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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光似乎被染上了绿色，明媚地在校园里流淌。风是那么的柔和，优雅地在绿叶间、在花丛中飘动……
我很喜欢春天。春天总能给我们无限的遐想，使我们想跳，想唱。春天属于我们，我们属于春天。
“你喜欢春天吗？”此刻，我很想这么问你。
当然，此刻我更想与你谈一谈，是那种像朋友一样地交谈，敞开各自的心扉，没有顾忌，没有约束，真诚而坦荡。你可以不把我看成是老师，我也可以不把你看成是我的学生，我们可以肩并肩地在校园的甬道上，边走边谈；我们也可以在一棵绿树下促膝谈心；我们还可以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教室里脸红脖子粗地争论……
然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空想。是你不给我机会。
怎么会那样？而且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就什么也不想说吗？告诉你，我做不到。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记得成为教师的第一天，走进你们的教室，我曾对你们说：“我只比你们大十岁左右，和你们一样是年轻人，希望我们能有共同的语言，希望我们能互相理解……”
当时许多同学都鼓了掌。掌声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后来我常常不无炫耀地对我的朋友说：“我的学生非常喜欢我，开学第一天我就赢得了他们的热烈掌声……”
还有一点，也是我常常向朋友“吹嘘”的，就是我们的学校很美。那整齐的道旁树，高大挺拔；那对称的花圃，四季花开。我见过许多学校，几乎没有一所学校，有我们学校这么美的绿色环境。
掌声与美丽的校园，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我的动力——千真万确，我热爱教育事业，我愿做一名好老师。这也是我的理想，一个普通人的理想。有人曾笑话过我的理想，说我幼稚，说我怎么还没有长大。难道长大就是不相信理想？难道长大就是老气横秋吗？难道长大就是看破一切？我才不信哩！
我要让我年轻的生命焕发出应有的光彩。我想，你也应该这样。
遗憾的是，在这个春天里，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且距离我成为老师一个学年还没到。
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啊，它们只是一场梦，一场不和谐的梦，睁开眼睛，依然是明媚的春天。
二
其实，一开始我对你是有好感的。我想你应该能体会出来。当然，这种好感不是因为你长得帅，也不是因为你穿着得体。
那次的数学测验有一道证明题，全班只有你一个人做出来了。作为老师，你知道我是多么惊喜呀！我不但表扬了你思路开阔敏捷，还把你的试卷贴在了黑板的一侧，让同学们课间看看。
想不到我一走出教室，你就把试卷揭了下来。你自负而不屑地对同学说：“这么简单的题目，稍稍动动脑子就能做出来！”
显然，你不愿意把自己的试卷给别人看。你是怕别人在学习上超过你，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你的同桌学习成绩远不如你，他跟你要试卷看，你也不给。按理，你是应该给的，你不是经常借他的学习用具吗？而且他不止一次替你做卫生值日。
有个男生大概出于不服气，也有些笑话你同桌的意思，他叫着你同桌的名字，对他说：“我们看不到也就算了，你怎么会也看不到？我们可是一直以为你是他的朋友！”
你听了哈哈大笑，说：“朋友？考场上有朋友吗？等你高考那天，你少考几分，让你的朋友多考几分，你愿意吗？那时候，你绝对是希望别人都考不好，而只有你考好。这就叫你死我活，懂吗？既然如此，我凭什么给别人看？这是我努力的结果，有本事自己做呀！”
这些事是同学后来告诉我的，也是在第一学期没人选你当三好学生的原因。由于你出色的学习成绩，我动了“私心”，用班主任的权力，把你列入三好学生中。
那天，就在你“教训”同学的时候，我却还在办公室向别的老师夸奖你，我说你有数学的天赋，解题灵活，并且具有想象力。
别的班级中，能解出那道题的人寥寥无几，有一个班级谁也没做出来。“他是谁？全校凤毛麟角的，他当然能做出来了！”别的老师不无酸溜溜地说。原来在分班之前，就有几位老师想把你挖走。我的心里油然生起骄傲。
以后，在课堂上，别人回答不了的问题，我就叫你回答；别人解不了的题目，我就叫你来做。
就从那时开始，我不断地找一些比较难的题目给你做，我希望你的数学成绩再提高一步，你是有这方面潜力的。学校经常要选拔学生去参加各类数学竞赛，你无疑是合适的人选。以后有了这方面的比赛，我第一个考虑的人一定是你，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你得到充分的锻炼。心底里，我把这叫“未雨绸缪”。你真要获奖了，我会把这看成我的一份荣誉。
现在想来，作为老师，我是有责任的，在那时候就应该注意到你身上的某种东西。这是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三
就在这个春天里，我们有了第一次冲突。
在我们学校里，每次考试后，都要统计班级平均分数与及格率。尽管班级里有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学生，可是每次我们班的数学成绩还是落在别的班级后面，尤其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也许我是新教师，经验还不足。一天教导主任对我说，你不能把目光放在少数几个优秀学生身上，教学要面向大多数。
想想自己，确实有这方面的问题，以为多教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学生，我便有了做教师的荣耀感，有了教学的成绩。因此，在这学期里，我放慢了讲课的节奏，提问时，也不只是喊你们了。我已经逐步意识到教学要面向所有的学生。
那天，有一道题讲了一遍，许多同学的表情告诉我，他们还没有完全听懂。于是，我就出了一道类似的题目重讲。
这道题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这时你的脸上露出了不屑，我看见你扭头对你的同桌叽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埋头做起来。
我是这么想的，像你这么聪明的学生，一定不愿浪费时间听第二遍，因此，我没有制止你，心里甚至为你如此抓紧时间感到高兴。
讲了题目后，我出了一道题给同学们练习，找了三个同学上黑板做。其中一个男生做到最后一个步骤做错了。在他走下座位时，你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忘乎所以。你说：“讲了两遍，还做不出来呀？也太弱智了吧！”
那个男生脸红了。
我发现有几个同学向你投去不满的一瞥。
我向你走过去。我是想提醒你注意一下课堂纪律，不要嘲笑别人。到了你的跟前，我才发现你在做英语作业。那一刻我的脸色一定不是很好看。在数学课上做英语作业，撇开是否尊重老师不说，你这么做至少会给别人这样的误解：你成绩好，你会了就可以不听，就可以随便处理自己的事。那么，如果别人都以你为“榜样”，我还怎么组织课堂教学？
我对你今天的行为很不满意。
“收起来！”我对你说。我是严肃的。
“我会了。这么简单的题目……”你说，无所谓地笑笑，并没有把英语书收起来。
看见不少同学朝这边瞧，我忍了忍，回到讲台那儿。我不想为这件事在课堂上纠缠下去而浪费大家的时间。
