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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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回到故乡的县城,住在县招待所里写一部长诗。我的一个写诗的学生周玉在县城工作,经常去看我,还接我到她家里吃饭。周玉家里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人,她母亲五十来岁,清秀苍白,善良却又有些忧郁,一看就是个有经历有故事的人。
  我问了周玉,周玉说:“刘老师你看人真准,关于我母亲,我写了一篇稿子,你有时间帮我看看,你看完了,就知道我的母亲有多么苦了。”
  我把周玉的稿子读完了,深深为周玉的母亲担忧,但我无能为力。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在一堆旧稿中发现了当年周玉给我的这篇稿子,就稍加整理,成一篇中篇小说,以周玉在三十多年前的口吻叙述。
  1
  我像掉了魂一样,总感觉有人要来敲我家的门,会问:这是刘翠翠的家吗?来人会望着我母亲说:您就是刘翠翠?他心里会想,这样个瘦老太婆偏要叫这样好个名字。来人或者是个邮递员,递给我们一封信。这封信是辗转送到这个山区小县来的,信封都揉得很旧了,信封上写着:刘翠翠收。我看那在国内很少看到的邮票上盖的戳子中隐隐约约的两个字:台湾。或许不是,这封信是另一个地方寄来的,香港或是美国。上班时,我很注意电话,或者县里的统战部政协民政局的哪个人打电话找我,问:你是刘翠翠的女儿吗?我答:是呀。这个打电话的人说:是这样的,三十八年前......
  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的了,他是谁?他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他的什么人?他要是真的来信了或回来了,我代母亲给他回信吗?他假如问我是谁,我准会立即回答我是刘翠翠的女儿。他可能觉得他的刘翠翠是没有女儿的,有过,他也不知道。
  他是我母亲过去的丈夫,他还在吗?他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
  我的母亲已经皈依了,她的心已如我们老家的那口废弃了的井。母亲的工作就是帮一对夫妻带好孩子,为我做三餐饭,再就是跪在供在她那个黑房间里的木头菩萨前,口里喃喃诉说着。我曾经躲在一边努力地听过,也没听出来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她发涩的嘴唇在不停地动着。
  那个木头菩萨一尺来高,是个蓄了胡须的干巴老头,木头菩萨的底座上,用朱笔写著“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这是母亲不在时,我潜入她的房间看到的。
  我十六岁的那一年,有一天的傍晚,落日在小县城西边的山头上似乎被人捅了一刀,喷溅出一片淋漓的鲜血,殷红殷红的,染透了那半壁云彩和山上的草木。我不敢朝那边望,太怕人了,我躲进屋里做作业。一道数学题,我做了许久才做出来。
  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弟弟在门前逗小狗玩。我们家的小黄狗跟弟弟最好,弟弟上小学,作业比我少多了。
  我们等父亲回来吃晚饭,父亲久久没有回来。而且,从这个傍晚以后,父亲就一直没有回来。
  父亲被抓起来了,被判了十年徒刑。
  父亲把他开的大卡车停在车库里,锁上了车库的铁门,把钥匙串挂在裤腰带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他是地质队的司机,是个好司机老司机,车开得稳,技术熟练,他的车爬山过岭最安全。在父亲被抓去后,我在一只箱子里发现父亲历年来获得的十几张奖状。可是父亲坐了牢,这十几张花花纸能说明什么呢?
  父亲锁好车库门应该回家来的,他一天的工作干完了。看看天色还早,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折身朝地质队机关办公的一排房子走去,他敲开了保卫科的门。
  保卫科长一个人在,他们俩还坐下来抽起了烟,是保卫科长的烟,我父亲揿的打火机。
  事后,人们有各种各样的传说。父亲和保卫科长是战友,一起当过兵,一起转业到地质队,他们的关系很不错。那些说父亲因为嫉妒他的战友当了科长,而自己还是个司机,因而放响了那一枪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我的父亲从不嫉妒人。在张叔叔当了科长之后,他常常来我家里找父亲走象棋。如果没有出车任务,父亲就让母亲炒盘黄豆,他们两个还要喝几盅。父亲对他的驾驶工作很热爱,而且当司机的野外津贴高,实际上比当科长实惠得多,我想不出父亲为什么会嫉妒张叔叔。不是这个原因,绝不是。
  有的说,他们俩“文化大革命”中不是一派的,他们结下了冤仇。不对,父亲“文化大革命时”没有派,他是个不大关心政治的人,一定要划他派,那他就是逍遥派。他钓鱼,他做木工,他活得蛮孤独的,他跟张叔叔没有仇。
  人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事情发生了后,父亲什么也不说,科长就只说我父亲持枪杀人,是凶手。父亲被抓走了。父亲为什么要向张叔叔(不,是张科长,我再不叫他张叔叔了)开枪?父亲不说,张叔叔也不说,办案的人也问不出什么。朝保卫科长开枪是事实,有这就够了,父亲判了十年徒刑。
  那天,父亲和张科长抽完了一支烟,父亲站起来准备走了。
  张科长也站起身,说:“怎么,不坐了!星期天再到你屋里下棋啊,只三盘定输赢怎么样?”
