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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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怕辜负这间房间。
  女房东交给我钥匙时,我偷偷打了四支备用,而房间还有更多钥匙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等待开启孔窍。
  那几个月,我像女鬼一样地住在w形状的女博士生宿舍里。
  宿舍地处校园最北边,遮住整面围墙,沿墙壁一凹一折,勾勒出坚硬的线条。其他低矮宿舍集聚南方,再走远是食堂、教室、店铺、操场,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楼房。建筑物的排列都齐整单纯,如同校园里冬天的颜色。
  这里冬季极干。我到的时候,冬天还没过完。建筑物被雾气刷得很淡,硕大的白杨树将道路抄开,叶子都掉光了,只剩枝干秃秃地在天空里,没有绿意。进出宿舍皆需证件、刷卡,所以我总是靠在玻璃门上,若无其事看着外头的道路和树,玩手机,佯装等人,或者根本懒于做任何举动而发呆,等待宿舍的女博士生开门,跟在后头。
  我的房间六楼,西晒。窗边有一道灰色内门,进去是座小客厅,和隔壁房间相连。我在网路上看过客厅的照片,照片里有一套桌椅,好像女博士生们一定会推启内门,亲密地与隔邻对坐桌子两端喝茶谈天。这个设计实在太突兀,因此我没注意到房间的其他部分。实际打开内门时,那套桌椅已堆满杂物,彻底失去家具的面貌。我看向对面同样形制的楼房,想大概所有人都把这里当成杂物间了吧。
  如果房间盖小一点,删去客厅,就能住进更多女博士生,和我。
  我的女房东是江西人,工科,去年刚生了孩子。她长发及腰,说话轻婉,无论对我或爱人,都惯常应一句“行”,不快也不慢,让人奇异地感到安心。我没看过她带着孩子,于是总忘记她有了孩子。
  我平均两周见到女房东一次,来找证件、笔记本,或拿提袋。她会先传简讯给我,问我什么时候在房间里,然后用证件进入玻璃门,上楼,从床底或书架客客气气取走她的物品。床下塞得很密,她总把那些箱子袋子拖出一地,找得脸颊发红,再费力推回去,于是女房东每出现一回,床缘的物件形状便会改变一次。她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一边假装忙电脑,一边转身跟她闲聊,注视我与她的房间,避免郑重,又生怕表现得像主人。屋里还放着许多女房东的东西,床底、书架上方与衣柜中层,房间被切割成不规则的两半。我凭着一纸实则不具效力的合约,住进这里。
  搬进来那天,女房东教我使用宿舍设备,譬如用水卡去水房装水,她握着卡片,模拟插卡后,手轻轻一挥感应,机器发出哔哔声,水便流下来,瓶子满了,再将手靠近感应器,水就停。她示范的力道就像说话的音调,轻巧简单,但实际使用时,我发现那台机器不灵敏,哔哔声响起,水还会流好几秒,不小心就溢出杯口烫到手。水卡是以零点零几为单位,分秒扣费,强行拔除卡片是最快的方法,机器显示乱码,像出故障或坏了。我第一次这样做时有点担心,生怕损坏卡片,后来我观察到其他取水的人都是这样的。而我总假装自己十分熟练,已经使用这张水卡很久似的。
