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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纳兰性德是一位杰出的少数民族词作家，更是清朝最具代表性的一位词人。上世纪后半叶以来，其作品逐渐受到汉学家和国内外译者的关注与重视。本文基于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从译诗语言易化策略、译诗形式多样化策略、译诗词语转换策略三个方面对纳兰词《长相思·山一程》四种译文进行多维的描写研究，借此对不同译者的译诗策略以及其动因进行整体性探究。
关键词：纳兰性德; 古诗英译策略体系;《长相思》;比较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汉语古诗英译策略的体系构建与运作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7AYY00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文鹤，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众包翻译与翻译教学。文军，博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翻译学、词典学、英语课程与教学。
Title： A Comparative Study of Strategies in the Translations of “Changxiangsi” by Nara Singde
Abstract： Nara Singde is an eminent ethnic lyric poet and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ci poet in the Qing Dynasty. His ci poetry has commanded increasing attention from both sinologists and translators both domestic and overseas since the 1950s. By drawing upon the system of strategie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ancient Chinese poems proposed in Wen & Chen （2016） and Wen （2019）， this article conducts a multi-faceted comparative study of four translations of “Changxiangsi” from three aspects， namely choice of linguistic popularization， formal diversification， lexical translation strategies so as to achieve a holistic study of the translation strategies by different translators and their underlying reasons.
Key words： Nara Singde; system of strategie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Changxiangsi”; comparative study
Authors： Zhang Wenhe is Ph.D. student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t Beiha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ranslation studies， with a particular focus on translation crowdsourcing and translation teaching. E-mail： [email protected]. Wen Jun is Ph.D. supervisor and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t Beiha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His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translation studies， lexicography， English curriculum and teaching. E-mail： [email protected]
一、引言
納兰性德（1655-1685）被誉为“满清第一词人”，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为“清词三大家”。他一生只活了短短三十一载，却留下了三百四十多首词作，内容涉及感怀、悼亡、边塞、友情、咏物等主题，代表作包括《饮水词》、《侧帽集》和《通志堂集》等。纳兰词有“跌宕流连”之致，“清新俊秀、自然超逸”之风（陈水云、陈敏 138）。对于其“自然”的词风，王国维（13）在《人间词话》中评价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并称其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虽然这样的评价只是一家之言，但纳兰性德善用白描抒情，词风真挚自然且婉丽凄清，语言清丽娴雅，这奠定了他在中国词坛上的地位。
上世纪中叶以来，纳兰性德及其作品受到汉学家和国内外译者的关注。从常亮（6-11）和我们目前手头收集到的文献看，英译的纳兰词均以选译本的形式收录于国内外出版的中国文学选集或诗歌选集。其中收录相对多的选集包括：美国汉学家舒威霖（William Schultz）在1965年出版的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he Four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Day （13首）、舒威霖和罗郁正1986年合编的Waiting for the Unicorn： 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 （11首）、柳无忌和罗郁正1975年合编的Sunflower Splendor： 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8首）、美国汉学家麦大伟（David R. McCraw）于1990年出版的Chinese Lyricist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8首）、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1996年出版的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1911 （6首）、 吴经熊1979年在《译丛（Renditions）》上发表的11首英译纳兰词，以及吴松林2010年出版的《清代满族诗词 纳兰性德卷：英汉对照》（200首）。总体上说，纳兰词的翻译呈现国外多、国内少的趋势，选译的主要是边塞词和悼亡词。这样既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读者对中国边塞之异域情调的求知欲与审美期待，又能使读者在纳兰性德情真意切的词作中体验超文化的情感共鸣。 虽然国内学者从作品主题与表现手法、词风与其成因、意象、对比研究等方面对纳兰性德及其词作展开了深度研究，但对其英译的关注和研究极度匮乏。在CNKI中以“纳兰词英译”与“纳兰性德英译”进行主题检索仅能找到为数不多的几篇研究文章。其中，常亮（6-11）对纳兰词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进行了历时梳理，而赵海莹、张永利（从拉斯韦尔传播模式70-75）借助了拉斯韦尔传播模式对纳兰词的译介主体、译介内容、译介途径、译介受众和译介效果进行了宏观分析。另外3篇论文则是针对具体的英译词作进行的案例分析，如赵海莹、张永利（纳兰词作英译 338-339）从接受美学“期待视野”的视域对宇文所安英译的纳兰词进行分析，考察其在文化时空与文学审美层面采取的翻译策略。由于纳兰词译本数量相对较少，国内对其的关注和研究明显不足，尤其缺乏对其翻译策略的系统描写和探究。为此，本文采用文军、陈梅（92-98）和文军（61-65）提出的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从译诗语言的易化策略、译诗形式的多样化策略、译诗词语转换策略等三个层面对纳兰性德词《长相思·山一程》四种译文进行多维度的描写研究，借此从整体上探究译者的翻译策略及选择背后的动因。
二、《长相思·山一程》四个英译文的翻译策略分析
纳兰性德虽然留给了后世三百四十多首词，但目前来看国内外对其的译介相对滞后。国外翻译纳兰词最多的译者舒威霖也只涉及二十来首，而国内翻译纳兰词数量最多的译者吴松林也仅译两百首。大多数英译的纳兰词零散地分布在国内外出版的中国文学选集或诗歌选集之中。此外，英译的纳兰词主要是边塞词和悼亡词两类（赵海莹、张永利，从拉斯韦尔传播模式 71）。为此，笔者对比收集和整理的纳兰词的多个英译本后，最终选择了版本较多且翻译策略相对丰富的边塞诗《长相思·山一程》作为对象，对其译诗策略展开个案描写与分析。
“长相思”，又名“相思令”或“长思仙”，是一种著名的小令词牌名，具有一定声韵格律体制。字数一般为三十六字，前后两阙各四句十八字，三平韵一叠韵，一韵到底（赵俏100）。这首出自纳兰性德《饮水词》的《长相思·山一程》写于1682年词人随康熙出关东巡，行至山海关时风雪交加的苦寒天气之中。上阙通过白描的方式描写了长途跋涉的行军过程中的空间转换和“深夜千帐灯”背后的无穷尽的无奈与无眠情绪，而下阙则以时间流转为线索，借景言情，点明思想主题，抒发羁旅之人绵长的“长相思”。全诗语言淳朴，情真意挚，境界阔大，意味深长，其中“夜深千帐灯”一句更被王国维（12）称为与“长河落日圆”等“差近之”的千古壮观之境界。
在选择英译本时，我们综合考虑词作译本的数量、翻译的年代、策略信息的丰富度，以及译文间的差别度这四个因素，经过对比与筛选最终选择了Ayling & Mackintosh合译版（下称“艾译”）、John Turner （下称“唐译”）、丁祖馨与拉斐尔（下称“丁译”）以及Barnstone & Chou （下称“巴譯”）等译文。原词与四种译文如下：
原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172）
Ayling & Mackintosh （207）译本：
P'u- Ch'ang Hsiang Ssu
The mountain， a march;
The river， a march;
To the uplands and over the Yü Kuan Pass I go.
