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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我倒追的白亦城。
如白亦城那般身上散发着书卷气息的男生，我想，他必定喜欢安静温和的女子。于是便投其所好，卸掉夸张的烟熏妆，洗去妖魅的黑色指甲油，再将张牙舞爪的大波浪换成清汤挂面的马尾辫。一切收拾妥当，脱胎换骨，宛若新生。
然后，在那个弥漫着栀子花香的春日午后，我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地尾随白亦城走进图书馆二楼的文学书籍借阅室。借阅室不大，一排排的书架犹如山峦林立，檀香一般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我吸一吸鼻子，觉得有点眩晕。更让我眩晕的是白亦城的脸，他的眉毛是那样浓密修长，宛如一抹春草正在静默生长，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弯出优雅又性感的弧度。我想，那样的嘴唇适合接吻。
我想得太多，以至于忘了实施预先设计的小阴谋：当白亦城伸手去取一本书时，我也不早不晚伸出手来；在两只手落到同一本书上时，便莞尔一笑对他说，你也喜欢这本书啊！这是从琼瑶剧里克隆的段子，俗不可耐，狗血喷头。但对于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我来说，这个小计谋完美无缺。遗憾的是，由于我的想入非非，这个完美的计谋落空了。当我回过神来，白亦城早已选好书，转身向外走去。
让到手的猎物逃之夭夭，那可不是我的风格。情急之下，我一步跨到了白亦城面前，盯着他手上的《莎乐美》，没话找话地说：原来你也喜欢优乐美啊！居然把名著和奶茶混为一谈了，没有文化真可怕。
好在当时说话声音小，白亦城没有听清楚，他扬起下巴冲我一笑，说，是啊，我喜欢英国文学，你也喜欢吗？那一笑简直要了我的命，我红着脸一叠声地说，喜欢啊，喜欢啊！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红过脸了。作为一个不良少女，我从13岁开始就辗转在不同男人的怀抱里，我跟他们拥抱亲吻，在他们的床上哭泣或者尖叫。我体验过高潮，也体验过伤痛，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羞涩。直到这一刻，站在白亦城面前，我的脸红得毫无保留，我的心里像有一万只鸽子在扑打翅膀。我害羞了，我终于害羞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犹如子弹把我击穿。我转过头，忽然很想哭。
后来我就真的哭了，当着白亦城的面。是在下楼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脚，本来一点都不疼，但因为白亦城怜惜地问了一句“疼吗”，我一下子就觉得很疼很疼，不是脚踝疼，是心疼。然后我就蹲到地上，装模作样地抹眼泪。白亦城扶我站起来，红着脸说，不然我背你回宿舍吧。对于这个英雄救美的提议，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有点琼瑶，有点狗血，但也有点感人，至少把我自己感动了。
二
和白亦城相恋之后，我这个原本一看见汉字就头晕眼花的人，居然也渐渐地迷上了看小说。不得不承认，爱情的力量果然很强大。
在形形色色的小说中，我对王尔德写的《莎乐美》情有独钟。那个得不到爱人的心就割下他头颅的女子，那个罂粟一样热烈又邪恶的女子，她是如此让我着迷。
我和白亦城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会像莎乐美一样要你的命。白亦城揉着我的头发，轻声说，我怎么舍得背叛你呢，我这辈子想跟你在一起，下辈子还想跟你在一起。又说，许诺，你和莎乐美不一样，她是天生有毒的红罂粟，而你，是善良美丽的白茉莉。
我真的越来越像一朵白茉莉了。因为读书，因为白亦城，我的气质日益变得清新淡雅起来。
我的脱胎换骨，让各路牛鬼蛇神都吃惊不已。之前那些和我飙过车拼过酒的狐朋狗友，看见我都忍不住扼腕叹息：真他妈看不出来，许诺原来是个百分百的纯女人啊！
而当我如痴如醉地阅读《莎士比亚全集》时，宿舍里的妖精们更是纷纷扑上来摸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比他们更吃惊的是许子东。面对白裙飘飘的我，他将眼镜片擦了又擦，然后一溜小跑去打开窗户东张西望，我不耐烦地问，许子东，你干吗？许子东说，我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许子东是我爸，但自从他撇下我和母亲去跟小三儿鬼混之后，我就不再管他叫爸，而是直呼其名。许子东，我没钱了。许子东，我的卡刷爆了……是的，我跟许子东见面只有一个目的，要钱。
许子东深知这一点，所以，这次我还没开口，他就先发制人地说，好孩子，老爸最近手里真的有点紧张，一下子拿不出给你买车的钱，再等两个月，到时候要是再不给你买，我就是猪。我抛给许子东一个大大的白眼，说，庸俗不庸俗啊，谁要你的臭钱，我来找我的照片，就是两岁时站在蔷薇花旁边照的那张，在你钱夹里，赶紧拿出来。