  父亲抬头从窗户里看到西边山头上那幅雄奇的血淋淋的火烧云惨景,他愣了愣,叹了口气,双眼转过来盯着张科长。
  张科长朝他笑了笑。
  父亲从张科长的笑里发现了什么,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父亲朝屋子里打量了一眼,到底是当过兵的,他一眼把房子看得清楚。这是保卫科办公室,墙壁上挂着支七九步枪,那枪很老,也有好久没擦油了,上面有灰尘。
  突然,父亲一个箭步跨到墙根,伸手摘下了挂着的枪,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枪口寻找着目标。
  张科长吓得面如土色,一头钻进办公室里摆着的一张木板床下。这张床是保卫科人员值夜班用的,床上的被子脏得要命。
  我父亲扣响了扳机,砰!枪响了,地质队大院惊动了,等人们赶到时,父亲已扔了枪,呆呆地望着大伙。张科长的头钻在床底下不敢伸出来,他的屁股被我父亲一枪打了个洞,只流了一些血。父亲的这一枪打得并不准,毕竟他离开部队已经好多年没摸过枪了。
  窗外,傍晚前的火烧云已慢慢散去,真正的夜马上就要来临了。那时我的数学作业已经做完,弟弟还在玩他的黄狗。   我母亲做好晚餐后,又跪在她的木头菩萨前,嘴里喃喃着。
  父亲没能吃上这最后的晚餐。
  没有人来我们的小平房里安慰我们,我们忽然成了持枪杀人犯的家属和子女,我们被突如其来的事变弄糊涂了。
  上小学的弟弟睁着大得无比的眼睛,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小黄狗。我们突然没有被喊作父亲的人了。弟弟还有小黄狗,我呢,只有母亲。可母亲对我们只是尽她的责任,她的心早就交给了她的木头菩萨了。
  母亲呆呆的,脸色苍白得发青,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子里的一只未归笼的鸡。我和弟弟一齐望着她,我们感到好冷。
  许久许久,母亲的眼角才迸出了泪珠,第一滴,第二滴,接着是一串串地流。这时,我和弟弟才一起张开大嘴哭了起来,声音好大,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父亲被送到很远的劳改农场去服刑。
  地质队负责通知家属准备必要的衣物送去。
  来通知我们的是长络腮胡子的李伯伯。李伯伯是行政科的班长,调配车辆的。李伯伯在我家门口对我母亲说:“这个二虻子是为啥事呢?偏偏要拿枪打人,他们俩蛮合得来的嘛!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说完这几句就搓了搓他的大手掌,走了。
  那是个春天,星期日,我和弟弟没有上学。母亲头天晚上把父亲的各种衣服找出来,打了个包。
  我们走在去公安局看守所的路上。路边草儿青青,流水亮亮,雀鸟在树枝上喳喳,油菜花在地里开得好黄,麦田里的麦苗青得发亮,肥油油的腻人。一个老头,穿件破袄,横骑在牛背上,牛在啃草,啃出嗞嗞的声响,尾巴一甩甩的好舒服。老头望着我们,母亲拉着我和弟弟,胳膊间夹着衣物包,走快了起来。母亲没有说话,脸还是那样的白。远一点的地方,有头小牛犊子昂头“哞哞”地叫了两声,被老头压在屁股下的老牛抬起头,看都不看地“哞哞”两声,算是回答。
  跟在弟弟屁股后的小黄狗也汪汪地叫了两声,像凑热闹。
  地质队离看守所两里多路,地质队在县城的东北角,看守所在县城的西南角。
  母亲走得快,我勉强赶得上,弟弟却要小跑了。
  弟弟说:“妈,还有多远啦?”
  母亲停下来等弟弟半分钟,说:“不远不远,就到了。”
  我们朝前看去,果然就到了。在一处有很高的围墙的院子门前,站着拿枪的兵,围墙上还有铁丝网,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我和弟弟都有些怕,就紧紧挨近母亲。我觉得母亲的嘴唇在颤抖着。
  父亲来了,父亲的眼睛变得好大好大,父亲的胡子好长好长,父亲的头剃得光滑溜的,父亲高高的身躯有些佝偻。
  这是我们的父亲吗?好陌生啊,我和弟弟朝母亲身边靠了靠,母亲颤抖得更厉害了。父亲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我们。
  我和弟弟有些怕这个父亲了。
  母亲本来苍白的脸显得更惨白了,一句话也不说,把我和弟弟朝父亲身边推了推。
  父亲用手摸摸弟弟的头,对我说:“小玉,要听你妈的话,照顾好弟弟和娘,你十六岁了,要好好念高中。”
  父亲说这几句后,眼泪流出来了。父亲是从来不哭的,父亲今天流眼泪了。我也想哭,但弟弟一点也不想哭。
  小黄狗在屋子外头玩,弟弟从父亲身边走开了,出屋去找小黄狗。父亲叫我出去看着弟弟不让他乱跑。
  我在屋门口的窗子下蹲着,看弟弟和小黄狗在院子里走,我听见父亲说:“孩子他妈,我要走十年,对不住你。你再苦也要把两个孩子带大,我周二虻一輩子忘不了你呀!你娘儿们要受很多苦的。”
  我没听见母亲的声音。
  父亲又说,“孩子他妈,我这辈子对不住你,要是太难,你就再走一家吧,把两个孩子送到乡下老二家里,求他们抚养!”
  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响,就伸头往门里看去。母亲打了父亲一个耳刮子,父亲没有动,眼泪却像水一样地涌流。母亲也抱头抽泣着,她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好久,父亲叹口气说了三个字:“黄晓娟。”
  我知道黄晓娟,她是地质队的会计,是个很好的阿姨,平时很整洁很干净的,蛮受人看的。
  但黄晓娟怎么了?和父亲有什么相干?
  有个人出来把父亲带走了。父亲回过头来望望我们,慢慢地随那个人走进了一个大铁门,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几天后,黄晓娟和她爱人一起调到省城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黄晓娟阿姨了。
  2
  当年,我母亲刘翠翠还是个十八岁的新媳妇。我母亲那时长得很标致,皮肤白皙,身材适中,脸面像那三月的梨花,芳香娇嫩又不妖冶。姥爷住的村子叫刘大庄,刘大庄的刘翠翠是个好女子,有多少人上门来求亲。我姥爷在村里开个杂货铺,自己还有几亩地,亦农亦商,家境在乡下算是厚实的。
  姥爷要为我母亲择一个门第相当人才出众的丈夫,他没轻易应允那些人家。姥爷内查外调,看准了黄家大湾面铺的黄燕明。姥爷能运筹帷幄,具有较高的组织能力和安排事情的天赋,要是现在,让姥爷领导一个单位或主持一家企业,准能成为一个不错的领导或成功的企业家。
  姥爷看准了的事情,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他设计的步骤来,我母亲体面地出嫁到黄家大湾面铺屋里。
  迎亲的花轿停在门口,鞭炮放得轰隆隆的,吹鼓手们将嘴巴吹得像只红汽球,唢呐呜里哇啦响得三里外都能听见,而鞭炮的轰响却传到五里外了。母亲后来对我说,那时候的鞭炮才响哩,如今的鞭炮又贵又不响,现在的唢呐吹得像蚊子叫,哪有那时的唢呐响亮!