Countless lamps in the tented darkness glow.
A night-watch of wind，
A night-watch of snow—
And a clamour that shatters my sleepless home-sick heart.
I know a garden where it is not so.
Turner （301）译本：
To the Tune of
“Love-Longing”
By weary turn
Of river and bourn
On unto Elm Pass yonder must I go，
Where through the dark a thousand tent-lights glow.
The long night-watches round，
In roar of wind and snow
Dreams that would wander homeward all are drowned.
—At home is no such sound.
丁祖馨、拉斐尔（127）译本：
Tune： CHANGXIANGSI
Nanlan Xingde （1654-1685）
Past rivers， past mountains，
On we go， to Yuguan Pass.
At night a thousand tent-lights burn.
Wind roars， snow falls，
The watchman bangs his gong
As he walks his rounds.
My heart beats sick at the noise. I cannot dream any longer：
At home I never heard such sounds！
Barnstone & Chou （330） 译本：
To the Tune of “Endless Longing”
A journey through the mountains，
a journey on the waters，
my body moves toward Elm Pass
and sees 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
Drums beating through wind，
drums beating through snow，
shatter my homesick heart and dream.
Back home I never heard such a sound.
由于所选的四个英译本没有附翻译信息，我们现从译诗的语言、形式、内容三个层面，对其译诗策略进行多维度的描写研究。
2.1 译诗语言的易化策略
译诗语言的易化实际是译者在翻译汉语古诗时面临的在目标语的语言时间变体上的选择，即“是以古译古，还是以今译古”（文军、陈梅92）。易化是化解诗歌古代语言与现代读者矛盾的一种有效策略，译者可基于对翻译功能的考量，灵活地选择用近似源语的古代英语翻译，以反映与原作相类似的历史特征（即“拟古法”），也可以用现代英语翻译以保证译文的可读与交流的通畅（即“当时化法”）（93）。
《长相思·山一程》是一首创作于清朝初年的塞外行吟诵，属于小令。与传统古诗词相比，其语体风格中白话气重一些，语言简洁优美，朗朗上口，语淡情深。分析四个译文后，我们发现它们在语体正式程度由低到高排列依次是：巴译丁译艾译唐译。具体说来，巴译使用的大多是口语词汇，句式以简单句、短语和断句（如a journey through the mountains， drums beating through wind/snow等）为主，忠实地再现原作通俗自然的风格;丁译以三音节内的口语词汇为主，句式上則偏好短语和短句（如past rivers， past mountains， wind roars， snow falls），形象地再现了原诗简洁上口的风格。艾译除使用省略短语成句（如The mountains， a march; the river， a march等）外，还有两处倒装（over the Yü Kuan Pass I go和in tented darkness glow）和一处定语从句（a clamour that…）来强调和渲染原词作中相关的重要信息。唐译不仅有前三行“跨行连续（enjambment）”和两个定语从句（where…， dreams that…）来连缀信息，更采用了yonder和bourn（即源自古高地德语词汇brunno的中世纪英语词汇）等古词，增强其诗意和古雅，从而产生一种前景化的文体效果。
可见，虽然译本在语言细节的操作上存在差异，但四位译者均采用了“当时化法”，通过现代英语重构原词的简洁美，并将其中绵长真挚的情谊再现给现代英语读者。这种译诗语言的选择，不但是对原词作创作年代与语言风格的忠实再现，更是对现实读者期待和译本出版的时间（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的一种现实考量。
2.2 译诗形式的多样化策略
原词是《长相思》小令词，共三十六字，前后阙各四句。根据每句的字数，其句式为：[3+3+7+5] / [3+3+7+5]。全词为三平韵一叠韵，韵脚为/eng/，不断重复使词作具有很强的音乐性。鉴于英诗中没有相应的形式，译者在翻译时进行了自己的处理（见表1）。
从标题看，四个译本都进行了翻译，但选择的策略有差别。唐译和巴译采用的是“To the Tune of…”的格式，区别在于前者将“长相思”的内涵限定在Love-Longing，而后者将“长”意译为Endless，更突出了作者在写景中寄寓的悠长的思乡情愫。相比之下，艾译和丁译则采用音译法，前者完全采用了韦氏拼音处理了“曲”和“长相思”，而丁译则采用“直译+音译”的方式，并附上了词人的基本信息。
从总体布局看，三个英译本虽然都保留了原词8行的模式，但唐译将上下阕合并在一起，而艾译和巴译则保留了原词上下两阕的行制。丁译则对“风一更，雪一更”两行进行了译写，将译文扩展成9行，并分成上阙3句、下阙6句。