但愿你明白这一点，而不要以为我是在纵容你，迁就你。
四
下课，我叫住了正走出教室的你。
你以为我叫你，又是要把一些习题给你做。你听话地跟在我后面。
在办公室，你凑到我跟前，问：“是不是又要给我习题呀？”
我注意到你进办公室时没有跟任何一位老师打招呼，当时办公室有四位老师，其中一位老师开玩笑似的对我说：“看来你决心要把某某打造成你们班的一张王牌了！”
我报以不置可否的一笑。
你脸上有一种自负，目光在我的办公桌上扫了扫。
我对你说：“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题目，而是我有几句话想提醒你一下……”
你这时认真地看着我，也许我此刻脸上的表情让你感到意外，下意识中，你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
“我欣赏你的好学精神，但我不喜欢你今天课堂上的表现！”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我的话能委婉些，易于你接受。
听了我的话，你显然感到吃惊。
我继续说：“今天你不该笑话别人，不该在数学课上做别的作业！我希望你以后别这样……”
这就是我对你的批评，是第一次，也是明确的一次。
你的脸红了。我以为你这是羞愧，以为你认识到自己错了。
“在课堂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遵守纪律……”出于对你的关心，我还想对你说几句。
然而，你没有把我的话听完，竟转身走了。
你突然的举动，让我始料不及。我失去了理智：“某某，你给我站住！”
我的声音之响亮，连我自己都惊讶。
已经到了门口的你，顿了一下，只是顿了一下，几乎不易察觉。然后，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瞬，我的气恼可想而知。我腾地站起来，急走了几步。只要我走出办公室，我一定会把你抓回来——我是一个老师，也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怎么能容忍你如此傲慢无礼的态度？
幸亏一位老师拦下了我。他说：“算了，谁让他有那么好的成绩？换了别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脾气了。”
有好成绩，难道就可以无视老师的批评吗？我实在按捺不下心中的怒火。
“唉，现在的孩子……”一位初三教师发着感慨。
一连几天，我都处在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之中，而且还感到一种无处发泄的窝火。作为老师，我觉得我心胸狭窄，气量太小了。退一步想，你只是个孩子，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我在心里也确实这么想了，可是我没能说服自己，我也是人，也是有感情有自尊的人。我同样需要别人的尊重。
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办公室，是在一些老师面前，以后与你相关的话题我就不再讲了。而过去，我常满怀欣喜，讲你的聪明，讲你的好学，讲你独到的解题思路，我甚至用过“天才”之类的字眼。
很难用伤心或失望来概括我的感情。总之，你给了我意外，你给了我突然，我不知所措。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孩？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喜欢你、赏识你、关心你的老师？你知道我给你那么多题目是怎么来的吗？是我利用课余时间，从大量的书中找来的，而其中不少书是我从书店特意买来的。
五
我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那天我再看见你时，你给我的感觉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微笑着，仍然是那种自信或自负的微笑。你正同你的同桌讲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见我进来。我想即使没有看见，你也该从别的同学的反应中感到我进教室了。在我的目光不由滑向你时，你却没有看我，你一只手哗啦啦地翻着书。
同学们的目光在你我之间移来移去。我知道我的脸色不好看，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什么，说不定你在回到教室时已经说了什么。见同学看你，你撇撇嘴，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呀？”
表面上看你是在说同学，实际上你是在向我暗示你的不在乎，而且你没有一丝后悔。事后我了解到，你从办公室出来后回到教室，对好奇的同学说：“真可笑呀，某某某说我错了，我还说他错了哩。他究竟会不会教书呀？太嫩了！”提到我时，你是直呼其名，后来在别人面前你对我一直直呼其名。同学们知道我对你的关心，甚至是宠爱，你突然的态度大出他们的意料。别人问起原因，你无所谓地说：“能有什么事？他能把我怎么样？”
你始终没有告诉同学办公室里发生的实情。
我的惊讶大于我的伤感。你离我所熟知的那个学生越去越远，为什么这样？难道就是因为我的批评？对你的批评实在是很正常，很平常。
接下来的课堂上，你不再举手，并且目光不再随我而动，你埋头在做习题。有一次经过你身边时，我看见你居然又在做其他学科的作业。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热血直冲脑门，我真想把你的作业本给撕了。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吗？我想是的，这也是你对我的对抗，可能你想以此来激怒我，把你对我批评的不满公开地展示在同学面前。
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
实话说，我是赌气舍命做的，我希望我的“冷落”能促使你反省自己。
冷静下来，我再一次说服自己，你毕竟是个学生，是个学习出众的学生，我应该原谅你，不跟你计较。想不到，你越发过分了，你把我的容忍视作我对你示弱。你除了在我的课堂上做不相关的作业，竟发展到在我上课时随意走出教室。
那天我正讲着课，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站起来，在一道道惊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等你不打招呼再进来时，我问你为什么出去。
你振振有辞地说：“我去厕所了，肚子不舒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这里是课堂！”我严肃地说。
“我怕打搅你上课呀！”你竟笑了一下。
“你是怕打搅我上课吗？”
“那你说是什么？”
我不再跟你说什么。再说下去，也许是你希望的，然后让我陷入一种无聊的游戏中。
你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一晃一晃地走到座位旁。原来你是蓄意这么做的，你觉得你那天在办公室里栽了面子，你要挽回什么，你要在同学面前获得一种胜利感，或许还要挑战我的忍耐程度。殊不知，我对你由反感进而产生了厌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一个学生的底线，你太不像话了！
六
我忍不住把你的表现在办公室讲了。
“你当初就不该批评他。”那天发感慨的初三老师说，“也不只是他，现在的孩子你怎么能批评他们？能不批评，一定不要批评；该批评，最好把想批评的话憋在喉咙里。要学会忍，你要修炼到看到学生违反纪律、不做作业、考试考得一塌糊涂，都能心平气和，哪怕学生顶撞你，甚至骂了你，你都不急不躁。年轻人，你这才是刚刚开始呀……”
