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葬礼和一个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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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霓装了一身衣服,穿了一身衣服,带上身份证,要回老家去。
  她想好只在老家留三天,一去就回。舅舅死了,她回去却不是为舅舅,是为活人做场面。舅舅家女儿李苗苗比陈霓年纪小,比她精灵,小时候诓她说:我爸爸是你妈妈的哥哥,我就该是你姐姐。她信了,开始把苗苗叫姐姐,叫大人听去,聚在一起笑她笨,又夸苗苗有心机,将来一定有出息。舅舅满眼洋溢着自豪,乐得颧骨上的皮子红亮亮。陈霓知道自己上当,但全家因此欢乐,她就忘了难过。妈妈嗔她傻,也跟着她一起笑,回到家却拧她手臂和大腿里子,嫌她丢人还不知耻。
  陈霓从小知道,舅舅是家族里的大人物,在市里做官,为民除害。大了才一点点懂,舅舅是老三届,咬牙考大学,从国企进机关,才算“当官”。当官的工作是“招商引资”,并不是为民除害。舅舅到了四十九岁,想往上走一步,没走成,血压就高起来。第二年李苗苗十六岁,和陈霓一起高考,比陈霓低了六十几分,上下托人,好悬才挤进本市的一本。舅妈再不招呼陈霓一家来吃饭,说舅舅血脂高,和旁人吃不到一起。此后陈霓她妈说起兄嫂,总是含恨的,“一家人,比什么呢”,眼里却带笑。
  母亲一见陈霓,先是好的,提起舅舅,终于红了眼睛,渗出泪水来:你舅这一辈子不容易。陈霓听出她哭得苍白:谁一辈子容易呢?又见她虽然哭个不停,泪水却不激烈,伤心是一阵阵地泛上来,只觉得是兔死狐悲,岁不饶人。死亡和恐惧一样传染。
  明天几点钟出殡?陈霓问。
  一大早。母亲抬起头,泪水也停了,疑惑地挑剔陈霓:你头发怎么这么长?
  陈霓:舅妈还好吗?
  母亲不应,看墙上的钟:来得及吧?去剪剪,明天那么多人来。
  陈霓轻蔑地叹气:怕人不认识吗?
  回家这一条路,每道关卡陈霓都被查了身份证。人人见她可疑,像来自故乡的羞辱——要确认她的身份,提醒这多年流亡的不忠。
  陈霓想到此掏出钱包,看身份证在不在,抬头撞上母亲期盼的眼神——以为陈霓要给她钱。
  陈霓没有现金,也并未准备。但明天要给舅妈钱,她暗暗担忧:不知道路口那台取款机还在不在。
  母亲身子坐高了一点:我看现在单位招聘,四十岁以上就不要了,有的三十五就不要了。
  陈霓三十八岁,靠写稿子赚钱,给杂志,给网站,时而有专栏时而没有——叫做自由撰稿人。陈霓看到“自由”,母亲看到“没有医保退休金”,老无所依。
  她只好献上一个好消息:我在写一个剧本,剧本费能拿到一笔。
  母亲:是吗,什么时候播?
  陈霓:电视上看不到,是个网剧。
  母亲不屑地:有什么用,谁能看见。
  舅舅退休前一年,催促李苗苗办了婚礼,二十八岁,已经是晚婚。陈霓没有回乡参加,但听母亲电话里讲,舅舅的同僚到场也寥寥。没来的事前都打了招呼,声明是为响应上头号召,严格守则。舅舅心知大势已去,被女儿的艳红旗袍陪衬,愈显老态。席上多喝了酒,跑去把几位到场者的礼金拣出来,要退人家。舅妈手劲儿大,给抢下来。
  “真叫人看笑话。” 母亲乐呵呵讲给陈霓许多次。但更多次,她又哭啼啼:“你当老姑娘不成家,抬不起头的是我。”
  当年陈霓金榜题名为母亲带来的荣耀,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消磨殆尽。自从上大学离开老家,陈霓再没有好好地回去,总像鱼触岸一样浅浅地:一次三五天,一隔两三年。
  过了三十三岁之后,陈霓不再为婚姻和子嗣忧心,不知是想通还是绝望。她发现如果不在乎这些,就不会缺男人。而女人的年龄,总归是男人决定的。
  陈霓和母亲各睡一间屋。她一直醒着,直到天色泛青,听见母亲下了床,水龙头哗哗流出水来,灶上点起火,才仿佛睡了进去。等到壶里的水烧开,母亲就来叫她起床了。
  陈霓不听母亲恨叨叨的劝阻,空腹喝了咖啡,换上一身黑衣裤。母亲和她一起站在镜前,不断皱眉:黑压压的,太显老。
  陈霓气结:那穿红吗?
