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杜根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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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鲁校长作为我们村最有学问的人,在十几年前的一场飓风之后离家出走了,不辞而别的他此后了无消息。一个人失踪了,就像一枚顶针滚进了沙漠,一阵风刮过沙棘,没有人再会想起。可就在不久前,村里放羊的韩丹巴老头有一天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回来,惊兮兮地告诉村人:他见到了朝鲁,朝鲁校长还活着。
  很多年来,雨水没怎么光顾过查干嘎查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如同被遗忘的朝鲁校长一样,人们仿佛也忘记了雨滴的模样,忘记了青蛙和蛤蟆的叫声。一个村庄如果直到初夏都听不到蛙鸣,听不到湿润的风扑打村民的梦境,这个村庄该有多么单调,和死气沉沉。没有雨水,连片的玉米地青苗瘦小枯干,村民只有日夜不停用机井给旱得冒烟的土地灌水。这种情形,沙地染上了暴躁的脾气,沙子长了蝗虫的翅膀,随着风四处肆虐,今天给这片枯萎的禾田里堆满沙丘,明天又把西边的沙丘移到东面。就在几天前,老牧羊人韩丹巴为了放牧他的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那也是村里绝无仅有的几只羊),想让吃了一冬天枯秸秆的羊群嗅一嗅青草的气息,可他走出了一百多里路也没见到几根草。山上没有草,他哪里料得到,更让他料不到的是一场刮了三天的沙尘暴。羊群饿得东倒西歪,去时七只,回返时就剩下三只了。老头摇摇晃晃,心情沮丧,一路上噗呲着满嘴吐不尽的沙子一边咒骂该死的天气,不曾想走了一辈子沙路的老牧羊人竟然在沙地里迷了路。沙尘暴让满世界的沙丘彻底乱了套,像一盘刚刚还完好的棋子瞬间倒扣在了那里,而大风后的天空浮尘未散,白日里看不清太阳,夜晚辨不出星星,任谁也分不清东南西北。韩丹巴断定的方向恰是南辕北辙,越走离家越远,直走到了天的尽头。要不是山羊一只接一只地倒去,给牧羊人提供了羊血和皮包骨头用以充饥,韩丹巴可能再也走不出这迷魂阵了。
  那天傍晚,韩老头满脸羊血,准备拼尽浑身老力爬到横亘在前面的最高一座沙丘(据他讲,那沙丘比世界上任何一座山都要高),想再看一眼滚烫的夕阳,就此躺在那里被风沙埋葬。当他像蜥蜴那样终于爬上丘顶的一刻,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是的,他首先看到了那轮辉煌的落日,静静的稳稳的停在锥形沙丘的对面,将万丈金黄色的光芒缓缓铺洒在漫漫伸展开去的沙凹里,一座巨型的建筑物就高高矗立在那儿,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夺人眼目。好奇心唆使着,老头连滚带爬地下了坡去,来到那个巨物的近前时,夕阳早已落去。借着些许天光韩丹巴抬头仰望,大概看清楚了目力所及的巨物底部,那是一座用木头搭制成的庞然大物,隐约觉得好像有四根大柱子,那柱子的粗细只能在皇宫的殿堂才得以一见。“殿堂”左右空无一人,老牧羊人四下寻寻,刚要呼喊一声有人没有,一支火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瞬间照亮了四周和持火人的脸。这张黑漆漆的满脸乱蓬蓬胡子的脸,韩老头眯眼辨认了半天才失口喊出声来:你是朝鲁校长……
  韩丹巴是在一枚指南针的指引下连夜回返的,又走了近五天的路才找回到村落,那个怀表一样的物件正是朝鲁校长送给他的。老牧羊人此行回到家里已两手空空,可他一旦回到村庄就像着了魔一样,四处散播关于朝鲁校长的消息。与朝鲁校长还活着这件事相比,村民更关心他一手建造的“宫殿”,在遥远的沙漠里,失踪了十年的朝鲁校长独自一人搭建了一座殿堂,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离奇的了。好奇者跃跃欲试,男人备好干粮和水,女人背起孩子和行囊,就要前去一看究竟。人们一边准备着这些,一边想起朝鲁校长的种种好处,想起他为人谦逊严谨,学富五车,在年少时就显露出非凡的发明与创造力,曾经用一堆废铜烂铁为他年迈的祖母制成了一台自动挤奶机;没有钟表的年月,他能用沙漏计时;甚至让一头五年没有揣犊的苏白牛成功受孕。村人幻想着能住进宫殿里的情景,又开始与朝鲁校长攀亲带故,自觉分出直系、旁系、邻居等等关系,这些都非同小可,意味着谁与朝鲁校长血缘与亲情更近谁即将获得的恩赐更多。人们整装待发,就等着领头者一声令下。
