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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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为了搬家,她整夜失眠,因为夜里没有睡好,她早晨起床后喝了一杯浓咖啡。她在上班经过四楼时,还是敲了闹闹家大铁门。闹闹是一只比熊,皮毛雪白,穿皮鞋、套马甲,下楼欢蹦乱跳,上楼需要女主人怀抱。闹闹耳朵灵得很,闹妈白天在楼门口关车门或者闹爸半夜三更回来开楼栋大门,闹闹都会以欢叫声欢迎主人归来。楼下男主人,闹爸,姓钱,好像是个警察;女主人姓甚名谁他们不知道。私下里他们管她叫闹妈。没有骂人的意思,真的只是不知道她姓什么,人称指代而已。再说她自己也管闹闹叫儿子。有一次老孙洗澡回来,进门脸上明显不高兴——他在楼下看见闹妈怀里抱着狗,出于邻居之间友好,多嘴搭讪了几句,听明白闹闹刚刚洗澡回来,连洗带美,一次居然要一百二十块钱。老孙回家跟她嘟囔:好歹我也是做经理的人,我连洗带搓三十块钱,一只小狗崽子比我都高级?还让狗管我叫叔叔,问我叔叔好,这是什么世道!当时她就嘲笑老孙:跟狗比待遇,跟闹妈生气,你还行不?
   敲闹闹家门的想法,不是第一次有。多少次,被闹闹的叫声折磨过的早晨,从五楼走到四楼,敲门的冲动都让她克制了。邻里之间以和为贵,因为狗叫敲人家门,毕竟不合适,别人一定认为她太不通人情。但这个早晨,她没忍住,把门敲得极其响亮、极有底气,咣咣咣!咣咣咣!准确说是在砸。
   砸门过后,先是闹闹在门里大声汪汪汪,然后才是闹妈小心谨慎的声音:谁?
   楼上。她回。
   门开了一条缝,安全链并未解开。闹妈露出没洗、没画过的半张脸:有事?
   你家狗经常半夜出动静,昨晚又叫了。
   闹闹耳朵太灵了,听见家里人回来能不能采取点措施?邻居们白天要上班的。
   狗叫咋管?能管住就不叫狗了。
   闹妈几句话让她不知道怎么接,不知道再说什么。她在课堂上跟学生滔滔不绝,在养狗的女人面前理不屈却词穷。天生就不是会吵架的人。楼下的这个女人,一丁点儿道歉的意思都没有,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真是太没有教养了。养狗这种事情,自家欢乐邻里愁,你心里一点不愧疚吗?她想继续往下说,忽然兴致索然。想起一个学生对“对牛弹琴”的新解:老师,字典说得不全对,其实牛本来就不懂音乐,牛没错,是人错了——明明知道牛不懂音乐还对着牛弹,这人不是有毛病吗?!
   好吧,跟这种天天在家养狗度日的闲妇,还是不说了吧。
   心情不好,一天不顺。
   新学期,不再教语文,改教音乐。这行跨得有点大。学校的规矩,快退休的老师,如果教不满一学期,不当班主任了,也不再安排主科。不教语文她有思想准备,没想到会让她教音乐。教品德、社会还差不多,毕竟跟语文沾边,都是文科。音乐是艺术,她不懂。这辈子没进过音乐厅,没听过现场音乐会。听说过贝多芬、柴可夫斯基,不敢确定他们是哪国人。学生们上课也有塞耳机的,估计放的就是各种音乐或者流行歌曲。苦口婆心,跟他们讲过多次,长时间用耳机,会对听力造成坏影响。听不听是你们的。她好脾气,不没收学生东西。不愿意学习的孩子,你们可以祸害自己,但别影响旁人。她听得最多的音乐是楼上的钢琴声。六楼的小姑娘学钢琴,每天晚上练琴到十点。从简单的音符、音阶,一点点进步,有旋律了,越来越流畅了。她不懂小姑娘弹的什么曲子,但钢琴的声音她喜欢,她从来没因为小姑娘琴声不在调上或者练琴晚有声音去楼上找人家。那次没忍住上楼,是因为小姑娘的爸爸又打孩子。可能孩子不爱练琴,也可能是嫌孩子弹得不好,经常能够听到爸爸训斥孩子的声音,之后小姑娘就开始哭,有时候能听出小姑娘顶嘴,很快就会传来爸爸扭打孩子的声音。一边打一边骂。她听不得小姑娘的哭声。多好的孩子啊,在楼道里碰见,总是礼貌地问好,是“阿姨好”而不是“姥姥好”或者“奶奶好”。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舍得打呢。她班里的学生,学习再差、上课纪律再不好,她顶多说话重些,从来没动过手。打学生不对,打自己家孩子也不对。打一个努力练琴、有礼貌的学前小姑娘更不对。小姑娘的哭泣让她心疼,多少次气愤地想上楼去,都被老孙拦住了。老孙说:你别多管闲事。你不知道邻居怎么看咱们的吗?你再这样,邻居都让你得罪光了,以后怎么住下去?小孩子哭几声又哭不坏,总归是亲爸亲妈,教训几声、打几下也是象征性的,没啥大事,你跟着掺和,把事情搞复杂了。
   老孙耳朵背,看电视声音放得老大,六楼即便打孩子,声音对他也不那么明显。至少老孙听不到吧。那天老孙出差不在家,电视声音小,小姑娘的哭声便格外响亮。她没忍住上了楼。站在门外仍旧能听见小姑娘在哭喊。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她想了想,在楼道里见过,应该就是小姑娘的爸。男人脸上还有怒气,跟她說话声音也很冲:有事!?
