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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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 子
  
  这个时代,有什么是能够相信的呢?爱情可以是假,亲情也未必是真,人跟人之间总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互相牵引,交织在彼此的人生。隐形的线连系着的是每个人的人生,不管多远,该相连在一起的,一定会碰见,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命运。
  那个满头金发的男人走向算命摊子时,身上那股腐败的气味浓得化不开,罪恶又峻寒,冷得让人直坠十八层地狱。
  或许是男人全身散发出来的不祥,使得所有人都自动离他五步远。他相当年轻,但长期嗜好烟酒损害了他本应该白净的脸庞,纹满刺青的脖子上悬着一条炫耀的金链,在算命摊子前停了下来,不必开口,算命师就知道这男人想问什么。
  “问运势。”男人说,掏出一张红纸,“名字生辰全在上头了。”
  算命师伸手将红纸取过,拿起放在上衣口袋的眼镜,用几乎所剩无几的视力仔细端看了好一会儿,“嗯⋯⋯蒋先生,你一切尚称平顺,可以说是心想事成,只是流年冲北方,端午前后应注意水劫,”算命师眉尾微微跳动,“还有女祸⋯⋯”
  这名姓蒋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女祸?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女人,北方及水劫是吧?我会注意的。”然后抽了几张百元大钞丢在桌上,“甭找了,当我做功德。”
  男人连同他那股烂到骨子里的腐臭一并远去,算命师看了看桌上那几张“功德金”,再朝远去那男人的背影探看,摇摇头,话才说了一半,男人便走了,身后拖着一条黑色的线。总是这样,人们只看想看见的,只听想听见的,他又能如何?
  
  德 芬
  
  德芬一向怕雷,当惊人的光亮将天空划开一道裂缝时,她连忙跑进骑楼的某间店铺,才刚踏进,雨就啪啦啪啦地下了起来。
  “算命吗?”
  “咦?”德芬朝后方一看,有个中年男人坐在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前,微笑地问她。
  她对算命师抱歉笑笑说,“不⋯⋯我只是躲一下雨。”
  “坐下吧,天什么时候要变不知道,”他比着桌前的矮凳,两只乳白的瞳孔显示着他的目盲,“人的命运也是一样。”
  德芬呆愣了一下,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半个小时前她才对一个卡车司机这么说过。
  “不⋯⋯我待会儿还有事,不好意思,雨一停我就离开。”她客气地推辞着,心里惦记着被大雨耽误的行程,她最好的客户黄先生昨天从四楼摔落,目前在手术房里生死未卜,她得去医院一趟。
  “你要见的那个人已经走了,没有去的必要。”红桌子上的小香炉烟雾袅袅,坐在案前的男人气定神闲,仿若一尊不知名的神像。
  德芬诧异地双眉高挑,才要说什么,手机便叮叮当当地响,她急忙接起,“喂?黄太太,是⋯⋯不好意思,下了场雨,我被耽搁了⋯⋯”她对着话筒,脸色愈来愈凝重。
  收了线后,德芬脸上一阵黑白闪烁,她坐下来急忙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方才客户的太太打来说,她的客户在手术中大出血,已经往生了。
  算命师微微抬额,“人的命运在出生时就决定了,这是命数。”他轻摇着头,问道,“想算什么?”
  “我⋯⋯”德芬有点不知所措,“我没算过命,也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那就算一般人都会问的事情,”他自一旁拿了张红纸递到她跟前,“写下名字及生辰。”
  又是一条即将断掉的线,他看过多少像这样被迫中断的生命了?每当这样的顾客上门时,他很少不感到难过的,只能小心用词,用一些模糊暧昧的字眼警告他们。
  “最近红鸾星动,只是时岁走到孤鸾,而流年又行到末九,逢九必定遇劫,若要结婚请等到今年年关过后,近期请务必小心车祸,直到七月下旬过后可望平缓,今年一整年都有大小祸事,主事在西南方,”他抬头对着德芬说,“血光之灾易逢难解,若祖上有荫,应可化解些许,但一切小心为上。”除了命格上算得到的之外,她有股沉重的黑暗,但他却看不出来是什么,是前世带来的债吗?
  德芬有些生气。血光之灾?用这种暗示的口气,目的不就是为了要让她神经紧张!随便讲两句吓人的话就想要收钱,比她这个保险业务员还要唬人。虽然在某种程度来说,保险跟算命都是在预防随时发生的意外,但她从事的是正当职业,可不是装神弄鬼。
  “感谢您的忠告,但是我不相信,”不管是结婚还是车祸,她都不打算相信,她说,“我可没有叫你算,别想我会给钱。”
  他摇摇头,“我不收钱,是命运领你来这里,我只是告诉你可能会发生的事,不管怎样,还是请你一切小心。”
  德芬听不懂,也不想懂,这个算命师让她感到不舒服。她站起身,“还是谢谢你,我是保险业务员,小心是我的职业本能。”
  “请等一等。”
  德芬刹住脚步,“还有事?”
