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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始于爱好
人都会有点爱好,但能把爱好做到极致很难,而能把爱好做到全国第一的,则凤毛麟角。今年55岁的韦力,就是这样一个人。
作为中国民间收藏古籍善本最多的人,在他天津的别墅、北京的书库和书房中,共存有8000余部、70000余册古籍善本,其中,宋元及以前刊本、写本50余件、200余册,宋元递修和宋元明递修本近20部、300余册。
作为赫赫有名的藏书家,他不但藏书,还潜心钻研,相继出版了《古书收藏》《书楼寻踪》《芷兰斋书跋初集》《芷兰斋书跋续集》《古书之美》等多部著作。
用他的话说:“我对书的摯爱,尤其是那毫无节制的展延,正是我乐观向上的最佳注脚。正因为爱书,所以愿意去探寻跟书有关的一切,凡是与之相关者,都能给我带来无限欢欣,这让我更加留恋这个世界的美好。”
于是,他开始寻访历代藏书楼,自然而然,又有了洋洋洒洒几十万文字的专著《书楼觅踪》。韦力说,我的寻访,是向历朝历代藏书人的祭拜、纪念和礼敬。
康有为的万木草堂、梁启超的饮冰室、傅山的红叶龛、沈括的梦溪园、顾炎武的读书楼、刘鹗的抱残守缺斋、曾国藩的富厚堂、顾颉刚的宝树园、叶恭绰的幻住园……这些年,藏书家韦力踏遍全国,寻访被时光和尘埃掩埋的一座座古旧藏书楼。
这是项繁杂而庞大的“工程”,韦力把这种自己花钱吃苦受累的事情当作一种“行为艺术”,用行动来做实证,提醒人们注意藏书楼在文化传承中的重要价值。
2004年,他的《书楼寻踪》就收录了他所寻访的140处遗迹。该书出版后,赢得了不错的口碑,畅销程度超过韦力的想象。“这本书很火。火到什么程度?再版了三次。”
按照韦力的想法,这本书火了之后,一定会有很多人去干寻访藏书楼的事儿。可他等了几年,却不见任何动静。
身边的朋友分析后说,寻访书楼还是挺难的,要有时间,有精力,还要有钱。文人很少有闲暇去做这样的事儿,有钱人也大多不会这样做。
“确实是这个道理,寻访藏书楼要走遍全国,投入太大,而收入太少,即便是因为寻访出本书,稿费才有几个钱。”韦力笑言。
于是,韦力继续寻访藏书楼。
在他看来,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来说,书籍是重要载体和象征。大量传统典籍能够流传至今,有赖于历代藏书家的薪火相传,正是他们的尽心尽力,才使得斯文不绝。所能做的,就是在遗迹被消灭之前尽量把它拍摄下来。
韦力多次说,他是比较愚钝的人。“我喜欢藏书楼,我就去访,是否划算,根本不去想。”
中国到底有多少藏书楼?韦力也不知道,而国内也没有统计。很多藏书楼,历史上只有一个名称,而没有详细的资料记载。还有很多人,只有一个堂号,而堂号也可能随着个人的迁移而迁移。
在具体寻访的过程中,韦力总是先查名称,然后找负责地方志的人了解情况,再找地名办换算今天的地方,接着再托人去了解这个地方还有没有。如果确定有,他就要亲自出马了。
十多年来,韦力一直在寻找的路上。“我掌握的线索有上千条,总共找到了200多个私人藏书楼,公共藏书楼也找到了200多处。”
就韦力所见,保存最好的私家藏书楼是南浔嘉业堂,历史最悠久的则是宁波天一阁,但绝大部分遗迹已被雨打风吹去。许多古代藏书楼就是近几十年才被毁掉的,而那些保存下来的,也大都是因当初被归入一个比较重要的单位,才得以幸存。
如何就走上了这样一条收藏的道路?