   你闺女琴弹得挺好听。这么晚了,别让孩子哭了。
   男人口气缓和一下,回她:哦,我以为是暧气漏水了呢。
   咣当,门关上了。打孩子的声音停止了。一个星期之内再没听见小姑娘弹琴时哭。但很快,一切如故。这世界,谁也改变不了谁啊。
  二
   新学期,她是音乐老师啦。她觉得很滑稽——她真的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教音乐。看过课表,平均每天两节课,基本都是在下午。下午第二节,她走到三班门口,看见数学齐老师已经站到讲台上,正在板书。看见她站门口,齐老师迎出来:冯老师,这节课我占了。她怔住,点下头,离开了教室。下一节课,她走到四班门口,站到讲台上的是教英语的卫老师。卫老师冲她笑笑:我上了啊。她点点头,离开了教室。她想起自己当班主任时,也这样占过音乐课,理直气壮。中考音乐课又不计入总分数,索性就别上了,给孩子多讲一堂作文也是好的。课程表上的音乐课,大家都知道是糊弄检查的。这个她早就知道,但轮到自己当音乐老师,心里还是有点那个——被轻视了的感觉吧。
   不能离开学校,没有课可上,她在校园里走路。走操场太阳晒,也太扎眼。最好别离教学楼太近。闲着没事别在人前晃,大家都那么忙,你太闲就拉仇恨。她在教学楼后面两排大树底下走圈儿锻炼。人老先老腿,得空要多走路。走路不花钱,好坚持,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锻炼方式。教学楼后面的绿化树,一排是杨树,另一排也是杨树,树叶阔大、密集,风吹过沙沙沙。打开的教室窗户,传出来各科老师讲课的声音,有的班在朗诵课文,有中文,也有英文。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上学期期末上课时,教室里太热,窗户打开,麻雀的叽叽喳喳她总觉得会干扰学生听课,她不喜欢教室外面的鸟叫声,但现在她把鸟的声音当成音乐来听。这是她的音乐课啊。树上有麻雀,还有喜鹊。麻雀声音细碎,像小姑娘,喜鹊声音粗嘎,是变声期的男孩儿。每天能在上班时间走路挺好啊。退休了也挺好啊。闹闹半夜经常汪汪汪虽然招人烦,但如果楼里进了小偷,闹闹的叫声也算报警。这么说来养狗也不是一无是处,老话讲养狗可以看家护院。倒是闹妈那张冷冰冰的脸让她越想越不舒服。一句道歉的话不会说吗?养狗的人为什么那么自私?    九月的天气,由夏向秋,下午的太阳毒得很,晒得她胳膊疼。她在教学楼后面的树下走圈儿时,平地居然摔了个跟头。手机甩出去了,不远,但却够不着。想打电话也打不了。喊上一嗓子,估计上课精神溜号的学生能听见。但她忍住了。如果打开的窗户里伸出一堆脑袋,那可就丢大人了。
   下课时间,有过来玩的学生发现她,打了120电话。
   拍了片子,竟然就骨折啦。女人到了这把年纪,骨头脆了,有点风吹草动不得了。
   住院、手术,回家康复,名正言顺不用上班了。音乐课谁爱占谁占,不必跟她打招呼。
   躺在床上,各种声音八方来袭,挡不住。这世界上就没有个消停的地方吗?闹闹的叫声依旧随时响起。楼上的钢琴练习曲和小姑娘的哭闹顺着楼板传下来。床头后面,墙的那一边,另一种声音让她烦躁。说不出来的滋味儿。男人和女人的狂欢,呼喊声居然可以穿墙而过,经过墙壁的过滤,声音不再锐利、响亮,哼哼唧唧,闷,骚,大白天听上去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偷听不是美德,她没想偷听,却不得不听。骨折需要静养啊,不能轻易动地方。墙那边是另一个单元的人家,她不知道那家人都是谁。她怀疑正在呼喊的两个人不是正常夫妻。谁家两口子不在晚上办事,选择白天大呼小叫?但也可能是房子小,家里有孩子,不方便在晚上呼喊?她更倾向于是一对偷情的男女。女主人不在家,或者男主人不在家,干柴烈火。一个星期至少有三个白天她能听见那种声音。偷吃的果子格外香?自从儿子出了那件事,她好像已经不会喊叫。偶尔凑到一起,她总是沉默,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正在经历一件无比耻辱的事情。渐渐地,老孙感觉无趣,搬到另外一间屋子去住,很少再过到她这边了。
