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欲望。有人总是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自己缺乏的东西，如有的穷困者梦想一夜暴富，便产生了坑蒙拐骗的想法；有钱者企求提升名誉地位，便产生了古代明码标价的公开卖官鬻爵和现代贪贿卖官的私下交易；有名望地位者则日夜渴望获得金钱财富，以安抚自己不平衡的心态，因此就有了少数贪官身陷囹圄的宣判。至于名利双收者，则不免觊觎女色之禁区。可见欲望既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也是人类陷入痛苦以至不能自拔的根源。
　　世界上不仅名、利、色三者如此，就是人们对文化的需求也不例外。随着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大规模城市化建设，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无数的城镇和城市都已旧貌换新颜，很难看到过去的小桥流水，窄街石路，旧檐老墙，古宅深院。面对日新月异充满洋味的城市街区，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现代建筑，人们的心灵不免若有所失，于是不知不觉间，怀旧便成了一种时尚。而那些由于近几十年来水运的衰落，而导致经济发展缓慢、无力翻建新房的城镇，正好歪打正着成为历史遗留的痕迹，惊喜地被人们重新青睐。近几年，我有幸漫步过的周庄、甪直、同里、西塘、乌镇、南浔等地方，就是一批幸运的水乡古镇。
　　凡是有兴趣到水乡古镇参观的游客，或多或少都有一种怀旧的情结，而怀旧往往包括两个内涵，一是属于硬件的时尚怀旧，二是属于软件的人文怀旧。作为时尚怀旧，可以一目了然，这些小镇依河而建，傍水成街，因水成市，粉墙黛瓦，小河石桥，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迷人的田园风光，足以使人在枕河居室中沉浸于明清的历史长河，难以自拔。最为难得的是在这几个水乡小镇中体验着完美的人文怀旧，当我们漫步在水乡的廊棚之下、狭小的小街之中，往往会遇到那些似乎远离世间尘嚣和浮躁的老人，他们不仅宽容而且热情，邀请我们进入他们的内宅，参观堂前的摆设，抚摸贴有灶神的大灶，甚至允许我们从极其狭窄而陡峭的木质楼梯摇摇晃晃地登上二楼，参观他们睡过不知多少代的雕花木床，用过不知多少年的陈旧箱笼，洗了又洗已色泽模糊的蓝印花布床上用品，以及已经超过百年的雕花马桶。当我们目睹镇上的青壮年，在临河的小街上前店后厂，不慌不忙地劳作；老人们聚精会神地在河畔的廊棚下搓麻将搭方城，在枕河人家的小楼里走象棋、打扑克；休闲的人们在廊棚转角的美人靠椅上，优哉游哉地晒太阳的样子，我们躁动的心灵，也仿佛返回到了桃花源一样的世界。
　　在生产力飞速发展的今天，水乡古镇显然是落伍了，但它所反映的以人际关系为中心的生存环境，却有着更贴近大自然的古朴和美好，从而引发了不堪当今优胜劣汰市场竞争重压的民众，一种心理上的怀念。因为市场经济对效率的片面追求，尽管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却造成人类与自然的冲突，民族与国家的冲突。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还造成了人际关系的高度紧张，从而激发了人们寻求心灵上的慰藉和对以往道德风尚的怀念，而社会生产力发展滞后的水乡古镇作为一种历史，也许正是人们所向往的那种放射着和谐人际关系光芒的民俗、民风、民情，所以，这些小镇能像磁铁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每一个旅游者的忘情驻足。
　　据陪同我们的熟悉水乡民情的一县之长高女士介绍，西塘人和江浙其他水乡小镇的居民一样，人生欲望十分简单。平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过着有如白开水般的平淡生活。不如那些知名的壮怀激烈、惊天动地的英雄；力挽狂澜、日进万金的企业家；与时俱进、发明创新的大科学家。人生在世不可无欲望，因为欲望是推动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人民生活改善的重要手段。现代社会的市场经济就是利用人欲的力量，驱使商业行为每时每刻充斥天南海北，层出不穷的新产品日日夜夜闪现大众媒体，从而引发出人类史无前例的巨大欲望，来诱导人们优化资源配置。但如果人们对欲望毫无节制，那么不切实际的欲望会使人铤而走险，沦为罪犯；那些超乎个人能力及现实条件的欲望更使人百般苦恼，万般忧愁，终日郁郁寡欢；而一味纵情声色的结果也必将伤生害命。所以，现代人安排自己的人生道路时，对欲望一定要有所节制，否则会像元末明初周庄巨富沈万三一样，以财富自恃，与朱元璋比赛建造南京城墙的速度，在取胜后，又不知天高地厚要求犒劳军队，结果招致皇帝妒忌，落得个流放云南边陲的悲惨下场，在百般无奈的痛苦呻吟中，度过余生。
　　因此，尽管水乡小镇百姓生活寡淡无味，无稀罕可言，但若以人生观而论，却是很不错的生活哲学，因为平平淡淡才是真。即使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名闻四海的企业家，改变世界的科学家，也有世俗的一面，而且不管是谁，最后都要归于平淡，不可能永远轰轰烈烈。由此看来，安于平淡实在是一种渗透人生的感悟和境界。说到此处，听得入神的一位卖粉蒸肉的男营业员和一位卖猪蹄髈的女营业员，竟然异口同声地附和道：“客人说得有理，我们的体会便是如此。”
　　正好此时，一位久已驻足倾听我们谈论的上海退休老人插嘴说，我年轻时志存高远，做过许多成龙变虎的梦，结果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什么王侯将相都没有做成，终于明白，中国人多，王侯将相只是极少数，科学家、企业家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前几年退休回到西塘老家后，融入平淡的水乡小镇生活，每天做点家务，余暇读些杂志报章，偶尔与二三儿时好友聚谈，天南海北，无所顾忌，既获取信息又增长见识，逢年过节更是阖家团聚，在子孙绕膝、欢声笑语中平添一番热闹，享尽了天伦之乐。因此，西塘镇长寿老人很多，与欧洲生活得特别潇洒轻松的长寿之国——瑞典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可见，所谓平淡并非是贬义词，乃是人生的真实写照。
　　一位胡子头发与众不同、看上去像搞艺术的游客说，我20世纪60年代末上山下乡去内蒙古牧区插队落户，对骑马和牧马十分熟悉。随着岁月的推移，我对人生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人生犹如骑马找马，跑得越快，出去越远，越容易迷失自己。因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并不在于功成名就，而是在于宁静与快乐，也就是说在于悠然地品味流逝的或正在流逝的、看似寻常而实不寻常的生活片断，这也许就是我们上了年纪的上海人，喜欢来江浙古镇旅游的原因。
　　细细琢磨这番看似平淡、却掷地有声的议论，我更是颇有感触，体悟人生应该是做人的主要内容，记得三国时诸葛亮有过“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教诲，我以为水乡古镇的百姓不愧是这一教诲的模范执行者。若你们能抓住机遇，将宣传水乡古镇的广告词写为“游水乡古镇，找真实人生”，岂不是更有文化内涵？那么到这里来寻找平静、抚慰心灵的人会越来越多。仅从此点来看，古镇人生是一种回归自然、平抑躁动的十分脱俗的境界。
　　（作者单位：财政部中国财税博物馆）
　　（压题图片：刘澜涛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