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丝路
　　
　　一
　　
　　这是早春三月的黄昏,透过茶色玻璃到走廊上的光线是明丽的珠灰色,林细细背着画夹,脚步轻轻叩响在艺术大楼的地板上,临近画室的时候,一种类似于桑蚕吐丝的声音悄悄潜进她的耳朵里,沙沙,沙沙……那声音的起落错落有致,像钢琴曲一样攥紧了女孩子的耳朵。
　　她好奇的从窗口望进去,一眼就看到斜背着窗户而坐的男生。
　　苍茫天光里,他白衬衫下的蝴蝶骨呼之欲出,偶尔抬一抬头,会现出明净的侧脸,桌上有花,他的脸上有轻微的百合花的影子。
　　站在林细细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清楚他的画布,画布上是一个秀丽的女生,油画的浓墨重彩让她的微笑亮如一城的碎钻,她的右眼睑下方有一颗又圆又细的栗子色雀斑,更平添几许妩媚。上半身都已经完工了,男生正在给她的大摆裙子着色,浓烈到哀伤的桃红和明黄,被大块大块的填充上去。
　　他的专注和宁静,有如新古典时期的少年石像。
　　细细的心被一击而中,轰隆隆电闪雷鸣。
　　她微微朝一旁挪了挪,想要看得更清楚,结果背上的画夹撞上了朝外打开的窗户,啪,声音在空荡荡的艺术大楼里回荡得分外触目惊心。
　　画室里的男生置若罔闻,继续一笔一笔的着色,并没有回过头来,细细却像惊弓之鸟一样护着背上的画夹,慌不择路的沿着回廊逃了出去。
　　南方城市的早春傍晚,空气里满是花朵甜腻的暗香,细细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朝球场走去,徐朗在那里打球,说好了等她画完画一起去吃饭,看来今天是她等他了。
　　翠绿色的塑胶篮球场上空无一人,细细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末,大家都出去疯了,谁会留在学校打球,那个傻瓜。她略略一转视线,看台的台阶上,男生枕着膝上的书包,睡得正香。她轻轻走到他身旁,没有惊醒他,挨着他静静坐了下来。
　　他阖上的单眼皮是浅浅的粉红色,鬓发像枚俊俏的墨兰叶贴在颊上,沉睡中的神情如孩童般天真稚拙。他脱下的外套坠到了地上,细细不动声色的捡起来,拍干净,揽在手里,夕阳嫣红如锦缎,层层叠叠的将他们包裹,清风吹动男生的T恤和女生的长发,从远处看来,这样一幅画卷多美好。
　　细细靠着他的肩头,轻轻阖上眼,然而总有光芒从未知的角落里打过来,光明的最中央,是画室里的男生注视着画像时,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那么多缠绵的情意,忧伤荒凉到动人心魄。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双动人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从这一刻开始,有很多东西都要不一样了。
　　
　　二
　　
　　刚从高中的繁重学业里解脱出来,大学校园的一切都显得新奇而刺激,唯一没改变的是身旁依旧站着这个没心没肺的男生。
　　妞,那我去老地方等你哈!今天我约好了人,应该不至于再沦落到坐在台阶上睡觉了。穿着火箭队球服的徐朗伸手把细细一头长发揉得稀乱,然后做着鬼脸倒退着跑掉了。
　　十七岁的女孩子苦笑着把头发整理好,走进了艺术大楼的玻璃门里。白天上课的时候跟老师软磨硬泡,终于要到了那间陈列画室的钥匙,她推开门,碎金子般的阳光洒了一地。
　　放了陈列作品的画室很长很大,隔成了半连通的许多小隔间,细细走到昨天男生坐的那个位置,顿时被眼前玻璃橱窗里的作品惊呆了。
　　那是一尊等人高的石膏雕塑,雕塑的是一个穿裙子的少女,她的眼睛微眯着,鼻翼妩媚的皱起来,这是她偷笑的一瞬间,雪白细腻的材质和作者精致的刀法,将曲线的玲珑和肌肤的光感最大限度的体现了出来,而她的眼神那么婉转逼真,充满少女特有的天真娇俏,仿佛正在心爱的恋人面前撒娇。
　　这正是那一日男生油画里着波西米亚长裙的女孩子。
　　细细在她纯净如水的视线里,怔怔的站了许久。
　　作品的底座上刻有作品名称和作者名。
　　连翘。连翘是一种素黄色的花,性甘凉,用在这尊塑像身上,恰如其分。
　　而沈琛。
