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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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洗澡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手机铃声是一度最流行的《吉祥三宝》:爸爸像太阳照着妈妈,妈妈像绿叶托着红花,你像种子一样正在发芽,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此时,和谐优美的歌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反复回荡,在小苇听来却分外辛辣刺耳。
  一刻钟前,这个家刚刚发生了一场强烈的“地震”。小苇的妈妈向丈夫提出离婚,并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小苇注意到妈妈的目光是低垂的、躲闪的,有着浓浓的愧疚。她没有把那张纸递到丈夫的手里,而是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大概她也知道这张纸对于丈夫来说,杀伤力不啻于炸弹和霹雳。
  爸爸先是惊愕愤怒,接着又试图劝说妻子。妻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摇头。她的头摇得不紧不慢,传递出一种无可挽回的坚定。
  小苇感到自已正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剧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屏声息气。幕,终于拉开了。全场只有她一个观众。
  爸爸的眼里燃烧着红红的火焰,他把那张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说,你一定是外面有了花头。我要查出他是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目光恨恨地扫射过来,然后摔门而去。小苇的头低了下去,她不敢正视爸爸的眼睛。那一瞬间,她恍惚觉得向己也是上海他的同党。
  因为早在一年前,小苇就发现了那事。
  手机还在无忧无虑地歌唱。小苇走到床边。她没有拿起手机,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妈妈以前在镇医院收费窗口工作时用的是便宜的小灵通,后来去穗穗爸的厂里做会计,总算换了一个彩屏,再后来被提拔当了副厂长,手机便换成了现在这只,可拍照、上网还带蓝牙。
  小巧精致的屏幕上闪烁着来电显示,不是名字,而是一连串的@。那些诡秘的@不知疲倦地滚动着,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样子。果然是他。
  《吉祥三宝》终于停了,过了一会儿,又发出门铃似的一声叮咚,进来一条署名为@的短信。小苇迟疑了一下,弯腰拿起手机。
  亲爱的,别忘了我们的约会。我在老地方等你。
  那天,小苇一连问了妈妈好几个问题。妈妈,你真的要和爸爸离婚啊?你出去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是刚刚沐浴过,抑或是赴约的兴奋,妈妈的面颊有些发红,卷发湿湿地在额头绕出妩媚的曲线。她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女儿长大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这句话显然已经不能应付她了。然而,大人的事情对一名刚满16岁的女孩真的能解释清楚吗?况且,她从女儿的眼神中读出了谴责和敌意。
  小苇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高。她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她不会对妈妈没礼貌的。但是妈妈对她的提问置若罔闻,这让她着急,语速也不由得快了起来。
  你真的不要我和爸爸了吗?
  这回妈妈很快就作答了。她回答了半个问题或者说是全部。她说,离婚后,你跟我一起过。
  她拖起行李箱,一幅要出远门的样子。她向门外走,高跟鞋坚硬地敲击着地面。
  小苇在她背后尖厉地叫道,我知道那个混蛋是谁,是穗穗的爸爸!
