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一个煤矿，我以前并不认识吴神仙。
　　 煤矿有几千人，哪里认识他呢？况且，他又没有犯过案子。
　　 认识他是在一个特殊场合。
　　 当时，矿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偷盗案，有人竟然把堆放在木工房的棺材偷走了。木工房堆放的棺材很多，因为矿里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以备不时之需。记得隔壁有个煤矿瓦斯爆炸，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所备棺材不够，只得把还没有来得及上漆的棺材拿出来，白色的棺材更让人悲痛，被死难者家属怒骂不已。所以，煤矿木工房都会备着上漆的棺材。
　　 虽说只是偷走了一副棺材，却也是一桩偷盗事件，不知何人如此大胆。那时，我刚调进驻矿派出所，还是个嫩秧子，没有破案经验。林所长有意锻炼我，派我单独去查案。我硬着头皮查了好几天，连根毛都没有查出来。现场勘察，这个偷盗者很狡猾，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为此，我很沮丧。林所长却没有责怪我，说，看来还是要发动群众。说罢，抓起摇把电话，呜呜地摇起来，连续打了三个电话，请三个人下午来派出所一趟。林所长打完电话，又对我说，他们的分析能力很强，以前给我们派出所提供过线索或分析过案件，可以说是我们的业余顾问。对此，我却有点怀疑，难道他们比我还厉害些吗？
　　 下午两点半，先后来了三个汉子。
　　 经林所长介绍，我才晓得其中一个叫刘克斯，身材高大，掘进工。另一个叫张果老，采煤工。两人浑身充满着阳刚之气，似乎具有打死牛的力气。最后，林所长才介绍吴神仙，一工区财务会计。我估猜一下，刘克斯跟张果老都在五十岁开外，吴神仙大约四十来岁。
　　 其实，吴神仙的大名我是知晓的，只是没见过本人。据说，他有一套祖传的破案方式，破案率十有八九。他们还举了一个例子，说附近农民丢失了水牛，都是请他去指点破案的。还说，吴神仙并没有用什么法器，只是栽着脑壳抽烟，冥思苦想，然后，右手大拇指在四根手指头的关节处点来点去，然后说，你们往东边走五里路，试试看吧。他说话留有分寸，并不把话说绝，极谦虚的样子。失主便按照他所说的方向去寻找，果然就找到了。原来，丢失的水牛被偷盗者藏在牛栏里，牛栏门口，还用草垫子掩盖起来，准备过一天拉到远处卖掉。这样，吴神仙的美誉便渐渐传出来了。林所长还说，吴神仙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并不去抢派出所的风头。如果派出所不请他去分析案件，他就装作不知。我听罢，总是觉得这里面有水分，他难道比福尔摩斯还厉害吗？
　　 吴神仙走了进来，朝大家微微一笑，然后坐在房子角落，不显山不显水。我仔细打量着这个人，其貌不扬，面带菜色，小眼睛，似是营养不良，身体也并不强壮。而且，他不断地咳嗽，属于那种孱弱的男人，毫无阳刚之气。当然，也看不出是个充满智慧的人，倒是像个道场先生。如果残酷一点说，他极像个萎缩的贼牯子，准备接受我们的审问。
　　 我给他们筛上茶，林所长便叫我先介绍案情，以及侦查情况，我便详细地说了说。
　　 然后，刘克斯抢先发言，他说，这个还是比较容易破案的，我们只要看看附近农村是否有人在办丧事，如果有的话，叫木工房的八木匠去看一看，就可以查出來，那些棺材都是出自于他手，绝对逃不脱他的眼睛。
　　 张果老却是另一条思路。他分析说，刘师傅，那不一定嘞，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偷盗者屋里不一定在办丧事，如果那样做的话，实在是太显眼了。据我估计，这个人屋里太穷，给父母办不起老屋（棺材），就把老屋偷回去给父母留着，以此来弥补自己的孝心。所以，这口老屋，据我猜测，应该放在偷盗者的堂屋里或牛栏里面。
