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数度入西湖小住，却不敢轻易吟诗写文，皆因自东晋以降，此地先贤辈出，书开兰亭，诗领大唐，词冠南宋，文兴晚明，吟西湖者佳作迭出。盛唐有白居易、大宋有苏子、晚明则有张岱，公安三袁，皆一代文章大家也。境界高古，文有贵气、清气，诗讲格律，词却长短句。且大多出身贵胄缵缨之族，读国学乃童子功，书法皆临二王，诗书雅，千古离骚亦然，令我辈望其项背，不敢轻易动笔。
　　那些岁月，余自从上世纪80年代，仍一文学青年，便屡次去西湖，多住杨公堤一带，或27号之陆军疗院，或金溪山庄，离西子最近，朝花夕拾；或漫步白堤，领悟浔阳江头夜送客之秋韵；或流连苏堤，感受浓妆淡抹总相宜之境。不知不觉间，三十载去也。
　　那一天，恰好中秋节前夕，余突然接一短信，乃总政艺术局之文学领班亚平老弟发来，短信云：中国作家协会杭州创作之家有一名额，可带家属前往，问余去否？几年前，亚平就问过余，去不去杭州创作之家，余因为太忙，皆一次次婉谢了。这一次，余以为不能再回绝亚平，否则不识抬举也，再则，余今年尚未休假，写西藏八廓古城改造之书《坛城》，仍差六万余字未完成，可去创作之家可赶稿也。
　　甲午中秋来的早，仲秋之夜，月出东隅，余与夫人、女儿、侄子及司机夜宴鼓楼西大街徽州故里，葡萄美酒，温婉情韵，微醺之时，偕夜游后海。观冰轮浮浮冉冉，轻舟凌波，帝都烟云，嫦娥踏莎归来。王侯贵胄皆成微尘，浮名蝇利化作水沫，惟有诗心永存，亲情、友情千里共婵娟。
　　翌日早晨，余独自登早高铁东南行，去杭州中国作家之家，而妻女则去香港澳门也。今晚余可在西子湖畔赏月。秋风月圆，酒醒时分，下次早中秋月圆，将再等三十八年，不知予君卿几人尚存？盖人生如梦矣。昨晚夜游京城后海，今夜却风月夜归西子湖边，幸哉。
　　是日下午，余抵杭州创作之家，距东南第一山灵隐寺仅北行200米。此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巴金先生力主而建也。余住之房间，乃当年巴老之最爱下榻之处，坐北朝南，落地窗可观北高峰之景也。时黄昏泛起，北高峰云垂林幽，山雨欲来。遥想当年，毛公住西湖汪庄，曾三度登临北高峰。余倚窗远眺北高峰，想当年一代伟人从汪庄驱车来此，于灵隐山后，拾级而上，“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不知毛公依稀记得这样几句宋词否？
　　斯晚，暮霭四合，余邀同住创作之家的湖南诗人、吉祥寺主持灵悟同行西湖。灵悟每晚散步3小时，偈语曰，不疾不缓，舒服即好。余以军人之步，带其暴走。半小时后，灵悟已禅衣湿透，彼干脆褪了上衣，露出罗汉肚，紧随余后，至岳坟，经曲院风荷，流连水榭亭阁，抵苏堤春晓。余见其罗汉肚上、胸上、肩上，皆汗流涓涓，禅雨如浴。余领其坐于西湖边，观世俗之景，沐市井风月。昨晚，余独自步行于此。秋风中，独坐苏堤，静赏西子，怡然也。时波澜四起，披襟岸帻，秋风梳裹，想张宗子湖心亭赏雪。寥寥几笔，便成千古杰作。唯余与卿灵魂相通。今晚余与灵悟相坐，谈佛、谈禅、谈大乘与藏传，颇投缘。约莫半小时，余又疾步如飞，带灵悟返回灵隐寺后北高峰下。时天降甘霖，几点落于余掌心、额头。余与灵悟入屋，走廊灯下，见其罗汉肚已汗流成河。入房间，时电闪雷鸣，豪雨大作。
　　听听那冷雨，余吟成绝句《北峰》一首：
　　轻敲键盘响晨钟，惊看流云落北峰。
　　半山烟雨半山佛，一壶龙井一仙翁。
　　责任编辑 张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