就译诗的形式看，艾译和唐译采用的是协韵型，巴译采用自格律，而丁译则是诗体无韵。唐安石神父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在译诗过程中坚持用押韵和节奏，以“保持中文的可歌特质或音乐性”（Turner 11），这种翻译观在其译本中有迹可循。唐译 （除第5-6句外）采用的是行间联韵，韵尾分别为aabbcbcc（即turn， bourn， go， glow， round， snow， drowned， sound），最后两行还有头韵（dream和drowned， such和sound）增添了译文的音律感，再配合bourn， yonder等古词，凸显了译作的“雅”。艾译采取的是合作翻译，先由Mackintosh从中文译成英文然后再由Ayling加工，使其成为流畅且富于韵律感的英文诗体。在《中国词选》一书的前言中两位译者指出，其翻译的目的是为了“以具有中文气质的英文韵诗尽可能多地再现每首词作的意义、形态和审美要素”（Ayling & Mackintosh xiii）。所以，译者在韵律上采用的上阙行间联韵，下阙隔行韵的方式，其韵脚近似是aabb/cbcb（即march， march， go， glow， wind， snow， heart， so），而在音节排布方面，其译文上下阕四行均遵守“5+5+13+10”的模式，在形式上再现了原诗（3+3+7+5）的节奏感。巴译采用的是自格律，在每阙词的翻译中，他们用音节数（奇数，即7和5）相等的两行分别去对译原词前两句，用抑扬格四音步译第三句，再用奇数音节（分别为13和9）处理第四句。如他们将“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一句译成“my body moves toward Elm Pass / and sees 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虽然这样形式上的处理可以带来了诗歌内容的积蓄和修辞效果上的“渐进（climax）”，但它无疑导致了与原文格律的不对应。丁祖鑫、拉斐尔（1-2）针对当时“国内外对中国诗词与日俱增的兴趣”的现实情况，有目的地选译了57首诗词，其中就包括纳兰词《长相思·山一程》。在翻译过程中，他们“较之音韵形式，更加关注对诗歌神韵与意境的忠实，并不总是行对行翻译”。这就解释了为何丁译没有任何明显的用韵痕迹，更加注重诗歌内容与意境的传达。 2.3 译诗词语转换策略
《长相思·山一程》文辞简洁，没有太多需要文化背景或历史语境才能理解的内容。然而，纳兰词中独特的意象（如山、水、夜、灯、风、雪、梦等）以及其连缀后构成的审美结构却需要译者借助一定的手段与策略才能将其意义与意境传达给异域读者。为达到这一目的，四个译本采用了不同的方法与策略（见表2）。
艾译通过替换和直译等方式构建了一个颇具诗意和韵味的文本。他们保留了原词上阕中前两句的排比，将 “程”替换成“march”，不但如实反映了词人随帝东巡，随队伍行进（march）翻山涉水的历史事实，而且march从音效上更像是延长版的much，更突出旅程曲折漫长。在处理上阙第三句时，译者将“榆关”音译为“Yü Kuan”并加上了pass（关隘），以保证其可理解性，再将“那畔”替换成“uplands（内陆高地）”，并把两个连缀的介词短语（to the uplands and over the Yü Kuan Pass）倒装，延续了前两句那种山长水远的基调。上阙最后一句中，译者基于原文“千帐灯”中“千”的虚指用法，用概括法将其译成countless， 把“夜深”替换成darkness，并用“帐（tented）”进行修饰，这种“移就（transferred epithet）”修辞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感知，即黑夜被军营的行帐切分成若干个漆黑的、相关孤立的空间，其中无数灯火摇曳，照着无眠的人。下阙的翻译中，译者将“更”直译为“night-watch”并保留原文形式上的排比。他们将第三句“梦不成”替换成“sleepless（无眠）”，并将其作为前置词修饰直译的“乡心”（homesick heart），再配合 “聒”的直译 “clamour（尖锐刺耳的不谐之音，喧哗）”，再现了原词中“聒”本身的声音上和心灵上的双重意义，即词人在狂风暴雪的苦寒夜，卧不能眠而思乡的情愫。此外，虽然译者将最后一句中的“故园”误译为“garden”，并省译了“声”，但一切的场景和情愫都浓缩在具有前指功能的so上。
作为另外一个协韵型译本，唐译也充分使用了各种翻译策略来再现内容和意境。上阙中，唐安石将前两句中的“山”省略，用提译法将“水”具体化成“river and bourn（河流和溪流）”，把“程”意譯成为turn（转弯），并增添了weary进行前修饰，以突出旅途曲折和词人倦旅疲惫。此后两句译者将原文的“身”替换为“I”，将“榆关”和“千帐灯”分别直译为“Elm Pass”和“A thousand tent-lights”，再把“那畔”和“夜深”概括地处理成“yonder（那边）”和“through the dark（黑暗中）”，忠实地再现了词人白描的景物和借此烘托的情绪。下阙中，译者依然没保留前两句形式上的排比，而将其“更”直译为“night-watches”，并增添了long来对其进行修饰;而在处理“风”和“雪”这两个意象时，他增添了roar，再现了原句中暗指的边塞席地狂风、铺天暴雪的场景，又间接地传达下句中“聒噪”的意义。此外，译者将第三句中的“乡心”与“梦”融合，直译为“dream that would wander homeward”， 通过视角转换将“梦不成”反译为“dreams are drowned”，不但有头韵（dreams， drowned）的音效，更有睡眠和思乡情绪浸溺在帐外狂风暴雪的聒噪之声中的形象说法。在处理最后一句时，他没有像其他译文一样转换视角，只保留原文第三人称的叙述，并借用倒装既便于押韵，又保留了强调的重点“no such sound”。
丁译是所选译本中最“自由”的。上阙中，译者省略了“程”，借用“past rivers， past mountains”这一排比结构再现旅途的曲折。后两句中，译者直译了“榆关（Yuguan Pass）”和“千帐灯（a thousand tent-lights）”，省略了“那畔”，将“夜深”概括为night，将“身”替换成“we（一行的人）”，使得诗中的情愫升华为一种集体的记忆和体验。在下阙前两句中，译者通过增添不同动词（roar和fall）形象地再现了原词中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然后基于“更”这一意象展开了译写，增添了“打更人冒着风雪敲锣打更（The watchman bangs his gong as he walks his rounds）”的场景。此后，译者将“聒碎乡心梦不成”拆译成两句，将“聒”直译为noise，并增添了sick一词来再现词人听到风雪夜更声时思乡（home-sick）的情愫。最后一句中，译者直译了“故园（home）”和“声（sounds）”，并通过叙述视角的转换，强调了“At home I never heard such sounds（在故乡我从未听过这些声音）”，即体现了羁旅和故乡之间的反差，又通过sounds与上文中的“roaring”， “falling”和“banging”等听觉动词相呼应。