　　 他们发完言，似乎就完成了任务，悠然地喝着茶。这时，林所长特意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扬了扬，放在桌子上，示意他们抽烟。这时，大家的目光都望着吴神仙，似乎他才是个民间破案高手，目光中都含有几分敬佩之意。我也默默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提供一条新的思路，一举破案，让我这个新手多少也有点面子。
　　 看来，吴神仙发言比较谨慎，没有考虑成熟，一般不太乱说话。他佝偻着单薄的身子抽烟，烟抽得很厉害，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笼罩着他，似真似幻，有点像神仙下凡。咳嗽也不示弱，他抽几口烟，便要咳一声。我想，既然咳嗽这样厉害，又何必抽烟呢浏克斯有点焦急，催促说，吴神仙，快点把你的智慧贡献出来吧，好让林所长他们把这个偷盗犯抓住。张果老没有催促吴神仙，此刻，他眼神有点变化，似乎要看吴神仙的笑话，便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屋子里很安静，大家似乎不愿意打断吴神仙的思路，任其神思飞扬，寻找出偷盗者的行踪来。唯有喝茶抽烟的声音，像几只不安分的蟋蟀在频频作怪。
　　 吴神仙用大拇指掐着手指头，像在点着其他四个手指头的穴位，又像一只干枯的虫子，在四个指头的关节上来回跳跃，似乎忘记了身边还有其他人。
　　 过了半天，吴神仙才说话。
　　 他，声音很小，蚊虫般，似乎气力不够。吴神仙谨慎地说，依我看来，附近农村的人有胆子偷煤炭，偷废钢铁，却没有偷棺材的胆子。为什么？谁都明白，棺材很重，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另外，木工房有人守夜，一是防止有人偷木器，二是防止火灾。因此，偷盗者也没有这个胆量。据我猜测，这个案件应为监守自盗。
　　 大家惊讶地叫了起来一这个大胆的思路谁也没有想到。
　　 吴神仙很平静，淡然地扫了大家一眼，又说，当然，我也没有多大把握，所以，在没有破案之前，请在座的各位不要说出去，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刘克斯跟张果老点点头，似乎赞成吴神仙这个思路。
　　 我一听，是呀，自己为什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为什么没有怀疑木工房守夜的八木匠呢？当时，八木匠是这样对我解释的，说他那天晚上喝得大醉，懵懵懂懂地回到木工房，就倒在床上睡了，世上什么娘偷人鬼打架的事情，他都不清白了。如果按八木匠的这个说法，被人偷走了棺材，他最多是扣点工资而已。如果是他本人冒险作案，其罪责就不一般了。
　　 林所长急于破案，我估计，他最后采用了吴神仙的思路。林所长给每人发了一根烟，说，那就散会吧，谢谢你们。 　　 等到他们刚出门，林所长立即对我说，小漆，快点把八木匠叫来。
　　 不用说，偷盗棺材的案件，就这样轻易地破案了。八木匠老实地交代了作案的详细过程。原来，他叫自己的几个兄弟，把棺材抬到了乡下父母家里。八木匠甚至辩解说，他做了多年的木匠，如果不拿一副棺材出来，心理上很不平衡，连兄弟们都在嘲笑他。
　　 仅此一次，让我极其佩服吴神仙。后来见面，我叫他吴师傅。吴神仙微微一笑，便飘然而过。所以，我觉得他有种超凡脱俗之气，似神仙下凡。在我们煤矿，大都是这样称呼别人的，无论何人，都叫某某师傅。我却觉得应该叫他吴会计，因为师傅的称呼过于笼统，而叫他吴神仙似有不尊之嫌，尽管他神仙的美誉早已在外。