  母親眨眼:白的也行啊,白的俏。
  凌晨五点钟,天色大亮了,街道还是空荡荡。出租车飞快,像在逃。车窗摇到底,夜里的酸腐气被太阳蒸腾起来,三个人在气浪里浮沉。陈霓贪婪地看窗外,一年年,天和房子越来越矮,大道越来越荒,人越来越丧气,城市越来越破旧。母亲指着几家当地的商场:这都是新开的,都是牌子。
  二十年了,她想,二十年的距离竟还生不出一丝亲昵,她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想跑。
  进门先见了灵堂,死者的照片是近照,衰老,但脸上是无虑的笑。陈霓想:舅舅的一生是提前过完的。
  房厅是很大,可是吊唁者太多,有站有坐,群群落落,互相致意,使哀处往来热闹。
  陈霓一眼看见李苗苗。李苗苗也看见她,但随即收回眼神,继续与人说话。陈霓只好换个方向迎上去:舅妈。
  舅妈客客气气地:回来了。
  舅妈和从前不一样了,眼角重重地向下拐一道弯,像溪水冲刷了几十年的石沿。下颌的皮肉离开骨头,松松挂着。眼睛是一团浑浊的灰,眼底缀着黄斑。陈霓不敢再看。
  堂前拜过的人一个个起身,上好了香。陈霓也要去拜,舅妈用话扯住她:不知道你回来,要是知道就告诉你一声不必了。人都走了,你回来一趟,有什么用呢。
  陈霓看见母亲在远处,野猫一样观察,于是扶住舅妈肩膀:注意身体。
  李苗苗走过来,开口叫了声:姐。
  李苗苗化了妆,下睑淤青,粉浮得厉害,衬出一道道细纹。陈霓一时不自持,泪水簌簌涌出来。李苗苗眼睛也红,但撑住了。今天不是她哭的时候。她问陈霓:昨天回来的?
  陈霓点头:昨天。你吃东西没有?
  李苗苗摇摇头:不想吃。
  陈霓一指门口的袋子:我带了吃的,有点心、酸奶......
  李苗苗痛快地:有糖吗?
  陈霓想想:有巧克力。   李苗苗:你带一些,待会儿路上给我。你跟我上一辆车。
  陈霓忠诚地点头。这日子里她终于有了任务。
  陈霓还有一项给钱的任务,但苦于不熟练,要先观察别人——才发现亲友进堂来,都是先给的:先慰家属,再拜逝人。于是知道自己鲁莽,舅妈的怪话该讲。
  舅妈收了奠金,都交给身边一个年轻男人,男人就闪身进厨房,应该是去记账。舅妈这样放心的,一定是近亲了,陈霓却不认识,就去问母亲。母亲责备她:那不是丁东嘛。
  李苗苗结婚八年,陈霓没见过妹夫。倒是按照母亲的描述设想过丁东的样子:胖,白,眯眼睛,戴眼镜但是经常摘下擦一擦鼻梁,因为流汗——却都不是。丁东个子高,壮,所以不能算胖。在一屋子哀哀戚戚的老人里,他挺拔得不合时宜,像一只站立的大虎,连惨白的光也遮住。
  陈霓捏着礼金的信封,捏得软塌塌。舅妈身旁总是有人,像个辟魔圈,她不能近前。眼见丁东进了厨房,她起身跟进去。
  这个给你收着。陈霓说。
  丁东没接:谢谢,谢谢,要不,您交给我妈,她在呢。
  丁东说着,把陈霓往外带。陈霓往里躲:我不用了,舅妈知道。
  丁东仔细看着她:你是苗苗姐姐吧?陈霓姐?
