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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端午节，采来一束避邪的艾草挂在门楣上，我开心地吃着妈妈包的甜甜的粽子，皱着眉头抿下一口雄黄酒。然后，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着迷地看着妈妈从旧针线篓里拿出五彩缤纷的布和丝线，开始做香包。妈妈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缝着，眼中饱含着深情。不一会儿，她那灵巧的双手，就会变出一个漂亮的香包。妈妈做的香包，比街上卖的还要好看，各式各样，小巧玲珑。我总是得意扬扬地把香包挂在书包上，享受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在我的记忆中，不管哪种样子的香包，妈妈必定会做两个一模一样的，一个给我，一个挂在床前的帐钩上。旧的香包与新的香包重叠在一起，一直挂在床前，颜色都有些泛白了。妈妈常常盯着那个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粉色香包入神。看着看着，就会有晶亮的泪珠，悄悄从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衣衫。我知道，那是妈妈又在想念妹妹了。
一
那年夏天，天特别热，热得人心里发慌。一向勤劳能干的奶奶，不知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在家里躺了四天四夜，什么也吃不下，打针吃药也不见效。
我们全家围着奶奶的病床，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难过极了。奶奶拉着妈妈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南南……你们去把南南找来吧，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妈妈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晚上，爸爸和妈妈在房里小声地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由我和妈妈去合江接妹妹回来，爸爸和弟弟留下陪着奶奶。
第二天凌晨，天边的启明星还揉着惺忪的眼睛，我和妈妈就出发了。妈妈背着一大筐从院里摘下的新鲜葡萄，带着我，步履匆匆地翻过屋后那座山，去镇上坐公共汽车。
一想到就要看见五年不见的妹妹，我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快乐的小兔子，激动得怦怦直跳。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关于妹妹的记忆，却只隐约地记得，她那胖乎乎的小手上，一个个深深的小肉窝。还有那件红色的衬衣上，一朵朵白色的大花，格外醒目。妹妹蹒跚着脚步，像个可爱的布娃娃，一边追着我，一边伸出手，含糊不清地喊着：“姐姐，姐姐，等我！”
然而，妹妹却没有等我。那天我从学校回来，妹妹就不见了。我跑去问妈妈，妈妈只是蒙着被子，一个劲地哭。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妹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段时间就回来了。那天，妈妈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像窗外的雨，一滴一滴，重重打在我的心上。可是，任凭我们怎么哭喊，妹妹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那时你们为什么要把妹妹送人呢？”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时，我忍不住问。
妈妈轻轻撩起一缕垂下额头的发丝，深深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拿出那张妹妹满周岁时拍的照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幽幽地说：“你俩都是女儿，邻居们都在笑话，你奶奶想要个孙子啊……”
“那也不能把妹妹送人吧！您怎么舍得啊？！”
“唉……那时，计划生育搞得厉害，再超生就要拉猪、拆房了……”妈妈的眼里升起了一层雾气，“你奶奶说，我们家穷，养不起这么多人……”
原来，是奶奶的固执，让妈妈从此失去了一个宝贝女儿，陷入无尽的悲伤。我不禁在心里埋怨起奶奶来。也不知道妹妹现在多高了？我们还能找到妹妹吗？我开始担忧起来。
二
一路追赶着太阳的步伐，我和妈妈马不停蹄地辗转乘车。从偏远的两河镇到叙永县城，再转车到泸州，到合江县城。黄昏时分，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尧坝镇。