　　 后来，我才晓得吴神仙家就住在附近农村，一个叫水田的村子，距煤矿仅仅两里路。他每天都回家，跟矿里的人来往很少，所以，这个具体的人似乎并不存在，只有其名声飘浮在空中。而且，我又进一步知晓，吴神仙患有心脏病，是否属于遗传，不得而知。难怪他不轻易激动，总是处于平静状态，看来他很有控制力。另外，我还知晓他婆娘是个裁缝，以前大多是主家请她到家里去做上门生意，包吃包睡，生意不错。后来，上门生意渐渐少了，她便干脆坐在自己家里，等着别人送货上门，还可以照顾家里。吴神仙有三个崽女，其中有一对双胞胎，他们都在读书。可以想见，吴神仙的负担比较重。我想，如果吴神仙没有工作，让他做田里功夫，其可能性不大，因为身体太孱弱了。
　　 我在派出所期间，林所长仅仅邀请吴神仙等人来过一次。其实，我还是很想多多接触吴神仙，因为我感觉他不是一般人，却又没有什么机会。果然，我又听到吴神仙还有点本事。这个沉默者，总是能够弄出一点响动来，让人兴奋与惊喜。
　　 当时煤矿有几个写手，专门写豆腐块文章，发表在矿务局小报上，最高级别是发表在省报上，所以，这些人都相应得到了一点好处，或调到工区宣传组，或调至矿宣传科，也有调到各级办公室写材料的，却没有谁听说过吴神仙会写文章。
　　 有一天，别人对我说，那个吴神仙了不起嘞，竟然在《半月談》杂志上发表了文章，甚至还拿来《半月谈》给我看。我翻开一看，果然有他的文章，署名吴生山。虽然只有千把字，他却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而且，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这对于我们那个山沟里小煤矿来说，是个十分惊人的新闻。谁也没有料到，突然冒出个吴神仙，一下子就把那些所谓的写手比了下去，让那些人无地自容。不是说你们自己很厉害吗？那是否有吴神仙厉害呢矿办公室像发现了一个宝贝，便有意调他去写材料，并许诺了不错的条件。比如说，你如果写材料，可以在家里写，不必来上班。还比如说，农忙季节，我们可以派人来你家帮忙，等等。这个许多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差，居然被吴神仙委婉地拒绝了，他说自己还是搞本行为好。当时，我倒是觉得，他去煤矿子弟学校教书最为合适。学校师资水平很差，几乎都是从并下工人调上来的，属于半路出家。半路出家尚可理解，主要是他们肚子里的墨水太少了。某些老师甚至经常念错别字，“众目睽睽”念成“众目瞪瞪”，“晨曦渐露”念成“晨义渐露”，等等，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所以，学生们便干脆叫某老师为瞪老师或义老师。我不理解，矿里为何不把吴神仙这样的人才，调到学校去呢？
　　 自此，我才明白，吴神仙有一肚子墨水，只是不喜欢显露罢了。
　　 后来，煤矿不幸倒闭，职工们都是一刀切，买断工龄。而且，按工龄长短打发一笔钱，最多的仅仅三万块。我不晓得吴神仙到底拿到了多少钱，也不晓得他回家去做些什么，如果坐吃山空，三个崽女的生活费很难负担。我想，吴神仙当时如果调到了学校，煤矿虽然倒闭，学校却可以转到地方上，那么，他仍然可以教书。
　　 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煤矿倒闭仅仅过去一个月，我忽然在一工区食堂门口看到了吴神仙。他佝偻着身子，安静地坐在门口，抽着烟，目光散淡地望着高大的煤仓，依然不停地咳嗽，或吐出一泡浓痰，像子弹飙出三尺远。我喊声吴会计，他仍是微微一笑，说，我不是会计了嘞。我说，你坐在这里做什么？他一只手往食堂里面一指，似乎有点尴尬，说，我搞了一个网吧。我走进食堂，里面的光线比较暗淡。我数了数，共有八台电脑。食堂显然是他租用的，而且只租用了一小部分，中间用红砖砌了一道半高的墙。
