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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住北方的大山里。走出家门第一眼看见的是高山，往四周再看一圈还是高山，村里几十户人家，住的是几十座石头垒砌的平房。山里的孩子打小就学会了这首歌谣：
天外天，山外山，
走路九拐十八弯。
田一块，地一片，
种了麦子吃面面。
那时家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一日三餐吃的不是棒子面加榆树叶的黄窝头，便是红薯干和着红薯藤磨成面做的黑窝头，难得吃到一顿白生生的面条那可就是山里人的大餐。
那年头没有轧制面条的机器，家家主妇都会擀面条。说起擀面条，妈妈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高手。家里有两根擀面杖，长的五尺，短的二尺五，是妈妈当年的嫁妆。姥爷是木匠，为了探寻制作擀面杖的材料，翻山越岭走亲访友，终于寻得上等陈年枣木，回到家精心制作，细致打磨，大面杖两端雕刻了“勤劳”二字，小面杖两端雕刻了“善良”二字。出嫁那天用红绸包裹起来，郑重递到妈妈手里。
擀面杖通体紫红，光滑细腻，如石似玉，成了妈妈的心肝宝贝。我性子皮，常常拿起擀面杖扛在肩上当作金箍棒戏耍，妈妈看见连忙叱道：“泼猴住手，弄坏了别想再吃面！”这一招还真管用，我立马乖乖放下了擀面杖。
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只有喜庆的日子才能吃上白面条。山里规矩，盖房上梁要吃“财面”，过生日要吃“寿面”，添丁加口要吃“喜面”。妈妈能一口气擀二十几斤“财面”，供一大班子上梁的壮汉吃个肚子溜圆。这种面要劲道，吃起来才有嚼劲，妈妈说：“吃了馍，爬一坡；吃了面，翻一山。”就是说吃了馒头，那力气只能爬一座小山坡；吃了她擀的面，那力气就能翻过一座大山。擀寿面讲究一个韧，面条又细又长，因为过生日要讨长寿的吉利，而且做出来的因人而异，老年人要绵软，年轻人要筋道，小孩子要滑溜。擀“喜面”则看人擀面，生男孩要宽面条，长大了膀大腰圆；生女孩要窄面条，长大了苗条秀气。
妈妈擀面的学问可大了，什么和面要看水温，醒面要看时间，擀面要看手法……一套一套的。妈妈要是识字，一准能写一本教科书《擀面大全》。
除了这些，妈妈在我生病的时候还会擀出“云雾面”，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面片让人垂涎欲滴，有方形、菱形和三角形。白瓷碗里漂着绿油油的香菜、香葱、香蒜，还有白生生的如云如雾的面片，忍不住深深闻一口香气，接着再闻一口，舍不得动筷子。猛然间我狼吞虎咽，须臾风卷残云，舌尖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妈妈在一旁看着，“哪里是生病哟，分明是馋虫在肚子里闹腾嘛。”
为了这一口令人馋涎欲滴的“云雾面”，我常常背着妈妈舀起水缸里的生水使劲往肚子灌，或者夜里睡觉故意把被子踢到地上。然而这些招数不是还没学到家，就是被洞察一切的妈妈破解，让我的锦囊妙计一个接一个化作泡影。不过有次有了机遇，虽不是“云雾面”，却也是可口的白面条，时不时打打牙祭。
那一年县长下来视察，生产队长叫人送来面粉，让妈妈擀面条准备午饭招待县长。县长吃过之后大加赞赏，说妈妈的手艺比县里“第一楼”的大厨还强三分。这一下妈妈有了名气，“擀面能人”的称号蜚声山里山外。打那以后，附近一带家境好的人家遇到喜庆日子，都会登门邀请妈妈前去擀面。每次妈妈外出擀面都要带上我，为的是“叫小馋猫压压肚子里的馋虫”。妈妈擀面还能带回一把面条，那是主人家酬谢妈妈的“劳务费”，足够一家人美美改善一顿伙食。