巴译是四个译本中最朴素的版本，其中的翻译方法以直译为主。译者通过直译处理了“程（journey）”、“身（body）”、“榆关（Elm Pass）”、“乡心（homesick heart）”、“夜深（midnight）”、“此声（such a sound）”等地名和意象，并通过“直译+增添”的方式将“千帐灯”处理成“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这样一个动态性的场景。此外，译者还采用了省略（“那畔”、“聒”），替换（“更”成为drums， “故园”成为home）等方法重构了诗歌的语义。值得一提的是，译者在直译或替换后，依然试图保留原词形式上的排比关系。如上阙前两句，译文采用“a journey through…， a journey on…”的形式再现了原文的节奏与修辞审美，在下阙前两句中，译文则重复“断句”（即“drums beating through…”）的方式再现节奏和审美，又与上阙最后一句译文中的“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形成一种形式上的承上启下。另外，巴译也是四个译本在处理“身”时唯一没有将其替换成“I”或者“We”，而将其直译为“body”。事实上，纵观全词我们不难发现，词人刻意用了“身”来强调那种思乡之心被远行的身体“挟持”，心欲归而身行远的那种疏离和无奈，这层意思可以隐约地从巴译行文中“body”与“heart”并置（my body moves…and sees…， drums beating shattering my homesick heart and dream）中感受出来。 综上所述，虽然四个译本在具体措辞和译词节奏上存在差异，但都采用了直译、替换、概括、省略等策略与方法再现纳兰词的内容和意境。艾译虽然在音律和节奏上有明显的规律，但翻译中存在几处误译。如他们将“故园”直译为garden，与原词要表达的“故乡”（即北京）不符合。另外，将“那畔”替换成upland也有待商榷。根据牛津学习者词典网络版（https：//www.oxfordlearnersdictionaries.com/）的解释，upland指的是“不靠近海岸的高地（an area of high land that is not near the coast）”。纳兰性德在创作这首小令时恰逢随从康熙帝诣“东北三陵”（即永陵、福陵、昭陵）刚过山海关。从地理上看，从山海关（河北）到“三陵”（辽宁省沈阳市）途径的大多是平原（华北平原到东北平原），这uplands的说法与地理不大相符。丁译虽然在形式上属于协韵型，但其上下阙头两句的翻译改变了原词的形制，也没能再现排比的修辞效果。此外，虽然丁译对“一更”进行了译写，但增加的“打更人冒着风雨打更”的场景与原词通过写景烘托的情绪与主题关系不大。巴译虽是最朴素的自格律译本，但在形式上保留了原文的排比，并通过直译保留原文“身（my body moving…）”与“心（my homesick heart）”并置所传递出的无可奈何，巧妙地传递与再现了原诗的情感。可见，词语转换策略的选择总是伴随着译文在语义或意境上的得与失。
三、结论
通过描写与对比分析《长相思·山一程》四个英译本的译诗策略，我们发现，译者针对中文词作的语言形态和翻译的时间在译诗语言上均选择“当时化法”。在译诗形式上，译者则基于其翻译观和翻译目选择了协韵型、自格律和诗体无韵等形式以重构或再现原词的节奏与音律。在词语转换层面，除直译外，译者还依据其对原文的理解、自身的审美情趣等因素灵活使用替换、省略、概括、译写等方法。虽然策略选择“殊途”，但都“同归”于传递内容和重構意境这一整体目标。可见，诗歌翻译是作为情感与认知主体的译者在现实语境中基于文本、个体与超个体因素（如翻译目的、诗学、目标读者期待）进行一系列策略选择的过程，而策略的选择彰显的不仅是译者的主体性，更是诗歌翻译中忠实与创造之间的张力。
近年来，在中国文学与文化“走出去”的社会环境下我国古诗英译研究蓬勃发展，取得了不少成果。然而，大部分研究集中在唐诗宋词，鲜有学者涉及清代诗词，就连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的纳兰词也未得到太多学者的关注。清代诗词英译研究的相对匮乏甚至缺失，不但阻碍了我们对这一时期诗词在英语世界传播情况的具体认知，更影响了我们对中国古典诗词英译的整体进程、趋势以及规律的宏观总结。鉴于纳兰性德在我国清代诗词场域中的地位和符号资本，对纳兰词英译的研究，尤其是大量类似本研究的深度描写分析，不但可以揭示纳兰词跨语际与跨文化传播中的传承与流变，更能以个案的形式管窥清代诗词的英译，值得译界深入探讨和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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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家海
关键词：纳兰性德; 古诗英译策略体系;《长相思》;比较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汉语古诗英译策略的体系构建与运作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7AYY00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文鹤，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众包翻译与翻译教学。文军，博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翻译学、词典学、英语课程与教学。
Title： A Comparative Study of Strategies in the Translations of “Changxiangsi” by Nara Singde
Abstract： Nara Singde is an eminent ethnic lyric poet and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ci poet in the Qing Dynasty. His ci poetry has commanded increasing attention from both sinologists and translators both domestic and overseas since the 1950s. By drawing upon the system of strategie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ancient Chinese poems proposed in Wen & Chen （2016） and Wen （2019）， this article conducts a multi-faceted comparative study of four translations of “Changxiangsi” from three aspects， namely choice of linguistic popularization， formal diversification， lexical translation strategies so as to achieve a holistic study of the translation strategies by different translators and their underlying reasons.
