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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和家庭,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中国悠久的文学传统,更是留下无数两性和家庭关系的叙事范本,在诗三百和汉乐府中,在唐传奇和明清话本中,一直到以白话写作的言情小说中,我们能看到无数饮食男女的悲欢离合:既有才子佳人的风流浪漫,也有苦命鸳鸯的凄凄惨惨,还有千回百转的破镜重圆,以及负心人的背叛最终遭致制裁。
中国人重视家庭,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离不开家庭的认可。周旋于其间的人,又会坠入婆媳翁婿乃至妯娌舅甥连襟的复杂关系之中,这些亲人的羁绊之深,很多时候也不亚于夫妻两人之间的相濡以沫。尤其是现代中国,一方面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个体原子化在不断加速,另一方面受制于种种社会现实,子女家庭又远不能离开父母的财产或者养育第三代的支持,亲权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回归。
所以,现代的各类家庭剧中,很少有单纯讲述夫妻二人风花雪月的故事,甚至大家都“默认”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围绕着子女教育、老人赡养、财产分配等理念或者利益的冲突才能戳中痛点。
近些年,一种描述家庭关系的新文学类型—赘婿文异军突起,疯狂收割流量,深深戳中了沉默群体的欲望和焦虑。
从网文世界里走出的赘婿
什么是赘婿和赘婿文?
传统上,婚姻和家庭以父系血缘为核心,出嫁对女性而言是离开原有家庭,进入男方家庭,并在某种程度上依附于男性,女方家庭把女儿的婚姻对象称为女婿。而赘婿则是“入赘婚”这一特殊婚姻形式的产物,男子“嫁”入女方,成为女方家庭中一员,又可称为 “入舍”“招养婚”“倒插门”等,而“入赘”的男子则被称为“赘婿”。历代以来,往往是贫苦而无力娶妻甚至无力生存者,才会选择入赘。赘婿不仅在家庭内部处于尴尬的地位,在社会上也遭受着不同程度的歧视,是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
由于需要在短时间促使用户付费,所以新媒体文的矛盾展开更激烈、铺垫更短、节奏更快,小说背景也多为现实的现代都市或乡村。
而新近崛起的 “赘婿文”,指的则是一种以赘婿为主人公的网络小说类型,几乎都有着简单而相似的设定和剧情:故事往往发生在现代都市,情节推进快速, 受气多年、屡遭打压的“上门女婿”隐忍多年后亮出了隐藏技能或特殊身世,翻云覆雨般决定了入赘家庭的命运,并对原来打压自己的人进行碾壓性报复。
赘婿类型网络小说的“开山之作”绕不开2011年的历史穿越类作品《赘婿》,由作者“愤怒的香蕉”在起点中文网连载。作者讲述了男主角以现代金融界巨头的身份穿越到架空的武朝,成为一个叫宁毅的穷书生入赘到了富商苏家,王朝动荡,他一步步卷入历史的漩涡,平定家国天下事。
《赘婿》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被认为打通了“网络小说与中国古典小说和五四‘新文学’以来的现代小说之分野,堪称历史类网文的集大成”。这是第一部把“赘婿”一词作为概括定名的有影响力的网文,并确立了基本叙事:入赘的男主角在关键时刻决定或拯救娘家的命运。其实质内核依然是穿越人物改变历史的传统道路,和今日流行的赘婿文还有着不少差别。