之所以要找这张照片，是因为，白亦城说他小时候也曾站在蔷薇花边拍过一张照片，还说他当时用左手拈着一支花，我激动地说，我也是啊！我也用左手拈着花枝啊！以前不相信虚头巴脑的缘分，但这次我信了。我想把两张照片放到一起。我还想去看看白亦城生活过的江南小镇，去看看那个铺着青石板的小院子，还有院子里那架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蔷薇。
白亦城说，十几年了，照片里的一切都还在，它们在等你。
这辈子，不仅心爱的男人在等我，连他生活过的小院子都在等我，真好啊！
放暑假时，我跟白亦城回到了他的家乡，那座名叫乌江的小镇。那座小小的镇子，笼在迷蒙烟雨里，四处盛开着蔷薇和紫藤，美得近乎不真实。我挽着白亦城的手臂，踩着石板路散步，在油纸伞下与他忘情拥吻。
我说，我好喜欢这里，毕业后我们回来好不好？白亦城说，好。
我不单喜欢那座小镇，还喜欢白亦城的母亲。那个眉眼清秀的中年妇人，穿扎染的粗布衣服，讲话的声音细腻温柔。当她把一只翡翠镯子戴到我的手腕上时，我拥抱了她。当她用自制的淘米水给我洗头发时，我真的好想喊她一声妈妈。
于我，“妈妈”这个词已然很陌生。八岁那年，许子东跟他的小三儿另立门户，而我妈妈也不甘落后，很快搭上了她在国外的初恋情人。十年来，我只见过她三次面。我对她的称呼早已从“妈妈”变成了“那个女人”。是白亦城的母亲，让我重新记起世上还有“妈妈”这个词。
在安静的江南小镇，守着心爱的男子和慈爱的妈妈，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如此爱意葱茏的生活多么令人向往！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毕业来得早一点，幸福来得早一点。
三
是乐极生悲，还是我命中注定不该拥有爱与幸福？毫无征兆地，白亦城跟我提出分手。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学校前面的小树林里腻歪了很久，说了很多肉麻的情话，也说了很多正经话。谈到毕业后的去向，我们一致决定去白亦城所在的小镇教书。离开大城市你不后悔吗？白亦城最后问了一句。我说，不后悔，我爱你，也爱乌江。白亦城紧紧地拥住我。我也爱你，非常爱！他说。
我以为一切都已成为定局，但仅仅过了一天，白亦城就对我说，许诺，我们分手吧。一开始我以为他开玩笑，便将手臂攀到他肩上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恭喜你学会使坏了。谁知白亦城推开我的手臂说，我是认真的，我们不合适。说完甩开我就走。我当时就懵了，脑袋像是被人拍过砖头一样。
白亦城走了很远，我才回过神来。我踢掉高跟鞋疯了一样去追他，流着眼泪哀求他：你说哪里不合适？我改还不行吗？
但白亦城的脸上冷若冰霜，他说，没有办法改，你那糟糕透顶的过去能改吗？
一提过去，我就没了底气。
但终究还是不甘心，之后几天，我又去求了白亦城很多次。在他面前哭，甚至在他面前扇自己耳光。但白亦城心如钢铁，丝毫不为所动。
一个身世清白的男子，一个历史浑浊的女人，这样的两个人确实不合适。这就是命吧。我慢慢地冷静下来，对白亦城说，看在相爱一场的份儿上，陪我去兜兜风吧。白亦城犹豫一下，答应了。
崭新的红色敞篷跑车，是许子东刚刚给我买的。知道我失恋后，为安慰我，他主动兑现了半年前许下的买车诺言。
车子上路不久，天就开始下雨。在弥天的雨雾里，我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完全是一副亡命徒的架势。
然后就真的亡命了。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对面驶来的那辆大货车一下子将我卷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醒过来时恍如隔世。我的头上缠着纱布，身上插满了管子。白亦城呢？白亦城在哪里？这是我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但白亦城走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于是我得以偷生，他却永远地走了。
白亦城的母亲，那个原本清秀雅致的妇人，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我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打我骂我，但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亦城临走前，托我告诉你，他爱你，他让你替他活下去。
是我杀了白亦城，是我故意撞向那辆大货车的。我就是恶毒的莎乐美，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同时拼命撕扯身上插的那些管子。白亦城的母亲按住我的手，说，孩子，没有人怪你，这都是命，你要是真的爱亦城，那就听他的，替他活下去。
活下去，替你活下去。白亦城，我答应你。
伤愈后，我去乌江找白亦城的母亲，那里却早已人去楼空。邻居说，白亦城的妈妈怕睹物思人，早已搬走。具体搬到哪里去了，他们也不知道。
