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回家，母亲戴着老花镜在看报，无意间发现，她老人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竟不听使唤且微微弯曲起来。一双曾经勤劳灵巧、会弹钢琴的手，再也不能运用自如了。
　　打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的手就没有闲下来过，做饭、洗衣、缝缝补补，样样都来。后来孩子多了，母亲忙不过来，便请了阿英、阿雀两个堂姐来帮忙，一个洗衣，另外一个打杂兼带小孩。
　　可母亲依然忙乱如故。我们很奇怪，她既花了钱，却又仍不得空闲。母亲回答得很妙：“阿英年纪小，不能太劳累;阿雀要洗好多家衣服，我若不帮着洗，她哪有办法赚得了别人的钱？”
　　母亲这番话，逗得家人都笑了，难怪外公常常戏称他的掌珠为“憨萱，憨萱”。现在想想这话，母亲自然不是“憨”，她只是太善良，处处为别人着想。
　　母亲忙家务事从不发怨言，却最不喜欢上菜场买菜。她向来不爱出门，也受不惯市场内的嘈杂脏乱，更不想花这种琐琐碎碎的脑筋，于是采买的工作，几乎全由父亲和年长的孩子轮流分担。
　　我读高中那几年，买菜就成了我固定的“副业”。每天的菜色种类，分量多寡由我一手定夺，甚至连花费的钱数也不必细报，母亲要我统筹管理。每当我提着满满一篮菜回家，开门的母亲总会由衷赞叹：“好在有你这个左右手，辛苦哦！”
　　谁知事隔多年，母亲住到婚后的弟弟家，大半年期间，每天起早的首要事务，就是上市场买菜。
　　姊妹们知道后，都吃惊不已。有事没事便喜欢半认真半玩笑地佯装不解：“妈，您不是最讨厌买菜的吗？怎么现在买得那么起劲了？”
　　这时，母亲就像做错了事被人抓住把柄的小女孩，难为情地笑笑：“唉，他们小两口都上班嘛，哪有时间？我老了没事干，帮他们买买菜、做做饭也好！”当白发皤然的母亲，一手提着菜篮，一手挑菜买肉之际，心中涌起的，大概就是对孩子们的爱吧！
　　如今年老的母亲，那双青筋浮现粗糙多皱的手，应该也有她光滑柔嫩的过去吧一一未出嫁前是外公最爱的小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琴棋书画样样通;嫁给父亲以后，她忙家务、侍奉公婆、养育我们兄弟姊妹，后来又挨个儿帮我们抚养下一代。悠悠几十年的岁月，她浑然忘了自己，为整个家倾尽心力，怎能再希冀她的双手，细致洁白一如往昔？
　　母亲除了为家人奔忙，若有穷苦人家缺衣缺食的，她致赠物品;朋友们处境困难的，她竭力周济;子侄辈无钱升学，她代垫学费;无依亲戚生病的，接到家中照顾……凡此种种，哪样不需要她用心筹划，用手经营？
　　有时候，我拿起母亲的手，细加审视，这哪像是曾经弹钢琴的手啊！上面每一条纹路，似乎都在述说着母亲一生无怨无悔的奉献。
　　在母亲向老之年，有位老姊妹拜她为师学钢琴，分文不收的母亲，不仅教得挺热心，还常常为了对方不肯认真学琴而忧心忡忡。我们看在眼里，总认为母亲是自找麻烦，因而时相劝阻：“辞了她嘛，既不赚钱又不讨好，何苦来哉！”
　　可母亲自有她的气度：“哎，人家既然拜我为师了，我当然要尽心尽力！”
　　有时，我会幻想着母亲年轻时，一双柔洁幽雅的玉手，在莹亮的琴键上，游走跃动的丰姿，多么美妙！婚后，注满亲情的慈母之手，轻轻推动着摇篮的神态，多么慈祥！然而，最叫我动容的，却是这双枯瘪苍老而硬化的手。
　　“謝谢上天赐我这双手，因为该做的，我都做了！”母亲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