它,它在屏幕上的样子,也是每个人之前认定的模样。
  此时陈灵看到新闻画面,外星人是一团模糊的光晕,里面隐隐有个端坐的白色人影,却始终看不清。
  “我看到的是浑身冒火的恶犬,”一旁的罗老师及时解释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不管是在现场,还是在视频里。”
  但与外星人诡谲的外形相比,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目的。
  “人类真是个令人失望的物种。”这时他的第一句话,落到耳里都是人们最熟悉的语言,有些人甚至听到的是方言,“我给了你们两百万年,这段时间里,科奇拉尔那星人已经走进太空,发现了联盟;02878763星人完成了自身改造,适应所有极端环境;xxx星人领悟宇宙奥义,精神达到一统,整个种族不分彼此……只有你们,还留在如此野蛮、落后又贫瘠的阶段。”
  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他的本体笔直地穿过人群。尽管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听得清,但人群回过神后,忘了芬兰人天生的隔阂羞涩,蜂拥挤着追上去。
  外星人随后列举了人类的种种劣迹,诸如屠杀、战争和疾病,还有人类在科技树上的懒惰。等它走到城市另一边的海边时,这种带着愤怒和不甘的控诉才停下来。
  它站在冰墙前,缓缓转身,扫视着跟过来的人群。
  “你们,让我的打赌输掉了。”
  人们一愣,随即喧嚣四起。但每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都压不住外星人接下来的一句话,“我为我的失误付出了代价,接下来,到了你们为你们的懒惰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这句话犹如山呼海啸,在整个城市、整个人类世界回荡。外星人身后的冰墙瓦解成粉,城里所有冻结的冰块也爆炸开,为他的愤怒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随后发生的事情就没有新闻画面了。据说是各国领导紧急协商,与外星人沟通,向他展示人类文明的种种闪光之处,艺术、文学、物理学的最新进展……但传出来的消息是,外星人都嗤之以鼻。当然,小道消息也说,有激进组织打算刺杀他,一劳永逸,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陈灵拿起手机,刷到了最新进展:外星人对人类整体的文明并不满意,但提出可以见见最聪明的个体,如果还不满意,将毁灭整个人类。
  看完后,陈灵有些恍惚,抬起头又问:“这些是真的吗?”
  罗老师点点头。
  陈灵的恍惚消失了。她笑了笑,随即感到的是,荒诞和不真实。这真是……一个三流科幻小说都不屑于写的桥段,就这么在现实里发生了。一直以来困扰人类的天气异象,都是为外星人的出现而做铺垫,而整个辉煌的人类文明存亡,竟在外星人个体的一念之间。
  “所以现在各国都在挑选,优先从科学家群体里找,但社会人士也可以报名。”罗老师在一旁道,“本来当代公认最聪明的人是霍金,但他前几年去世了——即使他在,恐怕也不如李钻风聪明。”
  陈灵下意识地摇头,“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夸张,我见过很多人,我也见过霍金本人,”罗老师一本正色道,“我深信我的判断没有错。李钻风的学习能力和头脑运算能力已经跟普通人类不是一个层次了。所以我来,是希望他去参加评选,拯救整个人类。”
  陈灵看了李钻风一眼——他依然面无表情,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她想了想,问:“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陈灵有些气急。
  “外星人的来历和目的,对我们来说都是未知,他说的赌约,也不知道具体内容。这确实很惭愧,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如果人类选出了最聪明的个体,送到他面前,能不能说服他,之后会怎么样,能不能安全回来,这些我确实不能保证——但李钻风确实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陈灵说:“但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说完,她就露出了送客之意。罗老师也没有赖着不走,深深看了一样眼李钻风,便低头出了门。临走前,他又对陈灵道:“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他——他出现的意义已经远超过个体的层面,是人类整体的幸运。你把他藏在你的生活里,不是浪费,是犯罪啊。”
  陈灵面色微变,但随即恢复了冷漠,关上了门。
  罗老师走后,陈灵转身回到屋里。李钻风还站在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上的外星人,天色已经晚了,一片幽暗。他的脸被屏幕的光勾勒着,左边脸颊光怪陆离,右边沉在阴影里。
  “啪”,屏幕熄灭。陈灵握着遥控器走过来,说:“别看了。”
  李钻风点点头,又坐回沙发。
  接下来他们把下半部《大话西游》看完了,但整个过程中,陈灵都心不在焉的,总觉得这间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她再扭头看李钻风——他倒是一切如常,专心致志地看着电影。
  “对了,”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你刚才看电视里的外星人,是什么样子?”