　　 我佩服地说，吴会计，你转型好快嘞，好多人还摸不清头脑，都不晓得到哪里找饭吃，甚至还天天打麻将度日。我还觉得他很有眼光，因为一工区的人很多，且又集中，对网吧生意大有好处。
　　 吴神仙谦虚地说，如今这个世道，自己不动动脑筋，显然是不行的。又说，你有时间就来耍吧，免费。说着笑了笑，又咳起嗽来。我劝道，你要坚持吃药嘞。他点点头，在吃的。我说，你买八台电脑需要本钱嘞。吴神仙说，不贵，我是去广州进的二手货。
　　 这也说明，他不愧为一个会计。
　　 我认为，吴神仙明白自己身体不太好，办个网吧正合其意，用不着费多大力气，守着网吧就行了。我仅仅去过一次网吧，哪里敢叫他免费，于心不忍。据我观察，网吧生意并不是很理想，我去的时候，仅仅开了三台电脑，加上我，才四台。我想，吴神仙如果有机会，能够早早走进公安系统，一是饭碗不用发愁，二是人尽其才，哪里需要逼着自己开网吧呢？又想，如果我有吴神仙那样的智慧，破案就不用发愁了。
　　 煤矿在没有破产之前，大体上来说，还算秩序井然。破产后，周边环境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治安案件屡屡发生。偷盗机器，拆砖卸瓦，比比皆是，派出所简直搞手脚不赢。有时候，我跟林所长三两天都见不上面，所里只有小王妹子在值班。所以，尽管吴神仙在一工区食堂办网吧，离我并不太远，我也没有闲时频频前去光顾。
　　 有一天，我骑单车路过一工区食堂，看见吴神仙站在门口，在指挥一个女人跟一个半大后生搬电脑，将它们搬到板车上。我猜测，那女人应该是他婆娘，半大后生应该是他大崽。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婆娘，身材小巧，不太说话，看到我跟吴神仙很熟悉，便腼腆地朝我笑一下，继续搬电脑。 　　 我对吴神仙说，吴会计，你要把网吧开到县城去吗？
　　 他竟然羞涩地说，我早就不是会计了嘞。又说，哪里哦，生意太不行了，干脆关掉它。
　　 望着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担忧地说，那你今后再做点什么？
　　 吴神仙仍是微微一笑，说，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归还是想得出来的吧？
　　 我想帮忙，却身负重任，要去查个案子。我便说，吴会计，我正在办个案子，查了好久，也没有查出来，请你帮我提供一下思路吧，好吗？
　　 吴神仙蹲在台阶上，对家人说，你们要小心一点搬嘞。又对我说，你说吧。
　　 我说，一工区的张师傅你认得吧？他点点头，说，认得，只是打交道不多。我说，他崽叫应伢子，喜欢去河边钓鱼，那天突然掉进河里淹死了。张师傅不相信应伢子是不小心掉进河里的，便来派出所报案，要求查出罪犯。林所长带着我查了好久，也没有查出一点线索来。本来，我想请你来帮忙分析一下，林所长却不答应，他说煤矿已经倒闭了，你不是煤矿的人了，再请你来是要给报酬的，我们哪里又能够发得出报酬呢？
　　 吴神仙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关系哕？说罢，丢掉烟屁股，伸出右手，用大拇指掐着其他四个手指头的关节，点来点去，像虫子在寻找食物。不多久，便说，依我看，应伢子可能是被人所害，至于什么人，我想，凶手一定是收文物的，而且这件文物比较值钱。也就是说，应伢子家里有件文物，这个收文物的人很想得到手，在价格上，双方又谈不拢。我们可以推断分析，他们双方在河边上，又进行了新一轮谈判，这次应伢子把那件文物也带去了，希望对方能够出个大价钱，如果交易成功，这对张家来说是一笔大财富。谁知对方不仅没有出大价钱，反而把应伢子推进了河里，并且抹去了现场一切痕迹。你们为什么查不到线索呢这是因为应伢子被害之后，张师傅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没有向你们说出文物不见了的信息，才导致你们难以破案。张师傅为什么没有说文物不见了呢？这就要对他做心理分析了。纵然不对张师傅心理做出分析，这桩案子也是很清晰的了。当然，这只是我的初步推断，供你们参考吧。
