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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日子里，有媒体报道了台湾前“行政院”院长、国民党一级上将郝柏村先生重返当年战场的实况。郝先生讲了不少鲜为人知的事情，洋溢着一片爱国情怀，不过，也不是句句符合实际。
比如他在讲解1938年6月国民党炸开黄河花园口时，微笑着说：“这是以空间换时间。”对此，我想了很久，想提出来与郝先生商榷。
我认为，炸开花园口不是以空间换时间，更确切些说，是以空间换空间。郝先生要换的“空间”是指武汉，是说炸开花园口延缓了日本鬼子占领武汉的图谋。阻挡日本侵略者占领武汉是应当的，可是用炸开花园口的方法以水代兵就错了。“以水代兵”，历史上有过，问题是：用什么水？用多少水？再一个是：代多少兵？炸开花园口以后，黄河水奔腾而下，在豫皖苏三省淹没了44个县，造成了30多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河南800余万亩良田颗粒无收，江苏、安徽1100多万亩庄稼被淹。事实很明显，蒋介石先生是以44个县的空间换一个武汉的空间。换来了武汉没有？四个月后，武汉失守了。“水”并未代替“兵”，再多的“水”也代替不了“逃兵”。
更确切些说，炸开花园口是以生命换生命。本来在日本侵略者逼进郑州时，在郑州附近有20万中央军。蒋介石的爱将桂永清的部队就在那儿，黄杰的第8军也离那儿不远，可是，他们都不战而逃了。蒋介石先生对他们的逃跑一清二楚，却没有说个“不”字，居然下令炸开花园口。蒋先生完全知道炸开花园口是伤天害理之举，部下会有顾虑。因此，他要他部下“打破一切顾虑”。在担负炸花园口任务的官兵发现炸开花园口必然冲掉一座关帝庙时，有点心虚，有点骇怕。蒋先生又指示他们，不要有“妇人之仁”。真是无毒不丈夫哟！炸开花园口以后，44个县的百姓淹死的淹死，饿死的饿死，患瘟疫的病死。三个省至少死掉89万人。事实再明显不过了，蒋介石是以89万百姓的生命换来了20万中央军的生命。20万中央军如果抵抗，即使打败仗也未必全部战死，可这89万百姓却是全部葬身鱼腹的啊！此外，还有上千万人流离失所——上述历史资料大部分来自国民党当时的记载。
下面说点我自己的见闻。我去过几次花园口。第一次是1953年，正值河南省会从开封迁往郑州的过程中。当时河南的省主席吴芝圃就在我的家乡萧县打过日本。他还为我县新四军的抗日烈士写过碑文。吴芝圃长于书法。我读小学时，老师带我们去把吴芝圃的碑文拓下来当字帖临摹。萧县原属江苏时与豫皖接壤；现属安徽，则跟苏豫相连。萧县的西部还是黄泛区，可我的村庄在东部，不算黄 泛区。我曾写过文章说我是“从黄土低坡走来”。我18岁离开萧县。我深知40年代在我们家乡村村都有外来人口在讨饭，村村都有外来的童养媳。他们全是被黄河水冲过来的。他们有的知道老家在什么村，但不知在什么县，有的连什么村、什么县一概不知。现在西方把乞丐称“无家可归者”，实际上，西方的“无家可归者”是“有”家“难”归者。黄泛区活下来的儿童，才是真正的“无家可归者”。不管他们在原籍是大地主还是赤贫农，后来都成了讨饭娃。个别的例外，把金银财宝带出来的有钱人日子虽不如过去，但仍过得去。
炸开花园口的后遗症在今天仍有迹可循。幸存的老人提起来依然泪流满面。如何评价炸开花园口，讨论起来并不轻松。
郝柏村先生还有一句话，我也不敢苟同。他说：“新四军在江北，无战事。”这句话有两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忽略了江南也有新四军。新四军领导的“江抗”，全称就是江南抗日义勇军，活跃在江苏的苏、锡、常。苏、锡、常在江北吗？江抗同日本没交过手吗？沙家浜不就在江南吗？《沙家浜》男主角的原型刚刚在南京过世。他就是上海的大学者夏军的父亲。在沙家浜战斗过的至今还健在的女兵，有一位就是解放日报老记者，也就是名记者张芷江的夫人。他们都是转战江南的英雄。