  “我。”
  “啊?”陈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说,我看到的外星人的形象,”李钻风转过头,与她对视,说,“是我自己。”

5


  这座小城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不管世界怎么变化,它始终被浓重的烟火气息包围,街道里不见末日前的慌乱,依然是叫卖、吆喝和无处不在的汽车鸣笛声。陈灵在街上转了一圈,都有些疑心外星人要毁灭地球的消息是不是虚构的。   但回到家,打开电视,就会知道末日的阴霾依然笼罩。
  “最聪明个体”的选拔在各国进行得如火如荼。无数科研精英被推到台前,供政府审核,由于国情不同,审核条件也千差万别。最终,有四个国家选出了代表,与外星人谈判。
  德国选出的是杰出的工程师;中国选出的是中科院院士;美国公投出的最聪明人,是本届总统;英国派出的,是一名籍籍无名的精神病人,该病人平时沉默怯弱,发病时却一直念叨意义不明的话语——英国人认为,这些话里包含着能说服外星人的哲理。
  这四个“聪明个体”乘坐一架飞机,飞到了太平洋上空。飛机头顶,空间裂开,露出逐级而下的台阶,供他们落脚。
  随后,外星人开始提问。
  “人类文明到达最终归宿的标志是什么?”
  德国工程师回道:“利用A.I.,进化为机械文明。”
  中国科学家答道:“进入星辰大海。”
  美国总统答道:“每个人都能享受真正公平的就业和税收。”
  英国精神病人笑嘻嘻地说:“脱离身体形态,思想充斥宇宙。”
  短暂的停顿过后,德国工程师脚下的台阶骤然消失,他惨叫着摔落云层。其余人踏上台阶一步。随后,外星人又问:“人类文明到达最终归宿的阻碍是什么?”
  中国科学家略一思索,答道:“傲慢。”
  美国总统直接说:“歧视。”
  英国精神病人依旧笑嘻嘻的,说:“婆媳矛盾。”
  这一次,几人脚下的台阶都没消失,科学家和总统松了口气,精神病人摇头晃脑。他们同时踏上一步。
  接下来,外星人不断发问,几人或快或慢地回答。爬到第七阶时,外星人问道:“人类发明的最伟大的游戏是什么?”科学家回答:“战争。”精神病人回答:“《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而总统犹豫一下,回答:“政治。”刚说完,总统就被抛下云霄。
  到十五阶时,科学家回答错误,脚下台阶消失;到第四十七阶时,外星人问:“人类的本质是什么?”精神病人立刻答道:“人类的本质是什么?”外星人良久地看着他,然后摇摇头,台阶缓慢消失。
  “如果这四个人是你们最聪明的个体,”外星人的声音响彻天际,也从每一台收看直播的电视里传出来,“那我的失望已经无以复加。”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闭眼的这几分钟里,哥斯达黎加、维尔纽斯、昆明三座城市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掩埋,无人幸存。
  这一幕震惊了世人。虽然屏幕上看到的是一片雪白,但纯净如纸的画面里,透着真正的愤怒。外星人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
  但在各国领导的恳请下,外星人答应再给人类一次机会,选出真正代表整个人类智力巅峰的个体。
  看到这个结果时,陈灵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罗老师的脸。她转头看着李钻风。李钻风也看着她,犹豫一下,说:“我可以……”
  陈灵想起那四个堕入云霄、摔成肉泥的“聪明人”,下意识地摇头,说:“不行!”
