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尼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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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跟“轩尼诗”就几面之缘,准确点说是三次。
  显然,“轩尼诗”不是他的本名,应该是外号吧。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前年重阳节,那时候我母亲还在那个养老院。“鹤松养老院”组织老人聚餐时,我们坐一张桌子,他在我对面,皮肤白皙、头发银白。坐在我旁边的是姓侯的老人,已经85岁了。侯老爷子特别能喝酒,自己倒了半杯(目测起码有二两),主动和我碰了下,就把杯里的酒干掉了,然后,又给自己加了半杯。母亲用胳膊碰了碰我,她的意思我懂,她不想我和侯老爷子对饮,他那个年龄嗨起来,令人觉得很不安全。就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对面“白老头”的眼神儿,他似乎在告诫我什么。
  白老头没吃多少东西,菜还没上完他就下桌了。我主动站起来,把轮椅上的他推回他的房间。进屋之后,白老头先让我关上房门。他确认房门已经关严,有些神秘地对我说,养老院提供的酒能喝吗?就算不是假酒,也是低档廉价的酒,喝多会伤脑子的。我附和着点了点头。白老头说,如果你喜欢喝酒,就到我这儿来,我陪你喝,我敢保证我的酒都不坏脑子。说的时候,白老头还指了指食品柜上面,我快速扫了一眼,那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大概有十来瓶儿,有的好像已经半瓶,或者说,小半瓶。
  我将白老头对我说的话转述母亲,母亲说,大家都叫他轩尼诗,好酒在养老院有名,不过,很少有人跟他一起喝酒。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老头的酒瓶之中好像有轩尼诗,应该是小半瓶那个。
  那是个树叶飘零的周末下午,我去养老院探望母亲,轩尼诗就坐在大门口的雨搭下,好像等什么人一般。见我从车里出来,轩尼诗立即向我摆了摆手,我对他点头回应。轩尼诗说,秋天的景色真好。我沿着他注目的方向望去,奶黄色的银杏树耀眼而绚烂。我说是啊,景色真美。轩尼诗说,可惜美得太短暂了!我沉吟着,不好接他的话儿。
  急着走吗?轩尼诗问。我说不急。轩尼诗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不是很忙,一会儿去我那儿吧,陪我喝点酒!
  我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从母亲房间出来,天色有点暗了,我从轿车后备厢里选了一瓶酒,随即上了四楼,径直走到轩尼诗的门口,我刚要敲门,就听到房间里的声音:门开着,进来吧!
  顯然,轩尼诗为我们的聚会做了一些准备,他床前的桌子上,摆着番茄青鱼和酸黄瓜罐头,还有一包带皮的花生米。轩尼诗问我,喝白兰地还是威士忌?没等我作出回应,他补充说,“喝点轩尼诗怎么样?”我说,我不太习惯洋酒!这个怎么样?我举了举手里的瓶子——那是一瓶红星二锅头,不过是档次高的那种。
  轩尼诗想了想说,随你吧!
  其实我的猜测是对的,喜欢酒的人不等于有酒量,轩尼诗喝了两小盅酒之后,面色由粉白变成了粉红,话痨起来,讲他的人生经历——他大半生从事对外贸易工作,讲他的见识——去过很多国家什么的。后来轩尼诗还是力劝我品尝他的“轩尼诗”,“就一口儿!”他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以品鉴的姿态喝了一小盅。轩尼诗告诉我,这瓶酒是他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他女儿博士毕业后就留在国外生活,时常给他打电话,没完没了地问酒喝完没有……你喜欢轩尼诗,下次回国就给你带轩尼诗。我问,你没跟女儿去国外吗?他说我不喜欢国外,怎么都觉得国内习惯,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人总要叶落归根。
  我问,您就一个女儿吗?轩尼诗眼睛活泛地跳跃着,他说是啊,刚好赶上独生子女政策……女儿虽然只有一个,可老婆我有四个。