  算命师伸手把香炉的盖子掀开,取来一张黄符纸,然后抓了些许仍在燃烧的香灰包起,放进一个小小的红包袋里递给她,“请拿着这个,可以避掉一些伤害,就算避不掉,也能帮你不至于受太大的伤。不要钱,只是希望你平安。”
  她接了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谢谢。”接着从皮包里拿出几百块放入纸箱。
  没想到看似目盲的算命师竟像是“看”见她的动作一般,说道,“我说了不要钱,几百块并不能救你的命,只有你自己可以。”
  德芬一愣,只好再次道谢,“真是谢谢您。”
  大雨在这个时候停了,她转身离开,没入雨色方新的街道上。
  算命师悲哀的神色更加深沉了,“劫数啊⋯⋯”
  “黄先生还是去世了啊⋯⋯”德芬将申请表递给经理时,经理感叹道。
  德芬附和着,“是啊,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还有是它的道理在,还好他保了险。”
  经理才要签名,忽然想到什么事,“德芬,上次蔡先生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德芬心中暗暗叫苦,经理成天就爱替她做媒,她不结婚好像碍了他的眼似的!
  “呃⋯⋯经理,我现在这么忙⋯⋯”
  “这跟忙有什么关系?谁说忙就不用结婚啦,你都三十九了!再拖下去就会真的没人要了。”
  “经理⋯⋯”她有点无奈,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从你还是小姑娘就在公司,我把你当作是自己的妹妹,你家人出事时,我也说过要照顾你,你的婚事说什么我都要替你完成的。”经理看起来比她还无奈,“你就只剩一个侄女而已,没有其他亲人了,万一哪天你怎么了,难道还奢望你那个侄女会替你处理身后大小事?”
  她小声抱怨,“也不用把咏慧讲成这样⋯⋯”
  “还在替她辩解,你这种阿姨还真是不多,她用信用卡买名牌货刷爆了三张卡,你替她付;明明买不起,还去贷款买了辆车子,没付几个月的款就不要了,也是你处理;没事还弄个什么指甲彩绘的路边摊,说什么现在正流行,一定会赚大钱的鬼话,搞到地下钱庄不时追杀她,最后还是你拿了积蓄替她还清,我说你⋯⋯”
  那有什么办法?她就自己这么一个亲人,爸妈跟姐姐两夫妻一同出游,结果因为游览车在山上因不熟路况跌入山谷,四个人共赴黄泉,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的侄女变成今生唯一的责任。
  “咏慧还小嘛,再长大一点,她就会懂事了⋯⋯好,那个什么蔡先生的,我去跟他见面就是了。”
  “那好,下星期六,不准找理由,否则我亲自去押你来!”
  “好啦好啦⋯⋯”
  蔡先生看起来的确人很好,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说话也恭谦有礼,除了有点黝黑,长相倒也不太讨厌。不知道是不是从来没有谈过这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德芬很快就开始认真起来,蔡先生各方面都是再好不过的对象,虽然是鳏夫,还有个十几岁处于叛逆初期的儿子,但她自己也没有太多条件可以挑剔对方,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多事都必须要将就。
  但她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就是她的侄女咏慧,太过好高骛远,不懂得赚钱的辛苦及意义。出国旅游、名牌、车子⋯⋯父母的保险金早就被她花光了,但她却认为,花德芬的钱也等于是花自己的钱,那些钱可是自己的爸妈用生命换来的,她本来就花得理所当然。
  回到家里,发现侄女正低声下气地接电话,看到德芬进来,马上躲进屋里。但还是被德芬听见只言片语。
  地下钱庄!这孩子怎么又去借高利贷?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思及至此,她生气地拍打咏慧的房门。终于在一阵猛敲狂打之后,咏慧开了门,原本德芬以为她又要出来顶撞她,没想到见她哭得泪汪汪。
  “阿姨⋯⋯”
  “你⋯⋯你又做了什么?”
  “都是亚贞啦!”她扑到德芬的怀里哭诉,“她跟我说,她在日本找到一个台湾还没有的鞋子品牌,那牌子在日本卖得非常好,想要赚钱就必须抢在别人之前把这个牌子的代理抢下来,否则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只好⋯⋯去借了五十万。”
  “你跟高利贷借了五十万?”德芬惊恐地倒抽一口气,差点没昏过去,她再也忍不住怒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阿姨,救我啦⋯⋯”
  这样下去不行!如果不给她一个教训,她是永远都不会学乖的。于是德芬把脸冷了起来,“我没有钱,上次帮你还的高利贷已经是你爸妈最后的钱了,你已经没有钱可以挥霍了。”
  “我会被他们抓去卖春啦,阿姨⋯⋯你就我一个亲人,你不忍心的,对不对?”她继续眼泪攻势,暗算着再坚持一下,德芬就会心软了。
  “这次不行!咏慧,你要自己想办法。”德芬硬起心肠,希望咏慧能真心明白自己的错误在哪。
  眼见一向最有用的招数也失效了,那就没有必要再装可怜,她擦了擦泪水,骄傲地抬起头,“哼!你会后悔的。”她拿起包出门。
  好几天过去,咏慧连通电话都没有,德芬开始担心她的安危,跟蔡先生的恋情也无心经营,她开始联络她所知道的咏慧朋友们,就在她手足无措之际,咏慧最好的朋友亚贞打电话给她。
  “亚贞?你最近有没有看到咏慧?”她已经打算把爸妈的保险金拿来替咏慧解危。
  “阿姨!”那头的亚贞声音慌张,“咏慧⋯⋯她被人押走了!”
  听到这话,德芬的心直直坠落。
  “他们在哪里?”德芬强迫自己冷静。
  “就是上次咏慧借的那间地下钱庄,你还记得吗?”