  “哦。”李钻风闷闷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我能拯救世界呀。”
  “这个世界不需要你拯救,”陈灵闭上眼睛,“你要陪在我身边。”
  然而,就算他们安守一隅,家里也毕竟不是水帘洞,总会有人来找到他们。不久后,罗老师再次敲开了他家里的门,但这次不同的是,他背后还站着六个黑衣服的男人。
  “这是什么意思?”陈灵诧异地问。
  “我从教多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天才的浪费。”罗老师说,“既然你不愿意让他发挥真正的作用,那我们只能硬来了。”
  陈灵冷笑一声,说:“你想用强吗?我会报警的。”
  罗老师看着她,眼睛里神色复杂。“你报警吧。”他说,“然后你就会知道你面临的处境。”
  陈灵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李钻风,发现李钻风的表情居然跟罗老师一模一样,眼神里交织着各种感情,最后融汇成深深的悲悯哀伤。她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报了警,罗老师和他身后的男人们没有阻止她。
  但她刚拨通,罗老师身后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上也响起了铃声。他接通电话,低声说道:“现在明白了吧。”
  这六个字,也从陈灵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来。
  “他不只是你的男朋友,你的未婚夫,他是整个国家整个人类的财产。”罗老师顿了顿,似乎不愿再解释,“让他跟我们走吧,别弄得太难看。”
  说完,几个男人走上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后退一步,有些慌乱地看着李钻风。李钻风扶住她的肩膀,低声说:“他们有很强大的势力,有坚定的意志,他们要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他再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流动,“我不想离开你。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反抗,但代价很高,高到我无法预测……”
  陈灵扭头与他对视,这才明白,在罗老师带着面目冷峻的男人们来敲门时,他就看清了整个形势,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压力。但他沉默地站在身后,一直等着她做出决定。
  “所以,要反抗吗?”他再次低声问。
  陈灵点点头。
  “好。”
  话音刚起,李钻风已跨步移到了罗老师右边,右手重重地砍他脖颈上。罗老师向左倒地,挡在左边三个男人前面;李钻风原地转身,手肘扬起,击中身边一个男人的太阳穴。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怒喝惊叫皆有。李钻风面无表情,欺身靠近离得最近的黑衣男,先是提膝,黑衣男因下体剧痛而弯腰的时候,他再双手合拍在黑衣男的耳朵后侧。黑衣男倒地。剩下四个男人惊恐后退,同时掏出了枪,但最右边一个刚掏出来,手便被李钻风扭住,枪落下,被李钻风接住。李钻风拉开保险,来不及瞄准了,他就近开枪击中男人膝盖,再以男人的腋下为掩护,砰砰砰砰砰砰连射六枪。前三枪打在最后三个男人的枪上,三柄枪全部飞出,后三枪则击中了三个人的膝盖,三个男人捂腿倒地。
  这些事情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五秒钟。   陈灵一晃神,刚才还把屋门堵得严严实实的黑衣男人们,就全都倒下了。
  “你……”
  “嗯?”李钻风把枪插进裤袋,逐一击打黑衣男人们的颈动脉。每一记手刀过后,都有一个人昏迷。
  “你、你学过格斗吗?”
  李钻风摇头,“没学过。”见陈灵有些惊吓的样子,皱眉解释道,“并不难,只需要计算,把最合适的力施加在最合适的地方——本来可以更快的,但我想你肯定不愿意杀人。”
  他们离开的时候,罗老师挣扎着爬起来,但脑袋剧痛,想说的话全变成了呻吟。“你们……”他努力抬起身子,“你们不能走啊……这世界都要毁了,你们能去哪里?”
  李钻风蹲下来,近距离盯着他。罗老师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他皱了皱眉,抓起一旁的厚底杯,砸在罗老师额头。罗老师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走吧。”李钻风站起来,“这里肯定待不下去了。他们的人也不止这点儿。”见陈灵还愣着,又道,“既然选择反抗,就没有退路了,我们只能逃亡。”
  但逃到哪里去呢?陈灵心里想。
  想归想,他们还是来到了停车场。陈灵刚要掏车钥匙,却被李钻风拦住了。“你的车肯定是它们的目标。”他低声说着,走到一辆白色旧车旁,用枪击碎玻璃,探身进去。
  十几秒后,车门打开,他坐上了驾驶座。
  “走吧。”
  看样子,李钻风是要自己开车。但他什么时候学的驾驶呢?陈灵已经不想问了,默默坐上副驾驶。
  车在街上穿行。开了一会儿,陈灵突然发现李钻风既不是去机场,也不是去车站,便问:“你去哪里?”
  李钻风转头看了她一样,又正视前方,淡淡道:“机场和车站肯定有埋伏,我们去找汪路。”
  “啊?”
  “他是唯一肯帮你的人。”
  “但你不是……”陈灵想起前一阵他还设计陷害汪路的事情,又想到汪路一直暗恋自己,自己现在却带着男朋友去向他求助,下意识摇头,“这样不太合适吧?”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那是没必要的。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们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你让我动手的时候,就要想到这一点。”
  陈灵便没再说话了。
  如李钻风所料,汪路看到狼狈的他们,没问什么就让他们进屋了。屋子不小,装修很简单,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九岁的汪乐仪正在吃晚饭,看到李钻风进来,立刻放下筷子跑过来,脆生生地说:“你来啦!”