  “四个?”大概我的眼神也活泛了,表现出积极的态度。
  轩尼诗笑了起来,他说如果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的几个老婆。
  “四个。”我说。
  他说对,是四个。
  轩尼诗的第一个老婆叫璇儿,我想应该是乳名或者昵称吧。他说璇儿最大的特点是水灵,非常非常的水灵。我想,轩尼诗所说的水灵大概就是他心目中的美丽吧,他对水灵是这样解释的:脸上的皮肤嫩得一掐都能出水似的,手背白皙,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透明……
  刚结婚那会儿,轩尼诗整天和璇儿腻在一起,宝贝个没完没了。那时候条件不好,他们和父母、弟弟妹妹挤在两室一厨的房子里,他们在家里住,弟弟妹妹就得在父母的房间里打吊铺、睡钢丝床。那个老房子还不隔音,他们行男女之事的声音传到另一间屋子里,第二天早晨见到妹妹,妹妹目光躲闪,满面羞红。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他还是找来帮工,在墙上加了一层隔音板。家里施展不开,轩尼诗就借工友的倒班宿舍,有时候没拿捏好时间,就硬生生被撞上了。轩尼诗说,他和璇儿在很多新鲜的地方裸裎相见,比如外贸仓库的吊车楼子里,比如北大桥,一边是茂密的树林,一边是广阔无垠的大海。“问题出在第三年,”轩尼诗呷了一口酒:“也就是我和璇儿结婚第三年的那个春天。”
  那年春天我和璇儿在海港桥附近租了房子,春寒料峭,房间里阴冷阴冷的,以往我和璇儿都是相拥着取暖,闻着被窝里散发出来的令神经兴奋的气味儿,感受她滑滑的、凝脂般的体肤,但是那天早晨,我是一个人从被子下面醒过来的,是的,我清楚地记得,璇儿已经跟我分居半个多月了。开始我并不怨恨璇儿,祸是我自己惹出来的。那时我还没上调到外贸公司,而是在公司下面的仓储库当保管员。我那时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就容易做过激的事情。我还清晰地记得惹祸那天早晨,出门前我吃了璇儿给我煮的鸡蛋,每次我和璇儿运动后的早晨,璇儿都给我煮一个鸡蛋。你知道,那年月物质生活匮乏,鸡蛋是奢侈品啊。那是一个阳光很足的天气,院子里游逛的搬运工聚拢在吊塔下,我闲着没事儿也凑过去,大宝递给我一根烟,老六子也递给我一根烟,我都夹到耳朵上了。老六子和大宝打赌,如果大宝扛起三个麻袋就可以赢一包“大前门”(香烟),我记得当时油纸包的“大前门”是三毛八,锡纸包的四毛五。大宝试了试,没扛起来。在场的人都闹哄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结果没一个人能扛起来。打这样的赌他们是不带我玩的,我在他们的视野之外,所以我提出要试一试时,他们都用异样的、嘲笑的态度来待我,话一出口我也有些后悔,毕竟我是点数、记账的,不是扛大包的,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我做了几个不太合格的准备动作,走到麻袋包前,让大宝给我搭手。大宝小声说,你别逞强啊。我说你们别小瞧我,以前掰手腕不是较量过吗,我不输给你们的。在大宝的协助下,我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扛起了三个麻袋包,麻袋包在我身上短暂的停留,随后,“扑通”“扑通”掉在地上。我赢了。我一脸骄傲地回到仓库内间隔出的小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我觉得麻烦了,后腰剧烈疼痛,大腿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对,我闪腰了,到海港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因急性扭伤造成纤维环破裂,我问什么时候能好,他说起码要卧床休息三周,发展成慢性麻烦可就大了。那个医生是男医生,我问他影响性生活吗,他严肃地说,不能过性生活,这期间过性生活会导致椎骨错位,还说了一些吓唬我的话,比如不好好配合治疗,会大小便失禁,甚至瘫痪什么的。就这样,我整天躺在硬板床上,还要做牵引治疗,璇儿不和我同床了,她一和我同床我就想入非非。尽管如此,还是防不胜防,就在我病情好转,看到了无限希望的时候,一个没打招呼就来的喷嚏,让我前功尽弃,下肢麻木,腰疼加剧。