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李庄的名字一直好奇,小时候问过母亲,你为什么不姓李?我的想法很简单, 李庄人就该姓李。母亲说,才不是嘞,李庄人啥姓都有。
既如此,那李姓何来?还称了庄?让人与庄园大宅、封地一大片发生联想。一般而言,地名是有区域特征的,人们不是常说,东北的屯、南方的村、中原的庄么。很多年前,我在河南洛阳待过,经常看见杨庄陆庄、上庄下庄和牛西庄等,后来还知道了著名的台儿庄和石家庄。台儿庄因为一场壮烈的战争让人铭记,石家庄则是因为听起来像个小村庄,其实是个大 城市。就四川来讲,以庄为名的地方并不多,尤其是 川南,地处丘陵地带,有大大小小的江河溪流穿插其 间,致使地名里多含有江湾溪泉和山坳坪坝这些字。搜视长江两岸,鲜有称庄的地名,更不用说叫李庄了。当然,长江以北,李庄就多了起来,河南、河北、江苏、山东等地到处都是,特别是江苏徐州,大约有十多个 名叫李庄的乡镇。
于是,长江上游的李庄古镇,得名似乎不合地情, 但其名既立,定有它的来历。我不由想起另一条河边上的小镇马贡多,那是《百年孤独》的主场地,这名字是它的开山鼻祖从一场梦中得来。当然,那是神奇地方产生的神奇故事,我们的祖先大多没有这般虚幻。不过细究下来,我发现李庄名字的来历竟缺乏实锤的文证,迄今为止,它的得名只来源于两个传说。一说很早很早以前,人类还处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那
种二言古诗时代。那时的李庄是个小渔村,竹排两三架,人户七八家,全靠打鱼为生,至今李庄镇上还保留着“打渔村巷子”的街名。其中为人所知的是李姓几兄弟,他们捕鱼于江河,易鱼于集市,逐渐为外人所知,由此被人称为李家村。后来,村民们在江边建了一个龙君庙,管理庙中事务的叫李氏姑,她也许就是李家兄弟的后裔,只是传说中没有提及。李氏姑善良乐施,常年为前来烧香的渔民和船工烧茶送水、提供食宿,从而留下积德行善的好名声。李氏姑去世后,人们为纪念她,就把李家村称为李庄。以庄代村的说法来得突兀,难道李氏姑不是庙主而是庄主?这里缺乏由村转庄的关键词,中国的民间传说大多是这样,情感演绎丰富而逻辑推理不足。
第二个说法倒是趋于理性实证。传说1000 多年前,长江水运的计程方式为每 60 华里打一个里程石桩,简称里桩。
而李庄斜对岸涪溪口正是 60 华里计程点,恰巧那儿有一方高大挺拔的石柱兀立江边,就成了天然的里桩石。往来船只和行人原本到此可以拴绳歇脚,只可惜这儿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船工们只得再加一把劲,将船撑过河,往前再行十来华里,到有人居住的村庄停靠。习惯上,人们把这个代替里桩歇脚的地方也叫里桩。久而久之“,里桩”就谐音成“李庄”。而那方货真价实的里桩石柱则被人们冷落不用,几百年来一直孤立在李庄斜对岸的江边上。直到30 多年前,本地一个摄影师专程寻访,拍下它作为里桩石界存于世间的唯一一张照片后,才风化颓塌而去。
谐音得名的说法比较靠谱,这也是中国语言最有弹性的变异空间。其实,汉语地区不少地名就是谐音得来,比较典型的是“褡裢”谐出“大连”,因为那里来自山东的移民多,他们走哪儿身上都搭一个褡裢, 于是褡裢成了地方指代,尔后就口传成大连。还有一说是来自俄语“达里尼”,本意是远处,是大连沦为俄国租借地以后,根据沙皇尼古拉之令而命名,“大连”就是“达里尼”的谐音。再如:汉朝大儒董仲舒的陵墓原名“下马陵”,指文武百官途经此地一律下马步行,以示对先儒的尊敬。可后来不知怎的“,下马陵”竟变成了 “虾蟆陵”。谐音误读久了,连大诗人白居易也信了, 他的《琵琶行》里就有这样两句“: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而“李庄”来自于“里桩”,也就解答了“庄”字的来历。有趣的是,沿江一带朴素的人们还是喜欢给它加个尾巴,叫李庄坝,这儿本是长江水道划出的一湾扇形河坝,李庄就像煎饼一样铺摊在上面。这只是人们在口语上的写实表达,正式场合和书面语言上,它还是叫李庄。