这是一个小小的古镇。暮色中，临街的两排老旧的木头房子里，亮起了一盏盏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向远处延伸，像童话中的场景。摇着蒲扇的爷爷奶奶，坐在街边乘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棵高大的黄角树，矗立在不远处。依稀可见，枝丫上挂满了红色的布条。每一根布条，一定都系着一个美好的愿望。
我和妈妈无心欣赏这里的美景。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根据妈妈有限的线索，他们都不知道收养南南的石匠王老大是谁。正在我们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拿着一包盐，急匆匆地跑过去。
妈妈的眼睛一亮，惊喜地大声喊着：“南南！南南！”
小姑娘回头看了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眨了眨，疑惑地问：“您是谁？阿姨。”
“我，是你……妈妈。”
“阿姨，您认错人了！我叫茉莉。”小姑娘笑着说完，转身跑了。
“不会错！快……真的……是南南！”妈妈急得语无伦次，拉着我跟着跑了过去。
我们追到街道尽头的拐弯处，那座小小的木头房子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要关门。
“大哥！”妈妈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伸出手撑住门。
“你是？……我不认识你！”那人推开妈妈，使劲关门。
“大哥，我记得你！我是南南的妈妈……”话没说完，妈妈已经泪流满面了。
“你来干什么？！”那人生氣地说，回头看了一眼，急忙把妈妈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我们当初不是说好永远不能相见的吗？你快走！”
“大哥，我很感激你这些年对南南的养育之恩！求求你，让我见见南南吧！”
“不行！你死了这条心吧！”那人边说，边使劲把我妈往外推。妈妈一个踉跄，背框里的葡萄，撒了一地。
突然，扑通一声，妈妈跪在了那人面前，紧紧拉着他的衣袖，沙哑着声音说：“大哥，她奶奶病重，想看孩子最后一眼。你放心，我给你写保证书！一定会让南南回到你身边！”
那人紧皱着眉头，沉默着。那一刻，我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过了好久，他才无奈地摆了摆手：“唉，起来吧，我得去问问孩子，看她愿意回去不。”
转身，门框旁有双发亮的大眼睛一晃，不见了。接着，听见一声“啪”的关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一阵呜呜的哭泣声，越来越响。
“孩子妈，你先招呼她们休息吧。我去和茉莉说说看，这孩子，脾气犟得很。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她还是班上的尖子生呢！你得保证，开学前一定把她送回来哈！”他说完就走进里屋去了，很久也没有出来。 堂屋墙上贴着好几张奖状，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南南，依偎着养父养母，笑得那么灿烂。我正一张一张地看着，南南的养母已经弄好了一桌饭菜。我胡乱地扒了两口，妈妈坐立不安，什么也吃不下。
那晚，我累极了，但却始终无法入睡。我紧张地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的每一点声音。我听见一声大喊“我不去！她不是我妈！你们骗我！”接着，是杯子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和“呜呜”的哭泣声。我看见妈妈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不停地滚下来。
窗外，月亮在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中躲进了云层。
三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看见南南的养父着急万分，正要出门。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很多。他说南南不见了。我们赶紧分头四处寻找。
我和妈妈沿着一条小溪找去，穿过一片桔子林，看到了南南小小的身影，正跪在一座坟茔前。她的养母，那个朴实瘦弱的女人，正搂着哭泣的南南，哽咽着说：“孩子，他们是你的亲人，这是无法改变的！去吧，如果奶奶还在世，她也会希望你回去的。”
妹妹总算答应和我们一起回家了。
离开的时候，那只大黄狗一直汪汪地叫着，紧紧咬住妹妹的裤脚不放。南南弯腰拍着它的头，轻轻地说：“大黄，你放心，我会想你的，我去两天就会回家来了！”南南的养父养母送了一程又一程，眼里满是不舍和担忧。
路上，妈妈一会问南南饿不饿，一会问她要不要喝水。面对妈妈的嘘寒问暖，南南始终一声不吭。她板着脸，埋着头，反复地折叠着一块白底红花的手帕，不停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要琢磨明白自己掌心的纹路里隐藏的命运来。
