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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说，如果没有人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我一直都是自己臆想里的配角，还是你故事里的主角？
远方有多远？请你，请你告诉我，到天涯海角，算不算远？问一问你的心，只要它答应，没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远。
（一）
好孩子，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
苏小秣喜欢三毛，是发了疯迷信般的喜欢。苏小秣背着她一米宽的画板，再次从画室消失的那天，程陵去了电视台。第二天，整个城市的户外广告看板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一个叫做苏小秣的女孩笑颜如花的脸。
整个城市都知道了有个叫苏小秣的女孩，知道有个叫程陵的男子在歇斯底里地找她，却没有人找到她。
苏小秣，苏小秣，他从来都捉不到的苏小秣。或许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一切只是他心血来潮，脑中一晃而过的故事，闪耀的，一瞬间。该死的苏小秣。
程陵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苏小秣，是那年初中开学时老师让做自我介绍，程陵站起来：“我叫程陵，秣陵的陵……”
话音未落，便听见他后面的女孩儿也站了起来，她说：“我叫苏小秣，秣陵的秣。”
程陵回头，苏小秣用仰角四十五度的视线直直地逼视着他，后来苏小秣的同桌便一直试图跟他证明，他当时在她毫无遮掩与修饰的注视下，红了脸。
记忆里的苏小秣从来没在教室里对着黑板仰起过她的脸，某次被数学老师点名演算一道平行四边形的几何题时，程陵用腿在她的座椅上蹬了十来下，苏小秣才极不情愿地支起了脑袋，在程陵压低了声音跟她说明情况后，她站起来，眼里满是恍惚，而后，她走上讲台，众目睽睽之下，在数学老师画好的平行四边形旁，用粉笔画了一双阿迪最新款的休闲鞋。
数学老师的脸忽明忽暗地变换了许多颜色，拿着粉笔刷的手不住地颤抖，没有人怀疑，如果稍不注意，粉笔擦会从他的手里飞到苏小秣的头顶。
程陵用衣袖应付了苏小秣的即兴作品，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她有些单薄的身后，几何题的解式顺着少年右手的移动慢慢出现在黑板左边。他带苏小秣从讲台下来时，额头上都是汗水。苏小秣跟在程陵身后，表情里却尽是无辜。
第二天，班里便开始有人八卦，程陵，苏小秣在黑板上画的那双阿迪的鞋子，不就是你上个星期新买的那双吗？
怎么可能，苏小秣这样的天才少女，画的都是抽象派。天才少女苏小秣，在程陵说完这话的当天下午，在班里每个人的桌上放了一幅素描画，白色的画纸上清晰鲜明地画着程陵脚上正穿着的鞋子。班里的人开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长吁短叹，程陵笑笑，少年俊朗的脸上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不自然：她可能喜欢这双鞋子的款式吧。
第二天，苏小秣放在全班同学桌上的画是程陵正穿着的白色T恤。第三天，苏小秣画里的内容是程陵深蓝色的耐克背包。
每个人都说，程陵，苏小秣绝对是喜欢你。
程陵连拖带拉地拽着苏小秣去了教学楼五楼的天台，苏小秣纤细的手腕被他过紧的力度勒出了分明的红印。
“苏小秣，你究竟想干什么？”
良久，苏小秣都没说话，十月末的凉风吹乱了她一头长长的发，发梢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程陵的手在那刻有些不自禁，他伸手拂在了她柔软的发上，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绾向她的耳际，他的手落下来，便看见她小小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明明灭灭的闪着光，清澈而透明，她注视着他，他便忽然觉得时光蓦地延伸了很长、很久，像是静止又像是光年的行驰。