我当然不会赞同这位老师愤激的话，但我能体会出他话里面含着的无奈，含着的自嘲。他经历的事情比我多。
记得我读初中时，迷上了抽烟，以为那是一种派头，是一种风度。这很大程度上是受电视剧的影响。我用零花钱买香烟，有时也跟爸爸妈妈要钱，谎称学校收资料费什么的。烟是那种三五元一包的。我既不在家里抽，也不在学校抽，只有几个抽烟的同党知道。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班主任老师是无意中发现我抽烟的，那天在课堂上，他经过我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这时我还不知道老师已经从我手指中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味道察觉到了什么。为了确切地验证我是否真抽烟，老师一连几天都从我身边经过那么一下。原来老师有二十多年的抽烟历史，他对香烟的味道特别敏感。只不过后来他的肺不能再被烟熏了，他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烟戒了。
一天，老师在放晚学后把我留下来谈话。所谓“谈话”，就是批评。即使现在，想起那次批评，我都汗颜。我先是百般抵赖，说自己没有抽烟；后来看蒙混不过去了，才说偶尔抽了，而且是别人给的。
想不到老师拍了桌子，气愤地说：“我为你感到羞耻！你抽烟已经错了，现在在我面前你还撒谎，属于错上加错。本来我决定这件事就在我们之间解决，如今看来我有必要告诉你的父母，这是对你负责！”
等我后悔已经迟了。父母知道的结果是，我被痛打了一顿。
尽管如此，我没有恨过老师，而且对他充满敬畏。以后我再也没有抽过烟，直到现在。设想一下，要不是昔日老师的批评，我会怎么样？说不定成为烟鬼，说不定因抽烟而沾染不良习气，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那是很难说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我直到今天都感谢班主任老师对我的及时批评。
成长中的我们怎么能离开批评呢？我虽然做了老师，但我还可能会再犯错误，犯了错误，也会有人（包括同事、领导、亲朋好友，甚至你们这些学生）对我提出批评。只要批评得对，我都会虚心地接受，并有勇气地去改正。
你为什么拒绝我善意的批评呢？
七
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再次发生了。我一直觉得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包括那次上课期间随意出去。你都是选择在我的课堂上，而在别的老师的课上，你倒有不错的表现。难道我的一次批评，就让你把我看成了你的敌人？
那天，上课到中途，我忽然听到手机的铃声，铃声是一首流行音乐的旋律。突然响起的声音，使全班同学为之一怔，我也是，接着一双双眼睛开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是谁？站起来！”我喊道。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惹事的同学一般都不会站起来。真不站起来，我也不会在课堂上一味追究下去，要处理也得等到下课。
可是有人站起来了——竟是你！
你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隐约透着一丝得意。当你离开这个班集体的时候，有同学告诉我，你这天的行为是和别人打赌来着，目的是“开涮”我。
“这是上课，你懂吗？”我忍无可忍，吼了一句。
“我忘了关手机铃声。”你不在意地说。似乎我越生气，你就越开心。
“是吗？那我替你保管手机！”我说着，到了你的跟前。
“你没有资格拿我的手机！”你冷笑着。
这一刻，我连掴你耳光的心思都有了。我拿过你的手机，放到讲台上。手机自然会还给你，但我要在家访时还给你的家人。为了你，我必须做一次家访，并决定就在那天放晚学后。
可是还不容我家访，放中学前警察已经来到学校，说你已经报了警，有人抢了你的手机。
面对那个警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那个警察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这事要我怎么处理？”
我没有把手机给你。我想起我的老师对我的批评，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迁就你了，我应该行使一个老师对学生批评的权利。
“你应该感到羞耻，你的行为绝不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你只有尊重别人，别人才尊重你！前前后后，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承认，你学习出色，可这些不代表你就该成为一个特殊的学生！”我的这一番话是特意选择在早读课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讲的。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认真和严厉，我也希望别的同学感受到我没有纵容你犯错误，更不要以你错误的行为为“榜样”。
你没有说话，脸白了，然后又红了。我感到你是被我异常严厉的批评震住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我会找一个时机跟你好好谈谈，把我心里所有想法跟你交流交流，希望你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有勇气去改正。批评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改了，仍然是我心目中的好学生。
然而，你紧接着又做了令全校师生都瞠目结舌的事来。
在下午的第一节课将要上的时候，突然有学生高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
这声音如晴天霹雳，顿时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紧张和恐怖之中。几乎全校师生都围到了你的面前。
看到你面无表情地站在三楼的栏杆上，我的头轰的一声巨响，脑子便空白了，而双腿简直不是我的了，连迈出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某某，你别跳，你千万别跳呀！”我当时是不是喊出了这句话，我已经不清楚了。
也许下面发生的事，是你所没有想到的吧？在校长的安排下，一床床的被子从学生宿舍拿出来，铺到了地上。有老师打电话叫你的父母到学校来，有几位年轻老师悄悄上楼……
校长在下面喊着你的名字，说：“你要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一定满足你！你说吧——”
你的一双眼睛在人群里找着什么。原来你是在找我。
“他抢了我的手机！”你用手指着我说。
“我们马上把手机还给你！”校长说。
我把手机递到了校长的手上。
那几位年轻的老师这时到了你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你。
你没有一点反抗，任他们抱着。
八
你的脸上没有再次出现那种自负的微笑。你是茫然的，甚至是不知所措的，你望着面前的那么多师生。他们也在看着你，默默地，眼睛里有惊奇，有费解，也有不屑，独独没有对你的欣赏。你想过这样的结果吗？
