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逸出”与“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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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是一个规定性的世界,一系列的规则支配和界定着我们,我们只能做“正确”的事情,过“唯一”的生活。而诗歌则是一个可能性的世界,它是对于现实的超越、改写和修正,它的天职在于梦想,在于想象一种更好、更值得过的生活。正如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在《未选择的路》中所写:“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不可能同时走上两条路,非此即彼,他只能走若干道路中的一条,只能经历一种人生。从深层的、哲学的意义来讲,人生即是一条稍纵即逝、“一次性”的“单行道”,每个人的选择都是唯一、不可更改、无法挽回的,因为外在的时空条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然而,在现实的壁垒森严、规则林立之外,却正是诗歌的用武之地,诗歌可以让人走上现实中“未选择的路”,多次地踏进“同一条河流”,经历现实中未经历的更多的人生,可以更为自由、随心所欲地去想象、创造可能的生活。它是一种克服、超越,也是一种慰藉与实现,包含了对于人性、人生、社会、自然的深切凝视与关怀,这无疑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由此,诗歌相对于现实生活来讲应该是一种“逸出”,它是对于边界与可能性的探索,是对于“另一种可能”的想象式占有与抵达。《沧浪诗话》中说:“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歌不负责“讲道理”,或者说,它负责讲更高的“道理”,这种“道理”是面向永恒、面向全人类的,而与社会现实中维持既定秩序,甚至被工具化、意识形态化的道德、伦理规则有时不甚合拍甚至不无龃龉,但惟其如此,现实生活与审美才更具前进的动力与变化的可能。诗歌不应该循规蹈矩只是站在“安全”的界限之内,很大程度上应该“越界”、突破常规、不受羁绊、引领潮流,诗歌更重要的不是对于“正确”的书写,而是在“正确”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探寻和拓展“正确”的边界和“更为正确”、“另外的正确”之可能。或者说,诗歌不应该是对于日常之“常态”的复述,而应该是对于未知、对于“新常态”的探索。诗歌的这种“逸出”是其创造性、活力的体现,可以体现在多个层面,比如语言、修辞的层面,思想、价值观念的层面,艺术技法、美学取向的层面等等,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诗之为诗”不可或缺的。当然,这种“逸出”也应该是有限度的,诗歌的生成性与其逸出性息息相关,是一个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问题,因为,“逸出”的目的和落脚点在于“生成”,在于构织、探寻一种新的可能。如果没有生成,逸出将无所依傍,失去意义,这样的诗歌作品只是语词的集散地、加工场、展览间,只是一些原料、半成品而称不上艺术品。诗歌作品如果不能生成一种新的语言景观,并由之指向一种新的生存、观念、美学状况的话,其价值和存在的必要性都是值得怀疑的。就诗歌的“逸出”与“生成”而言,这是一对有着辩证关系的范畴,有许多值得辨析的内容。