　　原来他就是沈琛。
　　课堂内外,她已经无数次听过他的名字。大学老师们大都极傲,尤其是细细所在的美术系,然而他们讲到沈琛,却无一不用最惊羡的语气。他才十九岁而已,但天赋过人,雕刻和油画双绝,每一件作品都有各自灵动的生气,在国内获奖无数不说,国际上的一些大师也对他极为认可,十六岁那年就被法国一所著名的艺术学校录取了,谁料三年之后,他又提出申请回国,来到细细所在的这所学校跟班读大二。名为求学,但事实上,学校里并没有哪个老师可以望其项背,反倒是他指导同学、学弟学妹的时候居多。
　　细细回忆起那一日他凛冽的笔法,心下更加了然。满心惊叹的女生隔了玻璃用手抚上那尊雕塑的眉目,夕阳的微光从窗口射进来,亮森森的开在她的眼睛里,某一瞬间,细细甚至觉得她朝自己调皮的眨了下眼睛。
　　她不由自主的坐在沈琛那一天所在的位置,架好画板,用软铅笔在方格纸上唰唰的涂抹起来,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妩媚的唇角,尖俏的下颌,精致的锁骨,细细一次又一次抬头看她,然后低头勾勒出线条,慢慢慢慢,整个时空以及她自己,通通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宜嗔宜笑的少女。
　　涂完最后一笔,细细才发现天光已大暗,身旁的地板上,多出一个淡淡的影子,女孩子一抬头,正对上那双眼睛,在她心里萦绕了好几日,水光潋滟的那双眼睛。
　　此刻,他正灼灼的盯着她的画板,眼睛明亮如寒夜的星子。
　　学……学长……见笑了。细细慌忙站起身来,低下了头。站在面前的男生像一轮明媚的太阳,他的光芒几乎让细细睁不开眼睛。
　　你画得不错。很有灵气。沈琛的声音很凉,像串玉石链子,他看着细细局促的模样,突然笑了,灿烂至极,恍如夜空中火光乍现。
　　这样吧,天色也晚了,我请你去吃饭怎么样?他邀约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天真的神气,将细细着着实实的诱惑了。
　　她想也没想,拎着挎包跟了出去,徐朗打球的篮球场在东边,她招呼也没过去打,和沈琛肩并着肩从西大门离开了。
　　街道两旁是夹道的木棉树,夜色里犹见,枝桠间累累的,长满了翠红的蓓蕾。
　　
　　三
　　
　　那天晚上,沈琛带细细在水上餐馆吃的饭,江上很静,店家没有开灯,上弦月的淡淡清辉和极远处的霓虹泅渡过来,扑面是水汽淋漓的江风,桌上的甜点清香爽口,身旁的男孩子文雅却幽默,看细细的时候眼睛里游走着奔跑的火光,这样的夜晚,不是不美好的。
　　沈琛住外面,吃完饭,他把细细送到校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他定定看着她,细细,明天傍晚画室见好吗?看看我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那一刻他的笑动人如古希腊神祗,细细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孩可以拒绝。于是她也淡淡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恩,那明天见啦!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扬手说拜拜,黑暗里的背影,亭亭如盖。
　　起风了,有些凉,细细抱紧了胳膊,快步往宿舍走去,刚走到楼下,楼侧的阴影里突然蹿出一个黑影来,吓了她一跳。
　　男生的眼睛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细细,对不起啊,我那阵子买水去了,你一定以为我走了吧?其实我没走。喏,这个给你,你别生我气啊。
　　他递了一个巨大的火龙果过来,那上面卷曲的边角像极他满头抓乱了的头发,细细伸手接过,心头一酸,准备好了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我没生气……你早点回宿舍休息吧。她不敢抬头看他,指甲把火龙果下面那一截掐出水来。
　　徐朗的神经很粗,根本没注意那么多,见细细说没生气便高兴的打了个响指,那就好,我先走啦,还没吃晚饭的,饿死了。你上楼吧,拜拜!