“我的被子呀！”一个男生忽然叫道，是惋惜的语气，他忙去抱起自己的被子。其他同学见了，也纷纷去抱自己的被子，并且使劲拍着上面也许不存在的灰尘。有同学嘻嘻笑起来。
一位老师本来搀扶着你，这时也放下了手。
你越发茫然了，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幸好校长把你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他叫你到校长室。我也被叫到校长室。
你的父母都来了。他们来了不问缘由，你母亲的第一句话是：“谁欺负你啦？你没事吧？”你父亲的第一句话是：“发生这种事，你们学校必须负一切责任！”
我从最初呆滞的状态中醒过来。我以为既然你的父母来了，有些话跟他们是能说清楚的，或许还有共同的语言。我说：“我是他的班主任，今天我收了他的手机……”我还准备把前面发生的事一并告诉他们，不是出于“告状”，而是让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的母亲立刻瞪着我：“你是怎么当老师的？逼得他……”你母亲哭了。
你父亲站到我的面前：“你怎么能随便收学生的东西？”
看来你父母太宠爱你了，他们不问明情况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校长怕你父亲失去理智，忙请他坐下，说：“我看这样，我们首先把事情搞清楚，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时倒希望你能说什么，看看你对你父母怎么说，可是你一言不发。我只好先讲了，我从那天课堂你做英语作业讲起，一直讲到为什么收你手机，以及今天早读课对你的批评。
你父母的神情是惊异的，好像我讲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们又把目光转向你，希望你讲。
你还是没有开口。
“是这样吗？”校长问你。
你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校长的话。
“你说话呀，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你！”你的母亲凑到你的跟前。
你仍然不讲话。
你父亲把你拉到外面，跟你讲着什么，大概他以为当着我和校长的面，你不敢讲。我看见你挣脱你父亲的手，转身走了。
“他是一个孩子，你怎么能这样批评他？他的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母亲硬硬地丢下一句话，去追你了。
你父亲进来说：“我们在家里从来没有这样批评过他，你们做老师的怎么不讲一点策略？”
你不知道吧，你父母已经认定一切都因为我的批评。
我有口难辩。我很奇怪我始终没有听到一句你父母对你批评的话语。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他们更应该对孩子行使批评的权利。
“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的……”校长竭力想平息事态的发展，把大事化小。如果真发生了学生跳楼事件，对学校，对校长，也包括对我，那都是巨大的打击。
这时一个学生匆匆跑来，在门口对我说：“老师，你到班级去一下！”
他是你的同桌，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班级里又发生事了！
九
我们赶到教室。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地的课本碎片，而你则站在教室的门口，一只脚在教室的外面，一只手抓着门框，像要随时冲出教室。你的母亲就站在你的旁边，手上拎着你的书包，她喘着粗气，脸色涨红，无疑她刚刚跟你拉扯过了。
那些课本的碎片是你撕的，撕了很多。
你母亲看见你父亲，眼睛里噙着泪，说：“他不肯上学……”
“你，你怎么不肯上学？”你父亲走到你跟前，他看看地上的碎片，然后又把目光对着我和校长，“我家的孩子我很清楚，他非常热爱读书，今天发生的事一定对他打击太大，要不，他怎么会这样？你们一定要给个说法！”
上课的老师及同学一直默然地注视着你。你从这些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压力了吗？我想你已经感觉到了，你从楼上下来时，可能就已经感觉到了，因为这些目光里含着对你的谴责，对你的不满。即使曾经有过对你的崇拜，经过这些事，那种感觉也差不多消失了。你以后还能坦然而自负地面对这些目光吗？你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你撕书本不过想隐藏什么，想挽回什么。结果，你暴露得更多，失去得也更多。
你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要调班！”
我从这一句话里知道了你此刻的心理，也知道了你不是真的想跳楼——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绝没有希望你跳楼的意思——用你的话说，你这是“开涮”我。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你的预料。
发生了这些事情，你快乐吗？在别的班级，你快乐吗？
告诉你，我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你是否想过你对一个曾经爱过你的老师的伤害？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你的父母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校长在教师会上一再批评我，要我去你家向你道歉，取消了我们班文明班级资格，扣发我奖金；我的家人指责我，女朋友也怪罪我……所有这些，我都能忍受。让我心寒的是在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在我对教师这一职业充满美好而神圣的情怀的时候，遭遇到了这件事。这件事像冰雹一样砸向了我，我被砸得晕头转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甚至怀疑我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那些天里，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无人的时候还悄悄流过泪。
“最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即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即使你做得再对，你也是错的。”那位初三老师私下里对我说。
想起开学第一天的掌声，想起那时自己的激情，自己的理想，我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尽管是生机勃勃的春天，我却觉得心灰意懒。
我被排斥在春天之外。你不也被排斥在春天之外吗？不同的是你把你自己排斥在春天之外。
虽然你已经调到了别的班级，但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对你的批评是中肯和必要的。我不会向你道歉，倒是你应该学会宽容，学会接受批评，学会道歉。
你知道我们的学校为什么这么美吗？你看那一排排的绿树，一样的笔直，一样的粗壮；你再看花圃，那错落有致的花木，是那么和谐；而花圃四周的矮柏，像绿色的墙，平整而不枝枝蔓蔓；还有草坪，绿得没有一点杂色……这一切，都包含着园丁的辛勤劳动，是园丁利用他们手中的剪刀，一天天地修剪，才修剪出这样的美。