沿着蜿蜒的山路，又到家后面的山坡了。不多久，年仅七岁的妹妹就走得气喘吁吁，脸颊绯红，眼看走不动了。妈妈蹲下来，柔声说：“南南，来，妈妈背你走吧！”南南身子一躲，恨恨地看了妈妈一眼，扭头看着路旁的那棵狗尾巴草，一句话也不说。
看见妈妈背过身，偷偷抹眼泪，我急忙说：“妈妈，要不，您先回去做饭吧，我和妹妹后边来。”
妈妈走了，我轻轻拉起南南的小手，笑眯眯地问：“小妹，姐姐好想背背你，可以吗？”南南仍不说话，但却微微点了下头。我开心地背着瘦小的妹妹，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凉爽的山风从林间穿过，好闻的栀子花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像蜜的香甜，沁入心脾。
“南南，姐姐背着你舒服吗？”我边走边气喘吁吁地问背上的妹妹。
……
“南南，你是不是很恨爸爸妈妈？你不知道，送走你的时候，妈妈伤心得好几天没有吃饭。这些年，我常常看见妈妈偷偷抹眼泪。有时候，爸爸也会看着你的照片发呆。”
南南没说话，但我分明感觉到，肩膀上滴下几颗滚烫的泪珠，转眼，又被晚风吹得冰凉。
绚丽的霞光笼罩着大地，太阳像个红红的大气球，正跳下远处的山梁。我使劲地搂紧妹妹，感受着姐妹俩的心贴得那么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幸福，从我的心底渐渐升起。
四
妹妹的到来，让我们全家喜上眉梢。甚至奄奄一息的奶奶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了。奶奶拉着妹妹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她一遍一遍地说：“南南，是奶奶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妹妹紧抿着嘴唇，乌黑的大眼睛里，晶莹的泪光闪烁，像天上的星星，降落在这烟火尘世中。
弟弟也为突然冒出一个姐姐兴奋不已，姐姐长姐姐短地围着妹妹不停地喊着。
晚饭后，我牵起南南的小手，来到妈妈的床前，掀开洁白的蚊帐。“妹妹，你看！这里全是妈妈为你做的香包！很漂亮吧？”南南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香包。红的，黄的，绿的，心形的，菱形的，方形的，每一个都不相同，但都那么精美。南南亮晶晶的目光久久停驻在那個粉色的香包上。心形的香包下面，坠着一颗白色的珠子，连着彩色的丝线，在晚风中轻轻摇摆，宛如一个小小精灵在翩翩起舞。
妈妈走进屋来，取下那个粉色的香包，放在妹妹的手心，轻声说：“南南，这个香包是你刚满一岁时做的，是一对，有一个给你带走了。后来，妈妈每年端午节都给你做一个，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看见的。”
南南拿着那个香包，转身走了出去。
“妹妹，你那个香包还在吗？”睡觉时，我好奇地问。南南端详着手里的香包，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又小声地说：“我妈妈的箱子里，好像有一个。她说等我长大了才给我。后来搬家弄丢了。”
南南枕着那个粉色香包入睡了。我听见她在梦里甜甜地笑出了声，不知她是梦到了香包散发的淡淡馨香，还是梦见了深蓝的夜空，那轮皎洁的圆月亮。
和妹妹在一起的日子，像一首快乐的歌，在岁月的深处流淌。
早晨，我们带着弟弟，背着背篓去山上打猪草，比赛谁最先跑到那棵兰花的位置。割满一背篓猪草，就坐在半山腰的斜坡上，看弟弟玩滑滑梯，不厌其烦地滑下去，又爬上来。
黄昏，我们一起到小河边，手拉着手，猴子捞月似的，去采岸边那丛开得正艳的金银花，差点掉进了水中。挽起裤脚，我们到清清的河里踩水，溅起一串串欢快的水花，在夕阳的余晖里闪耀着七彩的光芒。
临走，我们还捡了一堆奇形怪状的鹅卵石回去，在院坝左侧的葡萄架下做了一排可爱的娃娃。成熟了的葡萄一串串垂下来，红红绿绿的，蒙着一层浅灰色的面纱，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我们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看着鹅卵石娃娃们仰着头，垂涎欲滴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我终于看见南南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美。
“姐姐，你们看，这些石头娃娃是不是很像我们一家人啊？他们也想吃葡萄了吧！”弟弟指着鹅卵石娃娃们说。
“这不是我的家！”南南脸上的笑容忽然就不见了。她转身默默地走进了屋子，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妈妈进来伸手试试南南的额头，着急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南南不说话，侧过身，不停地用手帕擦去眼角淌下的泪花。 五
第二天，妹妹说她要回家去了。无论我们怎样劝她多呆几天，她都执意要走。
妈妈特意去镇上买来面粉和新鲜的肉，包了好多饺子。爸爸不停地把饺子夹给南南，自己却一个也没吃。妈妈转身进屋，拿来一件漂亮的连衣裙，还有一个新书包，沙哑着声音说：“南南，再过十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就当爸爸妈妈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你在那边要听话……以后，妈妈会去看你……如果你想回家，我们就去接你……”
