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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死去多年的老树,一处在风雨之夜倒塌的老屋,一片枝柯虬结野草疯长的荒地,都会让我驻足流连。秀美与优美的风景只是愉悦着人的眼睛,而荒芜之美却是需要闭上眼睛来感受,打开心扉来抵达。像饱经岁月与忧患的妇人,她的美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沧桑得让人心灵疼痛。所以我喜欢齐秦的一首老歌:你懂不懂得有一种感觉叫荒凉——
走过苍茫辽阔的大西北,荒凉之美俯拾皆是。
一、高歌镇北堡
从南国水乡来到宁夏镇北堡,短短两天时间,我就被镇北堡之美深深地吸引了。黄土地呀镇北堡,苍茫苍凉,那种原始粗犷、未经雕琢的自然之美,与我心中对美的领悟非常契合。
进入镇北堡,走进那条黄土泥坯砌成的小街:低垂的酒旗、残缺的城堞、风雨剥蚀的黄土墙,还有院落里那些吊着古钟的枯树、硕大的磨盘、土炕上的蓝花被子、油红光滑的竹席、细脖油灯和方桌上的粗瓷海碗。这一切原始真实的存在让我心动。我不能以文明人浅薄风雅的眼光来欣赏这一切。它们拒绝欣赏,固执地坚守着祖辈们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带着黄河流域的雄浑、半坡氏族的大气,令人想起祖先——那些土匪、赌徒、牲畜贩子、丝绸商人,当然更多的还是老实巴交走西口的骑驴婆姨赶驴汉。
镇北堡现在已更名为西部影视城。我第一站就来到《红高梁》电影中名为“十八里坡”的土城洞,这里如今已是一大旅游景点。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据说是张艺谋请当地农民在一个晚上用脚踩出来的。那天晚上,我们投宿在《黄河谣》中的那个骡马大店。我独自一个人走出骡马大店,整个镇北堡沉浸在一片血红的残阳之中。牧羊户们正赶着羊群走入城堡,人与畜、天与地是那么和谐安宁,我一时被震慑住了,因为我看到了一种令人震惊的大美。而此刻,在心底,我多想像《红高梁》中“我爷爷”那样吼上一嗓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二、走进大草原
从前,在纸上写下草原二字时,心里就有一丝隐隐的愉快的颤栗。这当然是审美的颤栗,它来自于我对草原先入为主的想象:内蒙古、青海、西藏,茫茫大草原、壮美大草原,开阔、遥远、一望无际,牛羊成群、骏马驰骋,马头琴、锅庄舞、马奶酒、手抓肉,飘扬的哈达和经幡——这便是我心目中的草原。这一切后面的背景音乐是德德玛的歌声: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白鸟儿唱……
可当我真正走入草原时,我开始怀疑,这是草原吗?这是我心目中十分熟稔的草原吗?以前所有对草原的印象都来自于音乐、文艺作品和摄影画报,它们固定了我对草原诗意的、美丽的联想。但现实告诉我,真真切切存在的草原是另一种草原。
草原上的姑娘与歌曲中吟唱的美丽挨不上边。草原都在高原之上,而高原上强烈的阳光,使牧女们无一例外地脸庞紫红;长期食用牛羊肉和牛羊乳,与牛羊朝夕相伴,使她们身上常有一种膻味。草原上的骑手也不似传说中的那么英俊潇洒。他们常年骑在马背上,一些人便有了罗圈腿。我这样纪实地描写丝毫没有对牧民的不敬。其实,草原牧民的美是一种饱经风霜的生存之美。另一种真实的草原在西北,在高原之上,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都需要亲自去体验。它是一种时间、空间上的存在,远离音乐、文艺与摄影,拒绝欣赏,是经验习惯之外的另一种原生态。
三、去看小毛驴
