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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在“御神木”树上的一枚果子
19世纪头50年,西方世界同日本接触的次数,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1638年,一个葡萄牙的官方代表团为说服日本放弃孤立主义政策进行了最后一次努力,他们不避艰辛与风险来到日本,其中的13个人被斩首示众。当时还没有共同社、电视放送株式会社,这并未妨碍让世界听到德川幕府的声音,它放了幸存者回澳门,并要后者带话给西方世界:“让他们不要再打我们的主意了,就当作我们不存在这个世界吧!”
直到1853年7月,已近退休花甲之年的马休·佩里将军,以巡防舰“密西西比号”为旗舰,带领其他三条船舰,登陆小笠原群岛,并于浦贺入港。四艘船里,有两艘是不久前西方工业革命的产物——蒸汽船,船身涂得漆黑,汽笛像怪兽一样不停地嗷嗷叫唤。住在海滨成千上万的日本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永远地记住了这一天,史称“黑船事件”。美国人很快就发现,这个岛国远不比珍珠项链般镶在西太平洋上的南亚诸国,没有黄金、象牙、钻石,没有矿藏、橡胶,及适合小麦、棉花等作物生长的土壤和种植园。倘若说有丰富的,那就是灾难。从1854到1860年间,六年里,大地震三次,小地震三千多次,还有瘟疫肆虐。再有丰富的,便是森林了,从海上登陆,即见大片的水田,水田尽处,便是森林密布的无边山岚。一个个城镇,宛若素净蚕儿一样,卧在一片片硕大的桑叶上,悄吐幕府时代之“丝”,不过这片片桑叶,水墨般化开,颜色由墨绿到深绿,再由青绿到浅绿,自然和谐,不着一丝人工的痕迹。
日本列岛的面积,大概只有中国的1/26,比意大利稍大一点,没有一个地方离海岸线超过70公里,典型的海洋国家。绳文时代,即公元前14500年至公元前300年,西邻还处于三皇五帝的神话时代,列岛几乎都为森林所覆盖。原始日本人虽靠狩猎采集维生,春季采集山菜,夏季捕捞鱼贝,秋季采集树果,冬季捕猎野猪和鹿,年年如此,周而复始。但目睹树木旺盛的生殖力和顽强的生命力,先民们惊羡不已,“横树之即生,倒树之即生,折而树之又生”。他们通过各式联想、手段,想将树的生命力嫁接到自己身上,从而使子孙繁衍兴旺。诚如“绳文”字面所示,将树木的纤维编成绳子,缠绕在陶器上,以形成各种纹样。树木被视为圣物,历史约近2000年的伊势神宫的祭神仪式,表达的就是对树木和柱子的信仰;树木也利用于人们的生活器具,从岛上12000年前的绳文遗址中,发掘出的木制品就有住宅、农机具、日常杂货、燃料、武器、独木舟等不同用途,达30多种树种。大概日本的森林文化,便滥觞于此。
绳文时代之后,一个主要依赖水稻种植的农作时代到来,被称为弥生时代,即公元前300年至公元300年,大致相当于中国的秦汉之际。随之而来的,由于战乱频频,东亚地区两次气温下降,朝鲜、中国乃至俄罗斯贝加尔湖地区,有大量民众迁徙日本,据说其中有秦始皇的后人胡苏系、胡亥系的皇族。已被日本学界普遍接受的一个看法是,移民和古蒙古人种的绳文人结合,生下的混血儿是新蒙古人种,其特征是身材较高,骨骼精细,脸盘偏瘦长。此混血人种多在西日本,其西南部森林是以榉树、楠木、椿树等为主的常绿阔叶林带,四季常绿的风土,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性格较柔和细腻。而古蒙古人种,即日本原土著民,如北海道的阿伊努人,多分布东日本,其东北部是以柞树、栗树、枫树等为主的落叶阔叶林带,季节变化分明,人们有突出的五官和厚重的头发,性格粗犷硬朗。“小滨基次在《语用、身体》一文中就谈到过,从体质人类学的立场看,很少有像日本人那样在一个种族内表现出显著地区差别的民族。”(孔祥旭《日本的文化品格》)