　　细细抱着那只被捂热了的火龙果,慢吞吞的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那晚的星光彻夜照耀着细细所在的上铺,她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四
　　
　　第二天傍晚细细推开画室的门,高大的男生已经等在画架前了,看到细细进来连忙笑着站起来帮她拿下背上的画板,你自己想朝哪方面发展?油画,水粉还是工笔?
　　水粉吧,我画习惯了。细细在他的帮助下,支好了自己的画架。
　　男生摸着下巴沉默了一阵,恩,你笔触细腻浪漫,挺适合水粉。那我们从描摹这尊雕塑开始吧,你可以以它为蓝本,加进去你自己想象的场景。他的手抚上玻璃橱窗的时刻,温柔得像在触摸情人。
　　到底是他迄今为止最为得意的作品。
　　陈列柜里淡蓝的壁灯映在少女雕塑身上,再折射到沈琛清俊的脸上,幻化成一场绝妙的光之图景。
　　男生拿出一叠散发着异香的厚卡纸和一套上水粉的笔刷颜料,每张卡纸的右上角都印着一个小小的人形图章,而颜料的色泽鲜亮如刚采的花瓣,一格一格装在松木盒子里,都分外精致。这是我专门找人订做的画具,手感要好些,送一些给你吧!
　　细细接过来,不由自主的沉浸在他清明欲醉的眼眸里。
　　你所要描绘的每一件东西都会有一个画眼,你必须找到这个“眼”,才能抓住它们的神韵。这座雕塑的画眼当然是她的眼睛,你看着它们,尝试与她进行交流,这样画出来的作品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你可以想象一下,自己就是她,你在一个春光灿烂的午后……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凉,却纯澈若水流,缓缓的抚过心上时,有一种催眠性质的蛊惑力,细细笔下不停,整个人却随着他的声音进入到他所描绘的场景中去,她化身成了这个名为连翘的姑娘,在暖风熏人醉的午后,赴一场樱花盛景……
　　画完之后,细细仿佛当真去游了一次樱园那般全身酸楚,疲惫不堪,然而面前画布上的画亦让自己惊呆了,人物线条的勾勒,各种颜色的调兑,远近场景的处理,通通栩栩如生,满园春色中那个着白色衣裙的姑娘,巧笑倩兮,仿佛马上就要从画里走出来,折一支粉色的樱花递给她。
　　这是她从未达到过的境界。
　　她怯怯的抬起头看着沈琛,学长……你好厉害……
　　逆光站立的男生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眼眸幽黑深邃如海底的黑珍珠,他宠溺的拍了拍细细的肩膀,不是我厉害,是你自己有灵气,我只是随便点拨了一下而已。只要肯用心,你以后一定会有更高的成就的。加油!以后每个周六这个时间我们都在这里碰面吧!
　　好的。谢谢学长!细细羞怯的低下了头。
　　今晚我还有点事,不能陪你吃饭了,改天一起去吃韩国料理如何?他微微偏着头笑,静静看着她。
　　女孩子在他水一般柔软的目光中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校园里的玉兰也开了,一朵一朵纯白馨香,细细拖着沉重的脚步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不知不觉的来到了篮球场。原本是想好,再也不来了的,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她的心里一阵静默,掉头便走,然而已经被人叫住了。
　　细细!满头大汗的男生张牙舞爪的冲过来,球服湿答答的贴在身上。
　　他抬手准备擦汗,突然又停下来,汗津津的手掌抚上了女孩子的脸颊,满眼都是心疼,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细细你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点累。细细艰难的冲他笑了一下,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并不知道这人世间的山高水低,想到这里,她的心细细密密的疼起来。
　　徐朗,我……我有话想跟你说……她终于还是狠下心开了头。
　　他探完了她的额头,又抓起了她的手,根本没理会她在说什么,哇,手也这么凉,走,带你去吃好吃的,你身体太弱了,还每天不要命的画,得好好补一下。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朝校园外走去,男孩子的手,温暖,硬净,漂亮,细细的手指蜷在他手心,最终还是没有抽出来。
　　她还是贪恋这手心的温暖。
　　怎么办?