  母亲穿着红祅红裤红缎子绣花鞋,头上顶块很大的红布。母亲在红布下嘤嘤嗡嗡地哭得很上劲,哭成一支美妙的曲子,哭成一首直抒胸襟的诗。
  其实她心里,恨不得快点离开这个家,越快嫁到黄家去越好。我姥爷是个专横的乡下人,他既有经营头脑又有一个长者的威严。为了保持小康之家的水平,姥爷用尽了心计,也用鞭子抽他的几个子女和我姥姥,拼命做事劳动,拼命节俭。我姥姥是个没有任何主意的乡下妇女,一切都听姥爷的。我母亲的全家都怕姥爷,他的眼睛一瞪,脸上的横肉抖动,就要叫人遭殃了,母亲在家是战战兢兢地长到十八岁的。姥爷说,棍子底下能成才。事实是我的三个舅舅都不成才,没有造就。土改时,姥爷家是富农,富农的子弟有什么造就,连当灰扑扑的农民都要低人一等。   黄家开面铺,乡下人用麦子在他家换面粉,他家有磨坊,有两头小毛驴,有日夜嗡嗡不停转的大石磨。给他家做儿媳不亏,黄家的家底子厚哩!那个黄燕明着实逗人爱,母亲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他的媳妇时偶尔看到他,母亲看到他时心里慌跳着,羞得低了头。母亲听姥爷宣布她要做黄燕明的媳妇时,当时表面装着羞涩,背地里却几个夜晚睡不着觉,喜得乐滋滋的。
  黄燕明虽说在镇上读中学,但也被我母亲的美貌与温柔俘虏了,竟成天沉浸融化在我母亲的情爱中,他拜倒在这位十八岁正含苞欲放的少女面前。他们夜夜欢娱,不知餍足。今天,作为母亲的女儿我写这些时,脸都红了,心里直在慌跳。
  我想把这段跳过去,但想想也无所谓,我都二十多岁了,已进入谈婚论嫁的年龄,样样事情我都见过,我当然清楚男人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德性。
  光阴似箭,母亲的丈夫黄燕明在夜夜贪欢中不知不觉过了旧历年,又过了正月十五。乡下人说,年过月尽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吧!母亲的公公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生气,但这个老头子不像我姥爷,用鞭子发号施令,他只用眼睛暗示法。
  于是,我母亲和黄燕明觉得他们是得分开了,黄燕明还有正经事要做,他还有学业啊!母亲的公公花那么多钱叫黄燕明读书,可不是为了黄燕明回来当面铺老板的,他对儿子寄有希望,希望儿子精忠报国,光宗耀祖地干番事业。这些都是母亲从她公公的眼睛里读出来的。
  母亲开始催黄燕明走了。
  正月十六那天,和黄燕明一起在镇上读中学的两个同学,到黄家大湾邀黄燕明一道上省城,考个不要钱的学校读读,他们已经把镇上中学的最高年级读完了。他们都要寻找一条出路。乡下的土财主供个中学生已经不简单了,他们比不上城里的有钱人,他们希望有既能读书又不要钱的学校招收他们的子女。
  母亲的公公为黄燕明准备了去省城的路费,据说钱不够,还到刘大庄找我姥爷借了五块银洋。这五块银洋一直没有还。我姥爷新中国成立后去世时,对我母亲还叨唠过这件事,说黄家欠他的钱已经这么多年了。可是,那时我母亲的公公已死了,黄家已经没有人了。这钱要还,就只有我母亲,我母亲曾经做过黄家的儿媳妇啊!
  我母亲的丈夫和他的两个同学决定正月十八上路,他们选了个带八的日子。黄家面铺就黄燕明这个儿子,另有个闺女已出了嫁,我母亲的婆婆是个个子小脚小胆子也小的女人,成天像只老鼠样生活着。婆婆在家庭没有一点地位,一切都听公公的。那时,婆媳俩一起准备黄燕明出远门的一切:穿的和吃的,带了一包衣服和一包烙饼。
  临走的那一天,离别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母亲躲在新房里不出来。我母亲像被人摘走了心肝一样,痛苦得不得了,黄燕明就在房里陪着我母亲。
  正月十七的那个夜晚,我母亲和她的丈夫早早地歇下了,两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我母亲比平日更温顺柔软,任她的丈夫亲着抚摸着,我母亲嘤嘤嗡嗡地哭起来,哭出了十二分的韵味来,哭得像泪人,使得她的丈夫心都要碎了。他们两人就这样哭着亲着折腾着,就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赶快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来享受夫妻间的情爱。我母亲有个预感,她觉得这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将要失去他。可怕的是母亲的预感却是那么准,果真黄燕明就此一去不返了,整整后半辈子。
  那夜,我母亲有种特殊的销魂荡魄的感觉,就是这一夜,我母亲怀上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听母亲说那孩子叫妞妞,是我异父同母却没有见过面的姐姐。那夜,我母亲和她的丈夫很累,后来就睡着了,直到我母亲的公公敲他们的房门叫吃早饭,他们才醒来。
  起来一看,好一场大雪,满世界一片白,早起的村人在雪地里踩出了一个个的黑窟蔭。我母亲当时心里可能一喜,这么大的雪,她的丈夫可能不会走的。
  可是黄燕明的两个同学都冒雪来了,黄燕明从父亲的眼睛里也得到了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走的暗示,他决定告别我母亲。
  这时我母亲回到房里,她的丈夫也跟了进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母亲又哭了。
  黄燕明说:“我们等会谁也不要哭,谁哭谁就是小狗。”
  母亲点点头。
  我母亲把她丈夫和两个同学送到村口,我母亲还是哭了。黄燕明说:“说好了不哭的,你当了小狗了!”