有日本学者做过一个统计,像日本人一向秉持的几乎在蜻蜓身上也能探出血压的精准,这数字是——除北海道外,日本绳文后期为161000人,弥生时代增至601500人。进入弥生时代,人们开始砍伐森林以开垦农田。但绳文时代万年之信仰不会磨灭,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且行云降雨,化生万物。依然让手把禾苗、脚踩乌泥的原始先民认为森林就是神明,或神明已降临在其高耸的树梢上。在北海道等北方地区,土著人每伐一棵树时,都会祈祷:请把你的生命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的命才能活下去,所以,无论如何请你把命给我。我也会郑重把你的灵魂送回去……
只会有限的砍伐,如在菩萨口中分食,农田收的五谷,够饿不死人就行了。“日食四合糠糙米,豆酱蔬菜足矣。”至今日本人吃饭,先得瞑目凝神,合掌感恩一会,开动了,袖珍的木碗里筷子几粒几粒地扒拉,似乎只有一个鸽子般大的胃嗉。更有绝对不许砍伐之处,即神社的森林。岛上很多神社都位于被称为“镇守之森”的森林中,据日本文化厅的《宗教年鉴》统计,在当今日本各地,正式登记过的大小神社,星罗棋布,有8万多家,加之未经登记的超过10万。由于一张道统上的“丹书铁券”,东京新宿御苑、日比谷公园和明治神宫等,及岛上主要公园和神社等处,即便是古朴简陋的神社四周,也满压大树、古树、名树,树龄达数百年的巨树,随处可见。杉木、樟木及红楠等树木特别巨大者,就会被称为“御神木”,并系上注连绳(表示神圣之物的象征),以便祭典或节日时,神明以“神木”作为地标,降臨凡间。鹿儿岛县屋久岛上的一棵杉树龄最长,达到3000年以上。青森县北金泽长有一棵当今世界最大的银杏树,树干直径20米,树龄约1000年。神奈川县知名禅寺建长寺的一棵桧柏,树龄750年,树干周长6.5米,树高13米……东京皇居前广场种植的一圈松树,虽然低矮,却整整齐齐,修剪得像昔日昭和天皇漂亮的小胡子。一个清秋之夜,一轮如宫门黄铜扣环色的月亮,静静地,唯美地,漂浮在这圈松林之上,我油然生出一个念头,那月亮不就是日本么——
日本,就是垂在“御神木”树上的一枚果子。
山乃国之宝也,山衰则国衰
自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后,以江户城、骏府城和名古屋城为首,武士邸、将军府,如壮士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纹身,密匝匝遍及列岛,更多的寺院神社和街屋,趁机而起,森林第一次遭大量砍伐,导致水灾和泥石流灾害频发。1666年,幕府颁布《诸国山川法令》,对森林开发加以限制,并奖励植树造林,尤其在沿河海流域植树造林,以杜绝自然灾害的发生。进入江户时代,知识界已有“山乃国之宝也,山衰则国衰”的见解,对山林的保护变得严格起来。在中部的木曾谷,居城是名古屋城的尾张藩等地,将森林划分为几种区域:“留山”,不允许民众进入。“巢山”,被划定为猎鹰的生息地。前两处若擅自进入,惩罚是“一棵树,一颗人头”。