以后的日子里想吃面的时候，我便一个劲追问妈妈：“咋还不去擀面呀？”问烦了，妈妈哄我：“快啦馋嘴猴子，用不了几天就去擀面。”还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像是讲谜语，“你一天数手指头，一天数脚趾头，数完手指头加脚趾头的日子，就去擀面啦。”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山那边有个大村子，是生产大队队部所在地。秋收过后，大队支书的娘过八十大寿，派人来家请妈妈前去擀面。听说公社的宣传队还要在他家唱大戏，高兴得我半夜里还不睡觉。“别折腾啦。”妈妈打个哈欠，唱小曲《小猴睡觉》哄我入眠，以往十分灵验的催眠曲，这阵子也失去了魔力。最后妈妈使出杀手锏，说：“再不睡，明天就不去擀面了。”我只好使劲闭上眼，假装发出打呼噜的声响。
第二天妈妈带上宝贝擀面扙，给我换上过年的衣裳，牵手出了家门直奔相邻的大山。大队支书家的院子很大也很气派，院子中间有几个戴红袖章的宣传队员在唱样板戏《红灯记》和《沙家浜》折子戏，没有戏装，只有一把胡琴伴奏。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老的少的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我不懂剧情，只是记住了阿庆嫂、李玉和、李铁梅几个名字。以后好长的日子里，我都给白胡子爷爷和没牙的奶奶一遍又一遍津津乐道这些名字，还胡诌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故事。
这回妈妈又露了一次脸，支书家的亲友们纷纷啧啧称赞妈妈擀的面。一个穿着讲究的亲戚，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侃侃而谈，说妈妈擀的面“比四川的担担面筋道，比山西的刀削面柔滑，比西安的烩面细腻，比兰州的拉面圆润”。一帮子没出过大山的亲友听得张大嘴巴，伸出大拇指连连说：“好！好！好！”也不知是夸妈妈手艺好，还是说评论者嘴巴巧。
妈妈特意给老寿星做了一碗“祝寿面”，彩绘松鹤图的大碗里，一根一尺八长的银丝面整齐地摆出寿桃图案，上面覆盖了一层雪白晶莹的圆面片，圆面片中间镂空雕刻了一个“寿”字。肉末做的卤汤里漂着红亮的樱桃和碧绿的芸豆。老寿星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嚷着要见见“巧手仙女”。
回家的时候已是太阳西斜，妈妈这回没有带走酬谢的面条，而是把一小包牛皮纸包裹的面粉和擀面杖放在了一起。我有些纳闷，妈妈说：“铁蛋快过生日了，这把面粉正好派上用场。”
铁蛋是隔壁李爷爷和李奶奶的外孙，去年和妈妈从山西搬来。听妈妈讲，铁蛋爸挖煤被砸死了，没有生计，妈妈带着儿子投奔娘家来了。李爷爷家没有劳力，本来日子就捉襟见肘，如今又添了两张吃饭的嘴，生活更加拮据。好多天以前，铁蛋和几个小伙伴在我家玩，也不知谁说起过生日吃面，大家都夸自家妈妈做的面好吃，只有铁蛋一声不响。我问：“你妈从山西来，会擀面吗？”铁蛋点点头。“好吃不？”铁蛋红了眼圈，半晌嗫嚅道：“两年过生日不吃面了。”妈妈在一旁听见，连忙追问铁蛋的生日是哪一天。这事过去好长时间了，谁知妈妈还记在心上呢。
我牵着妈妈的手走了几里路，两腿像灌了铅越走越慢，上下眼皮直打架。妈妈瞧我一眼笑了，“刚才吃面像饿狼，这会儿咋变成懒猫啦？”说着蹲下拍拍自己后背，“上来吧，瞌睡猴子。”
伏在妈妈温暖的背上，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歌谣：
山高高，路绕绕，
小猴回家要睡觉。
不蹦也不跳，
不叫也不闹，
妈妈身上睡觉觉。
过了四五天是铁蛋生日，妈妈带着那包面粉去了他家。铁蛋吃了生日面，李家的爷爷、奶奶、妈妈都吃了面，唯独没有我的份。因为这回擀面，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带我一同过去。为这事我半晌忿忿难平：哼，妈妈偏心眼，难道自家儿子还不如邻居儿子？
次日我家窗台上多了一盘熟透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圆盘上葵籽粒粒饱满结实。妈妈看见拿起晃晃说：“铁蛋娘真是的，恁多礼数！给娃做碗面还不是应份的事？”我看到妈妈憔悴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嘴角比往日多了些惬意。