   分开住有几年了。受不了他的呼噜声,咬牙声,还有他的各种梦话。他的眼神她看得懂。无非是说:以前你怎么不烦?她不解释。婚姻中的男女,夫妻之间,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不必解釋,没必要全说出来。说也说不清楚。她其实最怕有一天他说出那句话。你耳朵灵,为什么没听见儿子的声音?!他应该不会说出来。他还不至于那么狠。不说出来不表明他心里不曾这样想。但你能阻止一个人在心里想什么吗?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丈夫?不能。她在心里默默地听过无数遍了!不说比说出来更让她难过。
   伤筋动骨一百天。终于可以下地走路。终于白天不必再躺床上,听不见墙那边的暧昧声音了。那种声音,她甚至没跟老孙说。她想过要换到老孙的屋子去住,想一想还是算了,懒得解释。
   耳根清净真好。老孙下班回来,饭后他们坐在一起看看电视。中央五台的体育节目是他的最爱,各种比赛无休无止。这世界上总有比赛。有的赢钱,有的只赢奖牌。有赢家就有输家。他们算赢家还是输家?她提出搬家的建议。她说:咱家太吵了,还是换个清静的地方住吧。
   所谓的吵,是指他们家临街。他们刚搬来的时候,这地方房价便宜,地点偏僻,楼下只是一条小马路,很少走车。大概五年前吧,小马路拓宽,变成了四车道的大马路,而且通了公交车,车站就在他们家楼下。大公交刹车、启动、喇叭响,从早晨六点多一直到晚上接近十点,风雨无阻。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天天早晨唱着邓丽君的歌从楼下经过,街头小商贩的吆喝声,冬天卖烤地瓜、卖炒瓜子,夏天叫卖瓜果梨桃,回收冰箱、彩电、洗衣机、电脑、热水器,擦洗油烟机,磨剪子抢菜刀,骑电动三轮车卖碟的把音乐放得哇啦哇啦震耳朵响,摩托车呼啸而过,行人大声喧哗,孩子们追打笑闹,酒鬼夜半乱嚎。各种声音汇成交响,没有一刻安静。她想起微信上流行的一个表情包:我想静静。对,我想静静。离开这个声音喧嚣、汽车尾气不断的地方,搬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越偏远越好。退休了,不再存在上班远近的问题。
   她说出自己的想法,老孙不回应。那件事情之后,亲友纷纷劝他们换个房子。搬走吧。他们沉默。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和儿子的家。儿子虽然走了,但他在这里住过。如果他们从这里搬走,儿子就彻底不在了。
   儿子的小房间,他们一直保留着。床,书桌,衣柜,还是老样子。她每天都进去看一看。归拢下东西,擦擦灰尘。背着老孙,她不让老孙看见她进儿子房间。她不知道老孙是不是进去过。老孙即使进去,也是背着她的吧。儿子的房间跟大卧室中间隔着客厅。法医说,那种情况下,应该是有声音的。可是她没听见。不应该呀。他们都没听见。老孙没听见情有可原,他耳朵背。她不能原谅自己。从此以后,她的耳朵格外灵敏了,从前不注意的很多声音,别人听不见的很多声音,她都能听见。儿子,你何必!不就是没考出好成绩吗?爸爸妈妈没说非得上名牌大学啊。妈妈没说过呀,儿子!她在心里无数次问,可是儿子永远不能回答她了。
   现在,她累了。楼里楼外各种喧嚣声声入耳,经耳入心。
   换个地方活。去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三