之后出现了几部类似小说,其中2018年《史上最强赘婿》获得了不俗的商业成绩,连续五次进入起点月票榜前十(2019 年1-5 月),进而在网络小说圈中引起了一定反响,其他中小网文网站上开始出现效仿品,比较成功的是林羽江颜的《最佳赘婿》,故事发生在现代都市,而此前几部设定出来的穿越世界。
赘婿文走红的过程中,发布传播平台也在增加,从以深度读者为主的主流小说网站向“新媒体文”平台扩散,此类网文平台的商业模式主要是大量引流后转化为付费用户,通过高强度的广告推送、软文或开头试读来吸引新读者,将这些读者引流至小型网站主页充值付费。受众多是较晚上网、最先“触网”渠道为社交媒体的中老年用户和偏远地区用户。由于需要在短时间促使用户付费,所以新媒体文的矛盾展开更激烈、铺垫更短、节奏更快,小说背景也多为现实的现代都市或乡村。
得益于几部爆款作品的热度,赘婿文的市场潜力被业界发现。在2020 年,一系列内容和演员都高度一致的短视频广告“出圈”,2021年由网文《赘婿》“魔改”的电视剧《赘婿》热播,也引起了较高的话题度,赘婿文从此成为激起广泛讨论的文化现象。
赘婿逆袭的迷思:重建男性气质
赘婿的形象犹如一个两头亮的二极管,从一开始任人欺凌、亲人唾弃的绝对弱势者,到众人跪拜、翻云覆雨的绝对强者,中间经历的是一场几乎瞬间完成的“逆袭”。无需过多解释,犹如天降神力一般,赘婿获得了压倒众人的能力或者地位,获得了在设定情境下无与伦比的巨大权力:或是起死回生,或是富可敌国,或是权势滔天。
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逆袭的常见桥段,但主人公被刻意放置进入了传统男权社会背景下的“赘婿婚”之中,小说通过男主人公前期的“隐忍”与后期的“逆袭”来制造身份与权力关系的反转,带给读者格外的爽感。这背后体现的,是在父权制中重建男性气质的性别叙事。
“父权制”概念最早由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提出,包含着双重含义:“第一,它指男性统治女性;第二,它指男性长辈统治晚辈。”社会性别理论是对父权制之下的两性关系的总结和深化,其中社会学家瑞文·康奈尔对男性气概的研究最具代表性,她认为女性气质和男性气概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在社会实践中被构建起来的。男性通过生产关系、权力关系和情感关系三个互相影响的结构性社会因素,建构了男性主导、女性依附的社会性别秩序。
在“君父臣子、家国一体”的儒家社会中,以父系血缘为核心的家族,是贯彻王朝伦理的最小的社会单位,也是一个典型的父权制社会。在“君父臣子、家国一体”的儒家社会中,以父系血缘为核心的家族,是贯彻王朝伦理的最小的社会单位,也是一个典型的父权制社会。男性长者作为大家长,在家庭中拥有绝对权威,同时承担着延续宗族的责任,女性在婚配出嫁之后被视为离开原先家族,进入男性家族,并往往要改用男方姓氏,由此形成了以父系血缘为核心的家族宗族组织。作为主流思想的儒家学说又进一步强化了这種宗法血缘的关系,宗法血缘不仅维系整个社会秩序以及伦理道德的基础,也是整个宗法社会的基本关系。
而“赘婿”却是一种异数,破坏了这一基本秩序,直接造成了父权制秩序的扰动和男性气质的破坏,引发了主流社会普遍的焦虑和歧视。传统时代有关赘婿的文字记载多显现出对于赘婿的歧视,如常有把赘婿和罪犯、奴隶同列,加以征发作为苦力或者战场炮灰的命令。在明清时期,赘婿的地位已经有了比较大的提升,不再有动辄人身毁灭的危险,但在通俗小说中依然可以看到大众对赘婿的歧视:相关的情节包括赘婿垂涎和谋夺妻家财产、威胁和倾覆女方宗族等,反映出他们的真实处境。时至今日,在某些地区的入赘婚上,依然有跪瓦片等侮辱性仪式。