  穗穗和小苇同岁,又是邻居。她们的家住上海最东面的那个小镇,向东步行十分钟就能见到东海。从小她们就一起在海边玩,长大后又进了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
  她们不再是扎着小辫的黄毛丫头了。她们是穿着校服的初中女生,整天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当有男生经过时,她们便把自己花朵一样的小胸脯害羞地窝起来。
  她俩读初二那年,穗穗爸的羊绒加工厂开张了。一百多名外来妹整天把编织机开得轰轰作响,大把大把的钞票随着轰轰声流进了穗穗爸的腰包,同时也把他的腰杆撑得又粗又直,让小镇上的人羡慕得不行。
  穗穗爸登门邀请小苇妈去厂里当会计。他说,会计最重要,要由自己人管。小苇听着稀奇,心想我妈怎么就成了你的自己人啦?但心里还是很高兴,妈妈爱学习,早些年不顾爸爸反对,自费参加会计培训拿了证书,现在总算有用武之地啦。
  小苇爸也高兴,说,那当然,会计就好比是内当家,重要着呢。又说,我老婆是专业人员,工资待遇自然得和那些外来妹不同喽。
  那些日子,穗穗爸成了贵客,常常来找小苇妈结账对账,桌上摊开一大叠发票,生意兴隆的样子。他一摆手推开小苇爸递到面前的廉价香烟,掏出自己包装精美的外烟,像广告中一样潇洒,说香烟我只抽万宝路。有时,他一个大甩手,抛给小苇爸一整包好烟。
  小苇爸接过烟后,眼神就更加谦恭卑微。他用很夸张的威严吩咐小苇去隔壁做功课别影响大人工作,自己则揣着那盒万宝路出去串门。小苇爸欠着身子对老婆和她的老板说,你们忙你们忙。他笑容满面地退到门外,还像一个十分礼貌的服务生那样轻轻地带上房门。
  小苇做着功课,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外面的动静。他们说话很轻,有时很长时间也不出一点儿声音。只有妈妈的笑声,轻轻的柔柔的,海风似的一阵一阵。妈妈笑起来很好看。小苇常常对着镜子想摹仿妈妈笑得迷人笑得柔美。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迷人的笑容是女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小苇不知道妈妈的笑容对于穗穗爸来说,会不会成为武器,又会不会杀伤了谁。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妈妈的笑声是难听的讨厌的。尤其当穗穗爸的笑声也响起时,两股生硬便如糖麻花般油腻腻地缠绕在一起,令她烦躁不安。她突然抓起英语书跑出去,书本往妈妈面前一送,妈,给我默写!
  后来,穗穗爸不再来了,改为妈妈去厂里加班。又过了不久,小苇的妈妈被提拔为副厂长。妈妈每个月的工资奖金很丰厚,是在超市做营业员的爸爸的几倍。穗穗曾经说,在一个家庭里,收入和地位成正比。她爸就是这样,自从开厂发财后一下子像打了翻身仗,再也不把当中学教师的妈妈放在眼里,还动不动把离婚挂在嘴边。
  小苇觉得穗穗的话有道理。妈妈长得漂亮,年轻时就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爸爸以前一直对她呵护疼爱,唯命是从,现在更是小心翼翼得差不多把她供起来。可尽管这样,妈妈还是一百个不满意。小苇感到不安,凭着少女的敏感,她觉得有什么事正在悄悄地发生。
  所有不安的猜想,在一年前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被证实了。
  那天,妈妈又去加班。晚上暴风雨如注,爸爸从超市下班后准备去送伞。夜色漆黑,此起彼伏滚滚而来的雷声让小苇莫名地心烦意乱。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那些惊雷埋藏在苍穹和大地的深处,随时随地会炸响。
  她抓过伞说了声我去,没等回答就冲进了黑色的雨幕中。她的步子很急很乱还有些无畏,仿佛前面正有凶险等着,而她必须抢先拦住父亲的视线,不让他受伤。
  在工厂里,小苇没找到妈妈。女工们正在加班,她们说副厂长哪里用得着加班啊,从来不加的。小苇也不敢回家,怕爸爸起疑心。她盲目地走到海边,发现芦苇丛前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小苇脱口惊叫了一下,又赶紧捂住嘴。但他们根本没注意到她。