  我母亲永远记住了这句话,这句话常伴随着她的梦境。
  同行的两个同学说:“燕明,你不走算了,你有这漂亮这嫩的媳妇,舍得吗?”说完两人笑了笑。
  黄燕明没作声,背好了包袱,扭头就走进了雪地,再也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回头后就真的不愿走了。
  男人好狠心呀!
  1948年的那场大雪好白好厚,有三个黑点子慢慢消逝在白色的雪野里。
  那年,我母亲的丈夫二十岁。
  3
  从我懂事时起,我就发现父亲和母亲的生活过得不协调,缺少一种和谐圆满性。我的母亲总是郁郁的,很少看见她笑。是日子太苦了吧!我们一家四口,就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母亲和我与弟弟的户口都在“文化大革命”前夕才由农村户口变成居民户口的。母亲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靠做临时工或在家里搞点手工赚点钱补贴日子。家里有部老牌的“飞人牌”缝纫机,母亲总是在这部很旧的机子上做口罩,给一家人做质地很差的布料衣服,或改旧翻新。母亲很会持家,我们的日子虽然穷苦,但我们从没缺吃少穿的。父亲节俭,一套工作服穿好多年,穿旧了,母亲再改给她自己或我穿。
  我们家有那么一种冷冷的气氛,有一团阴影,我越长大越感觉到这一点。母亲对我和弟弟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但我们从她那里得不到多少温暖和愉快。是什么原因呢?是那块破木头菩萨吧!母亲的心全在那上面,她總跪在那木头菩萨前喃喃着。
  幸亏我们有个好父亲,父亲是疼爱我和弟弟的,这点我感受特别深。弟弟可能感觉不到,他像我母亲,也有点冷,可能是他吃的母亲的奶是冷的。我推算出,在弟弟还怀在母亲肚里时,母亲的心就冷了。
  父亲常出车,有时出去几天才回来,那时我就特别想父亲。父亲回来了,虽说我都十来岁了,我总要扑到父亲怀里,让父亲用他的胡茬子扎我,我还爬到父亲的膝上坐着。这时弟弟就站在一边,望着我们,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只好嘟着嘴回到厨房里。
  父亲趴在地下,让弟弟骑在身上,父亲就满地爬呀笑呀,可弟弟却不笑。我怀疑弟弟有痴呆症。但是弟弟长大后不痴不呆,初中毕业了还考上了中专。
  父亲在地上做马,口里还叫:“小舵,快点赶马呀,你赶我打我,我就跑得快些。”
  弟弟就伸出他的小手,无情地在父亲的屁股上、头上,打得啪啪响,口里就喊:“快跑快跑,你这个不中用的老马。”
  弟弟打父亲,打得我的心都痛了,而弟弟和母亲都无动于衷。我真想让母亲制止一下弟弟的顽劣,母亲在忙忙碌碌地干她的事,一声不响。
  父亲在弟弟的驱赶下,跑得更快了,他一边跑一边笑着:“小蛇你骑好咧,小心我把你掀翻在地,摔你的屁墩子。”
  父亲和弟弟玩过了,我看见父亲一头一脸的汗,弟弟却没事一样,又在一边待着。
  吃过饭,父亲就检查我的作业,夸奖我得了三个一百分。作业检查完了,父亲就拉我坐在他身边,叫母亲递把梳子过来,父亲为我梳两只小辫子。父亲那样笨拙,把我的头发扯痛了。
  父亲说:“小玉呀,不小了哇,干什么不把头梳好,像个疯丫头样,嗯?”
  我都流泪了,为我梳头的为什么不是母亲?父亲你出车一天了,你累了。
  父亲见我流出了泪,忙说:“好,我轻轻地轻轻地,扯痛了你吧!就梳好了。”
  今天回想起父亲的络腮胡子,父亲为我梳头时的那慈祥的样子,我又要流泪了。父亲再不可能为他的二十多岁的女儿梳头了,父亲已经老了。父亲,在远方服刑,每年都寄两次明信片回来,说明他还活着。
  在那个春夜,我覺得我成熟了。我同情父亲,我却不理解母亲,甚至有点恨母亲。我是在了解了母亲的经历后,才不恨她了。但我仍然深深地为父亲叹息,父亲是很可怜的。
  父亲出车一个多星期后回来。父亲是运什么东西到一个城市,回来后给我和弟弟带了不少好吃的东西,父亲还给了我一个日记本,作为对我学习好的奖励。我是用父亲送给我的这个日记本开始写下我生平的第一篇日记的。父亲给母亲买了件铁灰色的涤卡春装,那时人们能有这么件据说能穿好多年都不破的涤卡衣服,是生活水平高的标志。
  我看见母亲接过衣服时,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以为母亲要笑的。哪晓得母亲扯扯嘴角没笑出来,只用眼睛默默地望了父亲一眼,脸又恢复了她的木然。
  晚饭后父亲和弟弟玩了阵子,又给我梳了头,检查了我的作业,一家人就都睡觉了。
  父亲母亲睡在上房,我和弟弟睡在下房。弟弟早早进入了梦乡,鼻息声轻轻的,很有节奏。也许是得了父亲一个日记本的奖励,我竟激动得好久没有睡着。就在我刚要蒙昽入睡时,上房传来的声音又使我惊醒了。
  我听见父亲母亲睡的大木床响了一下,接着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父亲说:“来吧!”声音柔柔。
  母亲说:“算了,人累死了,我不想。”声音冷冷的。
  父亲说:“来吧,我求你了!老这样的,我受不了,两个月了。”父亲的声音好可怜。
  “算了,我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老周,忍忍吧,莫折磨我了。”好久没听见父亲的声音,我的心慌跳着,无意间,我发现了大人们的秘密。那时,我上小学六年级了,对男女间的事情了解得不深不透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父母亲晚间的事情,我这还是第一次耳闻。
  母亲又说话了:“老周,原谅我吧,对不住你了!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不能啊!每有一回,我就恶心,就痛苦,就一连好多天像掉了魂样,心里像有把刀子在戳着。老周,你就算了吧!”