奶奶也哆嗦着手，打开那层层包裹的手帕，取出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都塞给了妹妹，叫妹妹一定要多回家来看看。
趁爸爸妈妈忙着给妹妹收拾行李，我拉着妹妹悄悄溜到了院坝边上。那里有个小小的池塘，大大的荷叶挤满了半个池子。月光下，几朵荷花正从荷叶间偷偷钻出来，或抬头仰望满天繁星，或埋头与水中鱼儿低语。荷花淡雅的清香随风飘远去了。有几片荷叶已经枯黄。小小的莲蓬正高举着，像在挥手告别天上弯弯的月亮。
“南南，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医生。我爸爸一出门干活就腰疼，妈妈身体也不好，总头晕。将来我长大了，想当医生给他们治病。你呢？”妹妹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向往。
“我想当老师，我觉得老师特别伟大。我要当一个像我们白老师那样的好老师。”
深蓝的夜空下，一片静谧。池塘，院坝，屋子，后面的大山，全都沉浸在朦胧的月色中，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我想，如果没有妹妹的离开，生活该是多么完美啊！
“姐姐，你看，那几颗星星跑得好快！”妹妹指着天空惊讶地说。
听见南南叫我姐姐，我好开心，“那可能就是老師说的流星雨吧！妹妹，快！对着流星许个愿，那样我们的愿望就能实现了！”我们急忙闭上眼，双手合十，面对划向天边的流星，虔诚地许下愿望。
“妹妹，你会想我们吗？会想念这个家吗？”
我转过头看着妹妹的脸，情不自禁地说，“南南，茉莉，你有两个名字，有两个家，还有两个爸爸妈妈。妹妹，其实你也是很幸福的。你就原谅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吧，好吗？”
妹妹望着星空，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
那晚，半夜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妈妈房间的灯光一直亮着。妈妈正坐在昏黄的灯下，埋着头，认真地缝着香包。像是被针刺痛了手，妈妈缝线的动作突然停在了半空，过了一会，又继续缝着。妈妈的身影被灯光投映在窗玻璃上，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次，是爸爸送妹妹回合江去的。临走，妈妈拿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香包，套成一串，系在妹妹背的新书包上。妈妈小声地喃喃自语：“这次，不会再弄丢了吧！”
我们站在后山顶上，看着爸爸背着妹妹的身影走了好远，好远。我知道，妹妹书包上那串五彩的香包，缝着妈妈无尽的爱和思念。香包像一只彩色的蝴蝶，越飞越远，一直牵动着妈妈的视线，最后成了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但它散发的香气，却撒了一路，一头连着我们，一头连着妹妹……
一
那年夏天，天特别热，热得人心里发慌。一向勤劳能干的奶奶，不知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在家里躺了四天四夜，什么也吃不下，打针吃药也不见效。
我们全家围着奶奶的病床，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难过极了。奶奶拉着妈妈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南南……你们去把南南找来吧，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妈妈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晚上，爸爸和妈妈在房里小声地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由我和妈妈去合江接妹妹回来，爸爸和弟弟留下陪着奶奶。
第二天凌晨，天边的启明星还揉着惺忪的眼睛，我和妈妈就出发了。妈妈背着一大筐从院里摘下的新鲜葡萄，带着我，步履匆匆地翻过屋后那座山，去镇上坐公共汽车。
一想到就要看见五年不见的妹妹，我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快乐的小兔子，激动得怦怦直跳。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关于妹妹的记忆，却只隐约地记得，她那胖乎乎的小手上，一个个深深的小肉窝。还有那件红色的衬衣上，一朵朵白色的大花，格外醒目。妹妹蹒跚着脚步，像个可爱的布娃娃，一边追着我，一边伸出手，含糊不清地喊着：“姐姐，姐姐，等我！”