媽妈把向日葵递到我手上，什么也没说。
发稿/丁爱芳
天外天，山外山，
走路九拐十八弯。
田一块，地一片，
种了麦子吃面面。
那时家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一日三餐吃的不是棒子面加榆树叶的黄窝头，便是红薯干和着红薯藤磨成面做的黑窝头，难得吃到一顿白生生的面条那可就是山里人的大餐。
那年头没有轧制面条的机器，家家主妇都会擀面条。说起擀面条，妈妈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高手。家里有两根擀面杖，长的五尺，短的二尺五，是妈妈当年的嫁妆。姥爷是木匠，为了探寻制作擀面杖的材料，翻山越岭走亲访友，终于寻得上等陈年枣木，回到家精心制作，细致打磨，大面杖两端雕刻了“勤劳”二字，小面杖两端雕刻了“善良”二字。出嫁那天用红绸包裹起来，郑重递到妈妈手里。
擀面杖通体紫红，光滑细腻，如石似玉，成了妈妈的心肝宝贝。我性子皮，常常拿起擀面杖扛在肩上当作金箍棒戏耍，妈妈看见连忙叱道：“泼猴住手，弄坏了别想再吃面！”这一招还真管用，我立马乖乖放下了擀面杖。
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只有喜庆的日子才能吃上白面条。山里规矩，盖房上梁要吃“财面”，过生日要吃“寿面”，添丁加口要吃“喜面”。妈妈能一口气擀二十几斤“财面”，供一大班子上梁的壮汉吃个肚子溜圆。这种面要劲道，吃起来才有嚼劲，妈妈说：“吃了馍，爬一坡；吃了面，翻一山。”就是说吃了馒头，那力气只能爬一座小山坡；吃了她擀的面，那力气就能翻过一座大山。擀寿面讲究一个韧，面条又细又长，因为过生日要讨长寿的吉利，而且做出来的因人而异，老年人要绵软，年轻人要筋道，小孩子要滑溜。擀“喜面”则看人擀面，生男孩要宽面条，长大了膀大腰圆；生女孩要窄面条，长大了苗条秀气。
妈妈擀面的学问可大了，什么和面要看水温，醒面要看时间，擀面要看手法……一套一套的。妈妈要是识字，一准能写一本教科书《擀面大全》。
除了这些，妈妈在我生病的时候还会擀出“云雾面”，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面片让人垂涎欲滴，有方形、菱形和三角形。白瓷碗里漂着绿油油的香菜、香葱、香蒜，还有白生生的如云如雾的面片，忍不住深深闻一口香气，接着再闻一口，舍不得动筷子。猛然间我狼吞虎咽，须臾风卷残云，舌尖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妈妈在一旁看着，“哪里是生病哟，分明是馋虫在肚子里闹腾嘛。”
为了这一口令人馋涎欲滴的“云雾面”，我常常背着妈妈舀起水缸里的生水使劲往肚子灌，或者夜里睡觉故意把被子踢到地上。然而这些招数不是还没学到家，就是被洞察一切的妈妈破解，让我的锦囊妙计一个接一个化作泡影。不过有次有了机遇，虽不是“云雾面”，却也是可口的白面条，时不时打打牙祭。
那一年县长下来视察，生产队长叫人送来面粉，让妈妈擀面条准备午饭招待县长。县长吃过之后大加赞赏，说妈妈的手艺比县里“第一楼”的大厨还强三分。这一下妈妈有了名气，“擀面能人”的称号蜚声山里山外。打那以后，附近一带家境好的人家遇到喜庆日子，都会登门邀请妈妈前去擀面。每次妈妈外出擀面都要带上我，为的是“叫小馋猫压压肚子里的馋虫”。妈妈擀面还能带回一把面条，那是主人家酬谢妈妈的“劳务费”，足够一家人美美改善一顿伙食。
以后的日子里想吃面的时候，我便一个劲追问妈妈：“咋还不去擀面呀？”问烦了，妈妈哄我：“快啦馋嘴猴子，用不了几天就去擀面。”还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像是讲谜语，“你一天数手指头，一天数脚趾头，数完手指头加脚趾头的日子，就去擀面啦。”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山那边有个大村子，是生产大队队部所在地。秋收过后，大队支书的娘过八十大寿，派人来家请妈妈前去擀面。听说公社的宣传队还要在他家唱大戏，高兴得我半夜里还不睡觉。“别折腾啦。”妈妈打个哈欠，唱小曲《小猴睡觉》哄我入眠，以往十分灵验的催眠曲，这阵子也失去了魔力。最后妈妈使出杀手锏，说：“再不睡，明天就不去擀面了。”我只好使劲闭上眼，假装发出打呼噜的声响。