在今天流行的赘婿文中,主人公的男性气概都遭到了贬损和抑制,可以看到一种普遍的男性气概焦虑,而观众的阅读期待和爽感来源也是男性气概的重建。在赘婿文的基本设定中,由于种种原因,赘婿不能展示体现其男性能力的个人地位和技能,由此缺乏权威,在家庭中处于从属地位,甚至会出现其他“公司老总”和“贵少”男性公开贬低自己、追求妻子的情况。在父权制下,女性被视为男性欲望的对象:谁赢得对女性的争夺,谁就更具男性气概。而失去对女性的占有,则被视为缺乏男性气概,赘婿就处于这种随时被妻子抛弃的危机之中。此外,与传统父权制下的性别分工相悖,赘婿主人公往往开场就承担原本被视为女性职责的大量家务劳动,是一个“只会端茶倒水,在家做饭的软饭男”,妻子则是家族企业高管,在外“拼事业”,承担较多的管理型工作。
这一切,都在逆袭打脸之中被“拨乱反正”,神医现身或者龙王出关,众人拜服,主人公重新建立起被父权制所认可的“支配性男性气概”,在婚姻关系中重新掌握主导地位,形成了父权制下理想的异性恋婚姻模式。
中年男性的家庭危机
什么人爱看赘婿文?据《2020年番茄小说免费模式读者偏好调研报告》显示,赘婿文最受31-40岁读者欢迎,其次为41-50岁,50岁以上排名第三,其中男性读者人数高出女性读者8%。赘婿文的最大受众群体为中老年男性。
这些中老年男性读者犹如信息化时代的“原始人”,本身文化水平较低,缺乏互联网内容的消费经验,有关网文小说的阅读经验更是较少,被视为小白读者。因此,篇幅短,门槛低,情节快,剧情夸张的内容更受他们喜爱。
更为重要的是,赘婿文深深戳中了中年男性的痛点,切中了他们熟悉的生活场景—让他们不幸福又离不开的家庭。这些文化水平不高的男性,在社会化的职业竞争中未能取得优势地位,随着中年迫近,事业发展再无突破可能,对外界的探索欲已经所剩无几;回到家庭中,他们又无法充分满足自我和家庭成员的期待,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两点一线的工作,不自觉地压缩着自我消费,长期和其他家庭成员有“隔膜”,难以排解的孤独是他们普遍的处境。
全球范围里,中年男性都面临着上有老、下有小的“三明治夹层”的普遍结构性困境。但学者们看到中年男性在中国面临的挑战具有一定特殊性:一方面,中国多年的高速发展造就了无数成功的模范,也潜移默化地塑造了理想中年的标准—这种标准来自完全外在的物质衡量,即以在社会现有阶梯上的位置作为评判中年的标准。
赘婿文的风行,与其说是吹响了重建男性气质的号角,不如说是供生活弱者的无奈发泄的短暂幻梦。
另一方面,在一代人的时间跨度之内,中国进入了高度分化的社会,经济增速放缓下阶层的固化已成为社会关注讨论的焦点, 对于未能抓住机会实现逆袭的大多数男性而言,目睹或者耳闻各种成功案例,然而自己人到中年,翻身的机会日益渺茫,时刻感觉到和“理想”人生渐行渐远。
这种标准和弥散在社会中下层的“供养文化”糅合,形成了对理想男性的期待:在外,男性要取得事业的成功,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对内则要提供充足的家庭经济资本供养家庭,家庭分工模式依然偏向于“男主外,女主内”。在家庭中,男性能够提供给妻儿良好的生活条件,让妻子不受劳苦,保持魅力容颜,孩子就读好的学校,这样的男性就是“有面”“有派头的”,经济资本是男性气概的外在彰显。反之,如果未能实现这样的人生,其男性气概不免会遭到贬损,很多时候甚至不必来自家庭成员,而来自普遍的社会焦虑。
赘婿文将生活的矛盾夸张化地呈现在虚拟的文字或影像之中,中年男读者在碎片时间服下,精准地抚慰了自身的焦虑。赘婿文的风行,与其说是吹响了重建男性气质的号角,不如说是供生活弱者的无奈发泄的短暂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