“任何事情说得太清楚,和真实就有了偏差。”韦力说,走上收藏,“天性的成分比较大”,这是因为,“后天学来知识,学不来爱好”。
韦力对传统感兴趣,跟他的爷爷有点关系。“小孩一般都是由姥姥或者奶奶照看,但我的姥姥和奶奶,早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我小时候是由爷爷照看,一直到十一二岁。那时候,他经常给我讲古籍上的故事。”
韦力的爷爷是清代的秀才出身。在爷爷的解说中,被批为“投降派”的宋江实际上是忠义之士,而被批判的《水浒传》又极为精彩。在无书可读的岁月,文化上的贫瘠反而催发了韦力的求知欲,他四处搜罗旧书来读。
也是在那时,他形成了这样的观念:新书不如旧书,旧书不如古书。
懂了这些书,就开始给小朋友们讲书里的故事。小朋友爱听,捣蛋的韦力就说,“要让我讲故事,你们就得回家拿好吃的”。就这样,他一边讲故事一边吃着好吃的,顿觉知识很有用。
真正接触到古书,大约是1983年。北京开了第一届“古旧书市”,就在现在的琉璃厂。那时的售书方式很奇怪,不分好坏、不分版本,一律五毛一本。因为完全没人教,也不懂版本,韦力只挑好看的。“为了那个书市,我将在学校吃午饭的钱省下来,攒了很长时间的钱。那届书市我第一次买了那么多,花了170多块钱,对我来说,当年是一笔巨款。”
二、腿断了,安装假肢,继续上路
十多年的寻访,让韦力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私家藏书楼南方胜于北方,大城市胜于小城市。而今天,书和楼同在一起的,5%都不到。
江南是中国的人文渊薮,这句话在书楼上也同样成立。从明清以来,中国的文化主要出在江南地区,也就是浙江、江苏、安徽一带。比如从科考来说,仅苏州一地就出了数不清的状元。 南方文化再兴盛,但中国的文化源头在北方。南方文化的兴盛,最远可以追溯到大宋王室南迁,把开封的文人带到临安。正是经过了几百年的积淀,才有现在的结果。因此,包括开封在内的中国藏书在历史上极其重要,极其辉煌。
2013年4月24日,韦力独自到河南安阳拜谒灵泉寺,这里是玄奘去西天取经前拜访的第八个师父的所在地。
当时,他正在寺院内察看石碑,突然,身边的一块大石碑好无缘由地倒塌,即便身手敏捷,迅速避开,但石碑还是砸中了他的左脚,流了很多血。
砸中了脚面,本来问题不大,但由于医疗人员经验的欠缺,造成韦力左脚骨头坏死,不得不一次次截肢。五次大手术后,韦力左腿膝盖以下部位全部截掉了。
寻访了十多年,腿断了。在家休息了一年多,安装假肢后,他又上路了。“腿都跑断了,如果以后不跑了,多冤枉。”
回首这段堪称奇特的经历,韦力说:“活到这个份上,活明白了。”
直到今天,韦力也不知道自己藏书的确切数字。虽然总数没有算出来,现在统计出来的是七万多册,估计总数会有10万册。
韦力藏书,以“四部齐备”(中国古籍分经、史、子、集四类,称“四部”)为追求。当然也有侧重。首先是收藏活字本。中国是活字发明国,但中国流传下来的古书,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刻本,真正的活字本只占到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比例极低。因为很罕见,他把它当作专题来收藏。目前,韦力收藏的活字本大概有九百多部,是国内藏活字本最多的地方。
因为韦力在古籍收藏的标志性地位,中韩“活字版之争”的时候,就被中国印刷博物馆请去帮忙,因为他是收藏活字本最多的人,能够最有力量地“用事实说话”。
第二个专题是稿抄校本。稿抄校本是稿本、抄本和校本的合称。稿本是作者的手稿、草稿、誊清稿等。抄本是古人的手抄本。古代没有复印机,如果有一本书很稀罕,你想得到,一种方式是把书借给你,你自己抄一遍。校本就是批校本。很多字同音不同义,这就导致传抄时理解上的错讹。因此就产生了批校本,这是中国独特的品种,也是藏书家收藏的重点。
三、书是神圣的,自己还没有资格在上面加盖私章
目前,国内公共图书馆有3200多家,其中有古籍的图书馆800多家。韦力说,如果按照数量和质量来排名,他收藏的古籍善本应该能够排在前20名以内。“直率地说,省级的图书馆,我能超过一半。”之所以如此有底气,是因为他对全国的图书馆考察了一遍。
如此丰富的藏书,哪怕有一点点闪失,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从明清以来,中国的藏书中心在南方,但从自然环境看,北方最适合藏书。“南方藏书最怕潮,古人因此每年春秋两季要晒书。而在干燥的北方,虽然适合藏书,但除尘成了大问题。”
为此,韦力给书架都安上玻璃门,既方便找书,也可以防尘。而他建的书楼,最看重的是实用性。虽然探访过无数古代藏书楼,但他自己的藏书楼并未仿照先人。他对藏书楼的寻访是站在精神寄托的角度,并不是亦步亦趋地模仿。
话虽如此,在书籍的保存上,韦力也没有为自己的书楼添置现代化的恒温恒湿设备,遵循的依旧是古法,或者说是经他改良的古法。
藏书的最大天敌是虫蛀。他买来的书中,不知道是不是有虫卵的存在。为此,他将买来的古籍放入密封袋,真空密封,再放到零下18度的冰柜冷冻,将可能存在的虫卵冻死。
古人用樟木箱存放书籍,以防霉变。而韦力则从木工厂拿来许多樟木刨花,将它们包在报纸里,然后插在书中。因为刨花与空气的接触面积更大,他觉得,“这比木板还有用”。
他不讲究好看不好看,关键是实用。这些办法,都是靠自己的经验,一点点琢磨出来。
中国历史上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一批藏书大家将一辈子的藏书捐给了博物馆、图书馆。就像对韦力影响至深的周叔弢,就把几万册古籍善本捐献给了南开大学图书馆。
古人讲三立,立德、立功、立言。韦力直言,他不是敝帚自珍式的人,但自己也不会把藏书捐给图书馆或者博物馆。1949年之后,大量古籍都捐入了公共图书馆,市面上流通的善本图书,少之又少。
“书跟人有一种亲近感,我们去博物馆看文物,隔着玻璃,没有亲近感。人性是自私的,要拥有,物和人要融为一体,而物要比我们活得长久得多。”“但书是神圣的,自己还没有资格在上面加盖私章。”韦力的藏书并不加盖私章,这也是一个不同于历代藏书家的独特之处。
韦力希望能够在人生的最后,用他的这笔钱,像诺贝尔一样設立一个基金,找一个基金会管理,从而奖励那些藏书人、爱书人、对书籍有贡献的人。
“虽然我和诺贝尔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我会做。至于能否实现,我不知道。但这是我的一个梦想。”韦力意味深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