第二天妈妈带上宝贝擀面扙，给我换上过年的衣裳，牵手出了家门直奔相邻的大山。大队支书家的院子很大也很气派，院子中间有几个戴红袖章的宣传队员在唱样板戏《红灯记》和《沙家浜》折子戏，没有戏装，只有一把胡琴伴奏。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老的少的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我不懂剧情，只是记住了阿庆嫂、李玉和、李铁梅几个名字。以后好长的日子里，我都给白胡子爷爷和没牙的奶奶一遍又一遍津津乐道这些名字，还胡诌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故事。
这回妈妈又露了一次脸，支书家的亲友们纷纷啧啧称赞妈妈擀的面。一个穿着讲究的亲戚，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侃侃而谈，说妈妈擀的面“比四川的担担面筋道，比山西的刀削面柔滑，比西安的烩面细腻，比兰州的拉面圆润”。一帮子没出过大山的亲友听得张大嘴巴，伸出大拇指连连说：“好！好！好！”也不知是夸妈妈手艺好，还是说评论者嘴巴巧。
妈妈特意给老寿星做了一碗“祝寿面”，彩绘松鹤图的大碗里，一根一尺八长的银丝面整齐地摆出寿桃图案，上面覆盖了一层雪白晶莹的圆面片，圆面片中间镂空雕刻了一个“寿”字。肉末做的卤汤里漂着红亮的樱桃和碧绿的芸豆。老寿星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嚷着要见见“巧手仙女”。
回家的时候已是太阳西斜，妈妈这回没有带走酬谢的面条，而是把一小包牛皮纸包裹的面粉和擀面杖放在了一起。我有些纳闷，妈妈说：“铁蛋快过生日了，这把面粉正好派上用场。”
铁蛋是隔壁李爷爷和李奶奶的外孙，去年和妈妈从山西搬来。听妈妈讲，铁蛋爸挖煤被砸死了，没有生计，妈妈带着儿子投奔娘家来了。李爷爷家没有劳力，本来日子就捉襟见肘，如今又添了两张吃饭的嘴，生活更加拮据。好多天以前，铁蛋和几个小伙伴在我家玩，也不知谁说起过生日吃面，大家都夸自家妈妈做的面好吃，只有铁蛋一声不响。我问：“你妈从山西来，会擀面吗？”铁蛋点点头。“好吃不？”铁蛋红了眼圈，半晌嗫嚅道：“两年过生日不吃面了。”妈妈在一旁听见，连忙追问铁蛋的生日是哪一天。这事过去好长时间了，谁知妈妈还记在心上呢。
我牵着妈妈的手走了几里路，两腿像灌了铅越走越慢，上下眼皮直打架。妈妈瞧我一眼笑了，“刚才吃面像饿狼，这会儿咋变成懒猫啦？”说着蹲下拍拍自己后背，“上来吧，瞌睡猴子。”
伏在妈妈温暖的背上，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歌谣：
山高高，路绕绕，
小猴回家要睡觉。
不蹦也不跳，
不叫也不闹，
妈妈身上睡觉觉。
过了四五天是铁蛋生日，妈妈带着那包面粉去了他家。铁蛋吃了生日面，李家的爷爷、奶奶、妈妈都吃了面，唯独没有我的份。因为这回擀面，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带我一同过去。为这事我半晌忿忿难平：哼，妈妈偏心眼，难道自家儿子还不如邻居儿子？
次日我家窗台上多了一盘熟透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圆盘上葵籽粒粒饱满结实。妈妈看见拿起晃晃说：“铁蛋娘真是的，恁多礼数！给娃做碗面还不是应份的事？”我看到妈妈憔悴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嘴角比往日多了些惬意。
媽妈把向日葵递到我手上，什么也没说。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