  对。陈霓松一口气:你收着吧,回头再跟舅妈说,行吗?
  丁东仿佛理解:行。
  陈霓走出厨房,路过李苗苗身边,一位白发阿姨正在叹:“你爸这辈子就一个遗憾,没抱上孙子。”
  李苗苗呜地哭出来。
  “也不是说你们小辈儿不孝。” 来者扫了一眼舅妈。她当年生下李苗苗,就不愿再生了。
  陈霓先前是险些成了家的。她去参加一家媒体组织的文化旅行团,五天四夜。第一夜海边晚餐,男人走来:想必你不认识我。他们决定一同回房,好好地认识认识。陈霓本以为这男人结婚了,没想到并没有。四夜认识过,陈霓以为回去就算了,没想到也没有。男人仿佛也是无心的,谁也不催促,谁也没拒绝,一两年下来从无争执,倒没理由不结婚了。
  那时候她二十八岁,很来得及有个家。本以为男人父母要挑剔她,没想到没有。第二次再上门,已经不拿她当客人看。午饭吃过,老头儿进屋去睡觉,老太太如常去打牌,吩咐剩菜收冰箱,晚上吃。陈霓拿自己当骗子,给诘问备足了答案,未想到没人稀罕警惕她。他们客客气气,笑眯眯,一上来就接受了,那么他们接受的,就并不是陈霓。新房也早就装修过,最初期待的,也不是陈霓。谁来都是一样的。这一家人自有断不開的历史,家门不上锁,她就进不去。她一直等着坏消息,随便什么意外,婚事要黄掉,没想到总是没有。
  她只好对男人说算了吧,这婚我不想结。
  八点钟出发去殡仪馆,陈霓看看表,七点一刻。母亲和几个女眷在折元宝,她就坐在角落里,看一个个来者持香三拜。人人拜得虔诚,有的嘴里念念咕咕,细听有“保佑”谁谁怎样。陈霓不屑:人活着,总要被人讲坏处,一死倒成了佛。她盯紧照片里舅舅的眼睛,他那目光是望着远远的远处,不落脚的。
  一个拢着油亮发髻的阿姨坐到陈霓旁边来,说舅舅的名字:是你什么人呀?
  是我......
  陈霓才吐出两个字,脑袋里轰嗡一声,再说不下去。阿姨只见她紧闭着眼,泪水汩汩渗出来,喉咙呜呜的,胸膛一高一高,忙伸手一下下抚她后背。陈霓大大地摆手,心里诧异自己,不知道这一哭从哪来。母亲风风火火赶到眼前,眼色厉着,命令她收声:你哭什么哭!别在这儿出风头!