在大西北高原之上,在淡青的早晨或淡红的黄昏,一眼看到小毛驴,就有一种清凉的伤感,有点心酸,像着了凉引起的感冒。
小毛驴,玩具一样可爱的毛驴,毛茸茸的,好想贴近它,摸一摸它湿润的嘴巴,闻一闻它身上青草和黄土的气味,那就是北方的气味、平原的气味。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在平坦的大平原上,在玉米秸、高粱秸之间,小毛驴总是勤快能干。驮着粪土到麦地里去,或者,驮着新婚的媳妇回娘家,一路小跑着,蹄子敲着地面得得得得响,两只小耳朵支楞起来,像老式店堂里那些穿灰衣的伙计。粪土是早就沤熟了的,不臭,用手拍拍,暖暖和和的。拉过几车粪,它要驮着小媳妇回娘家,背上多了块垫毯,讲究一点的还要在它脑袋上扎块红布,这样的花花绿绿才和小媳妇相配。
骑驴婆姨赶驴汉,这是北方庙会集市上常见的风景。骑上毛驴出嫁的那一刻,是满怀幸福与喜悦的,男人一生能有几次为她牵着小毛驴、唱着兰花花?小毛驴这时是孤独的,还有点忧伤,这忧伤显示在它低垂迷蒙的眼睛里,你走进了才能看到那份黯然神伤;但它又是智慧的,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小毛驴太温顺了,也狂奔不起来,它是胆怯的,甚至不好意思直视你,只是怯怯地扫一眼,用树叶一样的耳朵扇着眼睛上的苍蝇,对欢笑与喧哗无动于衷,间或叫一声,像委曲了很久的小男孩的那种哭,透不过气来又伤透了心。
你要是到了北方平原的话,就会看到许多小毛驴。毛驴与北方乡村的生活密不可分,或者说毛驴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和腌酸菜的陶瓮、盛面鱼鱼的粗瓷碗、贴着吉祥红窗花的土窑洞、缺着门齿穿着红兜肚的男娃一样重要,是工具,是伙计,是眼前的慰藉,是未来的盼头。
一直坐在汽车里看着一掠而过的小毛驴,我很想走下车给它喂一把草,摸一摸它身上的毛,或拍一下它的小耳朵,轻声地对它说:“乖乖,要听话啊——”。
四、寻找兰花花
一个阒寂无人的深夜,第一次从电视上听到这首陕北民歌,心就像被人狠狠一揪: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格缨缨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五谷子的(那个)田苗苗,数得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那个)兰花花好。
荒凉的陕北,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坡上羊群滚动。更遥远的黄土塬上,一支唢呐手引领的迎亲队伍缓缓移动,人小如蚁,可我分明看见了那个坐在花轿内纯朴的陕北新娘,她的名字,一定就叫兰花花。
到陕北来寻找兰花花,兰花花是一个人,陕北姑娘有很多叫兰花花。兰花花也是一支歌,是信天游的一种,遍地都是,像青草,像麦子。
我曾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条条河流干枯见底,黄土风沙迎面扑来,一辆勒勒车满载清水缓缓而行,一群乌鸦如一朵黑云飘移在勒勒车上空,时不时有乌鸦俯冲下来抢食溅出的水滴,沙哑的啼鸣撕心裂肺。多少天过去了,我耳边仍有乌鸦一阵阵的嘶鸣,不是嘶鸣是“撕鸣”,有一种撕毁的惨烈。如此干旱贫瘠的土地,需要兰花花来滋润,兰花花是清泉,是甘露,是高原人盼望的好光景。
一路走一路看,广袤的黄土地苍茫悲凉,信天游常常在一片死寂中高吭而起,苍茫而惊心。碧空如洗、黄土深厚,皮毛肮脏的羊群在缓缓走动,扎羊肚头巾的老汉在土塬上守望——画面里有一种孤独,在这片大孤独中,唱一曲兰花花最相宜。
兰花花呀兰花花,黄土地上最美丽的兰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