靠近村落、灌木林居多的“明山”,或称“里山”,可自由进出,烧柴、烧炭,采摘野菜、蘑菇、栗子、核桃等,及各种药草,以解百姓日常生活之需。对那些已草绿不生的荒山,政府及时采集、推广多种有效方案,还原成森林。其中一个方案,出自哲学家、日本阳明学派的代表人物熊泽蕃山(1619—1691),“要想让树木一座山峰、一道峡谷地依次生长起来,可以在山上撒上稗子籽,上面再放些枯草或茅草。鸟儿们就会飞来啄食稗子籽。”“混在鸟粪中的树籽很容易发芽。在表层覆盖枯草,是为了让鸟儿不容易啄食到稗子籽,停留的时间会延长一些。这样经过30年后,杂树就会枝繁叶茂。杂树生长茂盛,村民就不用担心无柴可烧了……”
与西方文化交融激荡的明治维新时期,“邑无不学之户,户无不学之人”,急于甩掉走起路来俨然拨浪鼓的一片木屐之声,造成森林砍伐的又一次“大跃进”。其中期,是日本历史上森林受损最严重的时期。用于基础建设的木材,工地的脚手架、木桩、矿山的坑木、造船材料以及码头,无不是吞吐木材的巨虎。这“大跃进”是个“新生儿”,让日本这“海岛+森林”文化的古老混合体,满溢现代化的气息——夜雨春韭般冒出来的电线杆,连天铺地,汽笛的猎猎长鸣,叩开了无数村庄迷蒙的眼睛。1873年,新桥到横滨的第一条铁路开通。火车的出场成了一件举国大事,民众们纷纷以乘火车为第一快事,火车票顿成奇货,其价格要高出许多生活必需品。即使如此,那就疏衣陋食过一段苦日子,全家人也要来体验一番坐火车的感觉。“汽笛一声别新桥,我的火车要出发……”当时人们哼在嘴边的《铁道之歌》,被编进小学课本后,其欢快的旋律,在列岛上空广泛传扬。
1897年,明治政府在这欢快的旋律中,制定、颁布了《森林法》,此后对森林的砍伐严加限制。
“二战”中乃至战后,森林面积在空袭中减少约两成,又大量砍伐松树、挖掘松树根,提炼汽油替代品,甚至用木材取代金属板制造飞机等。战争中烧毁的约223万户住宅(约占总户数的两成)亟待重建,600多万名归国者的简易住宅也得安排,基础设施的完善和工厂的恢复生产任务也很繁重。从一片原爆辐射、焦土瓦砾上爬起来的日本,蹒跚跌扑,破衣烂衫,一头栽进残剩的森林。当时的媒体,一致呼吁“将丰富的国内木材资源用于战后复兴”,政府再度松绑了昔日的禁令,岛上的天然林里一片砍伐之声,其锯斧之凶蛮,浑如北海道冬眠后出洞的黑熊。仅1945年森林的采伐面积,从1932年的42万公顷,暴涨到80万公顷,然而获得的木材总量却急速跌落。森林的萎缩与空心汤团化,引发各地由台风带来的大规模河水泛滥和山体滑坡、泥石流等次生灾害。1947年的凯瑟琳台风,侵袭关东和北日本地区,30多万户居民因此受灾,死者超过千人。接着,有1950年的珍妮台风、1958年的狩野川台风和1959年的伊势湾台风,后者席卷了以纪伊半岛到东海地区为中心的大片区域,导致4759人死亡,282人失踪。森林的破坏,还殃及大量野生生物,人工针叶林中没有树木的果实作为食物,鹿和羚羊等只能啃噬植物的幼苗和树皮活下去,而吃不到橡子的黑熊,眼珠里透出通红的血丝,出没于村庄、乃至道路……
再现漫天浓重的绿海
1946年,日本颁布《森林资源造成法》,允许造林者以造林总成本的一半数额,来购买政府发行的造林债券,政府在造林后以票面价值回购这些债券,亦即对造林成本给予一半补贴。1950年,日本政府制定《造林临时措施法》,要求林地所有者必须于5年之内,在政府分给的林地上造林,否则政府可指定第三方在指定地区造林,这意味强制林地所有者造林,并有权裁决造林方和所有者之间收入分成的合同。同年,“国土绿化推进委员会”成立,開始在被砍伐后的荒山上植树造林,在全国范围内设立植树节。1951年和1953年,政府相继出台政策,在重要河流水源附近购买林地,大规模兴建保护林,以利水源涵养。