我们老师的批评就是园丁手中的剪刀啊！
阳光似乎被染上了绿色，明媚地在校园里流淌。风是那么的柔和，优雅地在绿叶间、在花丛中飘动……
我很喜欢春天。春天总能给我们无限的遐想，使我们想跳，想唱。春天属于我们，我们属于春天。
“你喜欢春天吗？”此刻，我很想这么问你。
当然，此刻我更想与你谈一谈，是那种像朋友一样地交谈，敞开各自的心扉，没有顾忌，没有约束，真诚而坦荡。你可以不把我看成是老师，我也可以不把你看成是我的学生，我们可以肩并肩地在校园的甬道上，边走边谈；我们也可以在一棵绿树下促膝谈心；我们还可以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教室里脸红脖子粗地争论……
然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空想。是你不给我机会。
怎么会那样？而且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就什么也不想说吗？告诉你，我做不到。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记得成为教师的第一天，走进你们的教室，我曾对你们说：“我只比你们大十岁左右，和你们一样是年轻人，希望我们能有共同的语言，希望我们能互相理解……”
当时许多同学都鼓了掌。掌声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后来我常常不无炫耀地对我的朋友说：“我的学生非常喜欢我，开学第一天我就赢得了他们的热烈掌声……”
还有一点，也是我常常向朋友“吹嘘”的，就是我们的学校很美。那整齐的道旁树，高大挺拔；那对称的花圃，四季花开。我见过许多学校，几乎没有一所学校，有我们学校这么美的绿色环境。
掌声与美丽的校园，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我的动力——千真万确，我热爱教育事业，我愿做一名好老师。这也是我的理想，一个普通人的理想。有人曾笑话过我的理想，说我幼稚，说我怎么还没有长大。难道长大就是不相信理想？难道长大就是老气横秋吗？难道长大就是看破一切？我才不信哩！
我要让我年轻的生命焕发出应有的光彩。我想，你也应该这样。
遗憾的是，在这个春天里，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且距离我成为老师一个学年还没到。
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啊，它们只是一场梦，一场不和谐的梦，睁开眼睛，依然是明媚的春天。
二
其实，一开始我对你是有好感的。我想你应该能体会出来。当然，这种好感不是因为你长得帅，也不是因为你穿着得体。
那次的数学测验有一道证明题，全班只有你一个人做出来了。作为老师，你知道我是多么惊喜呀！我不但表扬了你思路开阔敏捷，还把你的试卷贴在了黑板的一侧，让同学们课间看看。
想不到我一走出教室，你就把试卷揭了下来。你自负而不屑地对同学说：“这么简单的题目，稍稍动动脑子就能做出来！”
显然，你不愿意把自己的试卷给别人看。你是怕别人在学习上超过你，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你的同桌学习成绩远不如你，他跟你要试卷看，你也不给。按理，你是应该给的，你不是经常借他的学习用具吗？而且他不止一次替你做卫生值日。
有个男生大概出于不服气，也有些笑话你同桌的意思，他叫着你同桌的名字，对他说：“我们看不到也就算了，你怎么会也看不到？我们可是一直以为你是他的朋友！”
你听了哈哈大笑，说：“朋友？考场上有朋友吗？等你高考那天，你少考几分，让你的朋友多考几分，你愿意吗？那时候，你绝对是希望别人都考不好，而只有你考好。这就叫你死我活，懂吗？既然如此，我凭什么给别人看？这是我努力的结果，有本事自己做呀！”
这些事是同学后来告诉我的，也是在第一学期没人选你当三好学生的原因。由于你出色的学习成绩，我动了“私心”，用班主任的权力，把你列入三好学生中。
那天，就在你“教训”同学的时候，我却还在办公室向别的老师夸奖你，我说你有数学的天赋，解题灵活，并且具有想象力。
别的班级中，能解出那道题的人寥寥无几，有一个班级谁也没做出来。“他是谁？全校凤毛麟角的，他当然能做出来了！”别的老师不无酸溜溜地说。原来在分班之前，就有几位老师想把你挖走。我的心里油然生起骄傲。
以后，在课堂上，别人回答不了的问题，我就叫你回答；别人解不了的题目，我就叫你来做。
就从那时开始，我不断地找一些比较难的题目给你做，我希望你的数学成绩再提高一步，你是有这方面潜力的。学校经常要选拔学生去参加各类数学竞赛，你无疑是合适的人选。以后有了这方面的比赛，我第一个考虑的人一定是你，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你得到充分的锻炼。心底里，我把这叫“未雨绸缪”。你真要获奖了，我会把这看成我的一份荣誉。
现在想来，作为老师，我是有责任的，在那时候就应该注意到你身上的某种东西。这是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三
就在这个春天里，我们有了第一次冲突。
在我们学校里，每次考试后，都要统计班级平均分数与及格率。尽管班级里有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学生，可是每次我们班的数学成绩还是落在别的班级后面，尤其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也许我是新教师，经验还不足。一天教导主任对我说，你不能把目光放在少数几个优秀学生身上，教学要面向大多数。
想想自己，确实有这方面的问题，以为多教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学生，我便有了做教师的荣耀感，有了教学的成绩。因此，在这学期里，我放慢了讲课的节奏，提问时，也不只是喊你们了。我已经逐步意识到教学要面向所有的学生。
那天，有一道题讲了一遍，许多同学的表情告诉我，他们还没有完全听懂。于是，我就出了一道类似的题目重讲。
这道题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这时你的脸上露出了不屑，我看见你扭头对你的同桌叽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埋头做起来。
我是这么想的，像你这么聪明的学生，一定不愿浪费时间听第二遍，因此，我没有制止你，心里甚至为你如此抓紧时间感到高兴。
讲了题目后，我出了一道题给同学们练习，找了三个同学上黑板做。其中一个男生做到最后一个步骤做错了。在他走下座位时，你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忘乎所以。你说：“讲了两遍，还做不出来呀？也太弱智了吧！”
那个男生脸红了。
我发现有几个同学向你投去不满的一瞥。
我向你走过去。我是想提醒你注意一下课堂纪律，不要嘲笑别人。到了你的跟前，我才发现你在做英语作业。那一刻我的脸色一定不是很好看。在数学课上做英语作业，撇开是否尊重老师不说，你这么做至少会给别人这样的误解：你成绩好，你会了就可以不听，就可以随便处理自己的事。那么，如果别人都以你为“榜样”，我还怎么组织课堂教学？
我对你今天的行为很不满意。
“收起来！”我对你说。我是严肃的。
“我会了。这么简单的题目……”你说，无所谓地笑笑，并没有把英语书收起来。
看见不少同学朝这边瞧，我忍了忍，回到讲台那儿。我不想为这件事在课堂上纠缠下去而浪费大家的时间。
但愿你明白这一点，而不要以为我是在纵容你，迁就你。
四
下课，我叫住了正走出教室的你。