  “嗯,我知道了,我会处理。”收了线之后,她原本想联络蔡先生陪同她一起去,但他们还没有进展到可以共同面对这种难堪的事,况且还是复杂的家务事,对方可不是什么善良老百姓,德芬不要他为她冒这种险!
  “姐姐,对不起⋯⋯姐夫,对不起⋯⋯”路上开着摩托车,她边掉泪,想起咏慧离家前的最后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她真的后悔了,如果咏慧真的因此而毁了一生,那她该如何自容?失神回想着,车速也不知不觉加快,她的心里只惦记着咏慧,却没有注意到她已闯过红灯,当然也没有见到那辆公交车。
  “该死,这下怎么办才好?”咏慧跟亚贞着急地在加护病房外踱来踱去,脸上的恐惧比忧愁还深重。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她会这么着急地要冲去救你?”亚贞跟咏慧策划这场“绑架记”就是为了要让咏慧的阿姨能拿钱出来帮她们渡过难关,没想到她却在半路被车撞了。
  “全是废话,这下好了,唯一有钱的被撞成这样,万一王大哥真的找上门来,假卖淫就会变成真卖淫了。”
  咏慧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没钱,只是全让阿姨给管死了。”
  “这倒也是,如果你阿姨因为这样挂了,你不但能获得自由,还能连你阿姨的保险金一起领,她是保险业务员吧?自己一定也保了不少险。”
  咏慧一愣,如果阿姨死了的话⋯⋯能继承她的钱就只有自己了,可是⋯⋯
  “医院臭死了,我要跟我男朋友去约会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看咏慧想事情想到失神,亚贞耸耸肩地走了。
  她有些发呆地坐在德芬的病床旁,此时德芬的头部全让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紧紧包起,只露出眼睛及嘴巴的部分,医生说她有生命危险,这两天是观察期,家人请务必随时跟医生有所配合。
  “阿姨⋯⋯”她叫了声,想知道此时的德芬是否有反应,“你有没有听见我在叫你?”德芬安静地闭着眼睛,嘀嘟的仪器声代替她回答。
  她想到亚贞讲过的话,如果阿姨不在了,那她会有钱也会有自由。如果她因为这样就死了,那么⋯⋯阿姨也算是死于意外了吧?应该是的,她看了看加护病房里此时没有护士在,于是她伸手把那台仪器的插头微微拉出些许,仪器还在运作。
  咏慧咬咬下唇,她需要钱,万一阿姨就这样再也醒不了,变成了植物人,那还不如死了好。她一口气拉出插头。咻地一声,仪器沉默地停止,德芬没有任何反应,这样就行了,她只要假装出去买个东西再转回来,谁都不会怀疑到她,反正只是医院插头没插好,不小心让她的阿姨死掉。
  嗯,就这样。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愉悦,她的问题解决一半了,接下来她将会领到一笔吓人的保险金,并且获得自由。
  嗯,就这样。
  
  咏 慧
  
  她真的吓了一跳,她阿姨竟然这么有钱!一千五百万!扣掉还给地下钱庄的本金及利息,她还有一千多万可以花,看着存款簿上那一长排的金额,咏慧有种不真实的飘飘然。话说回来,让她吓一跳的除了保险金高得吓人,另外就是那个瞎子算命师,简直就是太神了!
  “想算些什么?”他问。
  年轻女孩穿着时髦,但能闻到她散发出来的贪婪的味道,那是一种浓重的铜臭,天生的爱慕虚荣。
  咏慧从家里愤怒地出走后,既沮丧又无助,算一下未来也好,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破解现在的窘境。于是咏慧坐下来说道,“算财运。”
  “财运吗⋯⋯”他喃喃自语着,“嗯,近期之内有笔横财,但那是财神过路,这笔钱拿不得,那不是你的,如果真获得,请务必拿去行善。”
  “算命先生,你能不能再讲清楚一点?”
  女孩身上的线若隐若现,他无法确实清楚她的命运,这个女孩命中注定带有偏财,若能守住便不愁吃穿,但是⋯⋯恐怕将有场大劫。
  “你命中有财,但非正途带来,不义之财不可取,否则将招来横祸。”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会招来什么祸?”
  “小至见血,大至命休。”
  “你讲这样我听不懂啦,我会发生什么事?”
  “这要看你的造化,但及时行善多少能为你化解一些。”
  咏慧觉得她遇到一个半调子了,难怪没有人上门,他根本就只会半套嘛,“算了,我再去找别人算。”她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块钞票,“你的算命只值这个价钱。”说完,她把钱丢进纸箱里去,扬长而去。
  咏慧贪婪的灵魂已全是空洞,就算她能大难不死,也只会这样可有可无地活着,那代表着她生命价钱的一百块让算命师怀着深深无奈的悲叹。
  咏慧很讨厌亚贞男朋友,他极端看不起女人,还有暴力倾向,常把亚贞打得遍体鳞伤,而亚贞不知道是眼睛还是脑袋被狗屎糊住了,死心塌地得爱死小健。
  他只不过是王大哥底下一个跑腿的小脚色罢了,她会去借高利贷就是通过小健牵的线,说什么可以借由他取得员工优惠,利息可以少算点,真是狗屁!她现在被讨债逼到就只差没去卖,说到底,把她害得这么惨,他也有责任。
  小健靠在这栋早就搬空的“信用顾问管理公司”外墙上,点起一支烟,“你阿姨是不是真的很有钱?”