还说那天早晨,我冷得浑身打战,紧裹棉被不愿意穿衣服,我本以为璇儿在侍弄窗台的盆花,我养病期间,璇儿整天侍弄花花草草,那些花也不是名贵的品种,就是月季、玻璃翠、串串红什么的,我唤了璇儿一声,她没答应。我披了件秋衣,龇牙咧嘴地从床上下来——璇儿正在小厅里化妆。她显然知道我到了她身后,她仍旧对着镜子,用一只金属钳子夹着眼睫毛。我拉细嗓音对她说,捯饬这么漂亮,这是要去会谁呀?璇儿的肩轻微一颤,一点没理我的意思。我所以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也事出有因,我卧床这段时间,璇儿经常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回家,走过我的身边,她身上混合着雪花膏和烟草的味道。有一天她洗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放在柜子上,我发现了4张10元的外汇券,你大概知道,那个时候物质匮乏,外汇券可以买到稀缺的外国东西,她怎么有外汇券的呢?我直言不讳地问她外汇券的来历,她说同学给的,还强调是女同学。一般情况下,女同学是不会那么大方地给她40元外汇券的。当时我一个的工资是52元,40元外汇券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呢。从那之后我开始怀疑璇儿了,有一天我偷偷跟踪了璇儿,由于腿脚不便,跟着跟着就把她跟丢了。我很沮丧,自己沿斯大林路溜达着,走到海员俱乐部西侧,突然,我看到璇儿和一个中年男人从旋转门走出来,当时,我差一点昏了过去……我这个感受,你能理解吧?……还说早晨的事儿,璇儿不理我,我的语言就刻毒起来,我说你的欲望就那么强吗?我只是暂时满足不了你,你也不必背叛我呀!璇儿突然站了起来,回身打了我一个嘴巴……我毫无防备,被打得结结实实。我发愣地望着璇儿,她也敌意地看着我,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后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离开了?”我心有不甘地问。
  “离开了”。轩尼诗说。
  璇儿走的时候,轩尼诗发现璇儿留给他一瓶酒,是一瓶洋酒,在灯光下变化着奇异透亮的色泽,从这边看是酱红色,从那边看又是暗棕色的液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轩尼诗,如果打个比方的话,我还以为那是乌龙茶的茶汤呢!”
  我又给轩尼诗倒了一小盅酒,他用筋骨毕露的手掌挡了挡,他说我还没到七十三那个坎儿,我跟侯老爷子不一样,他熬过八十四的坎儿了,可以放开喝了,我不敢。
  我笑了,我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说。说归说,我心里觉得,轩尼诗还是有理性和自控力的人。
  轩尼诗慢慢啜一口酒,开始讲第二个老婆。轩尼诗的第二个老婆叫小芬,人干瘦干瘦的。我问轩尼诗腰椎间盘突出的病好了吗?他笑了,笑得有点狡黠。他说当然没大问题了,我女儿就是那年冬天出生的。我立刻觉得脸有些涨热,好像自己的意识挺下流的。轩尼诗说小芬最大的特点是勤俭持家。那个时候轩尼诗已经从外贸仓库调到外贸公司做业务员了,家庭收入也大大改观,可小芬还是省吃俭用,一分钱掰两半花。
  我说勤俭好啊,勤俭是传统美德。
  轩尼诗说我也没觉得不好,可问题也出在那儿。出事那年炎热的季节,女儿正好十二岁,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刚从土耳其回来,时差倒了两天都没倒过来。早晨刚刚睡熟,正香着呢,闹表的铃声把我从梦里拽了出来,接着就是知了声,叫得我心烦意乱。我起来洗漱,瞥见小芬在厨房里给我下挂面。在小芬的影響下,那个时候我也特别会过日子,举个例子吧,出国不是要坐飞机吗?飞机上不是免费供应餐点吗?每次我都把餐刀和餐叉收集起来,那时候的东西质量好,镀镍的、镀铜的、纯白钢的,渐渐地,家里就攒了一大堆,有百八十把吧,我来养老院之前还看到一些,都生了锈斑。我够勤俭的是不是?可和小芬比起来,我是小巫见大巫了。十年期间,小芬没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也没给我买一件。我头几次出国有服装费,公家出钱给你量身制作西服,怕你给国家脸上抹黑……所以我不缺衣服,小芬就没这条件了,第一次出国,我给她买了一套衣服,她死活不穿,还跟我吵了一架,骂我败家,那之后我就不给她买了。