  水卡充值是在附近的宿舍总台。那里排着长长的队伍,拿出规格不一的卡片,报出宿舍编号,一到三十七。校园里的人都与其中一个或更多数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譬如与我同时来到这座校园的女硕士生,她住三十五号楼,常和五号楼的女生出去吃饭。我喜欢那些数字,在队伍中听每个人报出编号时,秩序总让生活变得冷静,但我尽可能一次充非常多钱,避免时常进入队伍,报出不属于我的宿舍号码。所有的变更都涉及变更以外的问题,损坏也是。
  宿舍只有晚间五个小时有热水。搬进房间第一天,我忙着整理东西,错过洗澡时间。浴室地面上摆着几个不明所以的脸盆,盛满污水。马桶盖早已脱离接榫,毛发土石遮覆地面,一块牵着一块,以我见过浴室最朽坏的样貌,摊在那里。
  女房东已经半年没有住在房间里了。我不知道是空气中大量的悬浮微粒,还是她之前生活的痕迹,侵犯了这里。我戴上手套,从超市买回刷子、清洁液,认命地刷起来。终于刷完浴室,我开始洗澡,洗到一半水淹及脚踝,渗过门槛。我关掉水龙头,将水拨进排水孔,一个小时后水才退尽。睡前,发现天花板漏水,马桶上方落下黄褐污水,擦完再坐、坐完再擦,我忽然对地上的脸盆了然于心。
  女房东显然对脏污或漏水并不在意,但还是替我报修。过两天,保全带着维修人员来敲门,我不敢应声,几秒后门就从外面开了。原来是楼上水管破裂,上下三层楼水管连通,须重新装接,敲敲打打几个小时,地面再度掉满沙石,深褐色污水大量涌出。我紧张地站在浴室门口,保全开门时与我打过招呼,她终究在外面旁观许久而没有对我提问。然后我非常想上厕所,偷偷跑到水房蹲在地上,尿液流满地砖。
  浴室修好后,我竭力生活得简单,不再惊动房间与我之外的第三者。其实这里本就是极其安静的所在,怕耗掉过多电量而使楼房颓圮似的,走廊终年只开两盏幽暗小灯,那些密布的灯泡,每天都会被不知道什么人用力关掉,成群房间列队形成深长的隧道。女博士生们,就在其中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存在,擦身而过也看不清嘴脸,走出宿舍后复又光鲜地,披戴上与线条笔挺的宿舍相匹配的身份。
  我尽量删减因为进食、采买或丢垃圾等琐事出入宿舍的次数,移动路线周折在房间、水房、洗衣房之间,在阒黑走廊上轻悄步行时,我觉得自己就像女鬼,影子也淡了起来。
  宿舍是允许男性进入的,一楼柜台登记,晚上十一点前离开。我常在夜里看到男生独自拎着大水壶在水房装水,或提一袋消夜搭电梯,就像住在宿舍里。女博士生们带男友进来时,看起来都家常自然。对作息颠倒的情侣而言,同居计划能在这里被完美地实行。我的房间,势必也容纳过积年累月的欢快生活。
  那几个月里,我几乎不想念任何人。
  难以厘清的困苦感和我一起居住在隐秘的房间里。我不确定那种情绪是房间中就地滋长,抑或自屋外渗进来。缓慢的冬天包围所有物事,整片校园都在下沉。作为一名南方的外地人,我常被问冷不冷,也许那只是简便的话题,可我总回答得认真。宿舍内部装了数量极多的暖气管,走廊死角、洗衣间、书桌旁、浴室甚至小客厅,安放米白或深灰色管线,不计成本温暖着屋宇。   其实干燥天气非常容易穿暖,但风刷着手。有时离开房间,在那些白杨树间戴手套毛帽踩自行车,怀疑自己也变得灰白。
  我没有向他人透露我的住处。关于那间我从未住进的房间,必要时,也顺口编织房间以及室友的纲要。签约那天女房东的爱人叮咛我,如果有人间起我的身份,就说是同学,来找她玩。
  有一天女房东真正的同学敲门。
  “听说她前几天回来了?还住这里吗?”
  “对啊,她还住这里,出去了,你打给她吧。”
  “她今晚回来吗?”
  “不知道,你打给她吧。”
  “那她常回来吗?”
  “有时候啊。”
  “你是?”