　　疲惫不堪的女孩子,在向晚的风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五
　　
　　沈琛是那种跟徐朗截然相反的男生,跟他呆在一块的时候,细细总有一种听古典钢琴曲的感觉。宁静,优雅,高贵。
　　他喜欢带细细去城市周边的山水园林里玩,用他的话来说,你要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画出来的东西才会有生命力。
　　飞流直下的瀑布,花木斐然的山涧,蒙着晓雾的湖泊,绽放第一丝光芒的朝阳,山顶上清朗的星空,他牵着细细的手,一起走过。在每一个动人的瞬间,温柔而深情的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每去完一个地方,沈琛会要求细细回到画室里把它们画下来,把自己融入到场景中,寄情于山水。
　　他在一旁用最温柔的声音提点,细细仔细的领会,一笔一笔的勾勒,醉心艺术的女孩子只觉得手下的笔仿佛着了魔,将她脑子里星星点点跳跃着的想法丝毫不差的解读到了纸上,当真如沈琛所说,那些山与水,通通都被细细从千里之外,搬到了纸上。只是画中的人,细细总是无法画成自己的模样,沈琛建议她干脆先照着石膏雕塑的样子画,等到技艺更纯熟,就可以得心应手一些了。
　　于是细细的每一张画里都会出现那个名叫连翘的姑娘,她浅笑,她蹙眉,她在晨光下闭目深呼吸,她在晚霞中翩翩起舞,沈琛送的纸和颜料最好的诠释了线条和色彩,又都带着奇异的幽香,很多次,细细看着自己笔下的连翘,总觉得她也在一眼不眨的看着自己。
　　细细的画技经过沈琛指点之后,几乎一日千里,她把作品带到课堂上给老师检查,他们先是惊叹,之后狂喜,这样的天才学生,是可以成就一所艺术学校百年荣誉的。
　　只是每次都这样殚精竭虑的画完一场,细细都觉得分外疲惫,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然而沈琛的要求却从来没有放松,他揽住女孩子如削的肩膀,倾心尽力的看着她,细细,你要坚持,艺术需要天分,更需要的是付出。
　　我明白的,学长。我会努力的。细细苍白着嘴唇看着他,灿烂地笑。
　　男生眼里的怜惜一闪而过,他轻拍着细细的头,真乖。
　　细细现在每天都刻意躲着徐朗,然而他总有办法找到她。他在女生宿舍楼下静静站着,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的眼中,涌动着比永夜更深更黑的痛楚,不久之前,他还是雪后湖心亭上的那抹纯白,干净得没心没肺,根本不懂得这世间的山高水低。
　　是自己,让他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细细看着徐朗凛冽的下巴,心里有某个地方,撕裂一般疼起来。
　　细细,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他伸过手来,女孩子往后一步躲开。
　　你……就那么爱他?男生突然笑了,那么凄凉,哀感顽艳。
　　是的。我无法自拔。细细的声音冷冷的,比夜色更凉。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好吧,我不强迫你理我。不过我不许你对自己不好。这是我下午炖好的鸡汤,还热,你睡觉之前喝了吧。你明天早上把保温杯放到你们宿舍的信箱里,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再去拿。那样就不用见到我了。走了。拜拜。
　　他一口气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大步走进了黑暗里。
　　剩下单薄的女孩子,拼命抱住一锅还没有失去温度的鸡汤,天旋地转的,慢慢蹲在了星光稀薄的暮春夜晚。
　　
　　六
　　
　　徐朗每天给细细炖的那一锅汤味美无比,却依然挽救不了她的疲惫,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沈琛的要求愈来愈严格,效果却也很显著,细细的一幅“浴女”拿去参加业界一个全国性的比赛,一举夺魁。