他的头低了下去。
啪！
苏小秣的手扬起漂亮的弧度划过半空，纤细的指印在回声落定时，刻在了眼前少年好看的脸上，而后转身消失在了楼道口。
程陵愣在那里，来自左边脸上的疼痛如迅速蜿蜒的藤般，千军万马地侵袭了他的心。
（二）
苏小秣说，你一定一定要相信，这世上谁都不是谁的唯一，没有谁离开了那个人就真的活不下去。
起初程陵以为苏小秣说的是她自己，后来，当他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在浅夏微凉的风中走过了许多种满香樟的街道时，他忽然想起一个叫苏小秣的名字，才终于明白这句话说的原来是他。
那时的苏小秣正奔赴在去加纳利岛的路上，身边是一个叫陆彦的男子。
苏小秣第一次踮脚吻了程陵，是在高中学校的操场上。苏小秣吻他的那天，漫天都是温软而遥远的夕色，晚归的飞鸟扑腾着白色羽翼掠过天空，橙色的光包裹住云层跌宕在她的眼睛里，还来不及抓住、来不及留下什么，便已经失散。苏小秣这个人便永远定格在了光灿斑斓的天上。他抬头，便能看见她，但伸手，却永远也触及不到。
十六岁，程陵遭遇了他的第一次表白，准确的说法是，被表白。
长发白裙的女孩微红着脸在教室门口叫了程陵，一群人半带戏谑半起哄地推搡了他出来，他靠在走道的护栏上，女孩低着头站在那里，许久都没说出一句话。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有些紧张急促的呼吸，阳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像婴儿一般透明，她突然开了口，是那时候流行的一首歌：梁静茹，《勇气》。
开始的时候，她的声音很低，而后渐渐大了起来，似乎真的是因为那些藏满秘密却又勇敢的词生出了许多勇气。周围起哄的人越来越多，女孩唱完最后一句音符，便仰起脸直直地看着他，那眼里有羞涩，有勇敢，有不安，还有期待。
程陵的心就在那刻，突然地柔软起来。他揽过了她的肩，从未尝试过的动作做起来时竟是出乎意料的自然。
我送你回教室。而后，他便牵着她从满是口哨声、唏嘘声的围观者中走了过去。
苏小秣安静地趴在桌上，似乎并没有听见教室外的躁动。
第二天，一群男生围坐在程陵身边，“热情”地讨论着他刚刚上任的初恋女友时，苏小秣端着刚调好的满满一盘颜料从教室外走进来，经过程陵身边时，她手里的颜料如突如其来的暴雨尽数落在了正说得风生水起的男生身上。
男生白色的T恤，瞬时如苏小秣画室里的调色板一样斑斓。
“你有病吗？”
四个字还没说完，苏小秣已经转身背对他准备离开现场。
“喂，你站住！”
男生冲上去，刚抓住苏小秣的手，右脚便被她狠狠地踩住了。恼怒、气愤取代理智充斥了男生所有的意识，他的右手抬了起来，就要落在苏小秣的脸上时，被另一个人截在了半空中。
“陆彦，对不起。”
道歉的是程陵，苏小秣从陆彦的右脚上抬起她满是凌乱涂鸦的帆布鞋，面无表情地走了。陆彦看着她纤细柔弱的背影冷冷地走出了他的瞳孔，消失在教室后门外的过道，内心突然莫名地焦躁与挫败。
苏小秣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带画板到教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色的塑料喇叭，她把它斜挎在背上，那情景让人以为眼见了当年的学工红卫兵，一路上引得无数人侧目注视，她却就那么一路招摇地把它背到了操场上。
而后，她拿着它对着教学楼很大声地唱起了梁静茹的《勇气》。谁说她苏小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画圣贤画？
苏小秣轰动全校的表白成功引来了程陵，以及各年级各班各位学生，以及各年级各班众位老师。
程陵埋着头朝苏小秣所在的操场正中央走过去时，他焦躁复杂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一掌打晕这个丫头，然后直接把她扛回家。他当然没有深思，是把她扛回她的家，还是自己家。
他还没来得及打晕她。她便微微踮起了脚，柔软的唇带着少女身上特有的味道覆盖住他，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呼出的空气全都落入了他胸膛的呼吸，那一刻，他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惊慌、看见了羞涩。
（三）