你以为我叫你，又是要把一些习题给你做。你听话地跟在我后面。
在办公室，你凑到我跟前，问：“是不是又要给我习题呀？”
我注意到你进办公室时没有跟任何一位老师打招呼，当时办公室有四位老师，其中一位老师开玩笑似的对我说：“看来你决心要把某某打造成你们班的一张王牌了！”
我报以不置可否的一笑。
你脸上有一种自负，目光在我的办公桌上扫了扫。
我对你说：“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题目，而是我有几句话想提醒你一下……”
你这时认真地看着我，也许我此刻脸上的表情让你感到意外，下意识中，你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
“我欣赏你的好学精神，但我不喜欢你今天课堂上的表现！”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我的话能委婉些，易于你接受。
听了我的话，你显然感到吃惊。
我继续说：“今天你不该笑话别人，不该在数学课上做别的作业！我希望你以后别这样……”
这就是我对你的批评，是第一次，也是明确的一次。
你的脸红了。我以为你这是羞愧，以为你认识到自己错了。
“在课堂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遵守纪律……”出于对你的关心，我还想对你说几句。
然而，你没有把我的话听完，竟转身走了。
你突然的举动，让我始料不及。我失去了理智：“某某，你给我站住！”
我的声音之响亮，连我自己都惊讶。
已经到了门口的你，顿了一下，只是顿了一下，几乎不易察觉。然后，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瞬，我的气恼可想而知。我腾地站起来，急走了几步。只要我走出办公室，我一定会把你抓回来——我是一个老师，也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怎么能容忍你如此傲慢无礼的态度？
幸亏一位老师拦下了我。他说：“算了，谁让他有那么好的成绩？换了别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脾气了。”
有好成绩，难道就可以无视老师的批评吗？我实在按捺不下心中的怒火。
“唉，现在的孩子……”一位初三教师发着感慨。
一连几天，我都处在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之中，而且还感到一种无处发泄的窝火。作为老师，我觉得我心胸狭窄，气量太小了。退一步想，你只是个孩子，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我在心里也确实这么想了，可是我没能说服自己，我也是人，也是有感情有自尊的人。我同样需要别人的尊重。
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在办公室，是在一些老师面前，以后与你相关的话题我就不再讲了。而过去，我常满怀欣喜，讲你的聪明，讲你的好学，讲你独到的解题思路，我甚至用过“天才”之类的字眼。
很难用伤心或失望来概括我的感情。总之，你给了我意外，你给了我突然，我不知所措。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孩？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喜欢你、赏识你、关心你的老师？你知道我给你那么多题目是怎么来的吗？是我利用课余时间，从大量的书中找来的，而其中不少书是我从书店特意买来的。
五
我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那天我再看见你时，你给我的感觉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微笑着，仍然是那种自信或自负的微笑。你正同你的同桌讲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见我进来。我想即使没有看见，你也该从别的同学的反应中感到我进教室了。在我的目光不由滑向你时，你却没有看我，你一只手哗啦啦地翻着书。
同学们的目光在你我之间移来移去。我知道我的脸色不好看，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什么，说不定你在回到教室时已经说了什么。见同学看你，你撇撇嘴，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呀？”
表面上看你是在说同学，实际上你是在向我暗示你的不在乎，而且你没有一丝后悔。事后我了解到，你从办公室出来后回到教室，对好奇的同学说：“真可笑呀，某某某说我错了，我还说他错了哩。他究竟会不会教书呀？太嫩了！”提到我时，你是直呼其名，后来在别人面前你对我一直直呼其名。同学们知道我对你的关心，甚至是宠爱，你突然的态度大出他们的意料。别人问起原因，你无所谓地说：“能有什么事？他能把我怎么样？”
你始终没有告诉同学办公室里发生的实情。
我的惊讶大于我的伤感。你离我所熟知的那个学生越去越远，为什么这样？难道就是因为我的批评？对你的批评实在是很正常，很平常。
接下来的课堂上，你不再举手，并且目光不再随我而动，你埋头在做习题。有一次经过你身边时，我看见你居然又在做其他学科的作业。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热血直冲脑门，我真想把你的作业本给撕了。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吗？我想是的，这也是你对我的对抗，可能你想以此来激怒我，把你对我批评的不满公开地展示在同学面前。
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
实话说，我是赌气舍命做的，我希望我的“冷落”能促使你反省自己。
冷静下来，我再一次说服自己，你毕竟是个学生，是个学习出众的学生，我应该原谅你，不跟你计较。想不到，你越发过分了，你把我的容忍视作我对你示弱。你除了在我的课堂上做不相关的作业，竟发展到在我上课时随意走出教室。
那天我正讲着课，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站起来，在一道道惊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等你不打招呼再进来时，我问你为什么出去。
你振振有辞地说：“我去厕所了，肚子不舒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这里是课堂！”我严肃地说。
“我怕打搅你上课呀！”你竟笑了一下。
“你是怕打搅我上课吗？”
“那你说是什么？”
我不再跟你说什么。再说下去，也许是你希望的，然后让我陷入一种无聊的游戏中。
你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一晃一晃地走到座位旁。原来你是蓄意这么做的，你觉得你那天在办公室里栽了面子，你要挽回什么，你要在同学面前获得一种胜利感，或许还要挑战我的忍耐程度。殊不知，我对你由反感进而产生了厌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一个学生的底线，你太不像话了！
六
我忍不住把你的表现在办公室讲了。
“你当初就不该批评他。”那天发感慨的初三老师说，“也不只是他，现在的孩子你怎么能批评他们？能不批评，一定不要批评；该批评，最好把想批评的话憋在喉咙里。要学会忍，你要修炼到看到学生违反纪律、不做作业、考试考得一塌糊涂，都能心平气和，哪怕学生顶撞你，甚至骂了你，你都不急不躁。年轻人，你这才是刚刚开始呀……”