　　 我迷惑地问，你怎么晓得张家有件珍贵文物？
　　 吴神仙说，张师傅那个人，平时喜欢吹点牛皮，他屋里有件值钱的文物，我早就晓得了。应伢子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把文物带到河边去，如果在家里进行谈判，哪里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或许是，应伢子可能担心张师傅不同意吧。
　　 我真佩服吴神仙，他竟然把案件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让我顺利地破了此案，把收文物的罪犯一举抓获。我们在进行审问时，那个肖姓罪犯的所作所为，竟然跟吴神仙所说的一模一样。
　　 吴神仙不喝酒，为了表示感谢，我买了一条烟送到他家里。
　　 很显然，吴家并不富裕，那些家具都很陈旧了，估计为父辈所留。屋里光线暗淡，阴气很重，且潮湿。缝纫机摆在窗口下，他婆娘在踏着机子，嗡嗡响。让我惊讶的是，他睡房里竟然有个大书柜，上面摆着《论语》《易经》《庄子》《孙子兵法》等古籍，还有很多中外文学书籍，包括外国侦探小说，侦破的专业书籍，甚至还有高中数理化。
　　 我钦佩地说，你读过不少书嘞。
　　 吴神仙说，惭愧，惭愧。
　　 吴神仙叫我在他家吃饭，我说饭就不吃了，还要回所里开会。然后，把烟从皮革包里拿出来。
　　 他拒绝收下，说，这算个什么呢？
　　 我看他讲客气，丢下烟就走了。
　　 后来，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了，也不晓得他在做些什么，或许他还闲在家里看书吧。尽管他满腹经纶，却解决不了饭碗问题。我想，像他那样的身体，出不得力，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当然，他有丰富的会计经验，问题是哪个地方需要呢再说那个时候，经济已十分活跃，学会计的人也非常多，已如过江之鲫，似乎人人都是会计高手。
　　 我曾经向林所长建议过，聘请吴神仙为派出所顾问，每个月发点补助。林所长好像不记得吴神仙了，说，哪个吴神仙？接着又说，哦，是那个神仙呀，你说，我们怎么能够聘他呢？补助由谁来发呢？我说，我可以去罚款。林所长眼睛一瞪，说，小漆，你难道不要卵脑壳了吗那些罚款都是要上交的。
　　 其实，在吴神仙搬电脑回家的那天，我就劝过他，要他买两瓶酒去拜见林所长，看看能否谋个轻松的饭碗，我也可以敲敲边鼓。吴神仙听罢，摇摇头说，我不去。就三个字，絲毫也没有通融的余地。望着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我很佩服他的骨气。
　　 有天上午，我到附近乡下处理一桩民事纠纷，处理完毕，我便准备回所里。我骑着边三轮奔跑在乡间路上，路过一个大院子，看见有人在大办丧事。响器班子有两套，一套是西洋乐，一套是民乐，另外还请了道场先生，其排场热闹非凡。灵堂十分宽敞，为彩色尼龙篷布搭建而成。这时，只见道场先生在围绕着棺材慢慢转动，手里挥着一把拂尘，一扬一扬，嘴里念念有词。他身后跟随着死者许多亲人，像流动的水在沉默地走动。
　　 我眼睛很尖，发现这个人比较熟悉，单薄，有气无力，像一棵小树摇摇摆摆。我停下边三轮，走近一看，哦，原来是吴神仙。他穿着黑色长袍，脑壳上戴着黑色帽子，类似道士那种帽子，仍然有点咳嗽，却并不影响他做法事。
　　 我站在灵堂外面默默观看，没有去打扰他。我没有想到，吴神仙竟然做起这个行当来了。他那副样子，实在太像道场先生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巫气。