  只听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一会儿,我竟听见父亲嗡嗡地抽泣起来,哭得好伤心啦我的父亲,可是母亲却一声也没吭。
  我很吃惊也很迷惑,我想啊想啊,我觉得母亲对父亲不好,父亲母亲那时都只四十才出头啊!我估计,从那时开始,我的父亲母亲就没有过夫妻生活了。
  他们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发现父亲已经走了,他又出车去了。母亲正忙着给我们做早饭。我看看母亲的脸,还是那样板板的冷冷的,好白。母亲看上去其实不老,母亲那时还是很端正的,年轻时的风韵还留在她的脸上身上。
  父亲还是那样出车,回来后给我们带点东西,花钱不多。父亲还是给弟弟当马骑,还给我梳辫子检查作业。
  母亲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涤卡春装,很合身。
  父亲有时带我和弟弟坐在他的驾驶室里,父亲驾驶着他的卡车在春天的原野上奔驰。父亲笑,我笑,连弟弟也难得地笑了,我们玩得很高兴。
  但我们的家还是有股子冷气,不温暖。
  那夜之后,我就很留意上房里父亲母亲的活动。他们偶尔对几句话,说说家务安排方面的事,没什么异常的响动和话语。
  只是有一个晚上,我听见母亲翻了个身,叹口气对父亲说:“老周,太难为你了。在外面有合适的,你就……”母亲顿了顿又说,“我绝不管,你莫苦了自己。”
  父亲不作声,叹了口长气,简直叹得惊天动地。
  4
  我母亲和她的丈夫新婚燕尔,恩恩爱爱,如胶似漆,突然的别离,使我母亲难以忍受。从雪地里回来后,我母亲就有些发烧了,一阵晕眩,她病倒了。我母亲的婆婆小心侍候,端茶递水,照顾周全。我母亲的公公也很关心,请医生号脉买药。医生说无碍大事,只是中了风寒罢了,待几天养息,即可痊愈。
  母亲独坐空房,特别是在夜间更难熬。想起她丈夫的百般恩爱,情深意长,越想越思,恨不能长翅膀飞到黄燕明的身边。窗外的夜是寒冷的,雪还未化。黄燕明,这时你在哪里呢?你在做什么呢?你是否也在想乡下的新婚妻子,咬着被角,哭了一场又一场,她想她的丈夫想得好苦哇!
  服了药,我的母亲就好了些,慢慢就起床走出房门。我的母亲瘦小,皮肤显得更白眼睛显得更大,就更使人疼爱了。我母亲的公公见媳妇这副模样,在饭桌上第一次没有用眼睛暗示而是充满着慈爱对我母亲说:“孩子,你还年轻得很啦,要看远些。把燕明留在身边有什么出息咧?还是让他出去闯,男人家闹出些名堂来才不枉活一场,是不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一月月地过去了,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那是个灾难的春天,秋后的庄稼没收起来,吃饭不要钱、亩产万斤粮、大放钢铁卫星,已是全民大跃进共产主义了。可惜的是,前脚宣布共产主义到了,人们后脚就没粮食吃,先是喝清汤吃瓜菜糠皮,后来就吃起树皮草根来,树皮草根吃完了,就吃观音土。
  说起那岁月,大舅妈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朝地下啪地一甩。那不是人过的日月,那是鬼过的光景。
  一边是没有吃的,一边还要大跃进。青壮年都抽去修水库造湖田了,我的三个舅舅和大舅妈都抽到水库上去了,住在水库工地上不许回家。我母亲留在家里照顾姥爷妞妞。
  村里的食堂早不冒烟了,那大铁锅早就上了黄锈!留在村里的老幼病残们,自己找吃的。找得到吃的,就活下来了,找不到吃的,就饿死,饿死在家里两三天都没人管。
  驻扎在村里的地质队的伙房还在冒烟,他们的粮食定量还没减少,他们是野外作业,国家指望他们找出矿来呢!
  周二虻到我母亲的半间茅屋来时,总要带些食物来,这是他从自己有限的定量中克扣下来的。带来的食物或者是个饭团子或者是只馍馍,我母亲不忍心要。她看见周二虻子瘦多了,下巴一天比一天尖削下去。
  周二虻说:“我吃饱了!”说完拍拍故意鼓起来的肚子。
  我母亲看到周二虻那样,只好收了。她只把饭团和馍馍掰开,掺进野菜一煮,让姥爷和妞妞吃,自己只吃很少的一点。
  地质队休息时,周二虻就扛着锹,到湖滩淤泥里去挖藕。湖滩的淤泥深,藕也埋得深。那时,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活命到湖滩去挖藕,挖着挖着,就没再回来,被淤泥埋进去了。
  周二去挖藕,挖的藕背到我母亲的那半间茅屋里去。每逢周二虻扛着锹去挖藕时,我母亲就要反复叮嘱,叫他千万小心。周二虻总是一笑:“沒事!”