教务处主任冷冷地看着苏小秣，良久，才满脸疑惑地说出了那个让他满是困惑的问题。
他说，苏小秣，你是怎么用自己的脑袋考上了这所学校？
“我不是用自己的脑袋考上的。”苏小秣冲他没好气地说，那表情好像在说一件众人皆知唯他不知的事。
“你再说一次！”教务处主任那张平日没多少表情的脸，此时难得地“红润”起来。
他不知道，苏小秣对他说的确实是正儿八经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初中开始便年年稳座倒数第一的苏小秣靠自己的脑袋肯定考不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高中升学时，程陵赖在他爸的办公室里，又是绝食又是扬言要离家出走，闹得鸡犬不宁众人难安，他老爸无法，只好出面。教育局副局长一顿饭的关照后，苏小秣便从全市最差的高中门前拐了一个弯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苏小秣被通报批评那天，程陵和他相恋不到三天的小女朋友分手了。
此后，程陵的每次失恋，都是因为苏小秣。
他在她吻了他之后的第二天，一路跟在她身后，直到了她家楼下，也没敢追上去问她，是不是喜欢他。而苏小秣，在吻了程陵之后，全然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照常背着她大大的画板上课、睡觉、回家。直到某天，她的身边开始有了另一个人，被她撒了满身颜料的陆彦。
陆彦说他要追苏小秣时，受到了班里绝大多数人的嘲笑，他们说你不知道吗，苏小秣与所有艺术细胞发达的人一样，神经都不正常，你看过她的画吗，她的画有多漂亮，便说明她的精神状态有多扭曲。陆彦笑笑，他说，苏小秣的精神状态与她的画一样朝气蓬勃。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他便和苏小秣双双失踪了。那时候，距离高考仅有六十天。学校里盛传，苏小秣和新男友考前私奔了。程陵在各大论坛、网站里疯狂地发着帖子，寻找一个背着画板，眼睛大大、身材瘦瘦的女孩。
有人回帖说在飞往丽江的航班上见过她。
也有人说在纳木错的湖边见过她。
苏小秣回来的那天是五月底，她穿着亚麻色的及膝棉布裙，水绿色的吊带外罩了一件棉色的小外套，以前总是凌乱披散的长发，用蓝色的水晶竖夹高高的绾了起来。如果不是依旧背着那个大大的画板，没有人会知道，她是苏小秣。
除了程陵。
他在她出现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却在就要冲动着上前抱住她时，看到了陆彦随意放在她肩上的手。他怔在了那里，身体如僵硬了般地无法向她的方向移动分毫。那年的高考红榜榜单，让所有人都觉得诡异。年级排名前三的程陵和排名前十的陆彦与常常居于年级后十位的苏小秣上了同一所大学。南方的某所，以绘画专业闻名的艺术大学。
新生军训结束的第二天晚上，陆彦在苏小秣寝室楼下用九十九根蜡烛和玫瑰摆了大大的一个心。一身白衣的陆彦在烛光闪烁的心字中央缓缓地拨着吉他。偶像剧里上演了千百次的情节，真正出现在现实中时，让苏小秣楼里所有的女生都心思萌动了，更何况对象还是那样一个俊朗帅气的男生。
而主角苏小秣却在陆彦弹着吉他唱了两小时的歌后，才姗姗来迟。她开口说话的同时也伸出了手，“给我写的情书呢？”
陆彦笑笑，跟变魔术似的将厚厚一打情书抱在了胸口，而后放在了眼前人的手上。
“九十九封，九万九千字，一封不少、一字不落。”
尖叫声、感叹声、羡慕声、嫉妒声，瞬时响彻周遭。苏小秣抱着情书，想了三秒钟，好吧，你做我男朋友吧。
感觉像是在玩具店里挑了一个还算满意的芭比娃娃。
（四）
陆彦用最俗套、老套的方法追到了苏小秣。程陵在那天恍然大悟，时至今日，他才真的失恋了。
一个人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谁，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失去，那是慢拍，再后来发现，正是因了那慢掉的半拍他才真正、彻底地失去了。
程陵在学校后街酒吧的吧台上不停地点酒，四十度的苏格兰纯威士忌刺得他的喉咙撕裂般燃烧，他唯一还清醒的意识便是一个叫苏小秣的名字，但他却想不起她的样子，她在他的眼前模模糊糊无法看清，所以，他没有拒绝身边眉目清婉的女子伸过来的手。
苏小秣在酒吧门口呆呆地站了三分钟，三分钟的时间里，程陵抱着身边的女子，他的唇游走在她的眉间唇尾，久久地没有分开。