后来，我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学业，按照许子冬的意愿，进了他的公司，再后来，就跟他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结了婚。如此顺从，不是因为我听话，而是因为我内心冰冷，懒得再跟任何人较劲。那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许诺早已死去，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替白亦城活下去。这是我活着的惟一理由，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十年后，我到江南旅行，就在临近乌江的镇子上，在一家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我看见了白亦城。他原本好看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伤疤。他佝偻着背，拖着一条残腿。可是不管他怎么变，我都能一眼认出他。
白亦城，白亦城。我颤动着嘴唇，拼尽力气地喊，但嗓子眼里好像被什么塞住了，发不出声来。就在这时，一个孩子跑过去扯白亦城的衣角，喊他爸爸。白亦城亲昵地摸摸孩子的头，打发他去一边玩。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惊扰白亦城平静的生活。
跌跌撞撞走了很远，我才掏出手机给许子东打电话。许子东支支吾吾地交代说，当年白亦城跟我提出分手，是因为他早就打算让我嫁给他生意伙伴的儿子，以便强强联手。为达目的，他私下里约白亦城见面，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以他贫寒的家境根本不可能给我幸福。被他灌了一通迷魂汤之后，白亦城妥协了。后来，也就是出车祸之后，知道自己失去一条腿的白亦城，为了不拖累我，哭着求大家不要把实情告诉我。怕我去找他们，他刻意带着他的母亲搬了家。
后面的话我听不见了，手机早已滑到了地上。那一刻，悲伤的子弹将我击穿，我听见自己心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破裂声，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堆碎片。这一生再也无法复原。
（责任编辑：橘子洲[email protected]）
是我倒追的白亦城。
如白亦城那般身上散发着书卷气息的男生，我想，他必定喜欢安静温和的女子。于是便投其所好，卸掉夸张的烟熏妆，洗去妖魅的黑色指甲油，再将张牙舞爪的大波浪换成清汤挂面的马尾辫。一切收拾妥当，脱胎换骨，宛若新生。
然后，在那个弥漫着栀子花香的春日午后，我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地尾随白亦城走进图书馆二楼的文学书籍借阅室。借阅室不大，一排排的书架犹如山峦林立，檀香一般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我吸一吸鼻子，觉得有点眩晕。更让我眩晕的是白亦城的脸，他的眉毛是那样浓密修长，宛如一抹春草正在静默生长，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弯出优雅又性感的弧度。我想，那样的嘴唇适合接吻。
我想得太多，以至于忘了实施预先设计的小阴谋：当白亦城伸手去取一本书时，我也不早不晚伸出手来；在两只手落到同一本书上时，便莞尔一笑对他说，你也喜欢这本书啊！这是从琼瑶剧里克隆的段子，俗不可耐，狗血喷头。但对于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我来说，这个小计谋完美无缺。遗憾的是，由于我的想入非非，这个完美的计谋落空了。当我回过神来，白亦城早已选好书，转身向外走去。
让到手的猎物逃之夭夭，那可不是我的风格。情急之下，我一步跨到了白亦城面前，盯着他手上的《莎乐美》，没话找话地说：原来你也喜欢优乐美啊！居然把名著和奶茶混为一谈了，没有文化真可怕。
好在当时说话声音小，白亦城没有听清楚，他扬起下巴冲我一笑，说，是啊，我喜欢英国文学，你也喜欢吗？那一笑简直要了我的命，我红着脸一叠声地说，喜欢啊，喜欢啊！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红过脸了。作为一个不良少女，我从13岁开始就辗转在不同男人的怀抱里，我跟他们拥抱亲吻，在他们的床上哭泣或者尖叫。我体验过高潮，也体验过伤痛，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羞涩。直到这一刻，站在白亦城面前，我的脸红得毫无保留，我的心里像有一万只鸽子在扑打翅膀。我害羞了，我终于害羞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犹如子弹把我击穿。我转过头，忽然很想哭。