  周二虻走后,我母亲就担心,担心他千万不要出事。周二虻背着藕回来,我母亲就迎上前去,从他背上拿下藕。
  那时,黄燕明已经沉到我母亲的心底层去了,而我母亲的意识里就只有周二虻了。但他们一直很纯洁,我母亲仍然没有答应嫁给他。周二虻也不催,还是一如既往,他像我姥爷的一个儿子,比姥爷的三个亲儿子还亲,他像我母亲的一个弟弟,比我母亲的三个弟弟还好。
  日子越来越苦了,人们在死亡线上挣扎煎熬着,村里饿死的人多起来了。大舅妈和舅舅他们一群青壮劳力在山里的一个水库工地上,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大舅妈说,他们在水库工地上什么活也干不了,但他们每天还有几两米的定量,他们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山上挖葛藤剥树皮,到水库工地上去的人一个都没饿死。
  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日子里,周二虻是我母亲及姥爷、妞妞的主心骨和生活下去的支撑。那时,我姥爷对这个黑黑的小伙子充满了感激之情,要不是他,姥爷和妞妞以及我母亲三口人能囫囵着活下来吗?周二虻用自己口边节省下的粮食,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捆捆藕,送给我母亲他们,救了他们的命。
  我姥爷的观点似乎改变过来了,他试探过我的母亲,但我母亲没有明确表明态度。周二虻到我母亲的半间茅屋里时,我姥爷再也不在上边半间屋里咳嗽了。有时,姥爷还把妞妞喊到他的屋子里去,让我母亲和周二虻单独留在半间屋里。
  每逢这种时候,周二虻就在小方桌边坐着,小方桌上的油灯亮着暗淡的光,我母亲低着头就着灯光补衣服。周二虻呆呆地看着我母亲引针的手,不说话也不动。我母亲偶尔抬起头,朝他看看,他也就只憨憨地笑笑。
  这种时候,我母亲痛苦得要死。无疑,周是个好人,对她和她一家无私地倾注了一腔真情。但她能嫁给他吗?黄燕明留给她的短暂幸福,还有那封信开头的“翠翠爱妻”四个字,公公婆婆临死前的嘱托,这些怎么能丢得开忘得掉呢?她自己也有过诺言的啊!对不起,二虻兄弟,我今生今世不能报答你,来世还托生做女人嫁给你,给你当牛做马来报答吧,现在我还不能嫁给你。我母亲心里的这些话,好多次想鼓起勇气对周二虻说,可就是难以开口,她怕太伤他的心了。
  有一次,已经好晚了,周二虻和我母亲还在灯下坐着,我母亲终于鼓起了勇气对他说:
  “二虻兄弟,我是嫁过人的女人了,妞妞都这么大了,妞妞爹到台湾生死不明,难说他能不能回来。你还是去找个合适的人吧,世界上好的女人多着呢。”
  我母亲说完,眼角沁出几滴晶莹的泪来。
  周二虻还是不动,只默默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我等着你!”说完,他就缓缓地站起身,推开柴门,缓缓地走向夜色中去了。
  不是突然出现的变故,可能我们的家史就不会这么写,而且可能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
  艰难的日子慢慢过去了,情况慢慢地好了些,留在村里的老幼病残的幸存者们,突然得到了些救济粮,每家都能分到些红米,这样红颜色的米老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是从哪里运来的。人们用这红米熬粥喝,终于有了进口的食物了。田地里慢慢也有了些收成了,走出饥荒,胜利在望啊!
  周二虻为地质队出车,到省城去拖食物和地质队需要用的一些新仪器,他这一走就是五天。
  就在周二虻离开村里这五天时间内,村子里来了一场瘟疫,可怕的瘟疫。得病的人昏迷不醒,四肢麻木,不吃不喝,三两天后就蹬腿伸脖子完蛋。
  灾难降临到我母亲头上了。先是我姥爷不吃不喝,两天后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孩子啊,苦了你呀!黄家是没有指望了,你莫再等了啊,照顾好妞妞,跟着小周走吧,他是个好心肠的人。”
  姥爷停顿了一会,又说,“黄家那伢为么事那年要让他走呢,这一走就是十来年呀!唉,走的时候还找我借了五块银洋做路费呢,这钱就没还我们。黄燕明欠我的多啊……”
  姥爷说完眼一瞪,就这么去了。
  我母亲痛哭了一场,张罗安排姥爷的后事。然而,一个更大的打击使我母亲倒下了。妞妞也不吃不喝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妞妞是她的命是她的希望是她与黄燕明夫妻一场的遗血,妞妞是黄家最后的一条根啊!我母亲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已经到了末日,她哭叫着,她挣扎着,她想寻求一根救命的稻草。   没有用。三个舅舅和大舅妈没有回来,周二虻出车没有回来,村里的老幼都自顾不暇。
  我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她的眼里都哭出了血,她盼望着周二虻快点回来。她甚至失望了,她抱着昏迷的妞妞,娘俩就这样一起去吧!