第二个错误是轻率地说“无战事”。郝先生：战事频繁得很呐！
在八年抗战中新四军对日伪作战2.46万余次，毙伤日伪军29.37万余名。对顽军自卫反击作战3200余次，毙、伤、俘顽军官兵14.3万余人。不用说，这“29.37万”较之于主战场上的国民党部队消灭的敌伪少得多。可是要知道共产党的部队是在什么情况下打日本的。朱德1939年冬写道： “伫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让在雪地里穿单衣的军人代替吃饱穿暖的军人上主战场吗？蒋介石断绝给八路军武器、粮饷。蒋先生的次子蒋纬国也公开讲，蒋介石在抗日战争中想的仍然是消灭共军。
上面说“新四军对日伪作战2.46万余次”，是不完全统计。这里再介绍一次发生在我家乡的、鲜为人知的一次胜仗。抗日时我的故乡萧县与郝柏村先生的家乡同属苏北。萧县有个天门寺。日本鬼子心里有鬼，请求菩萨保佑。他们认为住在寺里容易得到菩萨保佑。天门寺之所以取名“天门”，是因为四面环山，站在里面好像四周无门，只有朝天上一扇大门可以来去。日军断定抗日队伍进不来，于是，便把许多物资藏在天门寺。新四军四师萧县独立旅下有一支由许大脚领导的队伍。他们摸到这个情报后，利用对天门寺地形比日本人熟悉的优势，准备攻打驻扎在天门寺的日军。他带了三名战士，要求他们每人尽量带少而精的多种武器。许大脚原名许智远。人们之所以给他起个外号“许大脚”，是因为他个子大，脚也大，力气更大。他这次一个人带着手榴弹，汉阳造大盖枪，还有他自己装配的“大脚造”。四个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山。深夜，同时从四个方位向天门寺射击。打一枪，不仅换一个地方，还换一种武器。日本鬼子认为不得了，被重兵包围了，担心自己成为瓮中之鳖，上百日本兵仓惶逃走。许大脚为了保护战士，独自一人大摇大摆进到庙里，请小和尚帮忙，把日本人的军用物资搬到山里，再转送给兄弟部队。许大脚他们打日本不是为了报功。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上级也来不及给他们庆功。于是“许大脚大战天门寺”的战斗，在新四军里无人知晓。可是当地从小和尚嘴里传出的是许大脚一人打下天门寺。许大脚当初不知道这一传说。建国后任马鞍山钢铁厂分厂厂长的他，知道后，连忙出面澄清不是一人，是四个人。像这样的小战斗大胜利，新四军内部当初都不太清楚，想必国民党更不了解了。
过去很少讲国民党在抗战中的功绩是片面的，今天如果抹煞共产党在抗战中的功勋也是片面的。蒋介石是要抗战的，但他同有些想抗战的人一样，也有不抗战的行为。蒋先生抗战是主动的，也有被动的。他是主动中有被动，被动中有主动。蒋先生对共产党是要消灭的，但有时也要用一用共产党。蒋介石为什么打他那位高权重的妻兄宋子文一巴掌？还不是因为宋在有些问题上替共产党讲话吗？国共两党有时合作，有时分裂；有全局分裂，局部合作；有上层分裂，下层合作；有假合作，真分裂；有假分裂，真合作；国共两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国不知有多少兄弟俩 一个在国民党，一个在共产党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事在抗日战争中数不胜数，不是艺术加工，是真人真事。朱德在1939年写道：“北华收复赖群雄，猛士如云唱大风。自信挥戈能退日，河山依旧战旗红。”这“群雄”国共两党中都有。这“退日”的伟大成就属于各党派、各民族，属于全体中国人民，也属于全世界人民。