然而，妹妹却没有等我。那天我从学校回来，妹妹就不见了。我跑去问妈妈，妈妈只是蒙着被子，一个劲地哭。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妹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段时间就回来了。那天，妈妈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像窗外的雨，一滴一滴，重重打在我的心上。可是，任凭我们怎么哭喊，妹妹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那时你们为什么要把妹妹送人呢？”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时，我忍不住问。
妈妈轻轻撩起一缕垂下额头的发丝，深深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拿出那张妹妹满周岁时拍的照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幽幽地说：“你俩都是女儿，邻居们都在笑话，你奶奶想要个孙子啊……”
“那也不能把妹妹送人吧！您怎么舍得啊？！”
“唉……那时，计划生育搞得厉害，再超生就要拉猪、拆房了……”妈妈的眼里升起了一层雾气，“你奶奶说，我们家穷，养不起这么多人……”
原来，是奶奶的固执，让妈妈从此失去了一个宝贝女儿，陷入无尽的悲伤。我不禁在心里埋怨起奶奶来。也不知道妹妹现在多高了？我们还能找到妹妹吗？我开始担忧起来。
二
一路追赶着太阳的步伐，我和妈妈马不停蹄地辗转乘车。从偏远的两河镇到叙永县城，再转车到泸州，到合江县城。黄昏时分，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尧坝镇。
这是一个小小的古镇。暮色中，临街的两排老旧的木头房子里，亮起了一盏盏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向远处延伸，像童话中的场景。摇着蒲扇的爷爷奶奶，坐在街边乘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棵高大的黄角树，矗立在不远处。依稀可见，枝丫上挂满了红色的布条。每一根布条，一定都系着一个美好的愿望。
我和妈妈无心欣赏这里的美景。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根据妈妈有限的线索，他们都不知道收养南南的石匠王老大是谁。正在我们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拿着一包盐，急匆匆地跑过去。
妈妈的眼睛一亮，惊喜地大声喊着：“南南！南南！”
小姑娘回头看了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眨了眨，疑惑地问：“您是谁？阿姨。”
“我，是你……妈妈。”
“阿姨，您认错人了！我叫茉莉。”小姑娘笑着说完，转身跑了。
“不会错！快……真的……是南南！”妈妈急得语无伦次，拉着我跟着跑了过去。
我们追到街道尽头的拐弯处，那座小小的木头房子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要关门。
“大哥！”妈妈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伸出手撑住门。
“你是？……我不认识你！”那人推开妈妈，使劲关门。
“大哥，我记得你！我是南南的妈妈……”话没说完，妈妈已经泪流满面了。
“你来干什么？！”那人生氣地说，回头看了一眼，急忙把妈妈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我们当初不是说好永远不能相见的吗？你快走！”
“大哥，我很感激你这些年对南南的养育之恩！求求你，让我见见南南吧！”
“不行！你死了这条心吧！”那人边说，边使劲把我妈往外推。妈妈一个踉跄，背框里的葡萄，撒了一地。
突然，扑通一声，妈妈跪在了那人面前，紧紧拉着他的衣袖，沙哑着声音说：“大哥，她奶奶病重，想看孩子最后一眼。你放心，我给你写保证书！一定会让南南回到你身边！”
那人紧皱着眉头，沉默着。那一刻，我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过了好久，他才无奈地摆了摆手：“唉，起来吧，我得去问问孩子，看她愿意回去不。”
转身，门框旁有双发亮的大眼睛一晃，不见了。接着，听见一声“啪”的关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一阵呜呜的哭泣声，越来越响。
“孩子妈，你先招呼她们休息吧。我去和茉莉说说看，这孩子，脾气犟得很。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她还是班上的尖子生呢！你得保证，开学前一定把她送回来哈！”他说完就走进里屋去了，很久也没有出来。 堂屋墙上贴着好几张奖状，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南南，依偎着养父养母，笑得那么灿烂。我正一张一张地看着，南南的养母已经弄好了一桌饭菜。我胡乱地扒了两口，妈妈坐立不安，什么也吃不下。