　　 终于等到吴神仙休息时，我才走过去，轻轻地叫声吴会计。
　　 他抽着烟，拂尘插在后颈里，抬头望着我，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我早就不是会计了嘞，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指着边三轮，解释说，路过。
　　 哦，吴神仙屁股移动了一下，拍拍板凳，说，坐坐吧。又端起桌上一杯茶水，递给我说，干净，没人喝过。
　　 我说，你好久做起道场先生来了？
　　 吴神仙说，关掉了网吧，我想自己再做点什么事情呢，总不可能闲在屋里吧？考虑很久，我发现乡下喜丧场合越办越闹热了，办丧事不仅要请响器班子，还要做道场，唱夜歌子。办喜事也要请响器班子，唱喜歌。所以，我最终选择了这条路。再说吧，我的身体也只允许自己做这一行。 　　 丧事生意还好吧？说完，我觉得自己问得十分愚蠢。
　　 吴神仙笑起来，宽容地说，这个不好说，有人来请我了就去吧。另外，我还能给人家办喜事，比如当主持，写喜联，唱喜歌，乡下这些繁文缛节我都懂嘞。他指着那些巨大的挽联，说，那都是我写的。
　　 我一眼望去，挽联极其醒目，有楷体，有魏碑，还有篆体。
　　 他说，我还可以替他们写祭文，再说，他们的书法也比不上我，所以，我现在有点小名气了。说罢，淡然一笑。又说，有些人虽然可以主持红白喜事，却不晓得写喜联或挽联，这分明就搞不赢我了，我可以全部承包下来，不需要主家另外请人，他们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吴神仙突然话锋一转，说，唉，其实，我读书的时候成绩很不错的，只是后来不准考大学了。
　　 对于这个我并不感到奇怪，我曾经在他家里看到了那个大书柜，明白他肚子里装了不少知识。我说，如果当年能够继续考大学，你肯定可以考上北大清华。
　　 吴神仙叹一声，说，是呀，我是准备考北大的，只是运气太不好了。当然，在那个年代，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当时，我听说这个消息后，跑到山上大哭一场，把身体都哭垮了。后来，尽管恢复了高考，我也想去参加考试，我的身体却不允许了。
　　 那天，吴神仙很有兴趣，说了不少话。咳几声，甚至还轻轻地唱起了《丧礼歌》，他一只手拍着大腿，唱道：“生来贤惠，息事宁人，生而为英，死而为灵。虽死不朽，暂聚之形，死而如在，万古留名。仓皇杳杳，含笑西行，兹焉小殓，名路九泉。魂归极乐，魄上瑶山。”
　　 唱得有拍有节，让人感叹这人生的不易与短暂。
　　 我佩服地说，吴会计，你的记性太好了。说罢，递去一根烟。
　　 吴神仙把烟夹在耳边，说，我早就不是会计了嘞。只不过是唱这些喜丧歌，对于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我晓得唱许多丧歌，像《十哭歌》《出棺礼仪歌》《安灵词》，等等。喜歌有《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歌》《安床歌》《祝寿歌》，等等。如果有人砌新屋，还会请我去唱《上梁歌》《登梯歌》《赞红歌》之类。我父亲留下了几本民间歌谣，其中包含了这些内容，既有糟粕，也有精华，我有时还得对它们进行改造，以适应这个时代。现在，它们成了我吃饭的法宝。当然，这跟我的记忆力也有很大关系，各类歌词大概记得两三百首左右。你说，他们哪里能够背诵得这么多呢所以，这也是某些人搞我不赢的原因。他指着自己的脑壳，说，你不晓得吧，我以前是过目不忘嘞。
　　 我猜测，他所说的某些人，应该是竞争对手吧？我没有料到，做这一行，居然还有激烈的竞争。
　　 目前看来，他对自己这个饭碗，还比较满意的。
　　 他说，小漆，我还有个想法，准备成立一个喜丧公司，招聘人员，扩大业务，我要把响器班子以及唱夜歌子那些人，通通都招进来。你说可以吗？