后来我就真的哭了，当着白亦城的面。是在下楼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脚，本来一点都不疼，但因为白亦城怜惜地问了一句“疼吗”，我一下子就觉得很疼很疼，不是脚踝疼，是心疼。然后我就蹲到地上，装模作样地抹眼泪。白亦城扶我站起来，红着脸说，不然我背你回宿舍吧。对于这个英雄救美的提议，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有点琼瑶，有点狗血，但也有点感人，至少把我自己感动了。
二
和白亦城相恋之后，我这个原本一看见汉字就头晕眼花的人，居然也渐渐地迷上了看小说。不得不承认，爱情的力量果然很强大。
在形形色色的小说中，我对王尔德写的《莎乐美》情有独钟。那个得不到爱人的心就割下他头颅的女子，那个罂粟一样热烈又邪恶的女子，她是如此让我着迷。
我和白亦城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会像莎乐美一样要你的命。白亦城揉着我的头发，轻声说，我怎么舍得背叛你呢，我这辈子想跟你在一起，下辈子还想跟你在一起。又说，许诺，你和莎乐美不一样，她是天生有毒的红罂粟，而你，是善良美丽的白茉莉。
我真的越来越像一朵白茉莉了。因为读书，因为白亦城，我的气质日益变得清新淡雅起来。
我的脱胎换骨，让各路牛鬼蛇神都吃惊不已。之前那些和我飙过车拼过酒的狐朋狗友，看见我都忍不住扼腕叹息：真他妈看不出来，许诺原来是个百分百的纯女人啊！
而当我如痴如醉地阅读《莎士比亚全集》时，宿舍里的妖精们更是纷纷扑上来摸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比他们更吃惊的是许子东。面对白裙飘飘的我，他将眼镜片擦了又擦，然后一溜小跑去打开窗户东张西望，我不耐烦地问，许子东，你干吗？许子东说，我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许子东是我爸，但自从他撇下我和母亲去跟小三儿鬼混之后，我就不再管他叫爸，而是直呼其名。许子东，我没钱了。许子东，我的卡刷爆了……是的，我跟许子东见面只有一个目的，要钱。
许子东深知这一点，所以，这次我还没开口，他就先发制人地说，好孩子，老爸最近手里真的有点紧张，一下子拿不出给你买车的钱，再等两个月，到时候要是再不给你买，我就是猪。我抛给许子东一个大大的白眼，说，庸俗不庸俗啊，谁要你的臭钱，我来找我的照片，就是两岁时站在蔷薇花旁边照的那张，在你钱夹里，赶紧拿出来。
之所以要找这张照片，是因为，白亦城说他小时候也曾站在蔷薇花边拍过一张照片，还说他当时用左手拈着一支花，我激动地说，我也是啊！我也用左手拈着花枝啊！以前不相信虚头巴脑的缘分，但这次我信了。我想把两张照片放到一起。我还想去看看白亦城生活过的江南小镇，去看看那个铺着青石板的小院子，还有院子里那架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蔷薇。
白亦城说，十几年了，照片里的一切都还在，它们在等你。
这辈子，不仅心爱的男人在等我，连他生活过的小院子都在等我，真好啊！
放暑假时，我跟白亦城回到了他的家乡，那座名叫乌江的小镇。那座小小的镇子，笼在迷蒙烟雨里，四处盛开着蔷薇和紫藤，美得近乎不真实。我挽着白亦城的手臂，踩着石板路散步，在油纸伞下与他忘情拥吻。
我说，我好喜欢这里，毕业后我们回来好不好？白亦城说，好。
我不单喜欢那座小镇，还喜欢白亦城的母亲。那个眉眼清秀的中年妇人，穿扎染的粗布衣服，讲话的声音细腻温柔。当她把一只翡翠镯子戴到我的手腕上时，我拥抱了她。当她用自制的淘米水给我洗头发时，我真的好想喊她一声妈妈。
于我，“妈妈”这个词已然很陌生。八岁那年，许子东跟他的小三儿另立门户，而我妈妈也不甘落后，很快搭上了她在国外的初恋情人。十年来，我只见过她三次面。我对她的称呼早已从“妈妈”变成了“那个女人”。是白亦城的母亲，让我重新记起世上还有“妈妈”这个词。
在安静的江南小镇，守着心爱的男子和慈爱的妈妈，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如此爱意葱茏的生活多么令人向往！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毕业来得早一点，幸福来得早一点。
三
是乐极生悲，还是我命中注定不该拥有爱与幸福？毫无征兆地，白亦城跟我提出分手。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学校前面的小树林里腻歪了很久，说了很多肉麻的情话，也说了很多正经话。谈到毕业后的去向，我们一致决定去白亦城所在的小镇教书。离开大城市你不后悔吗？白亦城最后问了一句。我说，不后悔，我爱你，也爱乌江。白亦城紧紧地拥住我。我也爱你，非常爱！他说。
我以为一切都已成为定局，但仅仅过了一天，白亦城就对我说，许诺，我们分手吧。一开始我以为他开玩笑，便将手臂攀到他肩上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恭喜你学会使坏了。谁知白亦城推开我的手臂说，我是认真的，我们不合适。说完甩开我就走。我当时就懵了，脑袋像是被人拍过砖头一样。
白亦城走了很远，我才回过神来。我踢掉高跟鞋疯了一样去追他，流着眼泪哀求他：你说哪里不合适？我改还不行吗？