在家里她就穿改过的旧衣服,出门总是那一套儿。她的塑料凉鞋鞋底儿断了,不舍得买新的,非让我用烧红的炉钩子焊接,塑料底儿粘合之后,她比穿新鞋都高兴,对我说,这不挺好的吗,特跟脚儿。小芬节俭到什么程度,我讲几件小事你就明白了。我家刚刚有台历时,那上面都让她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写着:酱油、醋、米、面,花多少钱什么的,酒瓶子、酱油醋瓶子、罐头瓶子都攒起来,还有牙膏,那个牙膏挤到极致,像小丑吹的喇叭卷儿似的。干什么呀?废品收购站回收,一个瓶子5分,一个牙膏皮3分。有一天,我在卫生间里刮胡子,女儿走到我手边,悄悄地拉我的手,我回头一看,她脸上挂着两个大泪珠儿,我问女儿怎么啦,小芬过来了,她说你别惯她坏毛病,告诉她多少次了,吃饭要把碗扒拉干净,她可好,碗里剩了两个米粒。原来,女儿让她妈用筷子抽了。我也没办法,小芬不仅对女儿严厉,对我也一样,我这个人呢,没多少嗜好,不抽烟、不打麻将,就是好喝两口儿,为这个没少跟小芬斗智斗勇,但凡在家里,我喝酒还是被严格控制的,每次喝酒不超过一两,小芬给我倒酒,用一个量杯,带刻度那种,每天不超过50毫升,像化验员做试验一样,多了倒回去,多一点都不行。你知道,喝酒的人遇到心情好的时候,被严格限制了,上不去下不来的滋味儿最难受了……没办法,也不能总因为一点儿酒吵架吧。有一点你不得不服气,小芬能够以身作则,她洗头都不用香皂……那个时候还没有洗发水什么的,她用淘米水洗头发,还说淘米水洗头发去头屑、养发。我家用水是这样的,一桶水先洗衣服,再擦地,最后冲马桶。你觉得不可思议吗?我们那一代人就是那样过来的……还说出事那天早晨,吃过挂面我就上班了,小芬跟在我身后关门,她对我说,晚上别忘了去学校接孩子啊。我回头瞅了瞅她,一点异样都没有。可就在那天上午,小芬吃了一瓶安眠药……我也是后来知道原因的,我家所有的积蓄都在她手里,她拿去炒股票,全赔了!
  我十分震惊地瞅了瞅轩尼诗,愣了好一会儿也没回过神来。“真可惜!”我有些词不达意地说。
  轩尼诗说是啊,钱是人挣的,不值得用命去赌啊。
  我独自饮了一盅,轩尼诗看了看我,也把半盅酒喝了下去。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妻子打来的,问我走到哪儿啦,我说我还在养老院,她说你怎么还在那儿呢?我说这就回去,马上就走。
  我充满歉意地看着轩尼诗,我说真不好意思,也没陪您喝好。
  轩尼诗说没关系,今天我也喝差不多了,改日我们再喝。
  我站起来,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想看看手机是否落下,这才意识到,我的手机在另一只手里。我又在身边扫了一圈,发现自己的眼镜在食品柜上,歪斜在“轩尼诗”酒瓶子旁边儿,我眯起眼睛观察那个剩酒不多的酒瓶儿,那个瓶子蒙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那颜色就是所谓的深金铜吧,白兰地!我自言自语道。轩尼诗说对,干邑白兰地!
  那瓶酒会是他第一个老婆璇儿留下的吗?这个,我没问。
  我和轩尼诗告别,走到楼梯口,听到轩尼诗叫我,回头一看,见轩尼诗的轮椅一半在门外,他伸着脖子说,千万别酒后驾驶啊。我说放心吧,我已经联系了代驾。
  我在养老院的院子里等代驾时,发现母亲房间的灯已经关了,大楼里只有轩尼诗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还隐约地看到他窗前的影子,我假装没注意到他,怕他繁复的叮嘱,也怕他打开窗户,晚上的秋风已经充斥着飒爽的寒意。
  我观察着养老院大楼上的霓虹灯,那两排字应该是:替天下儿女尽孝,为天下老人分忧。由于灯管缺胳膊断腿的,外来人看到那几个字,一定得猜谜语一样去猜。
  再和轩尼诗喝酒就是立冬了。
  周五城市里下了一场大雪,扰乱了我固定去探望母亲的计划,城市主街道的积雪清理之后,我才小心翼翼地驾车去了养老院。我从布满泥点子的轿车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轩尼诗,他坐在门口的轮椅上,目光和我的目光来了个对撞。   我走到轩尼诗身边,向他礼节性地问候,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儿,抓紧时间向我发出邀请:“你那二锅头还剩大半瓶,我一直等你来喝呢!”