  正在此时,村长巴图苏和却站在村口的砖垛上拦住了大家的去路。
  巴图苏和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八十年代他就去过北京天安门,去过真正的皇宫,瞻仰过毛主席的遗容,当上村长后更是与乡长、县长天天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打牌弄事,属于手眼通天的村里“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刚刚村会计宝利格向他汇报了基本情况,作为村长,他有责任此刻站出来,为村民指明方向。他站在高处大手一挥,冲着乱哄哄的村民喊话:傻子才相信韩丹巴的鬼话,他都老糊涂啦,老眼昏花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接着他提出了问题所在:你们想想看,在寸草不生的沙漠里,哪来的木头哪来的铁,哪来的建筑材料建造宫殿?村长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眨巴起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巴图苏和更进一步:不要白白浪费粮食啦,天上不可能平白无故掉馅饼,要是真有一座宫殿,也轮不到你们去住,都老实回家该干嘛干嘛去吧。是啊,一村的人里谁有住宫殿的命呢?人们吧嗒吧嗒嘴后清醒过来,一些村民自嘲地将行囊摔在地上,抑或差点笑出眼泪,如梦初醒的人们这才纷纷转头回家,喂驴的喂驴睡觉的睡觉,意犹未尽者趁机聚众喝酒玩扑克牌。韩丹巴本来已架好狗爬犁,和老伴相拥一处准备去享晚年的清福,不料人群哄地一下子散了,忙不迭去招呼村人,可没人再听他的了,他坐在清晨的沙土路上,呼喊着:我看到的可是真的……朝鲁校长他神通广大,你们不要忘了,他可是查干沙漠最后一个“博”(蒙语,即:萨满)的孙子,他有这个本事……
  終有些好事者——村里的半大小子们,满眼黄沙的乡村本来就寂寞无聊,这年头指不定哪块云朵能有雨,他们决定跟随韩老头去看一看。几个少年把食指竖在嘴前,让老头不要出声,回头把自家的狗爬犁偷偷弄出来,再把父母们放进仓房的炒米干粮重新背在背上,十几个少年就这样簇拥在韩老头屁股后头向梦中的“殿堂”进发了。
  大概是三天之后,同去的少年中有一个叫歹亲的,站在最高的沙丘上用手机给村里打来电话,接电话的人是他在村里当兽医的父亲宝柱,因为信号断断续续,只听得他在手机里喊:……咴……你们赶紧来,叫村里的人赶紧来……
  宝柱在邻居家喝醉酒出来撒尿,没好气地骂:……赶紧来,干什么去?有肉吃咋地?有酒喝咋地?他妈的小兔崽子,这几天你被风刮到哪儿去啦?   不是,我在朝鲁校长这里,有好东西,不是宫殿,也不是酒,是马,比房子还大的马……你们赶紧来,过了白音查岗沙坨子一直往西走,我们做了路标……
  紧接着手机就挂断了,再打就是盲音。宝柱提上裤子扶好墙就回家睡觉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这码事来。
  村民是陆陆续续向白音查岗方向进发的,浩浩荡荡的人们像一群逃荒者,中间夹杂着四轮农用车,2020老式吉普车,摩托车。自从这些农用机械进人查干嘎查,大约有二十几年,整个村子就不再有一匹马了,蒙古人世代繁衍的马群定格在遥远的记忆里。听说朝鲁校长弄了一匹像房子一样大的马,还有什么比这更天下奇闻,更激动人心的呢。村民沿着先行者留下的东一坨树根西一块石头的路标日夜兼程……差不多快接近目的地时,歹亲的狗爬犁早等在那里接应了。顺着少年指引的方向,“先头部队”就跃上了横截在眼前的锥形沙岗,望到了那个趴窝在沙凹里的庞然大物。
  如歹亲所说,那不是一座宫殿,而是用木头打造的一座木马,除了高压线铁塔,它的个头高过沙漠里任何一个兀立的物体,巨型的身躯阻挡着风沙的流速。接续而至的村民聚集在它的脚下,神情肃穆,抬头仰望这座神奇之物,触摸它打磨光滑的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质腿部,每一块木板的衔接都看不到瑕疵,它的头顶上就是幽深的天空。是的,这是一座木马,却比一座宫殿看上去更为雄奇,人们在它脚下,仿佛它抬起一只蹄子就能踩倒一片人群。
  一輛绿皮越野车尘沙飞扬地从沙丘低矮处急速驶来,那是村长巴图苏和的高级车,确切的消息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会儿村长摇下车窗一直探头仰视着这个大木头家伙,待两眼发光的他跳下车来走到人群的近前,开口就问:
  朝鲁校长呢?朝鲁在哪里?
