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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尕玛英培,今年42岁,是玉树本地人。2007年我来到可可西里管理局巡山队工作,到现在有13年了。
巡山是我的日常工作。队员们一起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沿着既定的线路进去60公里,到保护站上工作几天,再转一圈回来,看有没有火灾,有没有盗猎、盗采。统计路上碰到的动植物的数量,记在巡山日志里。
巡山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经常是十天半个月出不来。无人区地形复杂,沙漠、河流、悬崖、雪山、流沙、沼泽,什么都有。1平方公里以下的湖泊有7000多个,可以说是千湖之地。本来路况不好,遇到雨水大了,就会陷车。
前年我们去太阳湖检查站,143公里的路,我们走了8天。这还不是最长的,最长的一次在2016年,来回120公里走了25天——全是陷车耽误的。车陷进去无数次,用铁锹来挖。车上东西全都卸下来,车身轻了,车挖出来,再装回去,一走,不到几百米,车又陷进去了。坐车,陷车,挖车,就这三件事。
进山之前,车的配件,包括钢板、千斤顶、备用轮胎、补充的汽油都要带。汽油带2、3桶,一桶大概200公升。山里没有电,要提烧火的喷灯,加上汽油用来烧水做饭。锅碗瓢盆、吃的、水,帐篷、被褥都带着。无人区温差大,秋冬零下46度,夏天也是零下7、8度,要穿羽绒服,背两双鞋子,一双单鞋一双棉鞋。药也得带,关节炎药,感冒药,胃药。可可西里的人都有风湿性关节炎,尤其我们巡山的。我还有腰间盘突出和胃病——吃饭不规律,有时候冷有时候热。身体再好的人,进去山里再出来,病也就出来了。
但指南针、GPS这些不用带。无人区有4.5万平方公里,几乎每个队员都知道哪里有沟,哪里有水。山的名字,湖的名字,水大了、水小了,我们全都知道。走在无人区的时候,感觉非常开阔,一望无边。远处是皑皑的雪山,天特别蓝,云多,空气好,能看到很多动物,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还有黄羊。动物一看到人会先盯着你看,它在猜测你这个人是不是危险,你也在猜测它这个动物是不是危险,双方心里都害怕,对视一分钟之后,它掉头跑掉了。
保护站里有光伏电站和电话信号,但出去保护站十几公里就没了。巡山很枯燥,开车的时候只能四五个人一起聊天、听音乐,打发时间。大多数巡山队员都有一个U盘,听完一个U盘换下一个队员的。我有一个32G的U盘,2012年买的,里面有1000多首歌,进山之前我去网吧下载,每次下载几百首,听腻了全删掉,回去再下。
进山之前我都录孩子的视频,还有照片,想他们了我就拿出来看看。山里手机没信号,他们不能打电话给我,只能我用卫星电话打给他们。卫星电话一分钟8块钱,不能聊天,就说我现在在山里很好就完了。不是我一个人打,其他队员还要打。万一打到欠费,我们连救援电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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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听说过可可西里,但不知道可可西里在哪,每次进去之后被困住了,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进来了。2012年10月,两个外国人在可可西里失踪了,我参与过搜救。外国人是澳大利亚的,从格尔木骑自行车进来可可西里,他们没有吃的,体力耗尽,打卫星电话到他们大使馆,给了一个GPS定位。前一天第一批搜救队进去没找到,GPS定位最后一个数字错了,相当于错了十几公里。第二批又组织起来。
20号晚上我接到领导电话,让我把救援队带进去。9点左右,格尔木市特警队、武警的、公安的总顾问,还有测绘局的人和我一起从不冻泉保护站出发,连夜开车到红水河时,天已经亮了。
正是冬天,红水河结冰了。这条河是可可西里主要的河流之一,穿越昆仑山流到柴达木盆地,我在山里走时经常见到。冬天它是20米宽,夏天80米宽,哪里水深,哪里水浅我都很清楚。车过不去,我们7个人下车徒步行走。我找了个水浅的地方,大家蹚水过河。水非常非常的冷,20分钟才过完河,鞋子、裤子全都湿了。过河之后又走了30公里,我们到了他们被困的豹子峡,两个人蹲在一个大石头下面。双方语言不通,像哑巴一样用手比划。
有一次我自己也差点走不出来。
2014年,局里让我把陕西地质队带进可可西里卓乃湖保护站。当时所有食物都是他们准备的,我只拿着我自己的行李。第二天一问,他们只拿了自己的小帐篷,没有准备我的帐篷。地质勘查地点离保护站30多公里,我说我就不去了,在站上等你们。
两个外国人专家留了我一个人的食物,有菜和肉。放的时候我没看,他们走了我想收拾一下,箱子一打开,全都是柴油的味道。一个大柴油缸烂掉了,把肉和菜都浸了。我煮了三四遍,还是有味道,没办法吃。
当时我的心就慌了。没有卫星电话,手机没信号,和外界无法联系。我翻了站里的各个角落,一年前我带中央电视台的到这里,他们剩下很多方便面,还有几个午餐肉罐头,一看,全都过期了,但我也很庆幸。我一天吃一包泡面,不敢多吃,怕吃完。到第五天下了一场雪,我就知道,地质队也困在勘测地出不来了。
