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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弹一星近乎一段分水岭。
此前的中国时刻遭受着来自美国的核威胁,掉落在日本广岛、长崎的原子弹随时有可能掉落在中国人的头顶上。中华人民共和国虽已建立,但“再挨打”的忧虑并未消散。
而从1964年到1970年,中国连续成功爆炸和发射“两弹一星”,继美、苏、英、法之后成为全球第五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才真正确立国际地位,迈入军事科技大国行列。
“只有枪杆子没有炮杆子是不行的”,毛泽东的论断得到了验证。
但是,两弹一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功的呢?
思之令人心酸。
“两弹一星功勋奖章”一共颁给了23人,但理当有更多人共享这一份荣誉。不止有被美国软禁5年、45岁辗转回来建设祖国的钱学森;不止有只身入险、手捧核弹头,受到强辐射而早逝的邓稼先;不止有飞机失事,躯体烧焦、与身旁警卫员紧抱在一起,分开两人遗体后发现中间保护着机要文件的郭永怀;不止有“文革”期间被造反派活活打死的姚桐斌;不止有不耐反复的批斗而服下安眠药自杀的赵九章;
……
还有一些奖章之外的人值得被记住。上到元帅聂荣臻,下到离家“不告父母兄弟”的无名小兵。
有在政治声浪中坚持信念的领导人、科学家,也有饿着肚子干国家事业的工人,还有大漠中成片的坟冢。
如果有人把“两弹一星”的故事当作过于浪漫的英雄史诗,不如趁早先打消这个念头。艰苦岁月中没有大人物,只有埋头干、奔波苦。
在建党百年之际,重看“两弹一星”,是一抬头和一低头——抬头重看星空宇宙,低头泪洒满地焦土。
归 人
没有人硬逼着科学家们回国。
但1949年前后,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们看到希望、拥回大陆,希望以毕生所学来帮助建设新中国。
“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祖国。”后来诸多回忆录都有谈到,新中国成立前后,萦绕在一些科学家心中的词都是:回去、回去。
钱学森。
他在美国并不是小人物,师承航空理论泰斗冯·卡门,36岁时成为麻省理工学院建校以来最年轻的终身教授,又受军方青睐,担任美国国防部科学咨询团成员、海军军械研究所顾问的职务。
他在美国20年如漂萍,功成名就,却没有置办一处房产,也没有买一份保险。
1949年,钱学森筹备回国。
“我宁可把钱学森枪毙了,也不让他离开美国。无论在哪里,他都值5个师!”
当时美国海军部副部长一句狠辣的话,为这位科学家带来了归国的重重险阻。
钱学森先被美国认定为间谍,遭到逮捕,被囚禁在一座小岛上,后又迎来了漫漫无期的居家软禁。
5年,整整被软禁了5年,直到钱学森秘密向国内寄信,周恩来才在1955年通过外交手段帮助他回到祖国。
郭永怀。
他是著名的空气动力学家,康奈尔大学的教授,也曾是冯·卡门的学生,钱学森的学弟。
郭永怀的性格显然更烈一些,他在校园里公开烧掉了自己的几千册藏书、大量的研究笔记和授课讲义。
一个文质彬彬、东方面孔的教授,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本一本将书撕开、丢进火堆。
郭永怀知道,这些重要书籍和资料不管是带走还是送人,都可能被美国当局认定是“间谍行为”,成为自己归国的阻碍。不如干脆一烧明志,破釜沉舟。知识都在他的脑子里。
多么自恃天才、又归国心切的举动。
而这一位轻视材料、相信自己的科学家,又是如何在多年之后的飞机失事时,断然决定以肉身来护住“两弹一星”的机要材料的呢?材料安好,身体焦黑——这已是后话了。
当时还有张文裕和王承书夫妇。
这一对物理学博士和郭永怀正相反,他们往北京、香港寄了近两千磅重的书籍和材料。就像打游击一样,夫妻俩每逢夜深人静时便整理书籍、资料,每6磅打包成一个的小包裹,抓住每一个邮寄机会,逃过移民局的审查。夫妇俩寄了整整一年多,才将三百多个包裹寄回国内。
書寄回来了,他们就放弃在美国的一切,把美国的两辆小轿车、家电、家具全部送人,立刻回国。
还有科学家赵忠尧,他从美国采购20箱器材想办法带回国内,后来为中国安装出了第一台静电加速器。
以及建国之前赶回的钱三强夫妇。
这些归人的名字如果一时记不住也没关系,只要你可以想象到——他们曾经吃了多少苦头,放弃了什么样优渥的条件和个人科研成就的诱惑,才回到了百废待兴的祖国,就可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什么而读书。
要 人
中国的“两弹一星”,最先上马的是导弹和原子弹项目。
一边是1956年成立的火箭、导弹研究机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钱学森做院长。一边是原子能研究所,由钱三强任所长,牵头科学家们一起做。
项目虽上马,但一开始就犯了难——白手起家,谁来做第一批骨干?