  周二虻出车回来了。周二虻手里提着好多礼物:为妞妞买的花裙子和生日蛋糕,为我母亲买的花衬衣,为姥爷买的两瓶酒。
  周二虻推开茅屋门,呆了。周二虻到底是个男子汉,他放下东西,忙将卡车开来,把我母亲和妞妞塞进驾驶室,然后像疯子般地将卡车开得风快,向镇医院奔去。
  镇医院救不了妞妞的命。我那只活了十一个年头的姐姐就这么走了,她到阴间去找她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去了。
  三个舅舅和大舅妈他们终于回来了。周二虻带回来像疯子样的我母亲和妞妞的小尸体。
  大家一起埋莽了姥爷和妞妞,这一老一小没有死于饥饿,却死于瘟疫。
  周二虻一直守护着我母亲,失父失女使我母亲痛不欲生,她不想活了。周二虻守了她三天三夜。
  地质队最后没有找到矿,只好撤离了。
  我母亲终于跟着周二虻走了。
  周二虻是我的父亲。我母亲跟周二虻走的时候,离她答应等黄燕明十年的日子还差九个月零三天。
  8
  有件事,一直是个谜。那就是我大舅妈在我母亲和父亲已经结婚,并且已经怀上了我之后,有一天告诉我母亲的一席话到底是真是假?按说,我老实憨厚的大舅妈是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假话的,她也不可能编出那套话来骗我母亲。要知道,就是因为这席话,使得我母亲心冷了,并且信上了菩萨,±里下了若干年后造成我父亲悲剧的引子。但是,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又怎么解释呢?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那天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秋日下的田园平和宁静。土地在一场灾难之后,已经恢复了元气,田里的庄稼很好。人们熬过了苦难,迎来了安居乐业的光景。
  那天,女人们躬着腰,腰上系着个大布袋。在绽满雪白花团的棉田里拣棉花,每人胸前的布袋里都塞满了洁白的棉花,像个怀着双胞胎的孕妇。
  这时,在黄家大湾生产队棉田的路上,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背个挎包,戴顶大草帽,手腕上还戴着块亮晃晃的手表。那人在棉田边停下来,向正在往路边大筐倒布袋里棉花的妇女打听事情。
  那人问:“这是黄家大湾吗?”
  妇女答:“是的!你家有啥事?”
  那人问:“黄燕明的媳妇刘翠翠在不在呀?”
  妇女原来就是住在黄燕明家的隔壁,对黄家很熟悉,她愣了愣,还是回答道:“刘翠翠在呀!不过她已经回刘大庄娘家去了,后来又嫁给了地质队开车的司机!”
  那人停了会儿,又问:“那黄燕明家还有人吗?”
  妇女答:“没有人了!黄家闺女出嫁后得产褥风死了,黄燕明的爹娘也死了好多年了,是上吊死的。”
  那人的脸暗了暗,叹了口气,就和妇女告辞,沿着棉田边的路走了。
  那妇女回到棉田里,同伴们问:“那男人刚才跟你说啥悄悄话啦?”
  那妇女笑骂了一回,就原原本本地把那干部模样的人问的话都学了一遍。临了说:“怕是黄燕明回来了例,派干部来打探。这不,翠翠嫁了人,老人死了,他就走了!”
  黄燕明回来了,派人找家属的话就一下子传开了。我大舅妈听了后,找那妇女仔细问了问,那妇女又如实相告,并保证说没半点假话。
  这时,地质队已经迁到另一个地方找矿,我母亲已经随着我父亲到了地质队,帮地质队做点临时工之类的事情。
  刘大庄离地质队的新矿区不远。我大舅妈起了个大早,急匆匆地步行四十多里路赶到地质队,找到我母亲。我母亲肚子里正怀着我,而我父亲那天又不在家。
  我大舅妈找到我母亲,就急急地把黄家大湾那妇女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我母亲听了,当时就脸色煞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母亲扳起指头算了算日期,那婦女碰到干部时,正好是我母亲答应等十年的期限的最后一天。还有什么话说呢,什么话也没说的了。我母亲好懊悔啊!在她心目中,黄燕明已经回到大陆来了,他没有死。说不定那天到棉花田边的那个人就是黄燕明,只是出去了十多年,回来时别人没有认出来罢了,要是她自己,准可以认出来,黄燕明找过她,找过他的父母,父母不在世了,她又改嫁了,所以黄燕明才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来。留下话来又怎么样呢?即使黄燕明近在咫尺,现在她也没脸上前相认啊!我为什么改嫁?我为什么就不能再等这最后的九个月零三天?九年多都等了,就等不了几个月?我这个人算是完了,黄燕明对我多好!他一回来就找我,可我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黄燕明多么痛苦啊!我怎么办呢?周二虻对我也好,周二虻于我是有恩的,我如今已经怀上了周二虻的孩子,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我就是现在离开周二虻去找燕明,燕明也不会要我了,我也没有脸面去啊!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我母亲的精神开始崩溃了。
  那天早上,她到早点铺去为我父亲和我买油条。油条买到了,卖油条的师傅顺手拿了半张旧报纸包了。我母亲托了油条回家,父亲吃完了早点上班,我吃完了早点上幼儿园。小舵那时还没有出生呢!
  我母亲收拾饭桌,将那半张旧报纸拿起,准备扔到垃圾堆里去。
  突然,她凭着她不高的文化,看到了那则惊心动魄的消息:弃暗投明,回归大陆,黄国明少校驾机起义!
  我母亲的眼睛睁大了,顾不得收碗,又将那则消息仔细地读了一遍,虽然有许多的字不认识,但她还是读懂了。黄国明驾着飞机从台湾飞回来了。我母亲看了那朦胧的照片,越看越像,就是他,就是黄燕明!不过是把“燕”字改成了“国”字,可能是到台湾后改的名字吧!我母亲又看了那驾机归来的日期,天哪!正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到黄家大湾打听她的消息的前二十天。啊,燕明呀燕明,你历尽千辛万苦地回来了,冒着生命危险回来了!你回来了,你的爹娘和妹妹都死了,你的妻子已经改嫁了!你是怎么样离开那一片棉田的啊?   当时,我母亲捧着那半张满是油渍的旧报纸,只觉得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大舅妈来说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了,他回来了,报上登了,我母亲想哭一场,但欲哭无泪。她呆呆地坐着,望着那半张报纸,直到我从幼儿园回来扯她的衣角,找她要吃的,她才将半张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好,心灰意冷地开始她的负罪人生,从此她的人生好沉重!