  陈灵这才想起,两年前他们去泰国,李钻风和汪乐仪在机场一起踢过格子。但汪乐仪从七岁到九岁,依然是小孩心性,李钻风却飞速长成了现在“神”的样子。
  “是啊,我来找你玩啊。”李钻风出乎意料地和善起来,蹲下来摸摸小女孩的头。
  “那我们去外面踢格子吧!”
  李钻风点点头。
  陈灵还想阻止,一转眼,李钻风已经带着汪乐仪出了门。她是担心外面不安全,但又想,李钻风肯定比她思考得缜密,自己不用多心。但这下只剩她和汪路在家,又难免有些尴尬。
  好在汪路什么都没说,只起身去给她倒茶。
  她左右看看,发现客厅里挂着很多汪路和汪乐仪的照片,从汪乐仪还是婴孩,到现在长得亭亭玉立。
  “你们一直一起生活吗?”陈灵打破了沉默。
  “是啊,她妈妈难产去世后,一直是我在带。”汪路站在相册前,凝神看着,“九年就像一瞬间,过得好快。”
  “也很辛苦吧。”
  汪路低下头笑了笑,“带孩子肯定有很多艰辛的地方。”
  陈灵想起李钻风出事后的那些年,自己也是咬着牙熬过来的,心有戚戚地点头。
  “但有时候又想,这个过程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孩子,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自己。”他转过身,“如果没有乐怡,这些年我也撑不过来。为人父母就是这样的,既是奉献,又是自私的,也很难说是孩子更需要我,还是我更需要孩子。”
  陈灵一怔。这几年生活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她脑海里一幕幕划过。是啊,她总是以为自己是在赎罪,是牺牲者,但如果没有李钻风,自己也是熬不下去的。
  汪路没留意到她的神色,把茶递了给她。
  陈灵怔怔地接过茶杯。
  “不过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汪路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再自私也不能把她一直留在身边——也留不住。”
  陈灵手一软,杯子掉在地板上。水渍和茶叶流了一地。
  “怎么了?”汪路吓一跳。
  “没什么……对不起……我去看看李钻风。”陈灵心不在焉地道着歉,往门外走去。她跌跌撞撞地下了电梯,来到小区花园,李钻风和汪乐仪就在不远处踢着格子。
  斜阳被高楼切割,扑下来棱角分明的影子。他们是在阳光下画的格子线,踢格子的时候,身上总笼罩着淡淡的光辉。陈灵则站在阴影里,有风,身上还有些凉。
  陈灵向他们走过去,但走到高楼影子的边缘,又站住了。
  在她的视线里,李钻风高大的身子跳来跳去,脸上却一直没有表情。他真的跟那个在电影院里追自己的男生不一样了。这是两个无法重合的形象。她希望他再长大,成为自己的男朋友,但现在,他成了她的孩子。
  汪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她迈起步子,又放下了。影子缓缓移动,她站着不动,却在阴影里越来越深。过了很久,她转身,离开了这个小区。
  在三条街之外,陈灵看到了正到处搜寻的黑衣男子。她深吸一口气,迎面走了过去。

6


  没有李钻风在身边的日子,陈灵颇有些不适应。她没去上班,天天守在电视机前,追着选拔天才的进程。在众多竞争者中,她看到了李鉆风的身影——李钻风被带走后,参加了这次选拔。
  这次选拔完全由人民做主。每个人都有投票权,选拔全程有电视直播。由于海选没有限制,这次参与的人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次选拔,凡认为自己有一技之长的,都报了名——其所长从天文到地理再到生物学,无所不包,职业从导演到保安再到民工,无一落下。   但在近亿人中,李钻风还是很快脱颖而出。在一对一或一对多的知识对抗环节,他永远冷着一张脸,然后在听完题目后的一秒内开始陈述答案。无论哪种学科,无论艰深还是浅薄,他都答得上来。事实上,由于他回答得过快过准,观众们都开始质疑他是不是作弊了,还专门为李钻风设置了随机提问环节。当然,李钻风用冷峻的脸和平静的语气,让他们的疑虑转化为惊叹。
  很快,李钻风通过了一层层选拔,成为中国区最聪明的人。随后他被送往联合国,跟其他国家最聪明的人待在一起。一天后,其他人全部退出。
  最后去见外星人的,只有李钻风。
  但李钻风刚走出会议室,他面前的空气就开始变形,涌现了许多奇诡的颜色,汇聚成外星人的形象。说明不只是人类在关注这场声势浩大的选举,外星人也留意着。它停在李钻风身前,仔细打量他,李钻风则冷冷地对视着。
  陈灵在电视前看到了这一幕,突然想起李钻风说过,他看到的外星人形象,是他自己。那么,此时他是不是像站在镜子前,与自己对视?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外星人说,“来吧,让我看一下人类进化的巅峰。”
  李钻风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但不是在这里。”
  “你想去哪里?”