Key words： Nara Singde; system of strategies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Changxiangsi”; comparative study
Authors： Zhang Wenhe is Ph.D. student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t Beiha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ranslation studies， with a particular focus on translation crowdsourcing and translation teaching. E-mail： [email protected]. Wen Jun is Ph.D. supervisor and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t Beiha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His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translation studies， lexicography， English curriculum and teaching. E-mail： [email protected]
一、引言
納兰性德（1655-1685）被誉为“满清第一词人”，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为“清词三大家”。他一生只活了短短三十一载，却留下了三百四十多首词作，内容涉及感怀、悼亡、边塞、友情、咏物等主题，代表作包括《饮水词》、《侧帽集》和《通志堂集》等。纳兰词有“跌宕流连”之致，“清新俊秀、自然超逸”之风（陈水云、陈敏 138）。对于其“自然”的词风，王国维（13）在《人间词话》中评价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并称其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虽然这样的评价只是一家之言，但纳兰性德善用白描抒情，词风真挚自然且婉丽凄清，语言清丽娴雅，这奠定了他在中国词坛上的地位。
上世纪中叶以来，纳兰性德及其作品受到汉学家和国内外译者的关注。从常亮（6-11）和我们目前手头收集到的文献看，英译的纳兰词均以选译本的形式收录于国内外出版的中国文学选集或诗歌选集。其中收录相对多的选集包括：美国汉学家舒威霖（William Schultz）在1965年出版的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he Fourteenth Century to the Present Day （13首）、舒威霖和罗郁正1986年合编的Waiting for the Unicorn： Poems and Lyrics of China’s Last Dynasty， 1644-1911 （11首）、柳无忌和罗郁正1975年合编的Sunflower Splendor： 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8首）、美国汉学家麦大伟（David R. McCraw）于1990年出版的Chinese Lyricist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8首）、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1996年出版的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1911 （6首）、 吴经熊1979年在《译丛（Renditions）》上发表的11首英译纳兰词，以及吴松林2010年出版的《清代满族诗词 纳兰性德卷：英汉对照》（200首）。总体上说，纳兰词的翻译呈现国外多、国内少的趋势，选译的主要是边塞词和悼亡词。这样既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读者对中国边塞之异域情调的求知欲与审美期待，又能使读者在纳兰性德情真意切的词作中体验超文化的情感共鸣。 虽然国内学者从作品主题与表现手法、词风与其成因、意象、对比研究等方面对纳兰性德及其词作展开了深度研究，但对其英译的关注和研究极度匮乏。在CNKI中以“纳兰词英译”与“纳兰性德英译”进行主题检索仅能找到为数不多的几篇研究文章。其中，常亮（6-11）对纳兰词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进行了历时梳理，而赵海莹、张永利（从拉斯韦尔传播模式70-75）借助了拉斯韦尔传播模式对纳兰词的译介主体、译介内容、译介途径、译介受众和译介效果进行了宏观分析。另外3篇论文则是针对具体的英译词作进行的案例分析，如赵海莹、张永利（纳兰词作英译 338-339）从接受美学“期待视野”的视域对宇文所安英译的纳兰词进行分析，考察其在文化时空与文学审美层面采取的翻译策略。由于纳兰词译本数量相对较少，国内对其的关注和研究明显不足，尤其缺乏对其翻译策略的系统描写和探究。为此，本文采用文军、陈梅（92-98）和文军（61-65）提出的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从译诗语言的易化策略、译诗形式的多样化策略、译诗词语转换策略等三个层面对纳兰性德词《长相思·山一程》四种译文进行多维度的描写研究，借此从整体上探究译者的翻译策略及选择背后的动因。
二、《长相思·山一程》四个英译文的翻译策略分析
纳兰性德虽然留给了后世三百四十多首词，但目前来看国内外对其的译介相对滞后。国外翻译纳兰词最多的译者舒威霖也只涉及二十来首，而国内翻译纳兰词数量最多的译者吴松林也仅译两百首。大多数英译的纳兰词零散地分布在国内外出版的中国文学选集或诗歌选集之中。此外，英译的纳兰词主要是边塞词和悼亡词两类（赵海莹、张永利，从拉斯韦尔传播模式 71）。为此，笔者对比收集和整理的纳兰词的多个英译本后，最终选择了版本较多且翻译策略相对丰富的边塞诗《长相思·山一程》作为对象，对其译诗策略展开个案描写与分析。
“长相思”，又名“相思令”或“长思仙”，是一种著名的小令词牌名，具有一定声韵格律体制。字数一般为三十六字，前后两阙各四句十八字，三平韵一叠韵，一韵到底（赵俏100）。这首出自纳兰性德《饮水词》的《长相思·山一程》写于1682年词人随康熙出关东巡，行至山海关时风雪交加的苦寒天气之中。上阙通过白描的方式描写了长途跋涉的行军过程中的空间转换和“深夜千帐灯”背后的无穷尽的无奈与无眠情绪，而下阙则以时间流转为线索，借景言情，点明思想主题，抒发羁旅之人绵长的“长相思”。全诗语言淳朴，情真意挚，境界阔大，意味深长，其中“夜深千帐灯”一句更被王国维（12）称为与“长河落日圆”等“差近之”的千古壮观之境界。
在选择英译本时，我们综合考虑词作译本的数量、翻译的年代、策略信息的丰富度，以及译文间的差别度这四个因素，经过对比与筛选最终选择了Ayling & Mackintosh合译版（下称“艾译”）、John Turner （下称“唐译”）、丁祖馨与拉斐尔（下称“丁译”）以及Barnstone & Chou （下称“巴譯”）等译文。原词与四种译文如下：
原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172）
Ayling & Mackintosh （207）译本：
P'u- Ch'ang Hsiang Ssu
The mountain， a march;
The river， a march;
To the uplands and over the Yü Kuan Pass I go.