  我母亲的心是冷了,彻底地冷了。
  我父亲感到痛苦,但是无可奈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父亲还是开他的车,母亲因为生了我之后,就不出外做临时工了。母亲待在家里一边抚养我,一边用缝纫机为某个小工厂轧口罩。父亲的工资不高,但其他补贴之类的比较多,那时物价也不高,加之我母亲做零工和会持家,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不坏。
  我要说,我母亲遇到我父亲这样的人,真是她的福气。可惜我母亲没有享受这种福气的命,她在自己折磨自己。
  六年之后,我弟弟小舵出生了。
  母亲对父亲的爱也在慢慢枯竭,在一天天地变冷,最后冷得使人只想打寒战。开始她还在尽一个妻子的责任。终于有一天,她连妻子的责任也难以尽到了。
  自从那个春夜,我发现了父母之间的秘密之后,我才理解到,一个女人真难。我母亲不是成心为难我父亲的,她也想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但那样做,她觉得太痛苦,觉得罪孽太深了。因而她就不那样做,不尽一个妻子的责任,难为了我的父亲,她也痛苦。
  我可怜的母亲,她陷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有谁能伸出手来救救她呢?
  我母亲就寻找到了一个东西,那就是菩萨。
  我可怜的父亲,面对日益冷淡的妻子,他曾经烦躁,曾经痛苦,最后仍然是无法可想。
  父亲突然喝起酒来了,有菜喝,无菜也喝。有人陪着喝,无人陪着也喝。在这之前,父亲是不怎么喝酒的。后来父亲喝起酒来,能整瓶整瓶地喝。
  母亲对父亲喝酒,似乎是持一种赞许的态度,每次有客人或同事来陪喝时,母亲总要想法多做几个菜,让他们喝个痛快。
  有时母亲不在家时,父亲就不要菜一个人喝起来。每逢这种情况,父亲喝完后就悄悄流泪。父亲的哭,使我很害怕。我就赶快把母亲找回来。母亲回来后,就把父亲扶到床上休息,用脸盆打了热水,为父亲擦脸洗脚,照顾得小心翼翼的。
  母亲不责备父亲喝酒。母亲是理解父亲的痛苦,还是让父亲喝酒以补偿某些东西呢?
  但是父亲开车时是不喝酒的。
  父亲不出车时,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母亲也不出去找,默默地照护我和弟弟小舵早些睡觉。
  我说:“等父亲回来再睡!”
  她说:“不用等了,父亲有事情,不回了!”
  有几次,我看见父亲在黄晓娟阿姨家里,那时,黄晓娟的丈夫一般是不在家里,出差去了,或者回省城去办事了。
  我母亲信起了菩萨。离地质队大院半里路远,有个小村叫龙应村,龙应村村头有座土地庙,土地庙里有个尺把长用木头疙瘩雕刻成的土地菩萨,每逢三六九,我母亲都要洗脸净身,带上香烛黄表纸到土地庙前磕头烧香焚纸钱。我母亲那虔诚的心,可能打动了菩萨,她变得似乎比以前要轻松了些,有时对我们姐弟露些笑脸。现在分析起来,我母亲将心中的沉重做了部分转移,她乞求那个木头疙瘩的菩萨保佑她。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红卫兵破四旧砸菩萨。龙应村的革命者们烧了土地庙,有个愣小子把那个木头疙瘩扔进一口水井里,我母亲的偶像投了水。
  她烦躁不安,她闷闷不乐,她像失去了主心骨。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我母亲没有菩萨敬了,她人瘦了一整圈。
  终于,我母亲求我父亲帮帮她。父亲只好叹口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陪母亲扛着一把捞鱼的捞网,找到了那口井。母亲提着马灯,父亲用捞网在土井里捞了半天,先是捞出了堆砖头瓦块,后来终于捞上了那块木头疙瘩菩萨。我母亲双腿跪下,用井水把菩萨擦洗干净,然后虔诚地抱回了家。
  母亲住的屋子里,从此有了她虔敬的偶像,那个木头疙瘩菩萨,母亲供奉着它,朝它磕头烧香,求它减免她的罪愆。
  母亲跪在菩萨前,那是神圣的。那种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打扰她,我和父亲连走路都要把脚步放得轻轻的。这些年来,母亲下了多少跪,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烛纸钱,不可估算。母亲的面容从光滑跪到布满了皱纹,她的青丝在香火中变成了白发。
  父亲走了,走到好远的地方。弟弟小舵走了,在外地读书去了,他来信对我说过,他已申请分配到边疆,不愿回这个小县来。小屋只剩下我们母女俩了!
  我一天天地了解我的母亲。我同情她,我理解她!我想我的父亲,我也同情他,理解他!对于弟弟小舵,我也似乎能理解的。
  9
  我母亲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归属,她的归属是那块木头菩萨,是那虚无缥渺的上天。我们说世界上不存在那个东西,但我母亲说那个东西是实实在在的,统治着她,指挥着她!她已经皈依了东西。
  然而,我有个预感,迟早我们家会发生些什么!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天,天气出奇的热,早晨起来,人的汗就不断流下来。这么热的天,办公室的同事无心办公,我随手翻着报纸。蓦地,《黄国明访问记》赫然出现在我的眼
  《黄国明访问记》写了些生动事迹,我无心阅读,只在字里行间探索他的身世。
  原来,黄国明是河北人,他老家那个村子叫中黄凹。他去台前家里只有父母,没有妻子。现在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和他住在一起。他是驾机起义回大陆后才结的婚。
  放下报纸,我吁了口气,坐在电风扇前,迎着风,讓风把我的衣裙吹得鼓鼓的,像飘起来一般。我就这么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办公室本来就没有多少事情做。同事们有的溜到别的办公室混西瓜吃去了,有的干脆来点个卯就转回家忙家务事。剩下的唯一的陈大姐,胖嘟嘟的,竟然跳在办公桌上打起呼噜来。
  黄国明不是黄燕明,这是肯定的!我过去怎么没有怀疑过呢?怎么就听母亲的话,就以为那个黄国明就是黄燕明呢!我回去到底是告诉母亲还是不告诉母亲呢?
  这是要好好地思考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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