  “你最初来到地球的地方。”
  “也好,我希望最初和最终,都在那里。”
  有关整个世界存亡的最终考验,没有像前一次那样在海上进行,而是挪到了戈壁滩——位于中国新疆一个叫至元村的地方,晴天闪电最先出现之地。
  外星人刚接受这个条件,身影立刻溃散,下一刻便出现在至元村的荒漠上空,安静地漂浮着。李钻风则由专机护送,一路横跨大陆海洋,在将近十个小时后,也来到了戈壁滩。
  而这十个小时里,国内的媒体早已做好准备,几十架无人机围着外星人旋转,没有丝毫拍摄死角。地面也汇聚了众多来看热闹的人,脑袋挤在一起,像是黄沙成海,上面长了一大丛漆黑海藻。海藻还有越长越大的趋势。
  人们仰着头,人们围在电视机前,人们祈祷或诅咒。所有人都在等着李钻风直面外星人的时刻。
  对陈灵来说,这份等待更加煎熬。这些天她一直待家里,守着电视,看李钻风在一轮轮选拔中脱颖而出。当电视里的李钻风休息时,她又会打开回放,重看几遍他的表现。只有这样,她才会心安。因此这么多天来,她都睡得很少,眼里布满血丝,脚边全是速食盒的包装袋。她全身心都在电视屏幕上,连手机一直震动都没有留意到。
  等到李钻风上了飞机飞往新疆时,她的身体已接近极限。但她依然看着空中网络传过来的直播。在临近最终考验时,他依旧冷静如前,端坐在有着豪华内饰的客舱沙发上,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整个直播,他都是这样一副表情。画面里只有他的脸,与电视前的陈灵对视着。她这样长久看着屏幕,脑袋里掠过无数往事……
  直到敲门声响起。
  她以为是罗老师又来了,便坐着没理会,任由敲门声一声声响着。一分钟后,敲门声停了,寂静持续了一分钟,她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拿起来一看,发现上面有几十个未接来电,都是汪路打来的——最早的是几天前,最近的是刚才。
  她拨了回去,铃声自门外响起。她一愣,便走过去,打开门。
  汪路在门外站着,握着手机,头上缠着纱布。
  看到她,汪路也愣住了,说:“你气色怎么这么差?”
  陈灵转身坐回沙发,呆滞地看着电视。汪路艰难地在速食包装间寻找落脚处,走了进来,又叫了陈灵一声,见她没反应,便小心地将手搭在她额头上。
  只碰了一下,他就皱起眉头,“你发高烧了!走,我们去医院!”
  陈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眼前早已出现了无数黑点和光圈。电视里李钻风的脸都变得模糊了。但当汪路来拉她时,她还是一把推开,说:“马上就到……他要面对外星人了,我帮不了他,但我要看着……”
  “你这样根本撑不到那时候!”汪路的声音有些急,“你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要是平安回来,你却撑不住了,那你这几年就太不值了!”