  “有钱的是我,不是我阿姨,我爸妈的保险金加起来快要上千万,我阿姨只是暂时替管罢了。”
  “哦⋯⋯”小健眯起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地抽了几口烟后,他又问,“你阿姨还没嫁吧?如果她死了,那她所有的财产自然就会由你继承,没错吧?”
  小健把烟踩熄,“她如果死了多好。”
  “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杀掉我的阿姨?”
  小健耸耸肩,不置可否,“很容易嘛,王老大常用这招讨到债,先要债务人帮家里的人保个险,然后制造一场不会让人起疑的意外,还能拿到额外的费用呢。”
  咏慧曾有那么一下子几乎就要开口跟小健讨论了,她只是很虚荣,而不是丧心病狂。咏慧不想理他,但却不停想着他的话,同时焦虑地看看手表,阿姨还没有来,怎么这么慢?
  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喂?我是。”
  打电话来的人肯定说了什么,小健见咏慧的脸色逐渐显得讶异。
  “好⋯⋯我马上到。”
  她把电话收进手提包,转身就要走,小健连忙叫住她,“喂!你干嘛?你阿姨还没来。”
  “她不会来了。”她转身面对小健,他弄不清楚咏慧脸上那抹神秘的微笑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会来?她不相信你被地下钱庄抓走了?”
  “不,她在来这里的路上被公交车撞了,现在在医院里。”
  “哦?看来老天也站在你这边,它替我们动手了。”小健戏谑似的拍拍手。
  她挑了一边眉毛,“她还没有死。”说着,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开往医院方向而去。
  小健又点了一根烟,看着黄色的车体乌烟瘴气地驶离,她刚才说有多少钱?上千万左右是吧?如果她阿姨死了,肯定不只这些钱,他笑着,拂开落于额前的金发,而他有个来自算命师所算出的预感,他一切平顺,心想事成,而他此刻心中所想的是,咏慧的阿姨大概活不久了。
  有钱的感觉真好,她卧倒在柔软的沙发上,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踢踢今天去百货公司血拼的成果,百货公司的高级专柜小姐好像有一种本能,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香味,那是一种名叫“富裕”的香味。她们以前根本连正眼都不看她的。
  接下来要用这些钱做什么?环游世界?还是先去把自己渴望很久的东西买齐了再打算?她抽出其中一个袋子,那是答应给亚贞的名牌包包,当季最新款式,漂亮得找不出缺点。像是心有灵犀般,亚贞打电话来了。
  “喂?你要的包包买好了,什么时候来拿?”她欣赏着包包上象征时尚的商标,那是昂贵的唯一理由。
  “咏慧,”不同以往,亚贞的语气有种凄楚及哀求,“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你要借钱做什么?我不是才刚付了五十万酬劳给你们了吗?”她问,心里却浮出不屑,有钱的麻烦之一,每个人都会来借钱。
  “我们有点事⋯⋯”她似乎不太想讲理由,却还是说出口,“我们想结婚。”
  “结婚?”咏慧愣了会儿,“你要嫁给小健?”
  “小健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对于这点,亚贞的口气坚定起来,毫不犹豫。
  这女人真的有病,竟然要嫁给一个成天把她当沙包打的男人?这女人没救了,咏慧想,她还真没看过这么迫不及待往火坑里跳的人,她试探性地问,“你要借多少?”
  “呃⋯⋯可以的话,一百万。”
  一百万对于现在的咏慧来说是九牛一毛,但她这时想起另一件事,“我们的鞋子代理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跟我阿姨闹翻的,结果害她出车祸死掉,这阵子忙着办后事,都忘了问你进度如何。”
  “呃,咏慧,那个代理⋯⋯我⋯⋯小健赌博赌光了⋯⋯”亚贞小声讲。
  她很想再痛骂亚贞,可是有个念头使她忆起了算命师跟她讲的话,她必须要行善事才能化解横祸,帮助有难的朋友也算是善事吧?
  拿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好,我借你,可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收利息。”
  “利息?”
  “是啊,算法就跟王大哥他们一样就好,一万块收五十块利息,我可以暂时不收你的本金,但利息要每月给,包含你骗走的五十万在内。”
  “这⋯⋯这么多?”
  “小健不是说这是员工优惠?看在朋友的份上,我才只收这么一点。”谁叫亚贞要欺骗她,自己可是被她害得家破人亡!
  “好⋯⋯好吧。”为了小健,她也只能答应。
  “你是猪啊!”一记重拳挥来,落在亚贞的左腹上,她痛得弯下腰,“叫你去借钱,你借了一堆负债回来?”小健抬起脚又是一阵猛踹。
  “如果不答应,她不借我啊⋯⋯”亚贞退到角落畏缩着,眼神恐惧又慌张,“她已经知道那五十万的事了⋯⋯”
  “那个贱女人!有几个臭钱就开始拽起来了?”小健大脚一踢,把小茶几踢得半天高,砸坏了台灯和电话,“竟然收利息?她以为她是高利贷吗?地下钱庄可不是谁都开得起!”
  “明天,她叫我们去拿钱⋯⋯”亚贞的头还有些昏眩,但这件事非得先跟小健讲才行。
  小健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眯着眼抽起烟来,亚贞还在角落瑟缩着,可是她知道小健一定在计划什么事,她忽然有点担心咏慧的安危。
  不一会儿,他捻熄了烟,唤了声,“亚贞,你过来。”他的叫声不像刚才那样粗暴,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亲昵,她听话地站起来,慢慢靠近他。
  等她走到伸手可及之处,小健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轻柔地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们的情况,我们需要钱。”
  “嗯。”我们?她有些悲哀地想着这个原本应该象征亲密的用词。
  “如果不快点把王老大的钱还完,我们根本就无法安心地在一起,只要想到这里,我就很害怕失去你。”他又说,“所以你要帮我对吧?”