那么,李庄从古至今都叫李庄吗?我想它也许还有过曾用名或其他别称。当然,这事难以考证。中国历代皇权所能触及到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那已经是最远最小、也最草根的地方了。所以,朝廷命官中的知 县也就成了芝麻一样的小官,至于县以下的乡镇村 庄,那都是皇权不达的地方。由此想到,古时那么多 的农民起义,不就因为广袤的乡野缺失了皇恩浩荡, 权力真空正好是造反的根据地。当然,没有皇帝插手的乡村多數是平静而厚道的,地方乡绅和贤达们自会依凭传统道德和儒家思想维持一方秩序。只是,没有皇权的地方就没有正史,由官府主导修编的地方志也只修到州县一级,乡村记事历来被正史文本所忽略。因此,别说李庄的曾用名和别称,就连李庄的本名也 很难在史书古籍里见到。
幸好,李庄在历史上还不算低到尘埃的无名之辈,它也曾开挂过。据前人考传,西汉建元六年(前135),地处长江水道黄金口岸的李庄,被官府设置为交通驿站,隶属于当时的犍为郡。这是寂寞小渔村华丽转身的起点。5 年后,犍为郡迁到这里,李庄成了郡治所在地,这是比县治还高一点的行政级别,此为李庄的第一次飞跃。虽然几十年后,犍为郡迁走,定府于僰道(今宜宾),但由此为李庄留下江岸码头与街市相连的场镇布局。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戎州(今宜宾)辖下新置一个编制——六同郡,郡下直辖 僰道县和南广县,其郡治和南广县县治同时设在李庄。此为李庄历史上值得记录的特大事件, 因为1000 多年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学者们来此避战,仍以尊古崇经态度,将 他们在李庄所著论文集冠名为《六同别录》。隋开皇三年(583),六同郡被废,南广县直属戎州,直至隋仁寿二年(602),南广县改名为南溪县,其县治仍在李庄。唐高祖武德元年(618),戎州州治迁来李庄。至此,县治、州治同驻李庄,其行政地位到达史诗级高度。唐贞观四年(630),戎州复迁宜宾。100 多年后,戎州又于唐长庆元年(821)迁回,此时的李庄就像一个高规格的中转站,随时迎送上级单位到此常驻短留。果然,12 年后,戎州再迁回宜宾。此后,为避滇匪骚扰(云南与四川的交界都在长江以南),约在宋乾德元年(963),南溪县治迁往下游北岸的奋戎城,即后来的南溪古城。此后,李庄作为各级行政 中转站的角色宣告结束,平静地归位乡邑。也就是说,唐末以后李庄就被边沿化,仅为南 溪县所辖之区镇,直至20 世纪80 年代划归宜宾市(县级市),再后作为宜宾市翠屏区(1996 年10 月,县级宜宾市改设为宜宾市翠屏区)所辖的一个古镇而存在。 但这段县治、郡治和州治不断切换的历史,为寻找李庄曾用名打开了想象空间。在 那些特殊的时光里,它是否因为数度易治而 曾改名为犍郡、南广或戎州呢,尤其作为南溪 县治时,它可能不叫李庄,而就叫南溪。因为 这个名字起始于李庄,也适用于李庄。当年 南广县治还在李庄时,为回避太子杨广之名, 南广县必须易名。新名首先要有来历,其次 要符合地情。宜宾一带自古是僰人生活之地,古僰道县就是今天的宜宾县,这一带还有 一条小溪叫僰溪(今称涪溪),它流入长江的 地方叫僰溪口(今为涪溪口),就在李庄斜对 岸,著名的里桩石界就在那里。因李庄同时 处于长江南岸和僰溪之南,从而得名为南溪, 这样,南广县就改成南溪县。后来,南溪县治迁往奋戎城时,并未更名,仍叫南溪县。其实,新城的地理位置与南溪名字并不相符,因为后来的南溪县城是在僰溪之东和长江之北。历史就这样南辕北辙铸就而成。
朝代更迭、区制废存以及城池迁移,不知不觉抹去了李庄的曾用名,而战乱与自然灾害,让李庄差点丢失了它的本名。时光到了明末清初,在公元1644年,中国出现了4 个不同朝代的年号,即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李自成的大顺永昌元年和张献忠的 大西天命三年。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国破山河在”的 年代。这一年,四川犹如跌进地狱,农民军张献忠入 成都称帝,之后在南明军和清军合围之下,疯狂屠川。其时,从湖南入川的张献忠部逆长江而上,与南明军 在川南一带为争夺宜宾和乐山摆开拉锯战,李庄和南 溪这两个沿江城镇也成为这场血腥碾杀的必经之地。