　　“浴女”里的人物也还是连翘,这一次,细细所画的不是沈琛带她去过的那些情境,如银的月色下,江水是奇异的翡翠色,身披薄纱的女孩子坐在及腰的浅水中,脸上是一种至为宁静的神色,仿佛从江畔山间走出来的精灵。整个画面的意境极动人,被一层淡淡的幽蓝所笼罩,就连沈琛看到,亦怔怔的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只是接过奖杯的那一瞬间,细细笑着笑着,晕倒在了领奖台上。
　　沈琛焦急的冲上去抱起她,不顾一切的拦车奔到了医院。
　　医生给她仔细的做了全身检查,最后指挥护士给她吊了瓶葡萄糖水,他不耐烦的摘下大口罩挥了挥手,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劳累过度,加点轻度的营养不良而已,女孩子都有点。
　　吊完水,细细很快便醒过来,除了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精神很不错,她缠着沈琛办了出院手续,两个人肩并着肩走在盛夏的林荫道上。
　　细细,我去给你买瓶饮料吧,然后打车送你回学校。男生心疼的抚摸着女孩子纤细手腕上的针孔。
　　女孩子温婉的抬起头,正要说话,身旁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哐啷声,有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车一扔,冲上来一拳把沈琛打倒在地上。
　　行凶者双目赤红,犹如北方的苍狼。
　　徐朗!你疯了吗?!细细连忙扑过去拦住了还要动手的男生。
　　我没疯。是他疯了,你看他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徐朗满脸愤怒的看着细细,眼中却泫然欲泣。
　　女孩子咬紧嘴唇,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吐出字来,他那是在帮我,我心甘情愿。而且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就算我死了,你也无权过问。
　　她的声音那样冷,让男生在盛夏的午天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再没有多说一句,俯身扶起地上的自行车,风驰电掣的离开了。
　　细细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男孩子的背影,心间突然急速的蔓延出一整片荒芜,芳草萋萋,漫无边际。
　　从此以后,终于可以与他全无遗憾的永隔天涯了吧。
　　她转身把地上的沈琛扶起来,轻轻抚上他肿起来的唇角,疼吗?我们去买根冰糕敷一下。
　　被打了的男生依然不失风度,他明媚的笑了,好啊!买你爱吃的可爱多。
　　
　　七
　　
　　细细晚上回宿舍经过信箱的时候,条件反射的走过去打开伸手朝里捞,然而这一次,捞了个空,那里面并没有温热的一锅汤在等她。
　　她这才想起来,她已经把话说到了绝路。
　　而他终于,丧失了最后的耐心。
　　细细本来以为自己会高兴,走了几步,泪珠却一滴一滴的坠落在脚底下,洁白如霜的月光里,翛然间便了无痕迹。
　　一个星期之后,细细被徐朗拦在了空无一人的自习室。几天不见,他黑瘦了许多,目光却灼灼。我要给你看些东西。他的声音目无表情。
　　细细打开他递过来的文件袋,里面厚厚一叠,装的都是照片。
　　她一张一张的看,里面全部是沈琛和一个女生的合影,那个时候他还会真正开心的笑,眼眸里全是五陵年少如花美眷的得意,他们到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他也都带着细细去过,飞流直下的瀑布,花木斐然的山涧,蒙着晓雾的湖泊,绽放第一丝光芒的朝阳,山顶上清朗的星空,清灵的山水里,珠联璧合的一对人。
　　那个被沈琛紧紧拥在怀里的明丽的女孩子,和那个石膏雕塑,以及细细画中的人物,长得一模一样。
　　她就是连翘。
　　他曾经在那些动人的瞬间深情的凝视细细,原来,他看的并不是她,而是连翘。
　　徐朗扣住了细细的肩,声音沙哑如磁,我跑了一个星期,才找齐这些照片。照片里那个女生是他以前的女朋友,一年前出了意外去世了。你还不明白吗?他根本就不爱你,他只是在找一个人,来和他一起缅怀一个已经永远离开了的人!