  比什么都管用,陈霓一下子回来了,所有压制、冷漠和无望都回来了。她瞪着空空的眼前,努力把愤怒咽下去。挺拔的丁东捧着一团白走过来,轻轻地:姐,我给你扎孝带。
  陈霓高抬起胳膊,抿住嘴,让出腰来。丁东从陈霓背后绕一圈,把孝带拢到腰前。他很懂得要松松地扎一个活结,但结心又要实,不会走散掉。白布浆得很硬,四处流线头,丁东一面扎,陈霓一面拣。她要动作着,不然只有丁东动,她怕要颤抖。她记起幼儿园里,男生总把女生手臂捆到背后去,做出凶狠的样子,玩儿绑架的游戏。她也扭来扭去,假装要逃,又怕真的逃掉。
  太阳白亮,把光刺在大地上,再激起大地的光。李苗苗把一只瓦盆高举过头,向大地上砸。那瓦盆很厚实,里头和了三天的香灰,三杯白酒,主丧的司仪很担心她一次摔不破,不断提醒着:使劲儿,别想,摔!李苗苗很争气,高举高放,盆底落在石沿上,碎成七八块,扬起一场细密浓厚的灰烟,在太阳底下游窜,像是活了。司仪满意地叫好。灵车低低一声长鸣,回荡在清晨的小区里,像呜咽的序曲,像大河流起来。
  八点整,许多人带着舅舅一起上路。李苗苗坐在灵车的副驾上,后排是陈霓和丁东,再后排是两个外甥姑娘。外甥姑娘一个睡觉,一个蒙上墨镜打起电话来,与对方估测眼下这桩事结束的时间,商讨午后逛街具体计划。
  陈霓看着窗外的路,这一路都是舅舅的。路上遇水遇桥,遇十字路口,李苗苗都把胳膊伸出窗外,撒一把纸钱,低低念一声爸爸,我给你送钱花。她一个人完成着所有仪式,没一点儿慌乱失态。陈霓想自己是不行的。她知道是一种光荣支撑着李苗苗,而就是那种光荣,让陈霓一直喘不过气。那光荣的模样,陈霓从没参透过。像出生在一个教派里,只有她没见过那本教义。她在时没见到,走远了还是没见到。
  丁东举着一只白幡,随着车身一颠一颠,不说话。在堂前除了帮助舅妈记账,也没讲过几句话。他父母早殁,家事清静,谈婚论嫁时舅舅是看上这一点的。但显然不是撑门面的女婿,陈霓想。
  大概舅舅也是看上这一点的,陈霓又想。
  郊区的路宽大,但坎坷。丁东的膝盖撞在陈霓腿上,一下,三下,五下。陈霓朝里收一点,过不久,又撞过来。陈霓以为他睡着了,抬头看却不是。丁东大睁着眼睛,耸着脑袋看前方,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她咳一声,那膝盖停住了。
  陈霓没想到还能见舅舅一面。是真的舅舅,躺在轮床上,未加预告就被推了进来,像给包间上道菜。   众人亦刚下车入灵堂,遗照还没摆正。推车的小伙子召集着:男性亲友来帮忙入棺。没人动。
  舅妈一步蹿上前,人群这时反应快起来,死死勒住她:别往前去!
  小伙子低声劝慰:先不看,待会儿有时间给你看。男性亲属!
  陈霓挤在人缝里看见了,舅舅浮肿雪白的面目,像是在笑。七八个人才抬得起,踉踉跄跄置进棺木里。要开光,小伙子高叫:长子!
  李苗苗上前:我。
  小伙子:站我前头来,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开头光,亮堂堂,头顶上苍八宝香。
  开眼光,看西方,极乐世界是家乡。
  开耳光,闻十方,阿弥陀佛法中王。
  开鼻光,嗅妙香,佛法熏修开慧光。
  开口光,吃斋香,不与畜类结仇肠。
  开心光,显性相,万法圆融妙吉祥。
  开手光,抓钱粮,手握莲花奔西方。
  开脚光,莲台上,圣众接引登乐邦。
  光便开过了。李苗苗疲惫地念完最后一句,塞几张纸币在小伙子手里,谁都没有看谁一眼。
  “好来!” 小伙子喊道。
  只这一口气的空档,舅妈凄厉地一声嚎叫,朝舅舅扑了过去,像一只撞墙的勇鸡。众人的拦截不像先前坚定了。她那么恨。她又捶又打,仿佛哪怕此时舅舅活过来,她也要将他打死。陈霓第一次看懂了,死是背叛。
  李苗苗终于哭了,肩膀一落一落,身子软得要塌下去。丁东试图搂住她,李苗苗一歪,倒在旁边叔家哥哥身上,哭得很放心。
  还不到正午,烈日已经毫不掩饰企图,使人人皮子上渗出焦油。陵园里几乎见不到树,而丁东宁愿沐在烈日底下,抽烟。
  陈霓也走了出来,点上一支烟:注意舅妈身体,你和苗苗也是。
  丁东咧了一下嘴:我没事儿。
  陈霓心里算一下,倒算不清她和丁东,谁离舅舅近。
  丁东把烟一摔,脚尖一碾:姐,待会儿你跟我们回家吧?