  我看了看院子里没有清除的积雪和阴霾的天空,我说天不太好。
  轩尼诗沉吟一下,说是啊,路不好走。
  我说改日吧,等哪天天气好了,时间也充裕了,我单独过来请您喝酒。他说好,好啊!不想,我准备回家时,在门口又见到了轩尼诗。
  我先是看到他积雪映衬下的苍老背影,接着看到他的侧脸,他的眼神儿显得无助和茫然。我过去抓住轮椅的手推把。轩尼诗扭头瞅我,笑了一下。我说外面这么冷,您会着凉的……我送您回房间吧。送他回房间的过程中,我还真的发现他有些着凉,他用系在前胸的小手绢擦着鼻孔和嘴角。我说您这把年岁了,任性可不行啊,感冒了怎么办?感冒事小,诱发其他病就麻烦了……您的护理员是谁,我要跟她说说。轩尼诗说千万别说,我也不告诉你我的护理员是谁,不关她的事儿,小姜人不赖。我哭笑不得。
  到了轩尼诗的房间,轩尼诗像个孩子一样有些羞涩和忸怩,他说小姜劝过我回房间,不关她的事儿。其实,我是在等你!
  我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
  平复下心情后,我对轩尼诗说,不走了,今晚我陪你喝酒!
  轩尼诗的第三个老婆叫叶叶。叶叶是个胖女人,惯常大家都有一种印象,认为胖人一般脾气都好,心宽体胖嘛,事实上,叶叶脾气怪诞,不是挑剔就是抱怨。那个时候正是外贸公司发展的鼎盛时期,轩尼诗当了业务主管,事业上顺风顺水,家里的生活也殷实富足。按理说,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不该闹矛盾了吧,偏偏不是这样,平地起风雷,家里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都是命啊,”轩尼诗说,“也许真像有人说的那样,上辈子造了孽,我这辈子才遭此一劫啊。”
  轩尼诗说,那年秋天,中午单位会餐,我多喝了一杯,回家倒头就睡。朦朦胧胧中我仿佛听见叶叶在唠叨,先是脑袋醒了,接着眼睛醒了,我眯缝眼睛看到叶叶正瞅着我嘟哝:睡得跟猪似的,活活的就是一头又脏又臭的猪。在我睡着的时候她说这些话,那一定是真话了,而这些恶毒的语言像竹签直戳我的心。应该说,平日里我对叶叶的尖酸刻薄是能够容忍的,即使不情愿也想办法把负面情绪过滤掉,我这样安慰自己,叶叶身体不好,她有妇科病,卵巢里有巧克力囊肿,宫颈肥大,还有子宫肌瘤。对了,有一年她还得了盘状红斑狼疮,脸上、头皮特别明显,严重的时候腰围、手臂以及嘴唇和口腔黏膜都红斑点点、掉皮起泡儿,医生说,如果治疗不好,可引起永久性脱发,甚至可能发展成鳞状皮肤癌。也许是病痛令她心情不好、性格乖戾吧。我炒菜时盐放少了,她嫌味太淡,盐放多了,又嫌太咸,实在拿捏不好“少许”的计量。有一次我给她端来洗脚水,她的脚刚一入水,就喊叫起来:你想烫死我呀,我用手试了试,没觉得水多热,于是就接了些冷水兑到洗脚盆里,她又尖叫起来:你要冰死我呀!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好。那段时间我不愿意回家,想方设法跟朋友在外面吃饭,每次回家都听到她的责骂:你整天不着家,在外面胡吃海喝,五马六混,把家当成旅馆了?我周六周日就不去外面吃饭了,叶叶还是抱怨:一个大男人,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窝吃窝拉的,还有点出息吗?你别笑,我说的都是亲身经历,你说我活得多不容易!这不说,叶叶的疑心病还挺重,不对她微笑她说我心里有了别人,对她微笑她说我打什么坏主意了,对她说些亲热的话吧,她说都一把年纪了,害不害臊啊?不說吧,她又说你心里惦记谁了?我打电话都得小心翼翼,有一次名字叫芳的男同学来电话,她看到了来电显示,非得让我解释清楚不可,无奈我只好让我那个同学给她打电话,证明我的清白……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有那么多功能,要是现在,打开免提什么都解决了。叶叶说,我同学打电话是我特意安排的。“你就是希望我早点死,我死了你好找别人!”她这样对我吼叫。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说那个中午,我的人格被侮辱到了极限,我觉得我和叶叶之间已经完了。我爬起床来,在卫生间拿过来拖把,发疯地向柜子上的酒瓶子砸去,早年璇儿留给我的那瓶轩尼诗也打碎了,琥珀色的液体流了一大摊,屋子里飘满了金雀花的味道儿。我来了一次大爆发,之后,收拾收拾随身的东西,狠狠地摔门走了。
  “你离家出走了?” 我问轩尼诗。
  “是的,什么都不要了,我出去租个小房子”。
  我本想说,有时候夫妻之间分开并不一定因为大问题。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给轩尼诗敬了一杯酒,好像是让他压惊的意思。莫名其妙!