那晚，我累极了，但却始终无法入睡。我紧张地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的每一点声音。我听见一声大喊“我不去！她不是我妈！你们骗我！”接着，是杯子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和“呜呜”的哭泣声。我看见妈妈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不停地滚下来。
窗外，月亮在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中躲进了云层。
三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看见南南的养父着急万分，正要出门。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很多。他说南南不见了。我们赶紧分头四处寻找。
我和妈妈沿着一条小溪找去，穿过一片桔子林，看到了南南小小的身影，正跪在一座坟茔前。她的养母，那个朴实瘦弱的女人，正搂着哭泣的南南，哽咽着说：“孩子，他们是你的亲人，这是无法改变的！去吧，如果奶奶还在世，她也会希望你回去的。”
妹妹总算答应和我们一起回家了。
离开的时候，那只大黄狗一直汪汪地叫着，紧紧咬住妹妹的裤脚不放。南南弯腰拍着它的头，轻轻地说：“大黄，你放心，我会想你的，我去两天就会回家来了！”南南的养父养母送了一程又一程，眼里满是不舍和担忧。
路上，妈妈一会问南南饿不饿，一会问她要不要喝水。面对妈妈的嘘寒问暖，南南始终一声不吭。她板着脸，埋着头，反复地折叠着一块白底红花的手帕，不停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要琢磨明白自己掌心的纹路里隐藏的命运来。
沿着蜿蜒的山路，又到家后面的山坡了。不多久，年仅七岁的妹妹就走得气喘吁吁，脸颊绯红，眼看走不动了。妈妈蹲下来，柔声说：“南南，来，妈妈背你走吧！”南南身子一躲，恨恨地看了妈妈一眼，扭头看着路旁的那棵狗尾巴草，一句话也不说。
看见妈妈背过身，偷偷抹眼泪，我急忙说：“妈妈，要不，您先回去做饭吧，我和妹妹后边来。”
妈妈走了，我轻轻拉起南南的小手，笑眯眯地问：“小妹，姐姐好想背背你，可以吗？”南南仍不说话，但却微微点了下头。我开心地背着瘦小的妹妹，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凉爽的山风从林间穿过，好闻的栀子花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像蜜的香甜，沁入心脾。
“南南，姐姐背着你舒服吗？”我边走边气喘吁吁地问背上的妹妹。
……
“南南，你是不是很恨爸爸妈妈？你不知道，送走你的时候，妈妈伤心得好几天没有吃饭。这些年，我常常看见妈妈偷偷抹眼泪。有时候，爸爸也会看着你的照片发呆。”
南南没说话，但我分明感觉到，肩膀上滴下几颗滚烫的泪珠，转眼，又被晚风吹得冰凉。
绚丽的霞光笼罩着大地，太阳像个红红的大气球，正跳下远处的山梁。我使劲地搂紧妹妹，感受着姐妹俩的心贴得那么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幸福，从我的心底渐渐升起。
四
妹妹的到来，让我们全家喜上眉梢。甚至奄奄一息的奶奶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了。奶奶拉着妹妹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她一遍一遍地说：“南南，是奶奶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妹妹紧抿着嘴唇，乌黑的大眼睛里，晶莹的泪光闪烁，像天上的星星，降落在这烟火尘世中。
弟弟也为突然冒出一个姐姐兴奋不已，姐姐长姐姐短地围着妹妹不停地喊着。
晚饭后，我牵起南南的小手，来到妈妈的床前，掀开洁白的蚊帐。“妹妹，你看！这里全是妈妈为你做的香包！很漂亮吧？”南南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香包。红的，黄的，绿的，心形的，菱形的，方形的，每一个都不相同，但都那么精美。南南亮晶晶的目光久久停驻在那個粉色的香包上。心形的香包下面，坠着一颗白色的珠子，连着彩色的丝线，在晚风中轻轻摇摆，宛如一个小小精灵在翩翩起舞。
妈妈走进屋来，取下那个粉色的香包，放在妹妹的手心，轻声说：“南南，这个香包是你刚满一岁时做的，是一对，有一个给你带走了。后来，妈妈每年端午节都给你做一个，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看见的。”
南南拿着那个香包，转身走了出去。
“妹妹，你那个香包还在吗？”睡觉时，我好奇地问。南南端详着手里的香包，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又小声地说：“我妈妈的箱子里，好像有一个。她说等我长大了才给我。后来搬家弄丢了。”
南南枕着那个粉色香包入睡了。我听见她在梦里甜甜地笑出了声，不知她是梦到了香包散发的淡淡馨香，还是梦见了深蓝的夜空，那轮皎洁的圆月亮。
和妹妹在一起的日子，像一首快乐的歌，在岁月的深处流淌。
早晨，我们带着弟弟，背着背篓去山上打猪草，比赛谁最先跑到那棵兰花的位置。割满一背篓猪草，就坐在半山腰的斜坡上，看弟弟玩滑滑梯，不厌其烦地滑下去，又爬上来。