（作者为上海大学终身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张 鑫
比如他在讲解1938年6月国民党炸开黄河花园口时，微笑着说：“这是以空间换时间。”对此，我想了很久，想提出来与郝先生商榷。
我认为，炸开花园口不是以空间换时间，更确切些说，是以空间换空间。郝先生要换的“空间”是指武汉，是说炸开花园口延缓了日本鬼子占领武汉的图谋。阻挡日本侵略者占领武汉是应当的，可是用炸开花园口的方法以水代兵就错了。“以水代兵”，历史上有过，问题是：用什么水？用多少水？再一个是：代多少兵？炸开花园口以后，黄河水奔腾而下，在豫皖苏三省淹没了44个县，造成了30多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河南800余万亩良田颗粒无收，江苏、安徽1100多万亩庄稼被淹。事实很明显，蒋介石先生是以44个县的空间换一个武汉的空间。换来了武汉没有？四个月后，武汉失守了。“水”并未代替“兵”，再多的“水”也代替不了“逃兵”。
更确切些说，炸开花园口是以生命换生命。本来在日本侵略者逼进郑州时，在郑州附近有20万中央军。蒋介石的爱将桂永清的部队就在那儿，黄杰的第8军也离那儿不远，可是，他们都不战而逃了。蒋介石先生对他们的逃跑一清二楚，却没有说个“不”字，居然下令炸开花园口。蒋先生完全知道炸开花园口是伤天害理之举，部下会有顾虑。因此，他要他部下“打破一切顾虑”。在担负炸花园口任务的官兵发现炸开花园口必然冲掉一座关帝庙时，有点心虚，有点骇怕。蒋先生又指示他们，不要有“妇人之仁”。真是无毒不丈夫哟！炸开花园口以后，44个县的百姓淹死的淹死，饿死的饿死，患瘟疫的病死。三个省至少死掉89万人。事实再明显不过了，蒋介石是以89万百姓的生命换来了20万中央军的生命。20万中央军如果抵抗，即使打败仗也未必全部战死，可这89万百姓却是全部葬身鱼腹的啊！此外，还有上千万人流离失所——上述历史资料大部分来自国民党当时的记载。
下面说点我自己的见闻。我去过几次花园口。第一次是1953年，正值河南省会从开封迁往郑州的过程中。当时河南的省主席吴芝圃就在我的家乡萧县打过日本。他还为我县新四军的抗日烈士写过碑文。吴芝圃长于书法。我读小学时，老师带我们去把吴芝圃的碑文拓下来当字帖临摹。萧县原属江苏时与豫皖接壤；现属安徽，则跟苏豫相连。萧县的西部还是黄泛区，可我的村庄在东部，不算黄 泛区。我曾写过文章说我是“从黄土低坡走来”。我18岁离开萧县。我深知40年代在我们家乡村村都有外来人口在讨饭，村村都有外来的童养媳。他们全是被黄河水冲过来的。他们有的知道老家在什么村，但不知在什么县，有的连什么村、什么县一概不知。现在西方把乞丐称“无家可归者”，实际上，西方的“无家可归者”是“有”家“难”归者。黄泛区活下来的儿童，才是真正的“无家可归者”。不管他们在原籍是大地主还是赤贫农，后来都成了讨饭娃。个别的例外，把金银财宝带出来的有钱人日子虽不如过去，但仍过得去。
炸开花园口的后遗症在今天仍有迹可循。幸存的老人提起来依然泪流满面。如何评价炸开花园口，讨论起来并不轻松。
郝柏村先生还有一句话，我也不敢苟同。他说：“新四军在江北，无战事。”这句话有两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忽略了江南也有新四军。新四军领导的“江抗”，全称就是江南抗日义勇军，活跃在江苏的苏、锡、常。苏、锡、常在江北吗？江抗同日本没交过手吗？沙家浜不就在江南吗？《沙家浜》男主角的原型刚刚在南京过世。他就是上海的大学者夏军的父亲。在沙家浜战斗过的至今还健在的女兵，有一位就是解放日报老记者，也就是名记者张芷江的夫人。他们都是转战江南的英雄。
第二个错误是轻率地说“无战事”。郝先生：战事频繁得很呐！