  轩尼诗并没有沉浸在不愉快的回忆中,他笑呵呵地喝着酒,又主动给我倒了一杯。
  我转了话题,问他:那您,第四个老婆呢?
  轩尼诗说,对,你看我,喝点酒头就迷糊了。
  轩尼诗的第四个老婆叫老蔡,他说老蔡嘛,总体来说人还不错,整天唠唠叨叨,对我也关心照顾,就是身体不太好,糖尿病,高血压。为了她的病我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偏方,我听说猪胰子好用,就买了猪胰子,加上山药为她煮汤,我没告诉她是什么东西,她喝了几次,只是说腥,后来知道是猪胰子,差点儿没把苦胆吐出来。我还给她用洋葱泡葡萄酒、苦瓜磨茶,别说,后来用玉米缨子水还真有些效果,什么效果啊,最明显的就是口不那么渴了,之前,她说几句话都要咂吧嘴,做吞咽唾液状。有一天早晨,我被她看醒了,你是知道的,人睡觉的时候被另一个人盯着是能看醒的。我坐起来说,怎么了?你吓了我一跳!她欲言又止。我拨拉开窗帘向外面看了看,窗玻璃上布满霜花,天还没亮透,属于朦朦胧胧那种暗靛色。老蔡穿着紫色的珊瑚绒睡衣。她说今天你去市场买个猪心回来吧,我想清水煮煮,沾盐吃。我说你不是说动物内脏嘌呤高、不喜欢吃吗?她说我要的不是一般的动物内脏,我要的是猪心。我一下子没想明白,不太高兴地说,天还没亮,你急什么。就在那天,老蔡正式向我宣布,她要去国外帮女儿带孩子,关于去国外的事儿其实讨论了很多次,最终,在女儿和我之间摇摆的老蔡还是选择了女儿那一端。
  我本想问,既然女儿不是老蔡亲生的,她怎么会离开丈夫而投奔女儿呢,她那个年龄的人,国外应该没有太强的吸引力了吧?想一想,还是觉得不问的好。
  轩尼诗说,就在那个窗外呼啸着北风的早晨,我把家里剩下的半瓶酒喝了……你应该想到,我虽然好酒,可我早晨从来不喝酒。喝完酒,我就瞅着空瓶子发呆。老蔡坐在我对面看电视,我知道她只是看着电视而已,因为她的目光是散的,眼睛里空空荡荡。
  时间总是循环着,白天黑夜,春夏秋冬,睡了一觉,又一个春天偷偷摸摸就来到了。春天好像推开窗子一样,一下子就来到了眼前。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谨小慎微地接听,好在,是书卷气的声音。
  电话是轩尼诗女儿打来的,我这才知道,轩尼诗刚刚过世了。轩尼诗女儿从新西兰回来处理丧事。“我可以见您一下吗?父亲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有些惭愧,最好的朋友不知道他逝世也没出席告别仪式!
  我在轩尼诗女儿方便的地方选了一家咖啡馆,坐下不久,一位穿着松糕鞋、牛仔风衣外套的女人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相互确认了身份之后,她坐下来又站起来,比较正式地向我鞠了个躬。
  我觉得满脸涨热。
  聊起来我才知道,轩尼诗的女儿并不是博士,她曾经在澳大利亚留学,毕业后嫁到新西兰,离婚后在新西兰工作,五年前她母亲去新西兰同她一起生活,轩尼诗死活也不肯去,后来就住进了养老院。“这是我父亲留给您的。”她递给我一个纸袋子。我慢慢地打开纸袋儿,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手写本,封面上写着:璇妮的诗。字是蓝色美术体,还描了红边儿。那是老头写的诗歌,既像打油诗,又像古体诗,半文半白。璇妮是老头的笔名吗?
  璇妮?他女儿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笔名,我只知道我母亲的名字里有个璇字。
  “你母亲?……我听你父亲说,你好像是他……第二任妻子生的,你母亲叫小芬吧……”
  “小芬?……我不知道我父亲怎么跟您讲的,事实是,我只有一个母亲一个父亲,而我父亲一生也只有我母亲一位妻子。”
  我愣住了,为掩饰我的尴尬,我低下头来翻着手写本,从头儿翻过去,再从尾儿翻回来。璇妮的诗算是诗吗?也许吧。但是轩尼诗不是诗。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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