黄昏，我们一起到小河边，手拉着手，猴子捞月似的，去采岸边那丛开得正艳的金银花，差点掉进了水中。挽起裤脚，我们到清清的河里踩水，溅起一串串欢快的水花，在夕阳的余晖里闪耀着七彩的光芒。
临走，我们还捡了一堆奇形怪状的鹅卵石回去，在院坝左侧的葡萄架下做了一排可爱的娃娃。成熟了的葡萄一串串垂下来，红红绿绿的，蒙着一层浅灰色的面纱，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我们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看着鹅卵石娃娃们仰着头，垂涎欲滴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我终于看见南南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美。
“姐姐，你们看，这些石头娃娃是不是很像我们一家人啊？他们也想吃葡萄了吧！”弟弟指着鹅卵石娃娃们说。
“这不是我的家！”南南脸上的笑容忽然就不见了。她转身默默地走进了屋子，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妈妈进来伸手试试南南的额头，着急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南南不说话，侧过身，不停地用手帕擦去眼角淌下的泪花。 五
第二天，妹妹说她要回家去了。无论我们怎样劝她多呆几天，她都执意要走。
妈妈特意去镇上买来面粉和新鲜的肉，包了好多饺子。爸爸不停地把饺子夹给南南，自己却一个也没吃。妈妈转身进屋，拿来一件漂亮的连衣裙，还有一个新书包，沙哑着声音说：“南南，再过十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就当爸爸妈妈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你在那边要听话……以后，妈妈会去看你……如果你想回家，我们就去接你……”
奶奶也哆嗦着手，打开那层层包裹的手帕，取出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都塞给了妹妹，叫妹妹一定要多回家来看看。
趁爸爸妈妈忙着给妹妹收拾行李，我拉着妹妹悄悄溜到了院坝边上。那里有个小小的池塘，大大的荷叶挤满了半个池子。月光下，几朵荷花正从荷叶间偷偷钻出来，或抬头仰望满天繁星，或埋头与水中鱼儿低语。荷花淡雅的清香随风飘远去了。有几片荷叶已经枯黄。小小的莲蓬正高举着，像在挥手告别天上弯弯的月亮。
“南南，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医生。我爸爸一出门干活就腰疼，妈妈身体也不好，总头晕。将来我长大了，想当医生给他们治病。你呢？”妹妹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向往。
“我想当老师，我觉得老师特别伟大。我要当一个像我们白老师那样的好老师。”
深蓝的夜空下，一片静谧。池塘，院坝，屋子，后面的大山，全都沉浸在朦胧的月色中，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我想，如果没有妹妹的离开，生活该是多么完美啊！
“姐姐，你看，那几颗星星跑得好快！”妹妹指着天空惊讶地说。
听见南南叫我姐姐，我好开心，“那可能就是老師说的流星雨吧！妹妹，快！对着流星许个愿，那样我们的愿望就能实现了！”我们急忙闭上眼，双手合十，面对划向天边的流星，虔诚地许下愿望。
“妹妹，你会想我们吗？会想念这个家吗？”
我转过头看着妹妹的脸，情不自禁地说，“南南，茉莉，你有两个名字，有两个家，还有两个爸爸妈妈。妹妹，其实你也是很幸福的。你就原谅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吧，好吗？”
妹妹望着星空，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
那晚，半夜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妈妈房间的灯光一直亮着。妈妈正坐在昏黄的灯下，埋着头，认真地缝着香包。像是被针刺痛了手，妈妈缝线的动作突然停在了半空，过了一会，又继续缝着。妈妈的身影被灯光投映在窗玻璃上，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次，是爸爸送妹妹回合江去的。临走，妈妈拿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香包，套成一串，系在妹妹背的新书包上。妈妈小声地喃喃自语：“这次，不会再弄丢了吧！”
我们站在后山顶上，看着爸爸背着妹妹的身影走了好远，好远。我知道，妹妹书包上那串五彩的香包，缝着妈妈无尽的爱和思念。香包像一只彩色的蝴蝶，越飞越远，一直牵动着妈妈的视线，最后成了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但它散发的香气，却撒了一路，一头连着我们，一头连着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