  “我是她同学。”
  她表情有点疑惑地离开了,之后房间的门没再被敲过。我突然发觉,房间是极其危险的存在,即使宿舍里天天有人进出,入夜保全巡视,住客在里面静静地断气,也不会被发现。房间安好地,将那些生死,与我隔离。
  走廊再有声响,我总是非常紧张。我担心房门像那天一样突然被打开,或又有邻居造访。有时暖气过热,我脱光衣服坐在椅子上,再赶快穿好。我谨慎避开与隔邻在小客厅照面的机会,晒衣服时,听见她靠近内门的声响,便迅速退回房间将门拴上。我害怕和她同时开启内门,怕房间会在曝光的瞬间轧然散碎。
  与人共乘电梯,在水房、洗衣间并肩时,我会摆出非常冷漠的神情,好像我已在宿舍中住得极尽熟悉且厌倦。我的口音太容易辨认,因此偶然擦撞到人也不吭声,我成为无礼之人。
  根本不需要说话,纸面就能告诉我宿舍生活必须知道的一切。电梯中贴着电卡充值、安全培训、宿舍规范、扣费核对说明或通知。水房有水质检测,洗衣房公告几点后不要洗衣。楼梯间还有一张“请不要在此处梳头,美好的生活环境靠大家一起来创造”,我从没看过哪个女博士生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对着窗户梳头。
  告示上总称女博士生为姐妹们,有人夜生活吵到别人,纸上便写大家是个大家庭,相信同学不是故意的,我们要体谅各位姐妹们。那些告示对我而言无异点名,我是点不到的幽灵。
  我准时入睡,起床,使用房间设备。我从不偷偷翻拣女房东的物品,只是看着书桌上方布满灰尘的东西发呆。卫生纸架竖立着一个带虎牙的卡通人像,生动地望着我。
  必要外出时,我站在门口,贴着玻璃无声等待,不让柜台保全目睹我顺利走出电梯,却被困在门边。回家时,跑步赶上前面的女博士生,近了便放缓脚步,假装不在意那扇随时会锁上的门。我提醒自己不能在宿舍周围看地图,并且慢慢认得附近的路。界限是如此强势,我不会毫无理由地出门,出门后却经常不知道该前往何处。时间与空间在这种奇异的生活里坏损、掏空。我度过缠绕我的日子,无所谓快不快活。只是有时,我会发现自己怀抱过往从未有过的恶意,对街道、对人。这种恶意,秘密见证了房间与我如何互相养成,我是异乡支离的鬼魂。
  两个月后,书桌上方的灯泡坏了,开始闪烁,房间的色泽变得不稳定,更加青白、阴郁。女房东电话几天都打不通,我只好在那样的光线里继续过活。
  有一天吃过晚饭,我离开房间,骑脚踏车到校外超市购物,看到一个在路边自弹自唱的男人,搬小凳坐在墙边,吉他袋打赏,装着钞票铜板,不知道是路人放进去的,还是他埋下的暗桩。男人不和任何人对视,也不宣布曲目,一首接着一首,仿佛没人在他身旁,虽然他明明要唱给四周的人听。
  他一定是个明白鬼域的男人。
  我把脚踏车停在路边听了许久。房间像婴孩,重新在心中降落、啼哭。
  我牵动脚踏车,踩上踏板回程。街道如往常一样充斥叭叭声,各种车辆转弯擦过来,我不害怕,知这会安然无恙。我只担心深陷在楼道内部的房间,会变得和缺少灯光的走廊、夹道白杨树林一样黯然。我坐卧其间,和房间一起生活,有朝一日将彻底失去面貌,无法指认。变得很老、很老,再不能携带房间投生。
  夏天到来的早晨,我第一次大清早出门。那天我昏昏沉沉,倚在玻璃门等女博士生进出,被楼长逮个正着。早晨门禁八点开放,不可能有访客,我只好宣称是留宿的友人,紧急找来女房东,假装她只是出门进行一场购物,一直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我。
  我和女房东仓仓皇皇地走进房间。在女房东注视下,我收走所有物件,迅速装箱,搬离房间,无法与之单独告别。
  最后一眼,房间似乎有话想说。对于房间,我必将辜负。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志》2015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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