Countless lamps in the tented darkness glow.
A night-watch of wind，
A night-watch of snow—
And a clamour that shatters my sleepless home-sick heart.
I know a garden where it is not so.
Turner （301）译本：
To the Tune of
“Love-Longing”
By weary turn
Of river and bourn
On unto Elm Pass yonder must I go，
Where through the dark a thousand tent-lights glow.
The long night-watches round，
In roar of wind and snow
Dreams that would wander homeward all are drowned.
—At home is no such sound.
丁祖馨、拉斐尔（127）译本：
Tune： CHANGXIANGSI
Nanlan Xingde （1654-1685）
Past rivers， past mountains，
On we go， to Yuguan Pass.
At night a thousand tent-lights burn.
Wind roars， snow falls，
The watchman bangs his gong
As he walks his rounds.
My heart beats sick at the noise. I cannot dream any longer：
At home I never heard such sounds！
Barnstone & Chou （330） 译本：
To the Tune of “Endless Longing”
A journey through the mountains，
a journey on the waters，
my body moves toward Elm Pass
and sees 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
Drums beating through wind，
drums beating through snow，
shatter my homesick heart and dream.
Back home I never heard such a sound.
由于所选的四个英译本没有附翻译信息，我们现从译诗的语言、形式、内容三个层面，对其译诗策略进行多维度的描写研究。
2.1 译诗语言的易化策略
译诗语言的易化实际是译者在翻译汉语古诗时面临的在目标语的语言时间变体上的选择，即“是以古译古，还是以今译古”（文军、陈梅92）。易化是化解诗歌古代语言与现代读者矛盾的一种有效策略，译者可基于对翻译功能的考量，灵活地选择用近似源语的古代英语翻译，以反映与原作相类似的历史特征（即“拟古法”），也可以用现代英语翻译以保证译文的可读与交流的通畅（即“当时化法”）（93）。
《长相思·山一程》是一首创作于清朝初年的塞外行吟诵，属于小令。与传统古诗词相比，其语体风格中白话气重一些，语言简洁优美，朗朗上口，语淡情深。分析四个译文后，我们发现它们在语体正式程度由低到高排列依次是：巴译丁译艾译唐译。具体说来，巴译使用的大多是口语词汇，句式以简单句、短语和断句（如a journey through the mountains， drums beating through wind/snow等）为主，忠实地再现原作通俗自然的风格;丁译以三音节内的口语词汇为主，句式上則偏好短语和短句（如past rivers， past mountains， wind roars， snow falls），形象地再现了原诗简洁上口的风格。艾译除使用省略短语成句（如The mountains， a march; the river， a march等）外，还有两处倒装（over the Yü Kuan Pass I go和in tented darkness glow）和一处定语从句（a clamour that…）来强调和渲染原词作中相关的重要信息。唐译不仅有前三行“跨行连续（enjambment）”和两个定语从句（where…， dreams that…）来连缀信息，更采用了yonder和bourn（即源自古高地德语词汇brunno的中世纪英语词汇）等古词，增强其诗意和古雅，从而产生一种前景化的文体效果。
可见，虽然译本在语言细节的操作上存在差异，但四位译者均采用了“当时化法”，通过现代英语重构原词的简洁美，并将其中绵长真挚的情谊再现给现代英语读者。这种译诗语言的选择，不但是对原词作创作年代与语言风格的忠实再现，更是对现实读者期待和译本出版的时间（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的一种现实考量。
2.2 译诗形式的多样化策略
原词是《长相思》小令词，共三十六字，前后阙各四句。根据每句的字数，其句式为：[3+3+7+5] / [3+3+7+5]。全词为三平韵一叠韵，韵脚为/eng/，不断重复使词作具有很强的音乐性。鉴于英诗中没有相应的形式，译者在翻译时进行了自己的处理（见表1）。
从标题看，四个译本都进行了翻译，但选择的策略有差别。唐译和巴译采用的是“To the Tune of…”的格式，区别在于前者将“长相思”的内涵限定在Love-Longing，而后者将“长”意译为Endless，更突出了作者在写景中寄寓的悠长的思乡情愫。相比之下，艾译和丁译则采用音译法，前者完全采用了韦氏拼音处理了“曲”和“长相思”，而丁译则采用“直译+音译”的方式，并附上了词人的基本信息。
从总体布局看，三个英译本虽然都保留了原词8行的模式，但唐译将上下阕合并在一起，而艾译和巴译则保留了原词上下两阕的行制。丁译则对“风一更，雪一更”两行进行了译写，将译文扩展成9行，并分成上阙3句、下阙6句。