  她抬起头,“你想做什么?”
  “你的姐妹现在这么有钱,从她那里挖一点钱过来,就能解决我们的困难,我需要你的帮忙。”
  “你想做什么?”她再度问了一次。
  小健在她耳边轻轻说着,亚贞的脸从可怜兮兮变成了讶异,“这样好吗?”
  “反正那笔钱也不是她赚来的,是她继承来的,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感到良心不安。”
  听到小健在耳边的呢喃,亚贞不由自主想到葬礼上咏慧的窃笑,她并不为阿姨的逝世而难过,反而为得到她的财产而暗自高兴,以及之后她那股不可一世的嚣张态度,好像突然有了钱之后,她就变成了上流社会人士一样,睥睨着所有贫穷的人。
  “我们又不是不还她,至少我们不必再呼吸着王老大喷出来的气生活,那真是太窝囊了,说不定还完钱之后还能剩一些钱,我们就能办个温馨的小婚礼,生几个孩子,幸福地生活下去。”
  小健的话深深打动了她,于是她点头,“嗯。”
  一见到小健站在亚贞后面,咏慧的脸马上垮下来,这个瘟神来干吗?她可还没忘记上次他那副混蛋嘴脸。
  “喏。”她从自己最新的包包里抽出支票递给她。
  “怎么不是现金?”
  “你叫我拿一百万跑来跑去?你知不知道一百万现金有多重啊?会把我的指甲折断。”
  小健抽走了亚贞手上的支票,“一个月后才能领到钱?”
  “这个月我不会收利息钱啦,我现在有个财务管理人,他建议我这么做,说什么用支票管理钱比较容易掌控,唉呀,反正我不懂啦,可是用支票付钱挺有派头的,你们又不急着这个月结婚,没关系吧?”
  小健朝亚贞看了一眼,她马上意会过来,把客厅的窗帘拉上,室内顿时黑暗,残余的光线只够咏慧看见他们的脸。
  “你在做什么?干吗拉窗帘?”咏慧完全没有发觉危险已悄然靠近。
  小健自口袋里掏出弹簧小刀,一屁股坐到咏慧旁边,“呐,我们请你帮个忙如何?”
  那把小刀子让咏慧很不自在,“你拿着刀子跟我谈什么?”
  “没什么,把你的银行密码告诉我们。”
  “你⋯⋯这是抢劫!”
  “算是吧,谁叫你这么不上道。”小健的手劲加强了些,强调他的认真。
  “你⋯⋯”她看向亚贞,“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对我!”
  “亚贞可是很伤心的,最好的朋友都不帮她了,她又有什么办法?”小健这么说,亚贞别过头去,挥掉她的指责。
  小健把小刀刀尖放在咏慧腿上,“先给你放点血,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咏慧还不及尖叫,小健的刀就已经插入了她的腿中,痛得她双脚拼命地踢打,小健干脆坐在她的背上,免得她动来动去,不小心刺到自己就倒霉了。
  “还不说?你可真是爱钱,爱到连自己的阿姨都能杀掉。”小健觉得这么凌虐咏慧有股奇异的快感,比平常他去讨债要爽上好几倍。
  “唔唔唔!”咏慧拼了命地挣扎,全身的痛苦被忽然揭发真相的惊恐取代。
  “我猜得没错吧?无缘无故地机器插头怎么会掉呢?医院可没有笨到会犯这种错,只可惜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犯人是病患家属。”
  咏慧狂乱地摇着头,小健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他只是碰巧猜中罢了!
  “咏慧,你⋯⋯杀了你阿姨?”当初听到咏慧说医院方面不小心疏忽了,把机器插头弄掉了,她还真的以为只是意外。
  “闭嘴!”咏慧大声吼叫出来。接着她不知哪来的蛮力,把坐在她背上的小健用力顶翻了过去,用尽全力往小健身上扑过去,“你这人渣,有什么资格说我!”
  “干!你这贱人要做什么?”一见她竟然扑过来,小健的手掌用力一拍,拍在咏慧的脸上,亚贞翻滚了两圈,后脑撞到电视柜上。
  小健从地上爬起,抬起脚往咏慧的肚子连踢了好多下,还一边叫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不给你教训几下,你不知道老子的厉害!”他发了疯般狂踢猛踹,直到咏慧原本抽搐的身子渐渐不动。
  “小⋯⋯小健⋯⋯”亚贞退到客厅另一头,她看着小健像头疯狗一样充满愤怒,嗜血般地虐待着咏慧,他平常打自己时也是这样的吗?
  几分钟后,小健终于停下来气喘吁吁,又啐了一口,“真是贱!乖乖说不就好了吗?”