  陈霓点头,以为他要进去了,眼神迎着他。
  丁东:我听苗苗说,你是作家呢。回来一趟,耽误你了。
  他是抱歉的语气。
  陈霓:算不了作家。
  专栏而已,现在人人都能写字了。那她算什么呢?陈霓忽然明白,如果她在丁东面前讲不清自己算什么,那她就什么都不算。就像她在母亲面前讲不清自己,那么母亲就生出一个废物。作家,工人,妻子,母亲,她称不上任何一样身份。她离开故乡再久,也不是异乡人。
  那你都写什么?丁东在问。
  陈霓心头一颤。母亲从没问过,你在写什么。故乡从未有人问:你在写什么。故乡从不向她提问题,只在她归来时做审查。她总看见同样的脸孔:你好自为之。
  最近写一个剧本。陈霓回答他,声音又要发抖。
  丁东:是电影吗?
  陈霓:是网剧。
  丁东友好极了:现在网剧特别火。等拍出来告诉我,我带苗苗一起看。
  灵堂里传出轰轰嗡嗡的乐曲声,压不过四下高亢的虫鸣。陈霓问丁东:你不进去?
  丁东又点上一支烟,摇头。
  母亲从那门里走出来,伸头伸脑地望望,才走过来:在这里站着,也不进去?
  没人讲话,母亲和自己商量过,又决定似的讲:对,你别进去。
  转身走了,走了又停住,回头隐秘地:我代你烧纸。
  李苗苗跪在焚烧炉前,守着几袋元宝纸钱,一笔一笔地投进去,不抬头:你们先回吧,给我留辆车。
  守炉的大姐知心地表示同意:对,这一炉必须烧透,烧透他路上就能花。另外得加符——符就不是保他了,是保家人朋友,谁烧保谁,从我这儿请,一百块钱一套,五张。
  陈霓转身就走。迎着太阳,一路走向停车场,远远看见丁东站在一辆车边上。
  丁东喊她:姐。
  陈霓张了张嘴,不知道怎样应。
  丁东紧张地:你往我这一直走!不能回头!
  陈霓笑了。
  她明天就会走,心里很踏实,就把手指头轻轻磕在车窗上,点着一座座一晃而过的楼,心里想:这里原来是什么呢?那里呢?像变回小姑娘,初来看大世界:这个是什么呢?那个呢?
  陈霓忽然想到:妈,我舅原来单位里,有人来吗?
  母亲稳稳地:有。有几个退休的,来了。
  陈霓开始想象自己的死亡了。但因为不晓得死在几岁上、谁手里,死亡的面目就还是飘渺。她只能仓促决定,不要葬礼,不要那些被强调的注视,被履行的义务。可是该要什么呢?噢不对——如果你都死了,还要什么呢。
  陈霓又笑了。
  房子已经被打扫过,灵堂也撤掉了,变回一条餐桌。舅妈和李苗苗还没回来,母亲去厨房找水喝,卻迟迟不见。只有陈霓一个人,她胸腔里那口鼓鼓的气,一点一点漾出来,身子瘪下去。她顺着客厅走进一个房间,竟有两只大大的猫,一只乌黑,一只橘黄。可是舅舅顶讨厌家里有活物,她知道,除了鱼。
  床上只有一只瘪枕头,一条皱巴巴的夏被,被暑天蒸出浓重的人油味道,告诉你主人不堪生活了。猫一眼都不看她。床和柜子都不高,猫亦没兴趣征服。家里死了人了,猫只是继续活着。陈霓去到另一个房间,大概是书房,但没有书,高高满满地堆着一捆捆杂志。舅妈早先是中学教师,后来去一家杂志社做主任。这是一间库房,陈霓想。她刚刚识字时,暗暗崇拜舅妈,以为她是知识的生产者。此时她想,她不过是库房。
  她发现了,这房子只有一个主人,哪里都没有舅舅的痕迹。客厅没有,卧室没有,库房更没有。她到厨房去,厨房里母亲在吃西瓜。她问她:我舅呢?