  安琪的组诗《任性的点》体现了其近作的一些特点。安琪诗风多变,可以分为若干不同的阶段,其早期的漳州阶段较具语言诗学、观念诗学的特征,篇幅较长,灼热、浓烈、汪洋恣肆,如岩浆喷涌,实验性、叛逆性较强。其在新世纪之初到北京作为“京漂”约十年的写作则更具生命诗学、体验诗学的特征,这一阶段的诗多为短制,诗歌记录下了其身体的漂泊与创伤、精神的动荡与挣扎,诗歌与个体生命、命运结合得更为紧密,如泣如诉,直击人心。近几年,随着个人生活的趋于安定,安琪的诗歌创作似乎也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其诗歌更为舒张、松弛,内在性、精神性更强,更具宽度、内涵与弹性。《任性的点》一诗中,“任性的点”作为核心意象,确实颇为“任性”,它是“从诗歌中逃逸”的那一部分,飘忽、跳跃,如灵光闪烁,如不可捉摸的精灵,诗中用几种比喻对之进行描述:“像爱美的女子逃离陈旧的铅华/有着一种神圣的自信和单纯”、“像是一片散开的光芒/笼罩我。又不被我拥有”、“又像一只任性的小雀/在大师的双肩跳来跳去”,在确定与不确定、可知与不可知之间,充分打开了诗歌的想象空间。《心中走动的小银》也与之类似,“小银”大致指内心的欲望、生命的意志,它同样是任性、不受规约的,“小银”“在骷髅与玫瑰间穿行”,它是自我本质的确证,同时也是自我的深渊与敌人,既有光明也有黑暗。诗的最后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心中走动的小银纯粹了”,这里面的“纯粹”实际上同时包含了“不纯粹”,正如完全的光明也是完全的黑暗一样,它指向了一种更具生发性、更具内在深度的状况。《阅读春天》所写的春天与通常意义上的春天大相径庭,而与艾略特的“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有着同工之妙,它写其中“腐朽的光辉”、“聋”、“绝望”、“空”、“暴力”,写出了一个更为复杂,或许也是更为真实、真切的春天,构成了对于通常意义之“春天”的反讽。
  叶舟的诗既有地域特征又有人性内涵,在“民族性”与“世界性”之间达成了较高层面的平衡。诗歌《甘南回眸》高度写实的同时又高度抽象,具有很强的艺术张力。诗中所写是一次洗衣服的过程,表征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也有丰富的人生内涵和复杂的人生况味。这里面的衣服是“一件旧衣裳,一张/发锈的羊皮,/一件袍衣。”用来洗衣的水是“整整一条河流,/一座雪山,/以及钢卡哈拉大冰川”,洗完之后则是“用一轮完整的太阳,/一只燃烧的鹰,/一堵漫长的寺墙,”来进行晾晒。很大程度上,只有在甘南这样尚且处于“前现代”的边地,才有这种精神上的安宁、和谐与完整,物质上的贫困与精神上的富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当今这样一个现代化、全球化的时代不能不说是别具意义的。诗中时间的维度也不是即时的、平面化的,而是有历史感的,洗衣服的人“她是母亲,抑或是妻子,”而穿起这衣服的则“像儿子,也像少年的我。”如此便具有了命运感和历史的纵深,同时,诗题中的“回眸”则显示出了另外一重视角,是立足当下而对过往或许已不存在的事物的回想,其中无疑包含了极为丰富、值得思考的内容,作者只是点到为止,而将广阔的读解空间留给了读者。诗歌《雨中》所写颇具原型意味,五行之金木水火土五种要素在诗中俱已齐备,其中复杂的依存与转化关系所表征的是爱情,也是人生,其指归在于写“人”。而《拔钉子》中所写“那一刻的疼。/那一刻的深渊,不见五指。”无疑也具有丰富的阐释空间,让人感到会心、疼痛,过目难忘。
  芜限的《今夜化蝶》所写是从“蛹”到“蝶”之转变这样一个“包孕性顷刻”或者“严重的时刻”,辐射、勾连起了丰富的人生内容。《三色窗帘》借物抒情,包含了关于动与静的辨析,其中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中之静、静中之动,颇为复杂,在这背后,是一颗不安的心。这种“不安”当然也只是一种暂时的状态,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其最后的诗句“世界好静”既可从字面意义理解,也可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理解,富有张力。《邂逅》一诗有关回忆与记忆,唯美而朦胧,解读的弹性、灵活性很大,有着较强的生成性。
  诗歌需要有逸出和陌生化,同样也需要有生成性、生发性,两者之间更多的应该是一种递进的关系。本期三位作者的作品所做处理并非尽善尽美,有的诗作仍有一定问题,比如有的“逸出”有余而“生成”不足,过于散漫和随意,也有的“逸出”不足,过于寻常和“规矩”而导致生成性不足。实际上,如何处理好“逸出”与“生成”的关系,对于每一位诗歌写作者都是一种考验。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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