当时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刚刚展开,各行各业都在加紧建设,科技专家都是单位里的宝贝,是稀缺人才,一些科学家经常被笑称是“老母鸡”,要承担孵化更多人才的任务,没有哪个单位舍得放人。怎么去跟各单位要人才?
聂荣臻元帅是受命领导全国科技工作和研制“两弹”任务的人,他得帮着调集,把人聚拢起来。
周恩来支着,让聂荣臻组织国务院33位部委领导开会,直接开口要。
可当时一场会开下来,聂荣臻并不好受,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整个会场唯独只有“哈军工”院长陈赓鼎力支持,答应给6个人,且很快到位了。其他单位答应给的人迟迟不来,有的两个月过去了还没动静。
最后是聂荣臻列了名单找到了周恩来,请他亲笔批准,走行政手段才把人硬调来的。 集 体
新中国是不平静的。“两弹一星”事业也不是在真空中完成的。
1957年的“反右”运动,一大批知识分子,包括科学家,接受批斗。
1958年,大躍进开始,全国大炼钢,各地都在放“卫星”。而真的“两弹一星”的科学性却遭到了政治的冲击。
这一年,中国人造卫星工程上马,代号“581”,但研究所里经常争吵不断。
因为一群年轻科技人员不满所长、著名科学家赵九章。他们主张“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要“不放山药蛋那般大的,一上马就搞高能火箭、高能发动机,放几顿重的大卫星”。
赵九章也无法说服他们。
一天,在一番争执之后,这群年轻人将赵九章制作的一个卫星模型从三楼扔了下去,差点砸中下面推着自行车的51岁赵九章。赵九章当场泪水盈眶。
特殊年代里,荒唐事不断出现。
很快,1959年,此后是长达三年的大饥荒。
导弹试验基地上的工人有的饿得都逃了,中央拨过去一批粮食,半路上被农民抢劫了。北京的研究院里,科学家们也不好过。
邓稼先总是在半夜三更回家翻东西,再带回研究院给年轻人吃,他自己饿得瘫软,连30斤重的女儿也抱不起来。
因为饥饿,很多科学家患上了浮肿,接受周恩来接见的时候,彭桓武的脚脖子肿得快提不上鞋子。
然后是1960年,中国和苏联的关系恶化,苏联撤走在核工业领域的全部援华专家,并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图纸资料。
碰到经济极端困难的时刻,全国对导弹、核武器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上马”还是“下马”的争议不断,开会时经常桌子拍得叭叭响。
“两弹一星”事业岌岌可危。
那是一段非常敏感的时期,连身边亲信下属都劝说聂荣臻,暂时搁置。不料元帅直接发火了:“不搞出两弹,我死不瞑目!”
聂荣臻给毛泽东写了一份5 000多字的报告。
看似报告,其实是军令状。因为他作出明确承诺——四年左右可以制造一般的原子弹,五年或更长的时间可以造出比较高级的原子弹。
伴随着美国持续不断地对中国大陆的核威胁,聂荣臻的报告增强了中央领导人的信心,“两弹”项目保住了。
当然不是到此为止。
随后“文革”的冲击,以及始终艰苦的科研历程,让“两弹一星”事业中心的科学家们始终在摇摇晃晃地前行。
他们大部分人一边忍受挫折、批斗、工作时间得不到保障,一边争分夺秒、刻苦钻研,作出了举世瞩目的成绩。
从1964年成功引爆第一颗原子弹,1966年导弹和原子弹“两弹”结合成功,1967年第一颗氢弹试爆成功,再到1970年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这“两弹一星”的艰苦历程,中国科学家们以生命、以精神,为它画下了一个传奇的句号。
1986年,邓稼先去世的时候只有62岁。
他说:“我不爱武器,我爱和平。但为了和平,我们需要武器。”
至此,与其说“两弹一星”是军事项目,不如说它是一种精神。就像张爱萍将军说的,“原子弹是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倒了这种精神,就只好去乞讨了”。
对于科学家们来说,也是一抬头和一低头,低头热爱脚下热土,抬头热爱物理世界、璀璨宇宙。
(来源:《南风窗》 何 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