　　 我高兴地说，当然可以呀，我想，谁也搞不过你的。
　　 吴神仙谦虚地说，哪里，哪里，笑话，笑话。
　　 时间已经不早了，又考虑会耽误他的事情，我们便留下手机号码。吴神仙起身，把我送到边三轮旁边，跟我握手言别。
　　 秋季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人打我的手机。一看，竟是吴神仙的。
　　 我问，吴会计，你有什么事吗？
　　 吴神仙這次没有说他不是会计了，只是气愤地说，他要报案。电话里还传来哎哟哎哟的声音。
　　 我问，打架了？谁打你？
　　 他痛苦地说，快来我家，你就晓得了。
　　 我想，像吴神仙这种孱弱之人，哪里经得起别人的拳头呢？
　　 我急忙骑着边三轮赶过去，走进吴家一看，只见吴神仙躺在床上，脑壳上包着白纱布，脸色更加苍白，还有斑斑血迹，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他婆娘和三个崽女坐在一边哭泣。
　　 吴神仙指着自己左腿，不无沮丧地说，被打断了嘞，腰子也被打坏了嘞。又说，肯定是八木匠叫人来报复我的。他也搞了个喜丧公司，竞争不过我，还说生意都被我抢走了，就叫人来害我。
　　 我一惊，多年前的事情了，八木匠竟然还记着这个仇吗？哦，可能他终于明白是吴神仙给派出所提供的思路，才让他受到报复的吧？
　　 望着躺在床上的吴神仙，我不禁泪水纵流，伤心不已。我办案很多，悲惨场面也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流过眼泪，而面对吴神仙，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这个天资聪明之人，如果当年能够考上北大，哪里会落到如此地步？至少也是学者教授了吧现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竟然都浪费在这乡村四野，浪费在灵堂或喜庆场合里一这可能是我悲伤的原因吧？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立即把他背到边三轮上，疯狂地向县城医院奔去，让医院给他验伤。验伤的结果为重伤。医生说，已经造成了残疾，以后会影响伤者走路的。说实话，在这桩案件中，我是抱有某种私心的，我一定要想办法，让法院重判八木匠以及凶手，为聪明而孱弱的吴神仙出口恶气。这个案件在我的推动下，凶手张老七被捉拿归案，判刑四年半，幕后指挥者八木匠，判刑六年。
　　 后来，我调到县城关镇派出所，再也没有看到过吴神仙了，我们却没有中断联系。有一天吴神仙突然发来信息，说公司于8月18号成立了，全名为生山喜丧有限服务公司，本人为总经理。我很高兴，立即回复，热烈祝贺。我明白，他给公司取名为生山，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有他自己的名字，却也大有深意。生，生而为英冽，魄上瑶山。人生一世，只不过是两头兼顾罢了。我甚至还主动当起了业务介绍人，一旦听闻有喜丧之事只要是我的朋友或熟人一我都要推荐他那个公司。且举手之劳，又何乐不为？吴神仙接到业务后，每次给我的信息是，我已率队准时到达主家所在地，谢谢你。甚至还派人送来过红包，你说我哪敢收呢？
　　 有一阵，我没有给他推荐业务，内心竟有愧疚之感。每当空闲时，我便会想起这个孱弱的吴神仙，想起他的种种经历。我猜测不到，他是否还歪斜着身子，频频出现在灵堂或喜庆场合？他是否于夜深人静之时，还在挑灯夜读？
　　 姜贻斌，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左邻右舍》《火鲤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