  但陈灵咬着牙,汪路怎么劝都不动摇。汪路叹息一声,只得下去买药,冲好了给她服下,在她喝完药又继续盯着的时候,他找出扫把,开始打扫屋子,把垃圾清掉,拖了地,打开窗子,让空气涌进来。
  汪路前后忙碌着,在陈灵眼里,他的身影很淡,很模糊,像是虚影一样在视野边缘进进出出。她睁大眼睛,抗拒着体内的睡意,但脑子越来越昏沉。喝下药后,睡意更明显了,像是海潮一样在她身体里起伏涌动,每一次潮水拍打,她的眼睛都沉重一分。到最后,上眼皮成了磁,下眼皮成了铁,拼命地想合上,而她则拼命地撑着。
  终于,电视里的画面有了变化,飞机缓缓降落,李钻风下飞机后被接上了车,开往至元村。直播画面由跟随在车后的无人机拍摄,因此,陈灵只能看到一行车队在荒漠里穿行,掀起的黄沙遮住车窗里的李钻风。
  沿路有无人数围观。有些人甚至驱车跟随,有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李钻风大声喊着什么。尽管喊声被风沙和引擎轰鸣撕得粉碎,陈灵还是能从那些狂热的表情上看出来,他们把李钻风当作英雄,当作救世主。
  她心里一阵苦涩——李钻风明明是她的至尊宝,现在却成了其他人的孙悟空。
  很快,李钻风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立在戈壁滩上的小镇,人烟稀少,一边是废旧的老房子,一边是新建的特色旅游区。镇子尽头还有一面残破的墙壁,写满了标语。
  李钻风下了车,走向墙壁。他周围汇聚了无数人,跟着他移动,但靠近墙壁时,另一堵无形的墙出现了,人们和无人机被挡住,只有李钻风能穿过凝成实质的空气,慢吞吞地爬上标语墙。
  正是下午已過,傍晚未到,一轮太阳斜在天边,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起风了,他头发凌乱,衣服猎猎抖动。他没有看身后的人群,在墙壁边缘站了一会儿,突然往前一步。
  人们发出惊呼,正以为他要摔下去时,他的脚却结结实实踩在了空气上。他再踏一步,踩得更高,仿佛走在透明的台阶上。   这一幕很熟悉,人们抬起头,果然,外星人的身影出现了。
  他俯视李钻风。李钻风却低着头,一步步踩上去,走到离地近百米的高空时,才停下来。
  由于无人机不能靠近,直播画面只是远景,陈灵只能看到李钻风孤零零地站在高空,风想必更大了,他的衣服和头发都在向后掠起,似乎随时会摔下来。
  汪路也停下忙碌的身影,站在她身边,紧张地看着电视。
  画面中,李钻风直视外星人,外星人的身体却渐渐庞大,遮住斜阳,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了李钻风。“你,”他雄浑的声音再次响起,“准备好了吗?”
  所有人都盯着李钻风。无人机的摄像头被调到最大精度,对准李钻风的脸。这一刻,全球所有人都看着他,如果视线有温度,那他的脸一定成了太阳。
  顿了顿,他点点头。
  下一瞬,外星人的身体像开始无限扩大,有形而无质,像是烟雾弹骤然炸开,斜阳的光辉立刻暗淡。而这一瞬间,陈灵也看清了外星人在她眼中的样子——笼罩在外星人身上的光晕膨胀后,里面端坐的白色人影也变得清晰,竟神似莲座上的观音大士,手托宝瓶,法相庄严。
  观音大士……陈灵脑子里突然掠过《大话西游》里的一幕——至尊宝死后,在水帘洞里皈依醒悟,提点他的人,正是观音。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起,她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诡云低压,群魔乱舞,陈灵身穿婚袍,安坐于无数狰狞妖物间。处处挂着红灯,鬼影乱舞,魔王抓着她的头发,流涎而笑,“拜过祖师爷,喝过合亲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广场上,群妖狂啸,火焰高涨。阴云压得极低,也极暗,仿佛末日将至。
  陳灵眼角划泪,无助地垂下头。
  云层上响起了隆隆轰鸣,仿佛战车碾过。她抬起头,眼睛睁大,犹有泪光闪烁。云开始变色,由灰暗迅速成为七彩,并卷起旋涡。旋涡的最下端,一个闪着金光的人影缓缓降落。是李钻风。他以天神的姿态出现,大笑着冲入满地的妖魔鬼怪中。
  妖怪惨叫奔逃,魔王狂吼,也被打得落花流水。
  陈灵笑了,抹掉眼角泪痕,跑到他身边,眼泪又迸出来了。“至尊宝,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陌生。
  “姑娘,你认错人了。”
  陈灵从梦里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满头大汗,大口喘气。她睁眼环顾,发现四周墙壁雪白,床旁还有一排医疗仪器。这里是医院。
  她怔了怔,觉得哪里不对,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汪路走了进来。她突然想起李钻风,一个激灵,不顾身上还插着输液管,挣扎着爬起来。
  汪路连忙拦住她,说:“你要做什么?”
  “李钻风……他还在回答外星人的问题,我要看……”
  汪路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陈灵迟疑了一下,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外面的高楼都亮起灯火,如同发光的蜂巢。车流声透窗传来。
  “我直接昏到晚上了?”她喃喃道。
  “你昏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汪路指了指输液管,“所以才要给你输液。”
  “那李钻风……”
  “他赢了。”
  这三个字说出来,陈灵就像是抽去了一直钉在骨头里的刺,松倒在床头。是啊,外面的城市依旧喧嚣,世界并未毁灭,一切都在暗示着李钻风最后说服了外星人。
  “那他回来了吗?”她问,“过了三天,应该能到家了吧。”
  汪路扭过头,再转回来,笑了笑道:“你先调养好身体。”
  “怎么了?”见他表情不对,陈灵心里再次掠过一丝不详,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外星人伤害他了吗?”