  人们这才想到木马的主人,四处找寻朝鲁校长,可人群中根本没有他的身影。有少年高声呼喊:他在那儿!顺着他的所指,人们看到高耸入云的马背上,朝鲁校长正像只猴子一样爬上爬下,手拿铁锤这儿敲敲那儿打打,仿佛一位技工正检验即将起飞的飞船。听到村民的呼唤,他以壁虎的姿势顺着马腿爬下来,落在地面。
  除了鼻梁上那副只剩一个镜片的老花镜稍显滑稽,朝鲁校长并未像想象中那么褴褛和狼狈,一件褪色成麻布的中山装打满各式各样的补丁,却仍旧算的上干净,但他的肤色经过长时间的沙漠日晒已似铜人一般。村长巴图苏和上前一步,做出与他握手的姿势,朝鲁视而不见地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你找我,村长?
  村长上下打量着他:奇迹,真是奇迹。
  村会计宝利格是我们村有名的秀才,此时神秘兮兮地挤到村长跟前耳语:村长,这么高大的木马只有荷马史诗里才见,那是因为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结果发生了一场战争……
  村长摆手打断了会计,显然他的兴趣不在这里:我的校长,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沙漠里是怎么活着的?
  朝鲁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你也知道,沙漠里有的是老鼠,还有,会放臭屁的甲虫,滚粪蛋的……
  巴图苏和听罢差点弯腰呕吐出来,半天才抬起憋红的脸:我想知道,你放着好端端的校长不做,为什么到这里来?
  朝鲁似乎陷入了回想,但思维显得困难重重,好半天才口齿笨拙地回答:十几年前,我死去的祖父——胡日查“博”乘着一场飓风回来,在梦里告诉我,这个世界即将干旱成灾,他要我接续他的衣钵,去找回圣主的转世神驹,找回蒙古人的根本,唯此,这片土地才会重现风调雨顺……
  你说的是温杜根查干?村长神情肃穆起来:自从查干草原变成耕地、煤矿,变成寸草不生的沙漠,圣主的白马就不再出现了……所以你跑到这里来,造了这么个黑不溜秋的连蹄子都抬不动的家伙?
  这只是它的蛹,它的躯壳……而且它会走路,只要给它一点动力。
  歹亲在一旁高声佐证:是的,它的肚子里都是齿轮和履带,我看到过。
  那是它的心肝肠胃。朝鲁校长认真地纠正少年:它是一个生灵,它迈起腿来,一步能跨越一座房子,当它颠跑起来,四蹄掀起的旋风能卷走十只羊羔……
  村长背着双手,饶有兴致,围着木马研究了起来。
  这时,韩丹巴老头从人群里走出来:村长,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校长的秘密在那里。他伸手指向最高的沙丘:知道那里面埋藏着什么吗?临近这里的一个县城拆迁丢弃的建筑垃圾,里面有的是木头,铁,还有……
  朝鲁校长做嘘状:不,那不是垃圾,那是“珍宝”。那些古老的木料都是几百年不朽的樟子松,它们来自遥远的过去……对,那时它们就生长在这儿,遮天蔽日的樟子松林,松林的旁边就是草原,像大海的波浪一样的草原,那时成群的马儿是流动的森林,温杜根查干就在马群里面……可这些过去时光的幻象,祖父胡日查“博”也只在梦里见过……
  村长听得懵懵懂懂,不过他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好吧,我的老人家,就当我听懂了你的话,那什么时候让你的马走几步给我们看一看呢?