后来,《南溪县志》曾这样记述那场毁灭性的灾难: “逮甲申罹献贼乱,赤子尽化青磷,城郭鞠为茂草。一二孑遗,远窜蛮方,邑荒废者十数年,徒为狐兔之 场、虎狼之窟。”兵禍之后是天灾,饥荒瘟疫接踵而至,《南溪县志》继续记述“:清顺治三年(1646),南溪境内大饥荒,民无所得食,并瘟疫盛行,死者无人安葬。” “清顺治五年(1648),南溪大荒,城内避难者相食,是年瘟疫大作,人皆徙散,百里无人烟。”之后“,康熙二年(1663),南溪时隔十三年,复县开城,时任知县李呈芳号召县人乡人回县定居从业,故家旧族,确实百里无人烟,人迹已绝”。可以想象,距南溪不过50 里的李庄,也是一座空场。此番凄荒景象,有至今仍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为证。
那是关于李庄张氏祖先移民来此的传说。当 年,清康熙皇帝接受四川巡抚张德地请求移民入川 的奏折,颁布《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诏》,要求湖 北、湖南、广东各省向四川移民,许以垦荒之地为个 人所有。于是,在前往蜀道崎岖的路上,有了络绎不 绝的移民队伍。其间有张氏兄弟携家带口来到李庄 坝附近,看到这里虽荒无人迹,但背山临江土地肥 沃,就想在此处安身。正歇息间,偶然发现荒草丛中 似有房屋,兄弟二人劈开茅草走近一看,确是一座气 派端正的大瓦房,似是大户人家。张氏兄弟带着好 奇心走了进去。当他们跨进堂屋时,两人差点吓瘫 在地,眼前竟是一屋的尸骨!隔天,张氏兄弟再次走 进那座坟墓一般的房屋,点香烧纸、收捡尸骨,数了 数,是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其中一个还紧捂在大人的 怀里。张氏兄弟无法想像这一家人所遭遇的惨状, 只是一个劲地对死者说一些安息投胎的话,然后,虔 诚地将他们埋在紧邻屋后的山坡上。不远处,是一 坝江雾沉沉、鸦雀盘旋的建筑群落,他们不知道那是 什么地方,也不敢贸然探寻。不久,张氏兄弟在此劳 作的身影和屋顶上的寥寥炊烟,将不远处马鞍山山 洞里避乱的一个老者引下山来。老者像野人一样来 到张氏兄弟面前,用含混不清的本地话告诉他们,死 去的这家人姓宋,这个地方叫宋咀,至于前方那片废 墟之地,他盱眼一望,声音嘶哑地说:那是李庄!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否极泰来,湖广填川的移民
队伍陆陆续续来到李庄,他们不畏艰险,个个都像愚 公附体的开山者。他们驱晦气清街场,开荒田垦废 地,在古镇上重开集市,设置逢场时日,吸引各路商 贾前来交易。为使移民们能安居乐业,他们复建了 李庄自设郡县以来就形成的“三桥九洞”。所谓“九 洞”实为9 个门洞,是3 个临江码头和6 个街头场口的榨子门,功能与城门相似,每晚榨门一关,场内居 民便获得满满安全感。为记住远在他乡的祖宗,不 同省籍的移民建起自己的祠堂和会馆,如今天人们 所熟悉的张家祠堂、罗家祠堂、禹王宫、南华宫等。同时,为顾及各自的尊崇和信仰,又修建了供奉不同 先贤和神灵的庙宇,如桓侯宫、祖师殿、土祖庙、龙君 庙等。其中,忠主孝亲、济人之难的文昌宫就修了两 座。也因为本地已没有川人,所以唯独未建川主庙。据考证,李庄众多的会馆庙宇皆是康熙至道光年间 修建,这些端庄秀丽而又形式各异的庙堂建筑,或傲 然江边,或矗立街巷,也有散布在乡间四野。它们不 仅提升了李庄的颜值,还形成了古镇九宫十八庙的 大格局。若干年之后,见过大世面的“下江人”远道 而来,即感受到此地的宁居雅正和文脉底色,不免发 出感叹“益惊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诗人辈出,后先相 踵”,并称其为“南溪巨镇”。
当初,移民到此的人不管是赵钱孙李还是张王刘陈,各姓人都很尊重李庄原有的名字,哪怕后来某一姓氏成为本地的绝大多数,也没有以某庄某场予以替换。正是这些对古老的李庄而言是外籍外姓的人们(其中也包括我母亲罗氏家族的祖先),均视自己为这方土地不死的子民,将它从明末清初那场灭顶之灾中复活过来,一代一代为之舒筋活血、固本正元,以致将来某一天,这个地方可以负重承载,成为中华民族又一个文化传承的中转站,气场强大的“中国李庄”。
回头想,不管李庄曾经叫过什么,最适合它的名 字只有一个。称庄者,其主必庄严有序,有广纳天下 之心;其所必根基稳固,为四通八达之地。而李庄, 实为当之无愧。
(作者单位:四川德隆智点文化传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