  小苇在暴风雨中被淋得湿透,她又惊又怕无所适从。背叛、破坏和谎言不由分说地汹涌而来,强行地充斥了她的脑海。这些由她最信任最亲密的人演绎,在花季少女对这个世界开始美好憧憬的时刻粗暴无情地上演。强烈的情感体验在青少年的成长过程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这种体验有正面的, 也有负面的,但无一里外都会撞击他们的心智,并在心灵和情感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情感体验的程度越强烈,影响也越深刻。
  小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开的。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穗穗家。
  穗穗看见落汤鸡一样的小苇,笑得前俯后仰。她取笑小苇,说她一定是失恋了。小苇不说话,看看一脸阳光的穗穗,心儿裂缝似的疼痛。她突然抓住穗穗的双手,痛哭失声。
  小苇强忍着,没把这事告诉穗穗。她不想多一个人伤心。再说,穗穗是个急性子,一旦她知道,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了。小苇不敢想象爸爸的痛苦。
  小苇很爱爸爸。妈妈生下她后没奶,是爸爸用奶瓶把她喂大的。人家小孩跟母亲睡,小苇不一样,一直到上幼儿园她都是和爸爸睡一床的。爸爸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妈妈眼里他甚至非常无能窝囊,但小苇仍然爱他。在窥破了妈妈的背叛和欺骗之后,她感情的天平更向他倾斜了。她同情他,更想帮他。但是除了缄口沉默之外,她找不到其他办法。
  她的心因此更加沉重。
  小苇以超出她这个年龄的忍隐,和妈妈和那个男人共同精心守着这个秘密。只是这个秘密给两个成年人带来了快乐和激情,可以彼此分享。而留给她的则是痛苦和煎熬,且无从诉说。
  她祈祷一切快点过去。她希望妈妈和穗穗爸之间会像那场暴风雨终究偃旗息鼓,生活又恢复原来的面目。那时,爸爸、穗穗,还有穗穗妈都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因此也不会感受到切实存在过的伤害。
  妈妈提出了离婚。同时提出离婚的,还有穗穗的爸爸。
  穗穗在海边找到了小苇。她气得五官都要爆裂了。她说,你妈勾引了我爸。我妈心脏病发作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我恨死你了!
  穗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苇伸出手去想安慰她,被她一个巴掌打回来。
  气死吧你!穗穗还不解恨,又猛力一推。小苇猝不及防一脚踩空,右腿生生地嵌入堤坝的石柱之间,火辣辣地疼出汗来。
  此时,晚餐已经散去,在天空化成片羽絮,天色开始发暗。穗穗撇下小苇,径自沿着海堤拔足狂奔。渐渐浓重的夜幕下,她的身影成了一株被狂风连根拔起的芦苇。
  自从那天小苇妈拖着行李箱去赴约,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和穗穗爸一起双双销声匿迹。两个月后,传来消息说他们在上海的另一端重新开了一家羊绒加工厂。小苇爸顺着消息寻去,却压根连人影儿也不见。过了两天又打听到什么,于是再去大海捞针。就这么一连扑腾了半个月,老婆没找着,却因矿工被超市除了名。
  爸爸开始酗酒。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瞪着血红的眼睛出神,流泪。他整天玩着一把匕首,说总有一天要杀了那两个狗男女。爸爸的痛苦犹如沾了水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小苇的心。她无能为力。
  期间,妈妈来过电话,简短地问了两句,还问起穗穗,要她多关心穗穗。还说,以后你们要像亲姐妹一样和睦相处。妈妈的预期轻松而自然,显然她为将来的生活筹划了一副其乐融融的美景。
  小苇刚想说话,说说爸爸的痛苦,说所自己,妈妈却已经将电话挂了。
  穗穗把小苇当做了仇人,见面就冲她跺脚吐口水。同学们大惑不解,亲如姐妹的两人怎么成了仇家?穗穗用下巴尖点着她说,问她,问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吧。她心里有数。
  小苇不明白,穗穗为什么那么恨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她们所遭受的耻辱、伤心和惊恐应该是对等的。小苇理解穗穗的仇恨,因为她的心中同样也装满了恨,只是不知应该去恨谁。恨多次,她想回敬穗穗的刻薄和恶毒,但她做不到。她只是噙着泪水低着头,在穗穗趾高气扬的唾骂中灰溜溜地离开。