我当然不会赞同这位老师愤激的话，但我能体会出他话里面含着的无奈，含着的自嘲。他经历的事情比我多。
记得我读初中时，迷上了抽烟，以为那是一种派头，是一种风度。这很大程度上是受电视剧的影响。我用零花钱买香烟，有时也跟爸爸妈妈要钱，谎称学校收资料费什么的。烟是那种三五元一包的。我既不在家里抽，也不在学校抽，只有几个抽烟的同党知道。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班主任老师是无意中发现我抽烟的，那天在课堂上，他经过我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这时我还不知道老师已经从我手指中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味道察觉到了什么。为了确切地验证我是否真抽烟，老师一连几天都从我身边经过那么一下。原来老师有二十多年的抽烟历史，他对香烟的味道特别敏感。只不过后来他的肺不能再被烟熏了，他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烟戒了。
一天，老师在放晚学后把我留下来谈话。所谓“谈话”，就是批评。即使现在，想起那次批评，我都汗颜。我先是百般抵赖，说自己没有抽烟；后来看蒙混不过去了，才说偶尔抽了，而且是别人给的。
想不到老师拍了桌子，气愤地说：“我为你感到羞耻！你抽烟已经错了，现在在我面前你还撒谎，属于错上加错。本来我决定这件事就在我们之间解决，如今看来我有必要告诉你的父母，这是对你负责！”
等我后悔已经迟了。父母知道的结果是，我被痛打了一顿。
尽管如此，我没有恨过老师，而且对他充满敬畏。以后我再也没有抽过烟，直到现在。设想一下，要不是昔日老师的批评，我会怎么样？说不定成为烟鬼，说不定因抽烟而沾染不良习气，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那是很难说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我直到今天都感谢班主任老师对我的及时批评。
成长中的我们怎么能离开批评呢？我虽然做了老师，但我还可能会再犯错误，犯了错误，也会有人（包括同事、领导、亲朋好友，甚至你们这些学生）对我提出批评。只要批评得对，我都会虚心地接受，并有勇气地去改正。
你为什么拒绝我善意的批评呢？
七
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再次发生了。我一直觉得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包括那次上课期间随意出去。你都是选择在我的课堂上，而在别的老师的课上，你倒有不错的表现。难道我的一次批评，就让你把我看成了你的敌人？
那天，上课到中途，我忽然听到手机的铃声，铃声是一首流行音乐的旋律。突然响起的声音，使全班同学为之一怔，我也是，接着一双双眼睛开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是谁？站起来！”我喊道。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下，惹事的同学一般都不会站起来。真不站起来，我也不会在课堂上一味追究下去，要处理也得等到下课。
可是有人站起来了——竟是你！
你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隐约透着一丝得意。当你离开这个班集体的时候，有同学告诉我，你这天的行为是和别人打赌来着，目的是“开涮”我。
“这是上课，你懂吗？”我忍无可忍，吼了一句。
“我忘了关手机铃声。”你不在意地说。似乎我越生气，你就越开心。
“是吗？那我替你保管手机！”我说着，到了你的跟前。
“你没有资格拿我的手机！”你冷笑着。
这一刻，我连掴你耳光的心思都有了。我拿过你的手机，放到讲台上。手机自然会还给你，但我要在家访时还给你的家人。为了你，我必须做一次家访，并决定就在那天放晚学后。
可是还不容我家访，放中学前警察已经来到学校，说你已经报了警，有人抢了你的手机。
面对那个警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那个警察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这事要我怎么处理？”
我没有把手机给你。我想起我的老师对我的批评，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迁就你了，我应该行使一个老师对学生批评的权利。
“你应该感到羞耻，你的行为绝不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你只有尊重别人，别人才尊重你！前前后后，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承认，你学习出色，可这些不代表你就该成为一个特殊的学生！”我的这一番话是特意选择在早读课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讲的。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认真和严厉，我也希望别的同学感受到我没有纵容你犯错误，更不要以你错误的行为为“榜样”。
你没有说话，脸白了，然后又红了。我感到你是被我异常严厉的批评震住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我会找一个时机跟你好好谈谈，把我心里所有想法跟你交流交流，希望你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有勇气去改正。批评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改了，仍然是我心目中的好学生。
然而，你紧接着又做了令全校师生都瞠目结舌的事来。
在下午的第一节课将要上的时候，突然有学生高喊：“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
这声音如晴天霹雳，顿时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紧张和恐怖之中。几乎全校师生都围到了你的面前。
看到你面无表情地站在三楼的栏杆上，我的头轰的一声巨响，脑子便空白了，而双腿简直不是我的了，连迈出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某某，你别跳，你千万别跳呀！”我当时是不是喊出了这句话，我已经不清楚了。
也许下面发生的事，是你所没有想到的吧？在校长的安排下，一床床的被子从学生宿舍拿出来，铺到了地上。有老师打电话叫你的父母到学校来，有几位年轻老师悄悄上楼……
校长在下面喊着你的名字，说：“你要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们一定满足你！你说吧——”
你的一双眼睛在人群里找着什么。原来你是在找我。
“他抢了我的手机！”你用手指着我说。
“我们马上把手机还给你！”校长说。
我把手机递到了校长的手上。
那几位年轻的老师这时到了你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你。
你没有一点反抗，任他们抱着。
八
你的脸上没有再次出现那种自负的微笑。你是茫然的，甚至是不知所措的，你望着面前的那么多师生。他们也在看着你，默默地，眼睛里有惊奇，有费解，也有不屑，独独没有对你的欣赏。你想过这样的结果吗？
“我的被子呀！”一个男生忽然叫道，是惋惜的语气，他忙去抱起自己的被子。其他同学见了，也纷纷去抱自己的被子，并且使劲拍着上面也许不存在的灰尘。有同学嘻嘻笑起来。