并为造林等行业发放补贴、提供长期低息贷款,鼓励种植经济价值高、生长迅速、最适合建材的扁柏和杉树等针叶树种。50年代中期,日本的森林植被已得到部分恢复。东京一带被厚皮香、细叶冬青、黄杨、马醉木、百日红等常绿灌木或小乔木环抱。奈良、京都风景中的寺塔,如小蛮腰一样摆动于鱼鳞般细细绿波的松林之中。1960年前后,被砍伐过的阔叶林的空地上,栽种了大量速生的人工针叶林,其面积增加30%。国土2/3又被森林覆盖,其中40%的人工林,大部分也到了可以使用的树龄。倘若佩里将军此时还在人世,再来日本,依然是漫天浓重的绿海。
在这一扩大造林时期,日本民间森林保护意识日渐复苏,其导火线是山毛榉林的衰退。山毛榉林,从北海道南部到鹿儿岛均有分布,占日本天然林面积的17%。其木纹非常漂亮,却容易腐烂,加工后变形严重,曾被称为“无优势的树种”,约有1700万棵山毛榉相继消失。民众放下锯斧,回过神来,多有忏悔:岛上的万物,都是神的选择,即使没有经济价值,树木的美感和呼吸,及其挡风遮雨,抓住泥土,也是神送给日本厚重的伴手礼。如花期短得只有1周左右的樱花,可谓转瞬即逝,每年从4月开始由南向北、向东依次绽放,6月初全列岛与日本人的心扉,都被如云似锦的绯红嫣红照亮。至于山毛榉林,春天也让日本沿海岸山地镶上一圈翡翠,秋天其淡黄色的花瓣,给北海道、鹿儿岛的高山和峡谷打上一层金箔……山毛榉树由此翻身解放,重新登台,得到倍加呵护,在34个地方政府被指定为“市町村树”。
1964年,日本生产的木材价格居高不下,南亚木材不仅价格低廉,且能保证大批量稳定供给,政府全面放开木材进口自由化的闸门,促使木材进口量激增,再加上日元升值的影响,1955年,本国木材的使用率约占95%,到1980年已跌至31%,90年代仅维持在20%左右。日本人夹着皮包的身影,先出现在菲律宾,继而印尼、马来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以后远至美国、加拿大、俄罗斯,鲨鱼逐腥甩尾一般寻求新的产地。几乎所到之处,都有舆论指责“砍了树就走人,溜之大吉”,谓之日本的木材进口,造成东南亚森林资源的枯竭。一个例据是,1945年菲律宾的森林覆盖率约为60%,20世纪50~60年代,菲国成为日本重要的原木进口国,1969年其森林覆盖率下降至约33%。与之对应,日本大大减少了森林的砍伐量。
若要说东南亚森林资源真有枯竭,那便是和南亚一样,其木材生产的3/4,被作为燃料给烧掉了;与此相比,日本的木质燃料还不及木材生产量的1%。这个统计,出自权威的“联合国森林议题”网页。自由贸易的条件下,买卖与精明还是敦厚无涉,并非“他们树木一棵都不砍”,据日本2012版《森林和林业白皮书》,日本木材的年使用量,合计为7000万立方,自产木材使用量占26.6%,其余来自进口,进口量第一为加拿大,二三位是美国、澳洲,来自南亚印尼和中国的,各占总量的3.6%。
近些年,事情渐渐起了变化。2010年以来,日本每年人工造林面积,虽不及上世纪60、70年代的1/10,在植树上明显慢步金莲,但至2016年底,日本森林蓄积量在过去40年间翻了一番,计49亿立方米。在列岛,由于生活生产方式日趋节能化、精细化、清洁化,森林资源在原料、燃料领域的作用不断减少,木材市场饱和,价格持续疲软,太多人工林早进入成熟收获期,却翘首踮脚,暂效力无门。在全球各国的森林脸谱上,不用锣鼓激越铿锵,“森林保护大国”日本,已悄然变成“木材出口大国”。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