  母亲并不失色,以为陈霓在演动情:多少年,你回来也没想着来看一眼。
  陈霓反应过来:我舅不在家里住吗?
  母亲不耐烦了:他住楼上。单位不是又分一套房嘛。   陈霓追问:多久?
  母親:从苗苗结完婚,就上楼了。
  八年。陈霓感到亲切,和死者有了联结。她必须走这一层楼上去,去安慰真正的舅舅,告诉他不是我们的错。
  大门开着,房间和楼下是一样的格局,客厅里有香堂,对面是写大字的条案。案上垫着厚报纸,染了团团黑,字也写在报纸上。砚里的余墨干透了,裂出一块块皮。几支糟笔散散扔着,笔毛硬得像鞭。陈霓细看几行字,认不得是哪篇文,但知道不是诗,是经。
  里间传出动静,陈霓做梦一般走进去,看见高耸的丁东,立在打开的衣柜前。
  姐。丁东眼里充血:你说我爸这些衣服,怎么处理?
  遗物。对啊。陈霓想,如果我死了,遗物怎么处理?钱倒容易,物呢?再一想,死了可真好,全留给活人去费心。
  她帮不了他,于是伸手去抱他,把他的头发拢在手心里。这屋里困住两个男人,逃不走又说不出。她幸运又可耻。
  丁东低下头来,胳膊环在陈霓肩膀上。他断断续续地哭过,鼻孔闷住了,一团一团热气,烘在她的颈窝里。
  他太高了,陈霓慢慢踮起脚来。我要救他。陈霓想:他们是一伙儿的,而我们是外人。她看见自己伸手去救他,心里却知道是反过来。
  她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顺,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热。呼吸因为变得浓重而需要屏住,喉咙里什么东西在肿胀。她停下那只手,张开指头,像吸盘一样贴在他背上。他的背像山一样。
  发生了静谧。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呼吸。他们贴近身体却失去原因,陷入静谧。成年男性自然了解这静谧的意味。他犹疑着抬起头,他们的身体却更加一一对应。她的耳朵贴在他的心脏上,血流呜呜地响。她的小腹贴紧他的要处,她感受到他愈加坚实的热情。他的手用力钳住她的腰,像巨大的牙齿。
  丁东。陈霓叫他一声,随着他的手摇摆着身体,挤压毫无距离的距离,她放心地让声音颤抖:没事儿的。
  然后他们听见李苗苗清脆的问题:怎么了?
  陈霓好像吞下一块冰,镇在那里。丁东推开她,说了什么,李苗苗又说了什么,丁东表示肯定,李苗苗表示不出所料,是她,是陈霓,他们响亮地达成一致。耳边的嗡嗡声消失了,李苗苗冲到陈霓面前,得意地诧异:姐,不至于吧?
  陈霓什么都不知道了。李苗苗昂扬地大步下楼去,高喊着:姑!