一位老师本来搀扶着你，这时也放下了手。
你越发茫然了，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幸好校长把你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他叫你到校长室。我也被叫到校长室。
你的父母都来了。他们来了不问缘由，你母亲的第一句话是：“谁欺负你啦？你没事吧？”你父亲的第一句话是：“发生这种事，你们学校必须负一切责任！”
我从最初呆滞的状态中醒过来。我以为既然你的父母来了，有些话跟他们是能说清楚的，或许还有共同的语言。我说：“我是他的班主任，今天我收了他的手机……”我还准备把前面发生的事一并告诉他们，不是出于“告状”，而是让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的母亲立刻瞪着我：“你是怎么当老师的？逼得他……”你母亲哭了。
你父亲站到我的面前：“你怎么能随便收学生的东西？”
看来你父母太宠爱你了，他们不问明情况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校长怕你父亲失去理智，忙请他坐下，说：“我看这样，我们首先把事情搞清楚，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时倒希望你能说什么，看看你对你父母怎么说，可是你一言不发。我只好先讲了，我从那天课堂你做英语作业讲起，一直讲到为什么收你手机，以及今天早读课对你的批评。
你父母的神情是惊异的，好像我讲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们又把目光转向你，希望你讲。
你还是没有开口。
“是这样吗？”校长问你。
你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校长的话。
“你说话呀，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你！”你的母亲凑到你的跟前。
你仍然不讲话。
你父亲把你拉到外面，跟你讲着什么，大概他以为当着我和校长的面，你不敢讲。我看见你挣脱你父亲的手，转身走了。
“他是一个孩子，你怎么能这样批评他？他的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母亲硬硬地丢下一句话，去追你了。
你父亲进来说：“我们在家里从来没有这样批评过他，你们做老师的怎么不讲一点策略？”
你不知道吧，你父母已经认定一切都因为我的批评。
我有口难辩。我很奇怪我始终没有听到一句你父母对你批评的话语。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他们更应该对孩子行使批评的权利。
“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的……”校长竭力想平息事态的发展，把大事化小。如果真发生了学生跳楼事件，对学校，对校长，也包括对我，那都是巨大的打击。
这时一个学生匆匆跑来，在门口对我说：“老师，你到班级去一下！”
他是你的同桌，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班级里又发生事了！
九
我们赶到教室。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地的课本碎片，而你则站在教室的门口，一只脚在教室的外面，一只手抓着门框，像要随时冲出教室。你的母亲就站在你的旁边，手上拎着你的书包，她喘着粗气，脸色涨红，无疑她刚刚跟你拉扯过了。
那些课本的碎片是你撕的，撕了很多。
你母亲看见你父亲，眼睛里噙着泪，说：“他不肯上学……”
“你，你怎么不肯上学？”你父亲走到你跟前，他看看地上的碎片，然后又把目光对着我和校长，“我家的孩子我很清楚，他非常热爱读书，今天发生的事一定对他打击太大，要不，他怎么会这样？你们一定要给个说法！”
上课的老师及同学一直默然地注视着你。你从这些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压力了吗？我想你已经感觉到了，你从楼上下来时，可能就已经感觉到了，因为这些目光里含着对你的谴责，对你的不满。即使曾经有过对你的崇拜，经过这些事，那种感觉也差不多消失了。你以后还能坦然而自负地面对这些目光吗？你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你撕书本不过想隐藏什么，想挽回什么。结果，你暴露得更多，失去得也更多。
你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要调班！”
我从这一句话里知道了你此刻的心理，也知道了你不是真的想跳楼——请原谅我这么说，我绝没有希望你跳楼的意思——用你的话说，你这是“开涮”我。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你的预料。
发生了这些事情，你快乐吗？在别的班级，你快乐吗？
告诉你，我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你是否想过你对一个曾经爱过你的老师的伤害？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你的父母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校长在教师会上一再批评我，要我去你家向你道歉，取消了我们班文明班级资格，扣发我奖金；我的家人指责我，女朋友也怪罪我……所有这些，我都能忍受。让我心寒的是在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在我对教师这一职业充满美好而神圣的情怀的时候，遭遇到了这件事。这件事像冰雹一样砸向了我，我被砸得晕头转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甚至怀疑我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那些天里，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无人的时候还悄悄流过泪。
“最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即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即使你做得再对，你也是错的。”那位初三老师私下里对我说。
想起开学第一天的掌声，想起那时自己的激情，自己的理想，我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尽管是生机勃勃的春天，我却觉得心灰意懒。
我被排斥在春天之外。你不也被排斥在春天之外吗？不同的是你把你自己排斥在春天之外。
虽然你已经调到了别的班级，但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对你的批评是中肯和必要的。我不会向你道歉，倒是你应该学会宽容，学会接受批评，学会道歉。
你知道我们的学校为什么这么美吗？你看那一排排的绿树，一样的笔直，一样的粗壮；你再看花圃，那错落有致的花木，是那么和谐；而花圃四周的矮柏，像绿色的墙，平整而不枝枝蔓蔓；还有草坪，绿得没有一点杂色……这一切，都包含着园丁的辛勤劳动，是园丁利用他们手中的剪刀，一天天地修剪，才修剪出这样的美。
我们老师的批评就是园丁手中的剪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