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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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倒翁,翁不倒,眠汝汝即起,推汝汝不倒,我见阿翁须眉白,问翁年纪有多少。脚力好,精神好,谁人能说翁已老。”
  我摇头晃脑,唱流水板似的,把这课国文背得滚瓜烂熟,十分得意。
  “唔,还算过得去。”老师抬起眼皮看看我,他在高兴的时候才这样看我一眼。于是他再问我:“还有常识呢?那课瓦特会背了吗?”
  我愣头愣脑的,不敢说会,也不敢说不会。
  “背背看吧!”老师还没光火。
  我就背了:“煮沸釜中水”这第一句我是会的,“化气如……如……”全忘了。
  “如烟腾。”老师提醒我。“化气如烟腾,烟腾……”我支支吾吾地想不起下一句。
  “导之入钢管。”老师又提一句。
  “导之入钢管,牵引运车轮……轮……唔……谁为发明者,瓦特即其人。”明明我知道当中漏了一大截。
  老师的眼皮搭拉下来了,脸渐渐变青,“啪!”那只瘦骨嶙峋的拳头一下子捶下来,正捶在我的小拇指上。我骇一跳,缩回手,在书桌下偷偷揉着。
  “像锯生铁似的,再念十遍,背不出来还要念。”老师命令我。
  鼻子尖下面一字儿排开十粒生胡豆,念一遍,挪一粒到右手边,念两遍,挪两粒。像小和尚念《三官经》,若不是小拇指疼得热辣辣的,早就打瞌睡了。
  已经九点了,还不放我去睡觉,我背过脸去打了个哈欠,顿时计上心来:
  “老师,我心口疼,我想吐。”我捂着肚子喊,妈妈时常是这样子喊着心口疼的。
  “胡说八道,这么点孩子什么心口痛,你一定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里气胀。喏,我给你吃几粒丸药就好了。”他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的,有断了头的香,点剩的蜡烛,咬过几口的红豆糕,还有翘着两根触须的大蟑螂,老师在蟑螂屎堆里捡出几粒紫色小丸子,那是八字胡须的日本仁丹,又苦又辣,跟蟑螂屎和在一起,更难闻了,我连忙抿紧了嘴说:“好了好了,这会儿已经好了。”
  “偷懒,给我念完十遍,明天—早就来背给我听。”
  我很快地念完了,收好书,抓起生胡豆想走。
  “啪!”又是—拳头捶在桌面上,“你懂规矩不懂?”
  我吓傻了,待在那儿不敢动。
  “拜佛,你忘啦,还有向老师鞠躬。”
  我连忙跪在佛堂前的蒲团上拜了三拜,站起来又对老师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声:“老师,明天见。”
  生胡豆捏在手心,眼中噙着泪水,可是我还是边走边把胡豆塞在嘴里嚼,有点子咸滋滋的酸味。
  我回到楼上,將小拇指伸给妈看(其实早已不痛了),倒在她怀里撒开地哭。
  “妈,我不要这么凶的老师,给我换一个嘛。”
  “老师哪能随便换的,他是你爸爸的学生,肚才很通,你爸爸说他会作诗。”
  “什么肚才通不通,萝卜丝,细粉丝,我才不要哩!”
  “不许胡说,对老师要恭敬,你爸爸特地请他来教你,要把你教成个才女。”
  “我不要当才女,你不是说的吗?女子无才便是德。”
  “傻丫头,那是我们那个时代的话,如今是文明世界了,女孩子也要把书念通了。像你妈这样,没念多少书,这些年连记账都要劳你小叔的驾,还得看他高兴。”
  “记账有什么难的?肉—斤,豆芽菜一斤,我全会。”
  “算了吧,真要你记,你就咬着笔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你四叔写的,老师还说他有好几个别字呢。”
  “四叔背不出书来,老师拿茶杯垫子砸他,眉毛骨那儿肿起一个大包,四叔说吃斋念佛的人会这么凶,四叔恨死他了。”
  “不要恨老师,小春,老师教你、打你,都是要你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像你妈似的,这一辈子活受罪。”妈叹了一口长气。
  我知道妈的大堆牢骚快来了,就连忙蒙上被子睡觉,可是心里倒也立志要好好念书,将来要做大学毕业生。在祠堂里分六只馒头(族里的规矩,初中毕业分得一对馒头,高中、大学依次递加一对),好替妈争口气。免得爸爸总说妈没大学问,才又讨个有学问的外路人,连哥哥一起带到北平去了。爸说男孩子更重要,要由她好好管教。我就不懂爸会把儿子派给一个不是生他的亲娘去管教,她会疼他吗?还有,哥哥会服她吗?叫我就不会,她要我望东,我就偏偏翘起鼻子望西,气死她。
  妈叫我恭敬老师,我是很恭敬他的,从那一次小拇指被捶了一拳以后,我总是好好地写字念书。作文和日记常常都打甲上,满是红圈圈。下课的时候,我一定记得跪在蒲团上叩三个头,再向老师毕恭毕敬地行鞠躬礼,然后倒退着跨出书房门。没走出两丈以外,连喷嚏都不敢打一个,因此我没有像四叔那样挨过揍。老师对我虽然也一样绷着脸,我却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疼我的。因为他每天都把如来佛前面的一杯净水端给我喝,说我下巴太削,恐怕将来福分薄,要我多念经,多喝净水,保佑我长生,聪明。他就没把净水给四叔喝过,这也是四叔恨他的原因,他说吃斋的人不当偏心。其实四叔在乡村小学念书,只晚上跟他温习功课,不是老师的正式学生,老师的全副精神都在教导我,我是他独一无二的得意女弟子。