　　细细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照片上女孩子如画的眉目,静静的笑了,我早就知道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可是我没有办法。既然我深爱着一个人,那我就会不顾一切的去帮助他,对他好。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遭受怎样的苦楚,只要他能平安喜乐,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你也快去找一个这样的人,好好爱下去吧,我不是你的那杯茶。
　　日光透过斑驳树叶洒在女孩子的脸上,惊心动魄的美好。
　　男生看着她倔强的眼神,长久以来的疲惫突然潮水一般涌遍了全身,他把所有照片收进袋子里,黯然的低下了头,好吧。再见。祝你幸福。
　　他的背影那么忧伤,他会从这一刻开始学着长大吧。
　　细细抱紧怀里的书,苍白的唇角微微翘了上去。
　　
　　八
　　
　　夹竹桃香气熏人醉,已近黄昏,而细细刚从午睡中醒来,室友们都不在,她头晕得厉害,穿好衣服踉踉跄跄的走到镜子前梳头发,镜子里那个人吓得她把梳子掉在了地上。
　　披头散发之下的脸,像纸人一样白,去年夏天穿着很合身的裙子现在大了一圈,空荡荡的套在骨架子上,眼睛空洞洞,没一点神采,活脱一个女鬼。
　　她哆嗦着翻箱倒柜拿出胭脂盒,选了玫红色的往脸颊上扑,再涂上一点同色系的唇彩,把头发扎好,这才敢背着画板出门。
　　沈琛早已等在画室里了,他从五楼的窗口远远看着慢吞吞走过来的女孩子,那样纤瘦,裙裾翩飞在风里,整个人都像要被吹走,他的眼睛黯淡了下去,看不分明究竟是什么颜色。
　　他帮细细开了门,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细细,这几个月,真是辛苦你了。我们再画最后一次,画完这次就好了,再也不画了,好不好?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是一种恻然的微笑,以致细细根本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细细拿出沈琛给他的纸固定好,再拿出已经用得见底的水粉颜料,画这一次,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拿好画笔,跟随沈琛惯用的程序开始动笔,她原本就头晕,而夏末的黄昏这样美好,纸和颜料的花木香味这样浓郁,男孩子的声音这样温柔,她渐渐渐渐,进入了一种如梦似幻的状态,等到最后一笔落下,她的头朝椅背上轻轻一靠,彻底睡了过去。
　　她那样瘦,全身的骨骼纤细如折,男生抱起她,平放到一旁的条椅上,他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在她的白裙子上,对不起,对不起。
　　回到画架前,他取下刚画的那张,和细细以前的所有作品放到一起。
　　他闭上眼睛,双掌合十,嘴里喃喃的重复着一些音节,黄昏苍茫的天光里,那些画纸簌簌的抖动,右上角的人形图章从画纸上剥离出来,一个接一个飞进了玻璃橱窗里的石膏雕塑身体里。
　　原本通身雪白的石膏塑像,慢慢有了颜色,红的唇,乌的发,肌肤是象牙白,瞳仁是暖的栗子色,裙子是湖水蓝,露趾系带凉鞋是浅浅的亚麻,等最后一个小图章进去之后,她已经和一个真正的少女全无两样了,微眯着眼睛,鼻翼妩媚的皱起来,笑着跟沈琛撒娇,不说话。
　　一向静如止水的男生,面容大恸,他紧紧抱住女孩子温软的躯体,泣不成声,连翘,连翘,你知道吗?我好想你,好想你……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把那一滴热血涂上少女的胸口,光华转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她微微动了一下,不敢置信的慢慢抬起手,抚上了男生的脸颊。
　　沈琛……我……我……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唯恐惊醒了梦境。
　　连翘,我们不是在做梦,你真的活过来了,我成功了,成功了!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永不分离了!沈琛欣喜若狂的捧住女孩子的脸颊,泪水成串的滑落下来。
　　女生动情的扑进他怀里,哽咽出声,我也想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当然不会让你就那么死的。我以后一定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再也不让你出一丁点意外。
　　夏末的傍晚很静,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与旁人无忧,似可天长地久。
　　连翘突然越过沈琛肩头看到了躺在条椅上一动也不动的女生,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泪眼灼灼的盯着他,你……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把她的魂魄,一丝一丝收集给了你。不用害怕,连翘,医生只会把她诊断为普通的意外死亡,我们不会有事的。男生轻吻着她的头顶,紧紧攥住她冰凉的手。