  “她,她不动了。”亚贞吓呆了,咏慧的口中吐出好多血。
  小健蹲在她旁边,东瞧西看了好一会儿,“唔,她好像没气了。”
  “什么!?”亚贞急忙跑过来,伸手探着咏慧的气息,“她⋯⋯她死了。”
  “干,真经不起打,你就没这么容易死。”小健戏谑地揉着亚贞的头,接着坐到沙发上点烟。
  亚贞转头去看小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没有多问什么,出于一种本能,她知道现在应该安静才是。
  “亚贞,把她的包包翻出来,看这个蠢女人有没有把银行密码抄在笔记本上。”
  她点点头,强迫自己镇静地听话,否则万一小健生起气来,她的下场说不定会跟咏慧一样。找了半天,亚贞找到一本小小的记事本,在其中一页看到咏慧写了字,“小健,咏慧租了个保险箱,她的财务管理人好像建议她做黄金投资,她把大部分的钱都拿去买金条放在保险箱里。”
  “金条?”小健吐了烟,看着烟雾在窗帘的间缝混着细尘缓缓飘着,“这女人还真的很蠢,现在金价高得吓人,她去买黄金?肯定被骗了,她这辈子怎么都在被骗?”
  “这里有一把钥匙。”亚贞扬起那闪闪发亮的小钥匙在小健眼中看来特别可爱,钥匙圈则是某家银行名称及保险箱号码。
  “你先收好,我们先把她的尸体处理一下,然后我们就一起去把那些金条领出来,远走高飞。”
  亚贞麻木地说了声好,协助小健把咏慧的尸体用被子包裹好,期间她不经意抬起头看见客厅上咏慧她阿姨的照片,不知为什么,照片上德芬阿姨的嘴角竟然露齿而笑。
  
  亚 贞
  
  差不多该收拾了,他想。城市的夜妆已点燃,许多色彩在其中游晃,一抹一抹地,不知要去哪里的幽魂穿梭在吵闹的人群里,有黄色、银色、绿色、蓝色、粉紫⋯⋯及鲜红色。
  一抹鲜红的身影。
  算命师停下收拾的动作,重新把纸箱摆回桌上,这次来的是老客人。每隔一段时间,她总是会来,问着相同的问题。
  “算姻缘。”她很慢很慢地说着,不如以往急切地想知道算命结果,她的头垂着,头发还不停滴着水,混着一股刺鼻的海水腥味。
  “唉⋯⋯”算命师的眼膜蕴上雾气,苍哑地说,“你已经没有命可以算了啊⋯⋯”
  她额上的发湿贴在肿胀的皮肉上,肉上的伤口错综复杂,翻出红白相间的黏腻,有好一会儿,她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我已经劝了你很多次,你命中注定孤鸾,姻缘是强求不得的啊⋯⋯”算命师再度悲叹。
  “再算⋯⋯一次⋯⋯”她固执着,即使已化做怨鬼,她仍不愿放弃。
  “你不会有姻缘的。”算命师摇摇头,她的线已经断了,只有一小段可有可无地漂浮着。
  她没有反驳,只是抬起她的右手,右手的小指上圈着一条红红的线,远远地连接到不知名的地方去。算命师惊讶地看着那长长的红线,线的那端微微扯动,表示线的另一头系着某个人,她不可能会有的姻缘。
  “再算一次。”她说,腐烂的嘴角轻轻微笑。
  他不再坚持,也不用再看她的生辰,那早已刻在他的脑中。闭起双眼,目盲的瞳孔中浮出了一些景象,她的命运已经有了变化。
  许久,他终于开了口,“往北边有水的地方,你的姻缘在那里。”他只简短地说出看到的,她要的只有这个。
  好像早就知道了会有这种结果,她满意地点点头,抬起紧握的另一只手,把手里握着的东西放进小纸箱中,接着便消失在往北方的路上。算命师不语,城市里游荡的幽魂又再度添了几许,总是这样的,人们只看见自己想看的,他能如何呢?
  小健看着满地的水,一时又傻眼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是第三次了,上次是他的车子里头不知为什么像泡在水里似的到处潮湿,但外面却是艳阳天,上上次则是他的衣柜里像下了一场雨,把他所有的衣服全给淋湿,而他完全没有头绪水到底从哪里来的⋯⋯
  不对劲,有些事不对劲,小健往四周看来看去,房间再平常不过了,这里甚至不是他家的房间,只是他叫妓时方便休息的汽车旅馆,好像从他和亚贞把咏慧的尸体从基隆的海边丢下去之后,他的周围就开始发生怪事了。
  不会是那个女人在作祟吧?他蹑手蹑脚地踩过水,翻出自己的香烟点上,开始回想那天的事⋯⋯
  把咏慧的尸体一层又一层地包裹住,接着清理咏慧喷出来的鲜血之后,外头天色已经晚了。而亚贞自从咏慧死了之后一直很安静,安静到让小健以为她的魂是不是吓掉了。
  “干吗不说话?”小健拉着身上的衣服,心想等会儿洗个澡好了,虽然黑色的衬衫看不出鲜血的颜色,可是有血黏在身上感觉很不舒服。
  “没⋯⋯我没事。”亚贞看看手上干掉的黑血,“小健,我们会结婚吧?”
  “你干吗?”他不耐地回应。
  “我没想到会这样的。”她不敢去看包着咏慧的棉被。
  “人都杀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
  “我⋯⋯我不想杀咏慧的。”她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同时把绑在小指上的红色小结再度拉紧一些,那是她去月老庙求的红线,听说只要绑在小指上,就能求得姻缘。
  “谁叫这臭女人这么嚣张?我才会教训她一下,谁知道她就这么死了。”小健哼了一声。
  亚贞咬咬牙,问道,“我们要怎么处理她?”