  汪路坐在床边椅子上,给她把被子掖好,才慢慢吐出三个字,道:“他走了。”
  “很好,虽然人类的整体文明不值一哂,但居然有个体达到甚至超过了联盟标准智力。”在回放视频画面里,外星人缓缓地在李钻风周围漂浮,打量着他,语气也不再愤怒,“那我的打赌虽不至全胜,至少也是平局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云端之上的李钻风,脸色还是冷峻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你回去吧。”
  外星人说完,一条向下的透明台阶出现在李钻风脚下,逐级延伸至地面。
  但李钻风没有动。
  外星人有些诧异,又说了一遍:“你可以回去了。你放心,人类文明依然可以延存。”
  “我知道。”李钻风停顿了一下——由于镜头太远,他的声音很小,但电视台根据他的口型配出了字幕,“但那跟我没有关系。”
  外星人停止了旋转的身体,飘到他跟前。风更大了,他的光晕似乎要被吹散,云朵也被撕成碎片,流丝一样在他们中间掠过。
  “你问了我那么多,我也有些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提到的赌约,是跟谁打的?”
  “我不能告诉你。”
  “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李钻风点点头,又问:“你来自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
  “宇宙中,是不是还有很多像你这样先进的文明是不能告诉我的?”
  “我不能告诉你……”外星人顿了顿,又说,“你很狡猾。”
  “那请你带我走。”李钻风抬起头,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那是融合了狂热和诚挚的复杂神色,“带我去见识那些神奇的文明,带我了解伟大的知识。我请求你。”
  外星人的身影突然胀大,与李钻风贴得极近。他紧紧地盯着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如果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外星人似乎明白了,“所以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目的?”
  “是的,我对拯救人类没有什么兴趣,我回答你的问题,是要证明我自己,再提出请求。”   “你真的跟他们……不一样。”外星人缓缓向前,穿透他的身体,点点头,“你的大脑有二次发育。我答应你,我会让你见到你无法想象但能理解的知识,我还会送你回来,让你将知识传授给他们。但你要明白这样的代价,如果你要跟我走,你身上要改造的地方会很多,你会偏离‘人类’更远。还有时间——尽管我可以照顾你此前的时间观念,但文明之间的距离无法忽略。这是漫长的旅程,五年十年不可能结束,几十年,也不可能。你最快回来,也要在数百年后。”
  “我想过,我能接受。”
  外星人说:“那我们可以走了,你不用收拾行李。”
  “收拾了也没用。”
  “还有需要告别的人吗?”
  听到这句话,李钻风微微抿了下嘴,转过头,看向摄像头的方向。他的目光穿过云丝,穿透屏幕,落在了陈灵身上。他长久地看着,嘴唇翕动。
  字幕上显示那是三个字的唇语——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李钻风才转回头,神色如常,说:“我们走吧。”
  画面随即变得漆黑,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倒映出陈灵流泪的脸。

7


  外星人离开后,人类社会长舒了一口气,人们的焦点不再是恐惧,而是那个拯救了地球的年轻人。李钻风虽然远走异星,但他掀起的热潮才刚刚成型。许多人成了他的崇拜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占据着网络搜索的榜首。微博,公众号,还有实体传媒——他的名字无处不在。
  在这样的形势下,他的过往不再是秘密,陈灵也被牵连出来了。
  采访、通告邀请和官方调查纷至沓来,将她的生活彻底颠覆。还有粉丝聚在她家门口,整夜不走。几家影视公司打听到了她和李钻风的故事,想以此拍摄电影,看到陈灵五官精致,气质上佳,甚至直接邀请她本色出演。
  陈灵疲于应对。她和李钻风的往事,是蛰伏的伤,每提起一次都会痛一次。但那些人偏偏要一次次揭开,网络又是谣言流传和发酵的培养基,很快,她和李钻风往事有了无数版本,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她拒绝了所有采访,关掉手机,闭门不出。但不久之后,还是有人敲开了她的家门。