  一天放学回家,小苇发现房门从里面被上了保险。爸爸肯定在里面,准又喝得烂醉如泥了。她想敲门,却怕引来左邻右舍看热闹,只好长长叹了口气,坐在门坎上等他醒来。
  房门很快就开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扭着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爸,她是谁?她来干什么?面对女儿的提问,做爸爸的慌乱地抓起酒瓶,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
  小苇突然明白了,怪不得那女人看着面熟,原来是街边发廊里的小姐。她和穗穗每天放学从那儿经过。穗穗说那些穿着暴露的女人根本不是替人理发的,是做那个的。穗穗一说那个,便笑得咯咯响。
  就是在那一天,小苇答应帮爸爸把妈妈找回来。爸爸的主意听上去很荒唐很过分。但是,为了能让妈妈回来,更为了爸爸不再沉沦,她咬了咬牙,决定铤而走险。
  对不起,穗穗。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第二天,小苇约穗穗放学后在海边见面。
  穗穗说她不来,小苇去约她时,她正在帮她妈熬药,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很苦很稠。穗穗整天熬药,圆润漂亮的脸上也渐渐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乖戾怨忿之气。
  看见小苇,她没好气地摔了碗,说,你来干什么,来看热闹啊。
  穗穗妈妈听见外面的动静,在床上发问,谁来了。
  小苇不想被看见,赶紧把婶子贴着墙皮,一边向门外退去一边低声央求穗穗,晚饭后我在海边等你。你要来啊。我们一起想办法把他们找回来。
  呸,少来这一套。穗穗用力咳了一口,直直地啐到她面前。
  放学后,小苇就去海边等穗穗。
  海水是浊黄色的,那种永远也清澈不了的浊黄色。小苇从小在海边长大,16年来,海水一直就是这种颜色。如果此时她跳下去,厚重的黄色就回立刻掩埋了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或许能惩罚妈妈,让她后悔一辈子。但是,爸爸也会因此心碎的。小苇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她赶紧摇摇脑袋,把可怕的念头摇掉。
  在小苇身后,高达的芦苇丛挤挤挨挨,密不透风。它们总是在每一个季节被成片的割倒,却又一夜之间密密麻麻地站起,无休无止,像极了人类的欲望。
  小苇的爸爸此时正藏在芦苇深处,等候着穗穗的到来。
  这不只是一个约会。这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
  小苇在海边等穗穗。一直等待傍晚来临,太阳完全浸泡到天空尽头的水底。她一位穗穗不会来了,正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看见穗穗的身影出现在那片高高的芦苇地前。穗穗跑得很快,芦苇丛像一面在海风中晃动的墙,发出破套般的沙沙声。
  穗穗的脚步就合着这沙沙的节奏向小苇跑来,来赴她的约会,那个充满了仇恨和死亡的致命的约会……
  如今,沙沙的芦苇仍然在夜深人静时透过高高的围墙,袭入小苇的梦中。
  爸爸说,我有一个绝好的办法能让你妈回家。穗穗的爸爸最心疼他的宝贝女儿,如果穗穗出了事,他在外面一定呆不住。他一回来,你妈自然也就回来了。
  爸爸说,小苇你帮帮爸爸。你把穗穗那丫头约出来。我只打折她的腿。
  小苇原想等穗穗的腿骨折后,自己会精心地照料她。但是她没有机会了,因为爸爸竟然要了穗穗的命。她也没有机会知道爸爸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法律已经让爸爸用生命作了偿还。而小苇作为同犯,也进入未成年管教所服刑3年……
  这是一个沉重的故事。通常,在这类关于爱恨情仇的故事中间,男女主角摒弃世俗鄙视伦理,崇尚淋漓痛快的人生。他们执着无畏地追求爱情,即便酿成悲剧也在所不惜。
  这个故事格外沉重的原因在于:孩子。
  无辜的孩子成了悲剧的主角。她们用青春和生命竞相为父母们情感的盛宴买单。
  爱,无所谓对与错。只是,小苇的故事让很多成年人感到了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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