  “老规矩,丢到海里去,你就不要再那副死人脸了行不行?”他抬起脚往桌上一放,“我又没说不娶你,现在有钱了,你要开心点。”
  她想听的就是这个,为了她的爱情,她连好朋友都杀掉了,只为了不属于自己的钱,只为了不属于自己的姻缘。
  小健在浴室里边洗澡边唱着歌,杀了咏慧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亚贞叹口气,小健的手机响起。
  她接了起来,“喂?”
  “咦?”是个女人,声音异常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你是哪位?”怎么会是个女人?这女人是谁?
  “啊,是亚贞啊,嘻嘻嘻⋯⋯你们现在在一起啊?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那我挂掉了。”
  “等等⋯⋯”亚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人就挂断了,她听见那笑声马上就知道她是谁,是跟她在同一间酒店工作的女孩,她怎么跟小健搭上的?
  亚贞此时又惊又怒,才想着小健是她命运中的那个人,而他竟然已经背叛了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知,算命的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陷入这种可笑的悲剧里,甚至是无法收拾的惨剧,她的心情比刚才还要后悔数倍。
  在开往基隆的路上,亚贞又沉默了,那通从话筒传来的女人笑声徘徊不去,也就没有发觉小健阴鹜的脸。他已经有了打算,把咏慧的尸体丢到海里后,也让亚贞一起下去好了,这女人太烦了,整天哭哭啼啼的,万一哪天她要是发神经说出来,他的日子就不得安宁了。
  她还天真地想要嫁给我呢,小健嘴角牵动一下,他怎么可能娶一个被无数男人玩过的烂货?只要有钱,东南亚多得是纯洁少女任他挑选,他干吗还娶个累赘在身边?更何况他并不想跟任何人分享那些钱,连同王老大在内,只要躲藏得好,换个假身份便能在国外过着像皇帝一般的日子,除非他疯了才有可能娶她!
  路上人车开始变少,碧砂渔港的路标明显地林立着,但那不是他要去的地方,基隆的地势相当险要,从高高的断崖丢下去,崖下的海浪便会为他处理这个麻烦,不,是两个麻烦。
  东北角的风相当强劲,空气中有着浓浓的海水味,水分子中掺有盐分,连风闻起来都有咸咸的味道,把车子停好后,小健先下车看看地形,选定丢弃的地点。
  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终于选了一个有小海湾的缺口,只要一涨潮,潮流会把尸体往北方带,还没到琉球群岛,尸体就会被鱼群吃个精光了。小健回头敲了敲坐在副驾驶座的亚贞,示意她下车。
  “怎么样?”她问。
  “那里,有没有看到?”
  “那个缺口?”
  “没错,丢下去就什么事都没了。”他往回走,要亚贞跟上他,“过来帮我。”
  打开车子的后车厢,咏慧的尸首因山路的崎岖不平而撞得血肉模糊,被撞碎的血肉从塑料袋里跑出来,小健几乎要发作,“干,死了还给我找麻烦,叫我找谁清这个。”他一把抱起尸体的一头,亚贞则是抱着另一头,重得让只能她吃力地慢慢移动。
  “用点力好不好,笨手笨脚的!”
  她咬紧牙关,死命地抬起沉重的尸体,原来一个人死了之后会变得这么重,咏慧的体重原本比她还轻盈的。所幸距离并不远,他们两人合力将尸体抛了下去,尸体先是撞击到山崖突出的一个石块,然后弹出更远的距离,准确地落在他们相中的海湾里,咏慧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漂浮物,在海中时浮时沉。亚贞蹲在崖边,失神地望着那白色的被子,她应该要好好地安葬她的⋯⋯
  “我问你,”小健说,打断了她的沉思,“你是不是真的想跟我结婚?”
  她闻言,抬起头看着他,“嗯。”
  “但是我不想娶你。”
  “咦,可是⋯⋯你说过的。”
  “是啊,我是说过,”他朝她走近一步,“我后悔了。”
  她还没来得及接下一句,小健的脚一抬,把她活生生地踢下山崖。
  不!不要!她落下的时间还没能想到下一句话,头便撞上了险恶的海岸边,刚好挂在海岸交接处。
  “啧,差一点。”小健望了又望,“算了,涨潮之后,她一样会漂出海。”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开车离开了这个山崖。
  想到这里,小健吐了口气,这几天烦躁的心情又盘旋他的脑子里,在他把亚贞也一起丢下海之后没几分钟,就发现了一件事情——保险箱钥匙还在亚贞身上!