  再给我一些时间,朝鲁校长说:在它上路之前,我要给它好好洗个澡。
  那天夜晚,几百号村民就在木马的旁边安营扎寨了,人们很久没有过这种集体露营的生活,如果要追溯的话,那一定还是先祖征伐世界的几个世纪之前。不过,这种基因是流淌在血液中的,人们对野外生活显得兴奋不已。
  初夏的夜晚出奇的闷热,加之沙漠白天未消散的热浪,每一个村民都像在桑拿室里一样大汗淋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载歌载舞的热情,那些被忘记了的民歌被人们一首一首地翻出来,你方唱罢我方唱,就着劣质的白酒和缭绕的炊烟,人们彻夜不眠,男人醉得一塌糊涂,女人没有缘由地流下幸福而伤感的泪水。很多年之后,查干嘎查的村民仍然记得那天露宿沙地的夜晚,那幽暗天空中密集如砂砾的繁星,和天边那一弯金色的月牙,神秘的四野,沉醉的心绪,都成了每个人心底最美好的记忆。
  可这一切都与一个人无关,那就是朝鲁校长,他从沙凹最低处的自制沙井里打来清汪汪的水,独自为木马擦拭整个身躯,从高昂的头颅到修长的脖颈,屋脊一样的马背,溜圆的臀部和肚皮……他一丝不苟地清洗木马的每一处,像一位卓越的钢琴家在擦拭他价值连城的钢琴……而且这一切他不许任何人参与。   兽医宝柱和韩丹巴几个人一直守在旁边呆望,宝柱冲朝鲁老人喊:校长,我能帮您干点什么吗?我可是咱村里当了一辈子的兽医……
  韩老头一边猛劲扇着扇子,一边接过话茬:你这个兽医也失业二十几年了吧,除了我家的几只山羊,村里还有牲口让你看病吗?
  那又怎么样?宝柱恼了,我年轻时村里还牛马羊成群呢,经我的手医好的牲口可有成千头只。
  怎么说也都是老黄历了,要说侍弄牲口,我可是村里唯一饲养到现在的人。韩丹巴转头向校长:还是让我这个老牧羊人给你搭一把手吧。
  再看朝鲁校长,好像没听见一样,此刻即便流星落在他的头顶也打扰不了他的专注,喧闹的人群和他仿佛两个世界。他在天空的高处更能感到夏夜的炙闷和天空蠢蠢欲动的烦躁,喃喃地自语着:这样的天可是要下大暴雨哩。
  宝柱赌气地嘁了一下:查干沙漠已经有十年没正儿八经下过一场雨了,哪儿来的暴风雨?
  少年歹亲担当了换水的角色,他来来回回地倾倒污水,再从远处提清水回来,负责把朝鲁校长从马背顺下来的吊钩挂在水桶上,眼下能和朝鲁交流的只有他这么个孩子。
  提回五十几桶水后,歹亲禁不住举头问老人:校长先生,我想请教您,温杜根查干到底要去哪儿?
  朝鲁校长略微思索了一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神驹……
  第二天黄昏的当儿,朝鲁校长以“博”的仪式最后为“溫杜根查干”做了祈福。村民的耐心等来了木马启动的时刻,人们欢呼雀跃,就要蜂拥上前一试身手,谁都想亲眼目睹这个奇迹的发生。村长巴图苏和也从车里钻出来,因为肥胖,他不敢直面沙漠热浪,一直躲在车里把空调开到最大。
  人们开始集体行动,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一些人做纤夫在前面用绳索拉拽,更多人簇拥在木马的四蹄下……木马的四根柱型马腿先是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簌簌地飘落下一些沙尘,像即将复活了那样,它黑黝黝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阵,真的抬起了前蹄……它不是受力之后平移,而是抬起了蹄子,人群欣喜若狂,呼喊声、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木马的行动到此为止,戛然不动了,任凭人群拼出吃奶的力气,它再也不肯配合村民的情绪……
  人们气喘吁吁,纷纷把目光转向校长。朝鲁校长不慌不忙,背上他的工具袋,那上面插着螺丝刀、钳锤、刀锯、撬棍、万能表等各式工具,动作麻利地攀爬上去,掀开马的肚皮,那是一块小窗形的木板,猫腰钻到里面,叮叮当当一阵,几声齿轮震耳的嘎嘎响动传来……待一切恢复平静,校长从开口那儿探出身子,他望见村长和会计正冲着夕阳交头接耳,哗哗地撒尿,而村民仰着脖子等他发号施令,他就举起手臂猛地向空中一挥,人们又潮水一般涌动了……
  此时落日圆浑,沙丘如黛,时间仿佛在沙漠里停滞了……巨型木马终于蜷转着四肢膝盖和关节向前走了,马蹄落地发出轰轰隆隆的足音震荡着沙原,掀起的沙尘弥漫着人群,一步、两步、三步……木马像一尊孤独的王走向它远方的王位,走向光芒四射的黄昏……那天傍晚,所有见证木马行走的人都热泪盈眶,韩丹巴老头更是痛哭流涕,他因为激动而浑身瘫软,只有落在人群后头瞩望着这一切。而不知何时朝鲁校长已经越上了马背,沐浴在高高的风中,他花白的头发不再蓬乱,而是被风梳理得像一头雄狮的颈毛,古铜色的脸上映着辉煌的霞光,显得那么干净、明亮……