但白亦城的脸上冷若冰霜，他说，没有办法改，你那糟糕透顶的过去能改吗？
一提过去，我就没了底气。
但终究还是不甘心，之后几天，我又去求了白亦城很多次。在他面前哭，甚至在他面前扇自己耳光。但白亦城心如钢铁，丝毫不为所动。
一个身世清白的男子，一个历史浑浊的女人，这样的两个人确实不合适。这就是命吧。我慢慢地冷静下来，对白亦城说，看在相爱一场的份儿上，陪我去兜兜风吧。白亦城犹豫一下，答应了。
崭新的红色敞篷跑车，是许子东刚刚给我买的。知道我失恋后，为安慰我，他主动兑现了半年前许下的买车诺言。
车子上路不久，天就开始下雨。在弥天的雨雾里，我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完全是一副亡命徒的架势。
然后就真的亡命了。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对面驶来的那辆大货车一下子将我卷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醒过来时恍如隔世。我的头上缠着纱布，身上插满了管子。白亦城呢？白亦城在哪里？这是我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但白亦城走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于是我得以偷生，他却永远地走了。
白亦城的母亲，那个原本清秀雅致的妇人，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我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打我骂我，但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亦城临走前，托我告诉你，他爱你，他让你替他活下去。
是我杀了白亦城，是我故意撞向那辆大货车的。我就是恶毒的莎乐美，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
我撕心裂肺地大喊，同时拼命撕扯身上插的那些管子。白亦城的母亲按住我的手，说，孩子，没有人怪你，这都是命，你要是真的爱亦城，那就听他的，替他活下去。
活下去，替你活下去。白亦城，我答应你。
伤愈后，我去乌江找白亦城的母亲，那里却早已人去楼空。邻居说，白亦城的妈妈怕睹物思人，早已搬走。具体搬到哪里去了，他们也不知道。
后来，我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学业，按照许子冬的意愿，进了他的公司，再后来，就跟他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结了婚。如此顺从，不是因为我听话，而是因为我内心冰冷，懒得再跟任何人较劲。那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许诺早已死去，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替白亦城活下去。这是我活着的惟一理由，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十年后，我到江南旅行，就在临近乌江的镇子上，在一家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我看见了白亦城。他原本好看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伤疤。他佝偻着背，拖着一条残腿。可是不管他怎么变，我都能一眼认出他。
白亦城，白亦城。我颤动着嘴唇，拼尽力气地喊，但嗓子眼里好像被什么塞住了，发不出声来。就在这时，一个孩子跑过去扯白亦城的衣角，喊他爸爸。白亦城亲昵地摸摸孩子的头，打发他去一边玩。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惊扰白亦城平静的生活。
跌跌撞撞走了很远，我才掏出手机给许子东打电话。许子东支支吾吾地交代说，当年白亦城跟我提出分手，是因为他早就打算让我嫁给他生意伙伴的儿子，以便强强联手。为达目的，他私下里约白亦城见面，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以他贫寒的家境根本不可能给我幸福。被他灌了一通迷魂汤之后，白亦城妥协了。后来，也就是出车祸之后，知道自己失去一条腿的白亦城，为了不拖累我，哭着求大家不要把实情告诉我。怕我去找他们，他刻意带着他的母亲搬了家。
后面的话我听不见了，手机早已滑到了地上。那一刻，悲伤的子弹将我击穿，我听见自己心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破裂声，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堆碎片。这一生再也无法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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