  “妈的!真是衰到极点。”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忘记了这件事?这下他得想办法爬下那个险象环生的山崖,还得赶在涨潮之前。同时还得希望亚贞的尸体挂在那里。
  想起来就烦!他踢了踢旅馆房间里的水,这些怪异现象他才不放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就是保险箱里的那堆金块,以及他往后的享乐人生。只好再去一次,主意既定,他穿戴好衣服,离开了旅馆,出发之前还特地去买了一些工具,准备妥当之后,他开往前几天的地点。
  天快要亮了,虽然平时那地方人烟稀少,但大白天的,很难保证不会有人走动,他把车子停在山崖边,开始从地势最缓的地方慢慢地爬下去。
  虽然他戴了手套,穿着便利的运动裤,可是小健从来没有爬过山,更别说是这种连山都算不上的断崖,但贪婪的心终究战胜了他不甚熟练的手脚,过了两三个小时,他总算落地了,海浪不断地打过来,把他全身溅得湿了再湿。
  小心翼翼地半俯着身体,吃力地爬往他记忆中亚贞的尸首所在地,应该就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但却什么都看不到。
  “到底在哪里!”他跟着海浪咆哮着,却徒劳无功,有好几次他几乎想要放弃,却又不甘心这么辛苦又什么都得不到,只得撑着疲倦的身体来回穿梭。忽然他看见了某个白白的东西在海上漂浮着,那白色上的花纹有些眼熟,那不是咏慧的尸体吗?一看见那白色棉被,小健有了精神,他记得亚贞挂着的地方就在咏慧的不远处,一定就在附近。
  十多分钟后,他真的看见了一半泡在海里的亚贞。于是他急忙地往那里走去,却不小心踩到一颗尖锐的石头,一时重心不稳,额头重重地撞到了全是石块的地面,此时海浪再度打来,把他额上的血瞬间洗净,也打得他痛得哇哇大叫。
  他的体力流失了大半,又因方才的撞击使他头破血流而晕眩,于是只能像只老狗一样爬往亚贞已经腐烂的尸骸。亚贞就在几步之远,海水混融着她的尸肉,散发出一股极为恶心的臭味!而她泡得胀大的身体趴着,小健要把她翻过来才行。
  海平线已经泛白,他不能再犹豫下去,他要快点拿到钥匙,然后走人,他忍着极端恐怖的臭味,把亚贞软烂的肩膀用力翻过来。一见到她的脸,小健吓得倒退许多步,他不是没见过尸体,但水流尸还是第一次见到,波浪托高了她的脸孔,她的脸已经肿胀得有原来的两倍大,而她露在外头的皮肤也都迸裂了,被烈日晒烤成紫黑色,完全变了形。
  小健忍不住转头呕吐,直到胃再也承受不住吐出胆汁才停止,调整了呼吸之后,他勉强能忍住心底的惊惧。颤抖着手,不停地翻找亚贞衣服上的口袋,但不管找了几遍就是找不到。怎么可能?他们杀掉咏慧当天,钥匙的确是在亚贞身上没错,怎么会没有呢?小健急了,更慌张地在尸体上翻来翻去。
  忽然他注意到她的手紧紧握着一个东西,该不会握在手里吧?小健开始用力掰她发烂的手指,但她握得死紧,小健不管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掰开。都到这种地步了,他可不要放弃,于是找了一片薄薄的石片充当小刀,把亚贞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割下来,他把大拇指割断后,看见了掌心微露出一点银光,是保险箱钥匙!
  受到了鼓舞的小健接着又割断了食指,钥匙的样子可以看见了,他想要把它抽出来,戴着手套的手行动不便,于是脱掉了手套,开始在腐烂的皮肉里挖着。清晨的风浪变大,海浪一个接着一个而来,一个大浪打来,把亚贞的尸体打离了岸边,差点就要到手的钥匙漂远了。
  “可恶!”小健跳进海里,游向已离岸边有些距离的尸体,仍然想办法把钥匙挖出来,可是风浪依旧威猛,他专注于拿钥匙,也没有发现他跟着潮水往外游去,等他一抬头,几乎踩不到地了。当下小健天人交战,他可没有自信能游得回去,就算他会游泳,可是攀岩已经消耗掉他大半的力气,所以他决定往回游,才一抬手,便发现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转头一看,他衣服上的钮扣勾住了一条红线,而红线绑着的就是亚贞的小指头,拖着一具尸体怎么游得动?小健着急地在海中拼命想解开缠住他的红线,而尸体随着潮水不断撞到他的脸,有好几次亚贞那溃烂的脸都碰到他了,他也只能忍着恶心的感觉为自己的生命搏斗。
  又一个大浪打来,先是将他们往回推,接着把他们一起拉往更远的海面,更外海的地方,海浪有节奏地接连而来,终于将他们的身影吞噬于蓝黄相间的海平面底下。
  
  尾 声
  
  又有老客人,算命师看着别人看不见的灵魂飘游着,上一次见到这位老客人时是在一个雷雨的午后,她着急地要赶赴一场约会,但无名的力量将她带来此地,他不想也不愿却无法抵抗地看见她的命运。她并没有逃出她的末九之劫,茫然失措地在这混浊的城市里,独自垂泪。
  另一个老客人,年轻女孩的脸不再化着无瑕的彩妆,她已被浓重的黑暗给团团包围,她原本可以逃过一劫的,只要她贪婪的灵魂及时醒悟,或许她能救自己一命,但从她骨子里透出的爱慕虚荣却将她拖往地狱,她只能无止境地沦陷在黑暗之中,万劫不复。
  这次,算命师见到第三个老客人,他忍不住微笑,这个执著于姻缘的女孩终于得到了她的爱情,虽然连系着生命的线不见了,但红线更能满足她的愿望,谁说一定要活着才能幸福呢?至少这个女孩她就不需要追求永恒便能与她的爱人生生世世不分离。
  红线另一端绑着的是那位金发男子,拥有他见过的最丑恶的灵魂,他背后那条黑色的线断得干干净净,他已经警告过他该注意女祸,没想到他完全不放在心上,见他像颗气球被拉动着,算命师垂下肩膀,幽幽叹然。
  在他小小的摊子前,摆荡过多少茫然的灵魂,有的发现他,有的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他又能如何?
  人世间,总是有许多七情六欲在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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