  木马趟出四散的沙尘走得虎虎生风,朝鲁校长开始向人群呼喊:放手吧,温杜根查干可以行走啦。他的话音在沙漠里回荡,可这会儿簇拥的人群却好似没听见一样,顾自前行着。朝鲁以为自己的声音过小而放大了喉咙:大家快放手啊……仍旧无人响应……
  一个下坡处,哄哄而行的人群借势突然旋转了马头,朝向了布满杂乱脚印的一条道路,脚印延伸的地方该是那个人人心知肚明的村庄……朝鲁校长意识到了什么,急乱着从高空滚落下来,冲到村长跟前: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光着上身的村长大腹便便,汗流浃背:实话和你说了吧,尊敬的朝鲁校长,我们要把木马运回查干嘎查去,为它修建最高的展览馆,我们要让世界各地的人都来查干嘎查参观木马,收取门票,把咱村的旅游业做大做强……当然这些都要归功于你,校长同志,你无意间为咱们村做了一件大好事,当然村里也不会亏待你,你看我们是一次性买断,还是给你一部分股份?
  听闻此言,校长瞪圆眼睛,脑袋摇得像风车一样:不,不,这是在亵渎圣主的神驹,你们不能这么做……
  村长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我说,你也是个老同志,怎么一点觉悟没有呢?想想看,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乡亲,假如木马能让村民致富,你朝鲁校长也算功德圆满啊……
  不,不,这不是温杜根查干要做的,朝鲁校长发疯似的喊:不,不……他跑到人群的前面去阻止村民,可那些人眼神空洞,力量如牛,几下把他冲撞到了一边,老人又爬将起来,扑到人群里:你们快放手,让温杜根自己去……村民各个表情如同僵尸,对朝鲁校长的劝阻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校长拔出了一把铁锤,浑身颤抖着:你们不要这么做,否则我……
  一向文弱的宝利格此时竟飞起一脚,踹掉了老人的铁锤,鄙夷地呵斥老人:你还是躲一边去吧,要不要找两个人把你绑起来,丢在这里喂老鼠?
  是啊,朝鲁校长,你还是不要再阻拦他们了,少年歹亲闪着一双单纯而兴奋的眼睛:你一个人挣不过一村人的,村长说谁阻挡我们发财的路谁就是绊脚石,致富人则有份,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村里去吧。
  而此时老牧羊人正藏在人群后面,头不抬眼不睁地躲避着朝鲁校长。朝鲁校长绝望了,但他并不罢休,而是在一旁颠跑着,跌跌撞撞地紧紧跟随人群,像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眼睁睁望着被绑架走的孩子。而那座高高在上的木马,似被一群密集的蚂蚁猎获的庞然猎物,此时正被拖拽回蚁穴……
  村民熙熙攘攘,满载而归,却忽略了迎面飞沙走石的大风和滚滚而至的乌云,他们一直以为是木马行走掀起的风沙,没有人能料到十几年来查干沙漠最大的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大风卷起漫天风沙先是把天地刮成一片昏黄,瞬息间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接着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打的人头脸痛。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倾盆大雨已兜头而下了,没给这些行色匆匆的人留任何喘息的空隙,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人们就要撒手去找背雨之地,村长巴图苏和却向他们叫喊:大家不要放手,别让木马跑啦!话音刚落,一声震天动地的炸雷在村民的头顶响起,仿佛天被爆破了一般,村民哪里还听他的,抱头四散逃去   这时的村长把头弯在裤裆里,吩咐宝利格一定要跟紧木马,到嘴的鸭子千万不能飞了,否则这个村会计就不要当了。哪料到,还没等他钻进越野车,宝利格早已魂飞魄散滚下了坡去。
  木马获释了,高大的身影掩映在雷鸣和闪电之间,它没有停步,而是吱吱嘎嘎地自行调转方向,迎着暴风骤雨,铿锵的马蹄迈过四散的人群,跨上前方横亘的沙坨……雨幕中,朝鲁校长不知从哪儿踉踉跄跄地追赶上来,来到它的身边,老人被风雨包裹着,显得那么单薄瘦弱,一个人默默地跟随着木马,佑护着它,此时好似有一根缰绳把他俩系在了一起,就这样一高一矮,一大一小,恍惚间湮沒在茫茫雨夜里……
  第二天拂晓,大雨方才停歇。查干嘎查的几百号村民被村长驱赶起来,湿溻溻地踏上了寻找木马之路,可空荡荡的沙漠里哪儿有木马的踪影,连它硕大的蹄印都被大雨冲刷掉了。
