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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阴雨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教室里突然闯进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背上背了把吉他,迎着大家惊讶的目光,神情淡定地站在了讲台上,一只脚踩着椅子,用深沉浑厚的声音说:“大家不介意听我唱首歌吧?”他边弹边唱,所有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给我印象最深的一首歌叫《潜入荒凉》,我直到今天都记得特别清楚:“是天空给了大地生命,是摇滚给了男人战场,是生活给了我们希望,姑娘啊姑娘,是你悄悄来到我的身旁,就像那无边的月色潜入无边的荒凉……”
我听着听着,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那年我十八岁。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身体像春天的白杨树,挺拔坚定地节节生长,同时,精神世界也正以某种奇异的方式茁壮成长。我的体内似乎有一种隐秘的东西在滋生、膨胀、爆发,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又将引领我去往何处。我恐惧,害怕,但又隐隐期盼它的到来。就在这个时候,这种叫作摇滚的东西直截了当在闯入我的生活。忽然间天地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我需要的原来就是这个!那种灵魂上的震撼,简直无法形容。
——2004年深秋,在北京后海的一家地下室样的酒吧里,刚刚演出完毕的龙隆一边喝着西湖龙井,一边回忆着他的摇滚之路。他是一个年轻的上海男人,尽管在大二那年辍学,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一呆就是七年。但是,仍然保留着上海男人的典型特征:平和、细致、修剪洁净的指甲和雪白的衬衣领口,与成千上万的外企白领没有任何区别。
后海和三里屯是北京最性感的地带,酒吧云集,风情万种,夜晚流光溢彩,高朋满座,随时有可能碰上韦唯、那英、崔健或者窦唯。几乎每一家酒吧都有若干驻演乐队和签约歌手,每天都有无数场生沉荣辱的悲喜剧交替上演——当斯琴格日勒在藏天朔的餐厅里端盘子的时候,有谁能预测出她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所以,北京是中国摇滚乐的香格里拉。我对龙隆的话深信不疑。
“那么上海摇滚呢?”我问。
龙隆笑了笑说:“崔健曾下过一个论断,上海没有摇滚!因为摇滚是一种精神,一种重金属般的质感和力量,而上海这座城市太小资,太阴柔,没有摇滚赖以生根的土壤!”
我凛然一惊。的确如他所言,我所熟悉的上海仿佛是皮草包裹下的优雅女人,她听百乐门里的布鲁斯,跳狐步舞,偶然一个华丽转身,立刻倾倒众生。那摩登而妖娆的步调,与摇滚的节奏和呐喊格格不入。
然而,她又是一座海纳百川的国际大都会,她的包容与开化,使得任何一种艺术都有可能与她发生灵魂的契合与欲望的交会。于是,我开始了寻找上海摇滚的征程。
新天地:新摇滚
傍晚的余晖渐渐收敛,石库门沉静凝重。灯红酒绿的会馆内,轻语细细,浅笑吟吟。“新天地只不过是上海的伪高潮,那是做给老外看的。”在华灯初上,我漫步于新天地的青石板路上时,就会想起龙隆的话。
LUNA、东魅、乐美颂和木头,是龙隆向我推荐的几个位于上海新天地的音乐酒吧,“尤其是ARK——亚科音乐餐厅,那是上海第一家原创音乐酒吧,想要了解上海的摇滚乐,那里是必去之地。”
2005年3月,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在僻静的弄堂深处,我终于找到了以一团火焰作为标志的ARK。步入并不起眼的玻璃门,踏上旋转迂回的楼梯,伴随着动感刺激的节奏,一个光影绚烂、颇具规模的舞台陡然摄入眼帘:那是一个能让你周身每个细胞都散发热力的地方。每天晚上,“high”到最高点的气氛弥漫在这个上海原创摇滚乐的圣地,引领所有的朝圣者开始新的音乐旅程。