  是几个美国人。
  “我不接受采访了,那些事也不想再提,你们走吧。”陈灵疲倦地对他们道。
  领头的美国人须发皆白,推了推眼镜架,用英文说:“我们知道你的处境,我们来这里也不是要增加你的困扰,是李钻风让我们来的——准确地说,是他离开地球之前,让我们来的。”
  原来,李钻风离开前,给这家致力于研发人体休眠技术的工作室发了一封邮件。邮件正文里,李钻风分析了他们技术上的误区,而在附件的文档中,他又给出了所有问题的解法。当时工作室里的专家很吃惊,虽然他们研发人体休眠技术已经很久,但一直没有发布成果,邮件里提到的内容都是绝密的。他们下意识地想报警,但看过附件后,又都怔住了。
  “那的确是非常高明的解决办法,尤其是在冷却液的制取上,规避了我们此前的误区。对人体细胞在低温下的保护,他也有更好的见解。但我们还需要时间验证他的理论,所以马不停蹄做了实验,当然,结果毋庸置疑。”美国人道,“感谢他,一封邮件,让我们省掉了至少二十年的科研时间。”
  陈灵看着他,等着他后面的话。
  “这样慷慨的馈赠,他没有收取回报,只在邮件结尾里提到——如果我们验证了他理论的正确,让我们来找你。”
  陈灵明白了李钻风的意思,心里像是掠过了一阵凉风。
  美国人显然也知道了前情,见她迟疑,又说:“虽然是初步验证,只做了几例试验,但我可以保证,我们的技术能够让你在冷冻箱里休眠至少五百年的时间——实际上可能更长。这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丝毫损害。至于费用,你不用担心,李先生的赠予值得我們永久回报,我们工作室背后的投资是美国最大的财阀集团,绝不会出问题。”
  陈灵愣愣地听着,“五百年……”她喃喃道。
  “是觉得很久吗?”美国人连忙说,“但在休眠技术下,你只会感觉是睡了一觉,不会有时间的流逝感!”
  陈灵摇头说:“可能你不明白五百年的意义,不是因为久,而是……”见美国人眼睛里的困惑,她低头笑了一下,“算了,让我考虑一下吧,你们明天再来。”
  李钻风的意思不言自明——等我。
  等我五百年。
  他去了异星,那里与地球截然不同,或许能将他改造成永生,或许那里的时间流动也不一样,五百年对他不过是弹指一挥。但陈灵留在地球,所以他留下了休眠技术,让她可以在睡眠舱等他,等他归来。
  可以想见,他再回来时,会带来崭新的科技,推动人类新一轮的进步。他会脚踩七色云彩,身披金甲圣衣,是所有人心里的盖世英雄——但他已舍弃了七情六欲。
  她的至尊宝,终于成为了别人的齐天大圣。
  第二天,美国科学家们再次敲响陈灵的家门,但久久没有回应。他们对视一眼,等到天黑后,报了警。警察强行打开门,看到屋子里一切如常,却再也没有了陈灵的身影。
  陈灵搬了家,辞了工作,恢复成孑然一身的状态。她先回了趟老家,待了几个月,等风声渐渐平息后,便背起行囊,到处旅游。
  她去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路,走路时不会想很多。仿佛只要她走得足够快,迎面刮来的风就能吹散往日迷雾。等到她终于忘掉很多事情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来了普吉岛的海边。那正是近晚,海边汇聚了很多人,她走过去,有人叫住了她。
  她转过头,看到了汪路。汪路穿着宽大的沙滩衫,露出的肌肤已经晒成了古铜色,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女孩。陈灵见过,是汪路的女儿汪乐仪。
  “你们也来这里玩吗?”陈灵问。
  “我们是来……”汪乐仪嘟着嘴大声说,但还没说完,就被汪路轻轻扯了扯发尾。她便不说话了,走过来,拉着陈灵的衣摆。
  “是啊,我们过来玩。”他说。
  他们走在沙滩上。傍晚的阳光很好,天边像铺着一层流动的黄金,脚下的沙子也不再炙烤,踩在上面,感觉温热绵软。他们每一步都陷进沙子里,因此走得很慢,影子也慢慢拉长。
  “饿了吗?”汪路突然问。
  汪乐仪使劲点头。陈灵犹豫一下,也“嗯”了一声。
  “那我们去吃饭吧,”汪路说,“我们还有一顿饭,一直没吃。”
  “我记得。”
  汪路牵起汪乐仪,汪乐仪又拉着陈灵的手。陈灵被她小而肉的手捏着,犹豫了下,没有挣开。斜阳融金,从天上流进海里,碎成波光点点。汪路低下头,笑了笑,说:“那走吧。”
  【责任编辑:姚海军】
  ①塔林城:爱沙尼亚首都、最大城市和经济、文化中心,是波罗的海沿岸重要的商港、工业中心和旅游胜地,起源可追溯到13世纪。1997年,塔林历史中心(老城)作为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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