  巴图苏和眨着眼睛,狠掐了一下大腿,仿佛这只是一场白日梦。村会计摔坏了一条腿,被几个村民用担架抬举着。后来还是韩丹巴在几十公里外的一处沙丘上发现巨型木马的行迹,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那是一个浑圆如马肚子的沙丘,一大滩被雨浇透的灰烬横陈其上,通过灰堆里的大如石磨的齿轮,和各种杂七杂八的铁质零部件,人们认定那是木马的骨灰……那个庞然大物不见了,变成了一堆废料。
  村长巴图苏和判断,是一个闪电击中了它,让它在雨夜里燃起冲天大火,因为当天夜晚,少年歹亲和韩丹巴老头冒雨解手时看到了那遥远的火光,他们还以为是球形闪电呢。一场暴风雨毁了木马,也浇灭了村民的致富梦。人们悻悻然望着这一切,心情比黑乎乎的灰烬还要忧伤。可朝鲁老人在哪里?人们开始四下寻找可敬可亲的校长,整整七天,他们找遍了整个查干沙漠,也没见到属于老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时至今日,查干嘎查村民还未放弃找寻朝鲁校长,人们茶余饭后更多在感念他的美德。自打那场暴风雨后,长生天好像被撕开了口子,每到雨季,雨水总会如约而至,在夜晚的沙原下起。而漫漫雨夜之中,一个神奇之景为人们真切所见,一匹精灵般的白马总会闪现于荒无人迹的沙原里,它浑身无一根杂色,四蹄黑如炭墨,形体修长而丰腴,鬃毛如飞扬的风浪,它被无数的闪电照亮,又被漆黑的雨夜淹没……它优雅至极,自由自在,任意穿梭在荒原的梦境。不仅如此,人们惊奇地发现,在那片散落木马灰烬的沙坡上,竟生长出了多少年不见的樟子松幼苗,那些绿汪汪油嫩嫩的植物仿佛是随着白马踏过的蹄痕蔓延开来,一行行一簇簇,爬满了查干沙漠。不过,村民们矢口否认那些树苗是他们趁着夜雨打湿沙原悄悄种下的,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孤魂般四处游荡的朝鲁校长,直到有外乡人偶尔路过这里才识破他们深藏的秘密。关于那匹精灵般的白马,村民早就认出了它,是的,它就是圣主的神驹,令人心驰神往的温杜根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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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初二时,班里转来一个漂亮洋气的女孩。他后来知道,是她爸爸调到本乡粮站当站长,她才不得不跟着爸爸转学的。这所乡镇初级中学的这一个班里,大部分是农村孩子。她家也在农村,但她又跟所有新同学不同:她是城市户口。班里其他孩子都是农村户口。那时的城市户口就是身份的象征,是他这个农村孩子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  她没戴眼镜,听班主任说,她的眼睛却有点儿近视。她的座位,被特意安排在第一排,他的座位在第二排。她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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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鸣在听说祠堂里有大蛇之前,一直觉得那座三进两厢的旧木楼里住着先人的影子。  在日头躲向岭后的黄昏,祠堂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听着村口石拱桥下的流水声,看着对面银杏树上的栖鸦,跟缄口不语的老人似的,用厚厚的朱漆木门紧紧关住满楼的秘密。小鸣在祠堂前台阶上跳来跳去,用脚追踩着自己的影子,玩着一种叫捉影子的古老游戏。山村有个口耳相传的说法,说人的魂儿就在影子上,太阳一大早把影子还给人,黄昏时再把它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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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透黄的时节,蒲庄人家忙得起了烟。摘桑养蚕,收割油菜,打麦晒场,耙田插秧……几桩大事接二连三,偏偏那节骨眼上,老天时不时细雨微风地耍浪漫,调戏得庄稼人打战似的。那时节,蒲庄人家一门心思抢收抢种,盖房子的再急先撂着,自家要抢收抢种不说,匠人们也得顾着家里的田地。在外打工的,活计好的一天能挣三五百块,也赶回来。结婚嫁女的,也不挑这时节。除非老了人没办法,那是大事,一庄人跟着忙。那病了怎么办?大多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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