就译诗的形式看，艾译和唐译采用的是协韵型，巴译采用自格律，而丁译则是诗体无韵。唐安石神父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在译诗过程中坚持用押韵和节奏，以“保持中文的可歌特质或音乐性”（Turner 11），这种翻译观在其译本中有迹可循。唐译 （除第5-6句外）采用的是行间联韵，韵尾分别为aabbcbcc（即turn， bourn， go， glow， round， snow， drowned， sound），最后两行还有头韵（dream和drowned， such和sound）增添了译文的音律感，再配合bourn， yonder等古词，凸显了译作的“雅”。艾译采取的是合作翻译，先由Mackintosh从中文译成英文然后再由Ayling加工，使其成为流畅且富于韵律感的英文诗体。在《中国词选》一书的前言中两位译者指出，其翻译的目的是为了“以具有中文气质的英文韵诗尽可能多地再现每首词作的意义、形态和审美要素”（Ayling & Mackintosh xiii）。所以，译者在韵律上采用的上阙行间联韵，下阙隔行韵的方式，其韵脚近似是aabb/cbcb（即march， march， go， glow， wind， snow， heart， so），而在音节排布方面，其译文上下阕四行均遵守“5+5+13+10”的模式，在形式上再现了原诗（3+3+7+5）的节奏感。巴译采用的是自格律，在每阙词的翻译中，他们用音节数（奇数，即7和5）相等的两行分别去对译原词前两句，用抑扬格四音步译第三句，再用奇数音节（分别为13和9）处理第四句。如他们将“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一句译成“my body moves toward Elm Pass / and sees 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虽然这样形式上的处理可以带来了诗歌内容的积蓄和修辞效果上的“渐进（climax）”，但它无疑导致了与原文格律的不对应。丁祖鑫、拉斐尔（1-2）针对当时“国内外对中国诗词与日俱增的兴趣”的现实情况，有目的地选译了57首诗词，其中就包括纳兰词《长相思·山一程》。在翻译过程中，他们“较之音韵形式，更加关注对诗歌神韵与意境的忠实，并不总是行对行翻译”。这就解释了为何丁译没有任何明显的用韵痕迹，更加注重诗歌内容与意境的传达。 2.3 译诗词语转换策略
《长相思·山一程》文辞简洁，没有太多需要文化背景或历史语境才能理解的内容。然而，纳兰词中独特的意象（如山、水、夜、灯、风、雪、梦等）以及其连缀后构成的审美结构却需要译者借助一定的手段与策略才能将其意义与意境传达给异域读者。为达到这一目的，四个译本采用了不同的方法与策略（见表2）。
艾译通过替换和直译等方式构建了一个颇具诗意和韵味的文本。他们保留了原词上阕中前两句的排比，将 “程”替换成“march”，不但如实反映了词人随帝东巡，随队伍行进（march）翻山涉水的历史事实，而且march从音效上更像是延长版的much，更突出旅程曲折漫长。在处理上阙第三句时，译者将“榆关”音译为“Yü Kuan”并加上了pass（关隘），以保证其可理解性，再将“那畔”替换成“uplands（内陆高地）”，并把两个连缀的介词短语（to the uplands and over the Yü Kuan Pass）倒装，延续了前两句那种山长水远的基调。上阙最后一句中，译者基于原文“千帐灯”中“千”的虚指用法，用概括法将其译成countless， 把“夜深”替换成darkness，并用“帐（tented）”进行修饰，这种“移就（transferred epithet）”修辞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感知，即黑夜被军营的行帐切分成若干个漆黑的、相关孤立的空间，其中无数灯火摇曳，照着无眠的人。下阙的翻译中，译者将“更”直译为“night-watch”并保留原文形式上的排比。他们将第三句“梦不成”替换成“sleepless（无眠）”，并将其作为前置词修饰直译的“乡心”（homesick heart），再配合 “聒”的直译 “clamour（尖锐刺耳的不谐之音，喧哗）”，再现了原词中“聒”本身的声音上和心灵上的双重意义，即词人在狂风暴雪的苦寒夜，卧不能眠而思乡的情愫。此外，虽然译者将最后一句中的“故园”误译为“garden”，并省译了“声”，但一切的场景和情愫都浓缩在具有前指功能的so上。
作为另外一个协韵型译本，唐译也充分使用了各种翻译策略来再现内容和意境。上阙中，唐安石将前两句中的“山”省略，用提译法将“水”具体化成“river and bourn（河流和溪流）”，把“程”意譯成为turn（转弯），并增添了weary进行前修饰，以突出旅途曲折和词人倦旅疲惫。此后两句译者将原文的“身”替换为“I”，将“榆关”和“千帐灯”分别直译为“Elm Pass”和“A thousand tent-lights”，再把“那畔”和“夜深”概括地处理成“yonder（那边）”和“through the dark（黑暗中）”，忠实地再现了词人白描的景物和借此烘托的情绪。下阙中，译者依然没保留前两句形式上的排比，而将其“更”直译为“night-watches”，并增添了long来对其进行修饰;而在处理“风”和“雪”这两个意象时，他增添了roar，再现了原句中暗指的边塞席地狂风、铺天暴雪的场景，又间接地传达下句中“聒噪”的意义。此外，译者将第三句中的“乡心”与“梦”融合，直译为“dream that would wander homeward”， 通过视角转换将“梦不成”反译为“dreams are drowned”，不但有头韵（dreams， drowned）的音效，更有睡眠和思乡情绪浸溺在帐外狂风暴雪的聒噪之声中的形象说法。在处理最后一句时，他没有像其他译文一样转换视角，只保留原文第三人称的叙述，并借用倒装既便于押韵，又保留了强调的重点“no such sound”。