   可以下楼了,她开始各处看楼盘。运河南岸的房子越来越贵,他们买不起。把眼下的房子卖了加上全部积蓄也买不起。何况家里现在的房子未必好卖。地点一般,老旧小区的临街五楼,卖不出好价钱。买二手房的,谁不得慎重一点,打听打听房子的历史?那件事情,左邻右舍都知道。也许整个小区都知道。也许。邻居们见了他们眼神闪烁,不把话明说出来。眼神里的东西她能看得出来八九成。
   如果人真有魂灵,儿子还是要回家的。房子要给儿子保留着。这里是他的家,他找不到别的地方。老孙终于想通了。他们决定,搬走,换新房子,不买二手房。
   南边房价贵,那就向北。相中了运河边上的一套小房子。园区中心,不临街。出小区院门不到一百米,就是运河。河面不宽,两岸的绿化带很宽阔,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天上高高低低飞翔。附近楼的密度小,走在街上很少能看见行人。距离地铁二号线车站不到一千米,想要进城,走上十几分钟,搭地铁算方便。地铁口上有新建的盛京医院。有个头疼脑热的,或者简单住院,去医院不愁。年纪越来越大,儿子不在了,养老这件事情,得先考虑周全。早早晚晚,最后肯定要进养老院,这个房子,是他们进养老院之前最后的家了。    老孙相中的是一楼。一楼带花园,面积不小,近百平方米。他们看过的一楼房子里,只有这里带这么大花园。老孙说他退休以后可以种地。老孙老家是山区农村,小时候种过地。但是一楼价格不菲,比楼上一平方米贵了两千多。盘点过家底,最后他们决定买二楼。年纪大了,能少爬台阶就少爬点。到了连二楼都爬不动的时候,就该进养老院了。他们看过二楼样板间——一楼的花园近在眼底,一楼的花园实际上是给二楼看的。这样想想,他们对视时就有了一点笑意。她在心里想过,一楼最好种花。楼下就是个大花园多好,坐在窗前,免费看姹紫嫣红,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也许还可以听到鸟叫。鸟的叫声像歌唱,比狗叫好听得多。
   房子是需要装修的。老孙没退休,还要上班,她每天坐地铁去看装修公司干活。装修是大包,可以不去看,她没别的事情,不愿意听家里家外的声音,索性去看新家。
   新小区里到处是砸墙的声音、电锯的声音,像一个大工地,不安静。这些声音,比楼上楼下和隔壁的那些好忍受。装修总有一天会停止。天天去工地的好处,是很快认识了邻居。她最看重的是楼上楼下。楼上的年轻人姓侯,偶尔也来看装修。三十岁,在师范大学当老师。自称还没娶媳妇,连女朋友也没有呢。她跟他开玩笑:房子装修好了,女朋友就有了。大学老师应该素质不错,这样的邻居让她喜欢。小侯将来有了媳妇,也不会差哪儿去。小侯比儿子大两岁。儿子如果在,会不会读完博士当大学老师呢?这样的念头,只要一出现,脑子里的那只手就会挥动起来。儿子曾经说过:长大了我才不当老师。为什么?儿子不语。那种沉默,比他明确说了什么更让她难受。现在回想起来比刚听到时更加难受。儿子是在指责她呀。她在家里也好为人师了吗?她不知道。也许在学校里习惯了跟学生讲话的那种方式和口气,把那种习惯也带回家里了吗?她自己不清楚,儿子感受深刻?儿子为什么不跟她明白说出来?是怕她伤心难受吗?那种难受,总比后来的这种难受要好。罢了罢了,想也无用了。人生中的很多想法,属于自我折磨,不想也罢。
   老孙看中的一楼,他们的楼下,住着比他们还老的老两口。大哥、大嫂,看上去七十多往八十数了。大哥勤快,在院子里种菜、种花,爱说话。耳朵也有点背,说话声音不小。大嫂很少拋头露面,好像不太愿意与人交往的样子,她远远看见一面,大嫂只跟她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拉话的意思。大哥说她喜欢静,腿脚不太好,不爱出门,就爱在屋子里看电视。楼下住着一位喜欢静的大嫂,这让她喜欢。大嫂静,大哥就热闹不起来。他们不养狗,只是种菜、种花。多好。搬这边来的初衷,不就是图清静吗?