在八年抗战中新四军对日伪作战2.46万余次，毙伤日伪军29.37万余名。对顽军自卫反击作战3200余次，毙、伤、俘顽军官兵14.3万余人。不用说，这“29.37万”较之于主战场上的国民党部队消灭的敌伪少得多。可是要知道共产党的部队是在什么情况下打日本的。朱德1939年冬写道： “伫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让在雪地里穿单衣的军人代替吃饱穿暖的军人上主战场吗？蒋介石断绝给八路军武器、粮饷。蒋先生的次子蒋纬国也公开讲，蒋介石在抗日战争中想的仍然是消灭共军。
上面说“新四军对日伪作战2.46万余次”，是不完全统计。这里再介绍一次发生在我家乡的、鲜为人知的一次胜仗。抗日时我的故乡萧县与郝柏村先生的家乡同属苏北。萧县有个天门寺。日本鬼子心里有鬼，请求菩萨保佑。他们认为住在寺里容易得到菩萨保佑。天门寺之所以取名“天门”，是因为四面环山，站在里面好像四周无门，只有朝天上一扇大门可以来去。日军断定抗日队伍进不来，于是，便把许多物资藏在天门寺。新四军四师萧县独立旅下有一支由许大脚领导的队伍。他们摸到这个情报后，利用对天门寺地形比日本人熟悉的优势，准备攻打驻扎在天门寺的日军。他带了三名战士，要求他们每人尽量带少而精的多种武器。许大脚原名许智远。人们之所以给他起个外号“许大脚”，是因为他个子大，脚也大，力气更大。他这次一个人带着手榴弹，汉阳造大盖枪，还有他自己装配的“大脚造”。四个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山。深夜，同时从四个方位向天门寺射击。打一枪，不仅换一个地方，还换一种武器。日本鬼子认为不得了，被重兵包围了，担心自己成为瓮中之鳖，上百日本兵仓惶逃走。许大脚为了保护战士，独自一人大摇大摆进到庙里，请小和尚帮忙，把日本人的军用物资搬到山里，再转送给兄弟部队。许大脚他们打日本不是为了报功。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上级也来不及给他们庆功。于是“许大脚大战天门寺”的战斗，在新四军里无人知晓。可是当地从小和尚嘴里传出的是许大脚一人打下天门寺。许大脚当初不知道这一传说。建国后任马鞍山钢铁厂分厂厂长的他，知道后，连忙出面澄清不是一人，是四个人。像这样的小战斗大胜利，新四军内部当初都不太清楚，想必国民党更不了解了。
过去很少讲国民党在抗战中的功绩是片面的，今天如果抹煞共产党在抗战中的功勋也是片面的。蒋介石是要抗战的，但他同有些想抗战的人一样，也有不抗战的行为。蒋先生抗战是主动的，也有被动的。他是主动中有被动，被动中有主动。蒋先生对共产党是要消灭的，但有时也要用一用共产党。蒋介石为什么打他那位高权重的妻兄宋子文一巴掌？还不是因为宋在有些问题上替共产党讲话吗？国共两党有时合作，有时分裂；有全局分裂，局部合作；有上层分裂，下层合作；有假合作，真分裂；有假分裂，真合作；国共两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国不知有多少兄弟俩 一个在国民党，一个在共产党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事在抗日战争中数不胜数，不是艺术加工，是真人真事。朱德在1939年写道：“北华收复赖群雄，猛士如云唱大风。自信挥戈能退日，河山依旧战旗红。”这“群雄”国共两党中都有。这“退日”的伟大成就属于各党派、各民族，属于全体中国人民，也属于全世界人民。
（作者为上海大学终身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张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