丁译是所选译本中最“自由”的。上阙中，译者省略了“程”，借用“past rivers， past mountains”这一排比结构再现旅途的曲折。后两句中，译者直译了“榆关（Yuguan Pass）”和“千帐灯（a thousand tent-lights）”，省略了“那畔”，将“夜深”概括为night，将“身”替换成“we（一行的人）”，使得诗中的情愫升华为一种集体的记忆和体验。在下阙前两句中，译者通过增添不同动词（roar和fall）形象地再现了原词中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然后基于“更”这一意象展开了译写，增添了“打更人冒着风雪敲锣打更（The watchman bangs his gong as he walks his rounds）”的场景。此后，译者将“聒碎乡心梦不成”拆译成两句，将“聒”直译为noise，并增添了sick一词来再现词人听到风雪夜更声时思乡（home-sick）的情愫。最后一句中，译者直译了“故园（home）”和“声（sounds）”，并通过叙述视角的转换，强调了“At home I never heard such sounds（在故乡我从未听过这些声音）”，即体现了羁旅和故乡之间的反差，又通过sounds与上文中的“roaring”， “falling”和“banging”等听觉动词相呼应。
巴译是四个译本中最朴素的版本，其中的翻译方法以直译为主。译者通过直译处理了“程（journey）”、“身（body）”、“榆关（Elm Pass）”、“乡心（homesick heart）”、“夜深（midnight）”、“此声（such a sound）”等地名和意象，并通过“直译+增添”的方式将“千帐灯”处理成“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这样一个动态性的场景。此外，译者还采用了省略（“那畔”、“聒”），替换（“更”成为drums， “故园”成为home）等方法重构了诗歌的语义。值得一提的是，译者在直译或替换后，依然试图保留原词形式上的排比关系。如上阙前两句，译文采用“a journey through…， a journey on…”的形式再现了原文的节奏与修辞审美，在下阙前两句中，译文则重复“断句”（即“drums beating through…”）的方式再现节奏和审美，又与上阙最后一句译文中的“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形成一种形式上的承上启下。另外，巴译也是四个译本在处理“身”时唯一没有将其替换成“I”或者“We”，而将其直译为“body”。事实上，纵观全词我们不难发现，词人刻意用了“身”来强调那种思乡之心被远行的身体“挟持”，心欲归而身行远的那种疏离和无奈，这层意思可以隐约地从巴译行文中“body”与“heart”并置（my body moves…and sees…， drums beating shattering my homesick heart and dream）中感受出来。 综上所述，虽然四个译本在具体措辞和译词节奏上存在差异，但都采用了直译、替换、概括、省略等策略与方法再现纳兰词的内容和意境。艾译虽然在音律和节奏上有明显的规律，但翻译中存在几处误译。如他们将“故园”直译为garden，与原词要表达的“故乡”（即北京）不符合。另外，将“那畔”替换成upland也有待商榷。根据牛津学习者词典网络版（https：//www.oxfordlearnersdictionaries.com/）的解释，upland指的是“不靠近海岸的高地（an area of high land that is not near the coast）”。纳兰性德在创作这首小令时恰逢随从康熙帝诣“东北三陵”（即永陵、福陵、昭陵）刚过山海关。从地理上看，从山海关（河北）到“三陵”（辽宁省沈阳市）途径的大多是平原（华北平原到东北平原），这uplands的说法与地理不大相符。丁译虽然在形式上属于协韵型，但其上下阙头两句的翻译改变了原词的形制，也没能再现排比的修辞效果。此外，虽然丁译对“一更”进行了译写，但增加的“打更人冒着风雨打更”的场景与原词通过写景烘托的情绪与主题关系不大。巴译虽是最朴素的自格律译本，但在形式上保留了原文的排比，并通过直译保留原文“身（my body moving…）”与“心（my homesick heart）”并置所传递出的无可奈何，巧妙地传递与再现了原诗的情感。可见，词语转换策略的选择总是伴随着译文在语义或意境上的得与失。
三、结论
通过描写与对比分析《长相思·山一程》四个英译本的译诗策略，我们发现，译者针对中文词作的语言形态和翻译的时间在译诗语言上均选择“当时化法”。在译诗形式上，译者则基于其翻译观和翻译目选择了协韵型、自格律和诗体无韵等形式以重构或再现原词的节奏与音律。在词语转换层面，除直译外，译者还依据其对原文的理解、自身的审美情趣等因素灵活使用替换、省略、概括、译写等方法。虽然策略选择“殊途”，但都“同归”于传递内容和重構意境这一整体目标。可见，诗歌翻译是作为情感与认知主体的译者在现实语境中基于文本、个体与超个体因素（如翻译目的、诗学、目标读者期待）进行一系列策略选择的过程，而策略的选择彰显的不仅是译者的主体性，更是诗歌翻译中忠实与创造之间的张力。
近年来，在中国文学与文化“走出去”的社会环境下我国古诗英译研究蓬勃发展，取得了不少成果。然而，大部分研究集中在唐诗宋词，鲜有学者涉及清代诗词，就连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的纳兰词也未得到太多学者的关注。清代诗词英译研究的相对匮乏甚至缺失，不但阻碍了我们对这一时期诗词在英语世界传播情况的具体认知，更影响了我们对中国古典诗词英译的整体进程、趋势以及规律的宏观总结。鉴于纳兰性德在我国清代诗词场域中的地位和符号资本，对纳兰词英译的研究，尤其是大量类似本研究的深度描写分析，不但可以揭示纳兰词跨语际与跨文化传播中的传承与流变，更能以个案的形式管窥清代诗词的英译，值得译界深入探讨和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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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