   搬来新家时,是秋天。运河两岸的树,叶子黄了、红了,搭配着少部分绿,喜兴、好看。七星大街与运河路交汇的斜拉桥叫盛京桥,桥的东面,有一大片荷塘。荷花谢了,饱满的莲蓬亭亭玉立。是真的好看。白天老孙上班不在家,她经常一个人去河边走路。看树、看花。锻炼身体先从腿脚开始啊。风吹树叶的声音好听。叫不上来名字的鸟儿关关雎鸠,天空十分辽阔。空间宽阔了,心也敞亮些。去外面走,其实也是躲避小区里白天仍有的装修的声音。电锯声仍旧不断。小区里晚上倒是非常安静。城乡结合部的新小区,入住率并不高,每栋楼都只参差、零落地亮着三五盏灯。一些人家没有装修的意思,也许是倒房的,准备房价涨了随时卖掉吧。但这些跟她无关了。
   跟她有关的总是声音。楼上小侯老师的房子装修完毕,人并没入住,白天、晚上都十分消停。奇怪的声音来自楼下,大哥大嫂家。电视的声响,时大时小。声音小时,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声音大时,可能是在看电视劇或者电影,而且是那种经常有激烈剧情冲突的剧或电影。有男有女,有哭有笑,热闹得很,激烈得很,有打骂声,有反抗声,有激烈的争吵。不知道什么样的剧情吸引了大哥大嫂。她仍旧习惯性失眠,在楼下看见大哥时想跟他讲电视的声音能不能放小些,终于还是忍住了。大哥耳朵背,看电视声音大些可以理解,就像老孙也时常把电视声音放得老大。新邻居,要好好相处,不要因为电视声音大就与楼下交恶。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但是,时间久了,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楼下那种激烈的声音,好像并不是有情节的电视剧或者电影,而是来自生活中的真人,因为,那里面的声音总是那么两三个人,有些对话,好像也在重复,好像在反复播放。这让她生疑。所以,某天晚上再次失眠时,她情不自禁地跪在地板上。她要听个究竟。
   她把自己的猜疑告诉老孙。老孙看她的眼神,让她不舒服。她精神有问题吗?她不认为自己精神有问题。她只是听力灵敏一些而已。老孙再三劝阻她:冯老师咱不去楼下打听这事好不好?咱们岁数大了,不能再搬家了,咱得跟邻居处得好点,对不?
   老孙有老孙的道理,她懂,但她就是忍不住。
   那天下楼,看见大哥正在院子里砍白菜。自己家种的白菜,不如外面卖的瓷实,不抱心。因为没上化肥吧。她站在园子门口,搭话:这么多菜,大哥你得砍多长时间啊?需要帮忙吗?
   大哥直起腰,回她:需要帮忙啊,你进来吧。她头一次走进一楼的院子。她在楼上天天俯瞰的院子,因为视角低了,站在院子里看上去园子更大些。大哥客气地说:你要不嫌累,帮我把砍好的白菜摞到墙边。她干了一会儿,坐到窗前的木椅子上擦汗。忍不住问:大哥,大嫂不帮你干活啊?我连着几天晚上听见她说话,底气挺足的啊。
   她看见大哥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哪是说话,那是她放的录音。
   我说里面怎么还有一个孩子的声音。
   那是我们儿子。大哥看了一眼屋子里,做小声状跟她讲:你知道就行了,别问她。我们家儿子小时候淘气,我那口子以前总打孩子。儿子每次估摸他妈要动手,就把录音机开关打开,他妈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家里三口人打罗圈仗,其实很伤感情。儿子后来长年在非洲出劳务,不怎么回来。她妈想儿子时,就把儿子留下来的录音带找出来听。有时能把自己听乐,有时能听哭。我看她哭时,真想把录音带毁了,可一想到毁了录音带,连儿子吵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还是作罢了。我老伴耳朵也背,总是把声音放得老大,要是打扰到你们休息了,还请多担待。别跟她提起这事啊,千万别。我老伴现在一提起儿子不怎么回来,总是自责自己从前管孩子太狠。其实不那么管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总回来。也到中年了,又是房贷又是车贷的,儿子去非洲出劳务,能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我能理解。
   大哥说完这串话,有点后悔的样子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大哥说出来这些,让她吃惊。她想把自己儿子的事情说出来,想跟大嫂唠唠。她从来没打骂过儿子,儿子还是走了,那么绝情。
   所以,我们都不必自责。那天晚上,她跟老孙说:以后晚上我要吃安眠药睡觉。老孙惊讶地看着她:从前那么吵你都不吃,现在安静了,你又要吃药。你不说是药三分毒吗?啥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想每天都踏踏实实地睡觉。睡眠不好,身体不可能好。我们都得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
   没有人需要她晚上时刻警醒了。儿子小时候,气管不好,每一声咳嗽她都能听到,每声咳嗽都揪着她的心。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她却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老孙买来安眠药之前,她找了两块药棉塞进耳朵。她很羡慕老孙。有的时候,耳朵背其实也挺好。楼下的大哥大嫂,至少他们的儿子还在。
   不经常回来的儿子也还是儿子。最后的关键时刻,儿子会回来的。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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