  老师的三餐饭都在书房里吃,两菜一汤,都是素的,每次都先在佛前上供,然后才吃。有一次,阿荣伯给他端来一碗红豆汤,他念声阿弥陀佛,抿紧了嘴只喝汤,一粒豆子都不进口,我不明白咽下一粒豆子会出什么乱子,悄悄地问阿荣伯。阿荣伯说老师在十岁时就有一个和尚劝他出家,他爸妈舍不得,只替他在佛前许了心愿,从此吃长斋,一个月里有六天过午不食,只能喝米汤。
  我看老师剃着光头,长长的寿眉,倒是有点罗汉相。我把这话告诉四叔,四叔说:“糟老头子,快当和尚去吧!”其实老师并不老,他才四十光景,只是一年到头穿一件蓝布大褂。再热的天,他都不脱,书房里因此总冒着一股子汗酸气味。
  “妨碍公共卫生。”四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指着墙壁缝里插着的一个个小纸包说:“你看他,跳蚤都不攫死,就这么包起来塞在墙缝里。跳蚤不一样要饿死吗?真是自欺欺人。”   老师刚从门外走进来,四叔的话全被听见了。四叔已来不及溜。老师举起门背后的鸡毛掸子,一下子就抽在他手背上,手背上起一条红杠。
  “跪下来。”他喝道。
  四叔乖乖地跪下来,我吓得直打哆嗦。老师转向我:“你也坐着不许走,罚写大字三张。”
  我摊开九宫格,心里气不过,不临九成宫的帖,只在纸上写“大小上下人手足刀尺……”一口气就涂完了三张,像八脚蛇在纸上爬。
  老师走过来,一句不说,把三张字哗哗地全撕了。厉声说:“重写,临帖再写五张,要提大小腕。”
  他把一个小小银珠盒放在我手腕背上,我的手只能平平地移动,稍一倾斜,银珠盒滑下来了。我还得握紧笔杆,提防老师从后面伸手一抽,笔被抽起来,就是字写得没力气,又须重写。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纸上,把写好的字全印开了,都是四叔害的。
  上夜课时,老师把我写的五张字拿出来,原來满纸都打了红圈圈,他以从未有过的温和口气对我说:“你要肯用心临帖,字是写得好的,你看这几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四叔斜眼望望我瘪了一下嘴,显得很不服气的样子。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原是一面哭一面写的,居然还写得“力透纸背”。
  “老师,您教我写对联好吗?”我得意起来了。
  “还早呢!慢慢来。”
  “我会背对联:‘天半朱霞,云中白鹤。河边青雀,陌上紫骝。’”这是花厅前柱子上的一副对子,四叔教我认,我完全不懂意思。
  老师非常高兴,说:“好,我就教你诗与古文。”
  刚刚读完小学国文第四册,第五册开始就是古文。老师教我读《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解给我听,我却要打瞌睡了。我说:“我也要像四叔似的读。《黄柑竹篓记》。”(后来才知道是《黄冈竹楼记》)老师说:“慢慢来,古文多得很,教过的都得会背。”
  我也学四叔那样,摇头晃脑背得琅琅响,我还背诗,第一首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太容易。
  渐渐地,我背了好多古文与诗。我已经学作文言的作文了,《说蚁》是我的得意杰作:“夫蚁者,营合群生活之昆虫也,性好斗……”
  老师一天比一天喜欢我,也不那么怕他了。下课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倒退着走,一跨出书房门,我就连蹦带跳起来,可是跳得太高了,老师就会喊:
  “小春,女孩子走路不要三脚跳,《女论语》上怎么说的?”
  “笑莫露齿,立莫摇裙。”我—个字一个字地背。
  “对啦,说话走路都要斯斯文文的,记住哟!”
  老师教我的,我都一一记住了。不管是不是太古板。因为爸爸不在家,他就像我爸爸似地管教我。我虽怕他,也爱他。
  可是爸爸从北平回来,带我去杭州考取了中学,老师就不再在我家了。
  临去那天,他脖子下面挂了串长长的念佛珠,身上仍旧是那件蓝布大褂。他合着双手,把我瘦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心里,无限慈爱也无限忧伤地对我说:“进了洋学堂,可也别忘了温习古文,习大字,还有,别忘了念佛。”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考取中学固然使我兴奋,但因此离开了十年来教导我的老师,是我原来所意想不到的。
  脚夫替他挑着行李,他步行着走向火车站,我一路牵着他的手,送他上火车。他的蓝布大褂在风中飘呀飘的,闲云野鹤似的,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选自《烟愁》,化学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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