  像唱起一首嘹亮的歌。
  亲爱的床单,缀满虚假的碎花,嫩白和浅蓝。尚有斗志的肉体不会注意到它并心存感激。它牢牢包住一张床,像一张荒地的照片置于一场展览。谁见过床的样子?三十八岁的女人不动声色地看,看够了,就无情地把那碎花掀翻。一条泛黄的被子,也掀翻,露出紧绷的床板,像一张潦草的地图,走南北,也走东西。赶咐声响,像猫,不是猫,棕黄色亮晶晶的蟑螂,来不及死,逃也懒得逃了。人爬上床,它保守地挪到一边,互不侵犯。房顶犯过水,有一滩浓黄的污,像一把短手枪,或穿了几十年的毛线裤,咬掉一口的糯米糕,智齿,耳朵,牵手的山峦,吃豆人,血盆大口,抓捕,圈套,无仇的诡计,消磨,活,你死我活。
  不知道多久,陈霓支起自己,下床来,走出舅舅。她一步一步走下那层楼,走进那道门。
  全世界的人都回来了,舅舅的葬礼宣告完成。母亲的西瓜没能吃完,剩下几块斜躺在白砖上,淌着红水。丁东没有多看她一眼,高高走进房间去,狠狠摔了门。母亲低着头,缩在沙发边上,她刚输掉一场激烈的争论,颈上还泛着一块块红斑。陈霓知道再没什么可说的,母亲赢不了的,她想也不要想。陈霓说妈,我改票回去了。母亲不抬头。舅妈在角落里笑一声:谁还敢留你呀。
  几个方向跟着传来赶咐的笑,冲淡了上一次死亡。陈霓又一次给母亲带回羞耻,赠予所有人欢愉。她再次听到那一声长鸣,浑身火烫,接着一节节冰凉。空气里满是圆睁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注视她,用一种永别的神气。
  自问自答
  我想干什么?
  几个月以前,比现在好一些的时候,我在回家的车里想。我不太知道我想干什么。迎接和拒绝总是那么回事儿,随机,无序,还行。今天三环好走,看远处个个楼宇的头顶,是像山尖尖一样错落的,是另一颗心。我想我是想看见更多。
  可是更多什么呢?更多又在哪儿?一定是远处吗?
  酷暑好像不在家里,除非你开窗。你开窗,声音军团就闯入。在儿童的嚎叫声、汽车喇叭声、黏腻的旋律声、空调的嗡鸣声和絮絮的人语里,挑起声浪脊梁的,是鲜亮整齐的虫鸣。它们一下大起,一下落静,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商量。更多可不是它们。远去也不容易,想想就疲惫。近来总见人在机场度日,飞不走也飞不回。远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可我生起气来,连杀人的心也没有了,看世上亦没几样好东西,贪也不起劲。我想我是想流连,可什么东西值呢?连我自己也不。我又吃又睡,用水用电,张眼要这个要那个,又献得出什么呢?
  我怕什么呢?
  我怕再不感到真正的危险了,而恐惧是永恒的,恐惧成了无由的。自从生病,我实心实意地期盼着一场阴风邪雨,来搭合我这颗疲惫又愤怒的末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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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读书日”(2009年4月23日)前夕,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美国国会图书馆共同主持的“世界数字图书馆网站”于21日正式启动,全球用户可以在这个虚拟图书馆中免费浏览自有人类文明以来包括书籍、文字、地图、工艺品以及影像资料在内的共1170种文献,在电脑屏幕的方寸之间就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领略世界古今文明的成果。比如在图书馆的珍藏品中,人们能够欣赏到中国国家图书馆提供的石碑资料,埃及提供的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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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俊宏同志所著《中国共产党执政理念的创新与发展》一书近日由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全书一共收选了陈俊宏同志1999年到2009年10年间的理论研究文章共计22篇,涵盖了从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在内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主要内容。  全书读下来,感觉特点是非常鲜明的。一是全书主线条很清晰。虽然不是专门论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专著,但围绕着改革开放,全书论述了党领导改
【摘要】金融危机加剧了高校的就业危机。北京地区大学生就业市场受到的实际影响主要体现为就业数量基本持平但质量下降、供需结构需求差异与有效供给不足等四个方面。应对这一难题,政府、高校、毕业生,需要多管齐下,形成合力。  【关键词】金融危机 大学生就业 经济学分析    在市场经济快速发展和全国高校扩招的背景下,大学生这一高素质群体的就业问题受到社会广泛关注,大学生就业“难”成为当今社会的热点问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