当晚,我在ARK里巧遇舞台节目企划黄思涵。她是一位娇小玲珑的上海女子,略施粉黛,谈吐大方,从事这项工作已经五年了。在高分贝的音乐背景下,我们面对面坐在高高的吧台上,彼此叫喊着与对方沟通,那种轻松和舒爽是我在诸多采访中绝无仅有的。
据黄思涵说,诞生于2001年的ARK,是中国大陆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Live House主题音乐餐厅。老板是“亚洲第一摇滚乐队”彩虹乐队的经纪人,“ARK”取自是彩虹乐队的代表唱片名,意思是“诺亚的方舟”。
ARK的灯光音响都是专业演唱会水准的,总价值高达二十五万美元。舞台场地之大,在上海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都市里尤其罕见。因此,许多国内知名乐队,像崔健、窦唯、二手玫瑰、瘦人、超级市场、果味VC等都曾到ARK演出过。黄思涵每月都会排出ARK的演出时间表,每逢周一和周日,是上海本土乐队的摇滚专场,虽然上海的演出环境总体来说不算最好,目前做专业的原创摇滚乐演出的酒吧寥寥无几,但是黄思涵依然执着于发掘和培植本地原创音乐。
对于崔健这个中国摇滚乐教父式的人物作出的“上海无摇滚”的结论,黄思涵认为,崔健的话是另有所指,意思是上海缺乏他所认为的摇滚精神,而非没有摇滚乐。不可否认,上海摇滚偏于流行和时尚,尽量做到好听和受欢迎,这是为了生存而作出的妥协。北京的风格则相对广泛,个性更加激烈张扬。北京摇滚乐可以只做自己想做和喜欢做的东西,而上海摇滚乐必须考虑市场。“无论如何,我们一直在坚持做摇滚,我们一直在努力,这就足够了。”
黄思涵说ARK是上海地下摇滚的藏龙卧虎之地:新生代的原创歌手在此露面,唱片公司的星探云集于此,音乐台的知名DJ也是座中常客,不时在现场挖掘着最新鲜动人的音乐元素,就连国内摇滚乐的旗手何勇也曾戴着墨镜站在台下听过原汁原味的上海摇滚。在ARK这个舞台上,许多本地的歌手和音乐组合不断成长并为人所认识,进而走上了更为广阔的舞台。像蓝色花园,甜蜜的孩子,水晶蝶,夜班巴士……这些上海原创音乐的中坚力量,大多是经过ARK的舞台磨练之后脱颖而出的。他们以清新淳朴、平淡率真而又充满激情的音乐树立了上海摇滚与北京摇滚截然不同的风格。
挂2音乐工场:梦工场的摇滚梦
在挂2音乐工场的网站里(WWW.GUA2.COM),有这样一则简介——
“挂2”成立于2000年7月15日,是一个传播流行、摇滚、爵士、布鲁斯等现代音乐理念和演奏技法的地方。位于上海高校最密集的杨浦区,具有浓重的文化氛围;工场选址更是独具匠心——置身在废旧金属之中。空调教室、大小排练室、独立练鼓房让你畅快地学习而不受外界干扰。工场更设有学生宿舍,为外地学员提供方便,现在影响力已经扩大到全国范围。如此优越的环境,加上绝对专业的教师配置,相信对于热爱音乐并渴求提高的你,会是莫大的帮助。
“挂2”是上海地下摇滚圈内声名赫赫的摇滚舞台。它位于五角场一家废弃的钢铁工厂内,是一间50平米左右的平房,稍加布置就成了上海摇滚迷的乐土。房间外面堆着大量的废钢废铁,重金属的味道弥漫在整个空气中。这里原先是供摇滚乐手排练和聚会的场所,每月租金1000元,到后来实在难以支撑,就兼作了演出场地。每月两次摇滚迷的狂欢,5元至10元一张的门票对比新天地里的高额消费,的确令校园乐迷流连忘返。
半年前,摇滚圈的朋友曾向我这样描述过挂2那令人热血沸腾的摇滚质感:重金属的音乐夹杂着撕声裂肺的叫嚣声充斥在潮湿、闷热、几近令人窒息的空气里,狭小的斗室里,昏暗的灯光下男男女女挤作一团,跟着房间中央的歌者跳跃、狂呼、转圈、推挤、跌倒,这便是摇滚最原始的面貌,最激烈和最反叛的原生态的呈现。那时,朋友为找到这样一个在上海绝无仅有的、“牛B到极点”的摇滚圣地而兴奋了好一阵子。
但是,那一次次在精致温软的上海难得一觅的血性冲撞,一幕幕只有在贺兰山摇滚节上才能见到的狂欢,很有可能将成为遥远的绝响。2005年春,当我电话采访“挂2”的负责人时,他说,“挂2”如今的景况江河日下,那点门票钱远远入不敷出,目前已经面临倒闭的局面。即使不倒闭,勉强支应下去,也必须要把重点转移到琴行、带学生、组织知名乐队演出的工作中来。“毕竟上海是一个讲究实惠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到是否有利可图。”他叹息着说。
这位先生还说,“挂2琴行”里也有许多业余的摇滚乐队,白天在写字楼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业余练习音乐。他们不正式演出,也不出专辑,纯属自娱自乐。很多琴行老板都是从摇滚圈中淡出的,在卖吉他和鼓的同时也收学生,以此谋生。在上海做摇滚之所以举步维艰,主要是将摇滚当成事业的人太少了,大家都抱着玩票的态度,基本上处于半专业状态,没有深入下去。”最后他说:
“生存第一,摇滚第二,这就是我眼中的上海的摇滚。”
夜班巴士:摇滚是所有疲惫心灵共有的家园
夜晚的“东魅”小心翼翼地将上海的苍凉隐藏于喧嚣的背后。舞台上灯光迷离,乐手忘情投入,台下的观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着美酒咖啡,用震耳的音乐释放一天的压力,他们偶尔随着强烈的金属音乐轻轻摇晃。一曲完毕,没有口哨,没有"安可",几下礼貌的掌声表示对歌者的尊敬,这便是上海白领们的优雅摇滚。
中场休息时,吉他手兼主唱春、小皮、贝司手倪涛、鼓手侯海鹏——“夜班巴士”乐队四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是上海唯——家致力于本土原创音乐开掘的泛音文化公司旗下的签约乐队,平均年龄不到26岁。
得知我的来意,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的侯海鹏立刻直起了腰,神情激动:“我就不明白,上海为什么非得要有摇滚呢?没有摇滚影响生活了吗?我们做的是原创音乐,音乐只要好听,无所谓摇滚。”
“我看过关于崔健的一篇访谈,他说,不摇滚就不男人。北京的音乐人大都觉得上海的摇滚不成气候,但我们坚持走自己的音乐路线,或者说上海特色。把音乐做得平易近人一点,旋律上口一点,这是我们的追求。”敦厚沉稳的倪涛说。
春是乐队的灵魂人物,他是一个音乐诗人,负责了大部分歌词的创作。偶然听他写的歌,是在网络电台里,“酒鬼说他满身疲惫,酒鬼说他丢了玫瑰,我就是那酒鬼,怎么喝都不醉,让我尝尝你的眼泪,再来一杯最后一杯……”还有《白日梦》:“不管是什么季节,穿着自己喜欢的鞋……白日梦里,喜剧电影,轻松剧情,主角自己……”他的词直白率真,一点情绪,一点想法,都成了歌曲创作的源泉。
2000年,春与小皮同几乎所有立志于摇滚原创音乐的青年一样,踏上了艰难的“北漂”之路。那是一段悲喜交加的青涩岁月,远离了亲人和家园,抛开了学业和前程,面对未知的一切,他们的灵感却不可遏制的喷薄而出,平均每周三首新歌的创作速度令他们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最终,他们两人的“温暖寒流”组合,以《单程车票》获北京Cinvo原创歌曲大赛"最佳组合"称号。不久后,他们回上海组建了“夜班巴士”,音乐风格基本以流行为主线,或多或少地溶入了jazz、blues、metal等元素,力求给听者以灵魂的抚慰。正如春所说的,“我们乐队之所以叫夜班巴士,是因为它只会在午夜昏黄的街灯里穿梭,载着那些疲惫的心灵回到各自的家园。”
小皮说他最喜欢的音乐其实是校园民谣,老狼和高晓松穿越了他的整个青春,那些永不重回的日子,也许是苦了点。但是现在,他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茫然过,每天演出,赚钱,可是,我已经快半年没写出歌了。想想我们走过的路,最留恋的就是一闪而过的青春。”他的眼角泛起了莹莹的泪光。
“桃李春风间,不及饮一杯岁月的醇酒,而江湖夜雨,早已挑落了十年的灯花。”
他们像每一个恋爱的孩子一样,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地长大,再回首时,那些花儿一样的岁月,纯净如天山雪的眼神,和青春的小鸟一起飞走了,就像深夜的最后一班巴士,走得义无返顾。
在他们眼中,原创也好,摇滚也罢,那是一种阳刚气质与柔软心灵的完美结合,是灵与肉的剧烈冲撞,是感情激荡时唯一的发泄渠道和自我彰显的舞台,他们视音乐为生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部分,至少见证了他们的青春。
这样一群音乐人,在上海这个光艳夺目的舞台上摇滚着沸腾的生命,在单纯中开始,又逐渐在世故中老去。他们为这座城市创造了太多的繁华绮丽,平添了太多的妩媚颓靡。新时代的摇滚是灵魂深处的一场幽欢,它让上海在颤栗的快感中惊声尖叫,又在分娩的阵痛中产出未来。更年轻的、更有活力的摇滚生命正在诞生,带着无穷的希望,排除艰难,嘹亮的婴啼必将划破上海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