　　不……不……明丽的女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步一步的倒退,满目凄绝。
　　残阳透过窗口铺了一地,绚烂如血。
　　
　　九
　　
　　细细坠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她在恍惚中又回到一年前的夏天,湘西的奇异山水里。
　　那时候黑色六月已经过去了,她和徐朗双双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两个人各自攒了些钱,偷瞒着家里一起跑出去旅行。
　　湘西的风景别有洞天,奇峻的山峰,碧霭霭的江水,颤巍巍的吊脚楼,淳淳的米酒,一对小恋人流连其中,乐而忘返。
　　他们在旅行途中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姐姐,她的名字叫连翘。
　　美丽的大湘西,是她恋人的故乡,他出国了,所以她只能一个人来。来看看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她和细细很谈得来,跟她说起她男朋友的许多事情,他长得很好看,他是一个天才画家,他的家族是这大山里最神秘的巫苗,传说中他们家族的蛊术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哇,真的吗?细细兴奋得一挣扎,水花泼溅了连翘一脸。
　　好像是可以,但是必须拿另一个活着的灵魂去交换。连翘裹紧身上的薄纱,往更深处走了几步,把全身的肌肤都泡进了江水里。
　　那……那不是很可怕……白天晒了一天的江水很温和,然而细细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有悖天理的,施法的人日后必遭天谴,所以苗家人几乎不用这个蛊。好啦,我们没事说这些干吗,赶快洗完去找徐朗打牌啦!连翘截住话头,捏了一下细细的脸颊。
　　月色如练,江水里沐浴的两个女孩子,动人如出水的莲花。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三个人从江边散步回旅馆,细细一声尖叫,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徐朗慌忙冲过去,一条全身斑斓的小花蛇正蜿蜒在女孩子纤细的脚踝上,他情急之下拿手去吓它,它扬起头来咬了他一口,飞快的滑进了草丛里。
　　男生额头上的冷汗大滴大滴落下来,很快便人事不知。匆匆赶到的连翘一把摁住他的伤口,回头指挥吓傻了的细细,我来处理他的伤口,你赶快回旅馆叫车子送医院。
　　等细细再回来时,帮徐朗吮毒液的连翘亦奄奄一息,她艰难的抓住细细的手,苍白着嘴唇笑,我……怕是不行了,记着我那天晚上跟你在沱江里说的话,当心徐朗。
　　后来徐朗辗转各个医院,又用上许多土方子,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却零零星星的丢失了许多记忆,包括那一次出行,所幸他还记得细细。
　　再后来细细独自回湘西大山,苦苦追问有关置换灵魂的蛊术,终于有老人告诉了她。
　　第一选择是死去之人死去的因由。第二选择是与死去之人形神契合。
　　连翘死去的因由,当然是徐朗。
　　而与她形神契合,舍我其谁。细细想到这里,笑着笑着掉下泪来,她那么怀念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
　　她不舍得徐朗有事,于是赶在他被发现之前出现在沈琛的面前,她愿意代替他献出自己的灵魂。
　　既然我深爱着一个人,那我就会不顾一切的去帮助他,对他好。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遭受怎样的苦楚,只要他能平安喜乐,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
　　她对徐朗,已爱至挫骨扬灰。
　　就如同沈琛对连翘。
　　
　　十
　　
　　细细再睁开眼睛,居然有光,她不敢置信的慢慢坐起来,夕阳正褪去最后一丝嫣红。
　　她一抬头,便看到坐在地上的沈琛,他仿佛苍老了十岁,橱窗里少女的石膏雕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石膏碎片,男生抱着一堆碎片,头也没回。
　　细细,连翘要我跟你说声对不起。对不起。你走吧,我想跟她单独在这里静一静。
　　女孩子想要伸出手去拍一拍他的肩,终于还是放弃了,一声不吭的走了出去。
　　她脚步不停的跑到篮球场上,夕阳已经落下山了,暮色渐渐浮上来,球场上空无一人,而看台的台阶上,无与伦比的少年依然枕着书包在等她,等到睡着了。
　　她快步朝他跑去,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洒在向晚的风里。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双动人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从这一刻开始,有很多东西都要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