房子里除了床、桌子、炉子,只有我一个人。我白天睡觉,晚上不敢睡,怕动物袭击,只有把门锁好,坐在炉子跟前加煤。灯、电都没有,我把煤油灌进玻璃罐头,加个棉花,做了一個煤油灯。我坐在床上,看桌子上面的灯能看一晚上。以前搜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能不能找到人,根本没想过孤独。但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实在是太无聊了。
保护站有笔,我每天都写日记,我今天干了什么,加煤、做饭,今天吃了什么,方便面、方便面,每天都记着。有时候也画画。我没有画画的天赋,乱画,只要我看见的都描绘了一番,好把时间过掉。保护站有个小窗子,可以看到一小块夜空。天气晴朗的时候,星星特别亮,我就数星星。还看到过流星,当时心想,又一个星星掉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我真的很绝望,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食物能撑到什么时候。就这样,我一个人在保护站熬过了22天,熬到过期方便面都没有了。当时想到自己如果死掉了家人会怎么样,孩子还没长大,这些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第23天晚上10点,小窗户的地方一闪一闪的。我一看,地质队出来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床这里走到大门口的,一看到灯光就太激动了。门打开的时候,十几个人全都哭着,他们以为我死了。两个外国人专家把我抱住,说什么我也听不太懂。因为好长时间没有开口,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现在想起来这个事情,真的很害怕。其实到了第18天,我自己写了个遗书,想给家人有个交待。回到站上之后,我把遗书烧掉了。当时还在想,假如我死掉,不是动物袭击,不是人为,也不是生病,22天里面我连感冒都没有得,只能是饿死的。不是因为保护野生动物,保护矿产资源,结果是饿死了。那真有点说不过去。幸亏我现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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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五道梁保护站工作,平时巡山、巡线,到了藏羚羊迁徙的季节,最重要的事情是给它们保驾护航。每年4月、5月,几千只藏羚羊从西藏的羌塘保护区和新疆的阿尔金山保护区迁徙过来,它们会经过可可西里无人区,到卓乃湖产小羊再返回。这中间它们两次路过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我们就实行短期的交通管制,两边的路一堵,让藏羚羊先过去。
经常有游客干扰迁徙,有些人追着羊拍摄,拍照片,拍抖音,边走边播。我们过去劝说,讲解。藏羚羊迁徙时走得不快,不是一次过去几千只,是零零散散地通过。本来十几分钟就能走过去,有人干扰的话,要走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路还堵着,路上的司机和人都在等着。
在可可西里,不同的保护站有不同的职责。五道梁保护站是藏羚羊迁徙的时候设置交通管制,让它们安全过去;卓乃湖保护站是防止母羊生小羊的时候其他肉食性动物影响它们太多;索南达杰保护站是专门的救护中心。
生产季节,几万只藏羚羊在卓乃湖的湖边生产,狼和熊一来,母羊成群跑掉,小羊被落在那里。其实藏羚羊一生下来,不到几分钟就会跑,跑的速度比人还快。但它很害怕,就在原地蹲着不动。
如果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就去把小羊抱回来,送到索南达杰保护站,给他们喂牛奶,养大到第二年它们跑得够快了,不会被狼吃掉,再放生。在索南达杰保护站,有公司专门给小羊弄了个围栏,防止狼进来。
藏羚羊是有灵气的,你抱着小羊用奶瓶喂了一两次以后,它就习惯了你身上的气味,就算母羊或者其他羊在外面,它也不走,它感觉你像它妈妈一样,一直跟着你。放生小羊的时候,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放走,它又跑过来,跑过来又把它赶走。它一直回头看你,心里真的好难过。赶走它两次,它就跟着羊群走了。羊跟羊都长得一样,分不出谁是谁,无人区太大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救助藏羚羊不能过多干扰,有时候就算看到狼吃羊也不能做什么,心里很难受,想把狼赶走,但没办法,这是生态平衡,是食物链。
藏羚羊是高原的精灵。这种动物脾气很温和,对人没有敌意,也没什么攻击性。茫茫大地,很安静,突然看到了一只藏羚羊,就觉得很亲切,像我的家人一样。每次看到大量迁徙的藏羚羊,我都激动。心里想,你来了。
游客都说可可西里无人区名声大得很,真正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可可西里没有树,生态脆弱,植被很少。很多年前就是这么的荒凉,只有地上长的矮草,有些地方沙漠化很嚴重。这里地形复杂,气候多变,现在是好好的蓝天白云,一会儿就是冰雹雪雨。人家说,高原的天气,女人的心,是说变就变。海拔又高,人生存不了,只有藏羚羊能生存。
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很渺小,人很渺小。云是低的,天也很低,这是离太阳和天空最近的地方。
(黎晓玉荐自《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