陆彦在酒吧外找到歪歪倒倒的程陵时，认出了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是那年在教室门外为他唱《勇气》的女子，时隔多年，他没想到，她竟会又出现在他身边。但她却是来带走他的。她只对满身醉意的程陵说了一句话，后者便瞬时清醒了，只因一个人的清醒。
苏小秣把自己锁在了画室里。
画室外的楼道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画室的门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闲人勿近，是苏小秣一如既往的歪歪斜斜的字体，学校为了以防意外报了警，刺耳的警笛声响彻在画室楼下。画室里却始终很安静，听不到半点异样的声音。
学校的保安遣散了大部分学生，只有三个人，始终不肯走。程陵，陆彦，还有一路跟来的女孩——夏离。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而夏离喜欢程陵的方式是桎梏，桎梏从那年教室外的表白到此时此地，两个男生，谁都没能忍心赶她走。三个人靠在画室门外的墙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颜料味，谁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守着。
第二天早上，苏小秣从画室出来了。留在画室里的是一张巨大的画布和画布上凌乱泼洒的颜料，纯白的画布上隐隐约约开出了蔷薇的轮廓，却是盛夏后折枝枯死的蔷薇。
苏小秣背着她的画板再次消失了，这一次，陆彦没有与她一起。他说，他要找一个方式，一个能让苏小秣安心停留的方式。
苏小秣回来时，C市博物馆举办了她的第一场个人画展，后来，苏小秣的每一次失踪，都被冠上了“创作”的卫冕，当苏小秣的画展从C市举办到丹麦艺术馆，学校便单独设立了一笔基金，苏小秣游历的专项资金。
那一年，程陵只见了苏小秣一次。
他靠在画室的门口，苏小秣还在画画，阳光从暖黄色的窗帘漏进来，房间里满是暧昧的温暖、橘色的明亮，一如苏小秣脸上柔和的笑。她身后的男生侧影挺拔，细碎的发，全身都浸在透明温润的光线里，安静地注视着她。
苏小秣转身，冲陆彦笑笑，极其自然地挽起了他，对程陵说：我们一起吃饭吧，还有夏离。仿佛是经过了她的提醒，他才记起，他的身后还站着那个叫夏离的女子。所有人都知道的，他的女朋友。
那顿饭苏小秣点了许多酒，全都被陆彦挡在了手里，替她喝了下去，他看着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宠溺与疼惜。程陵的眼睛便生生地被刺出了眼泪。
后来，苏小秣去了撒哈拉的加纳利岛，是她最喜欢的三毛与荷西生活过的地方。陪在她身边的人，是陆彦。
他说，让苏小秣安心停留的方式，是和她一起漂泊。他说这句话时，程陵突然就明白了，这一次，他又慢了半拍，永远地慢了这半拍。
（五）
苏小秣再回来的那天，程陵和夏离出国的签证也办好了。
程陵年近五十的老爸终于无法再对儿子为了一个女孩，放弃国内最好的大学跑去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艺术大学这样的行为坐视不管，他想到亡羊补牢的最好方法就是送儿子出国镀金。程陵没有拒绝，他想想其实还真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除了苏小秣。
可是，苏小秣，那个正和陆彦奔跑在撒哈拉深处的苏小秣，她有牵挂过他吗？
有一个人，却一定满心里都只是他。当他告诉夏离他就要出国时，这个看起来总是柔柔弱弱的女孩，却用无比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她说，要陪他一起。那刻，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狠狠地搐动了一下，很疼很疼，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自责、内疚、怜惜让他的心仿佛又回到她低着头站在他眼前时的柔软。程陵轻轻地抱住了夏离，他的唇贴在她耳际，那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这样靠近她，她惊慌却又满心的都是甜蜜。
有人说，如果你相信幸福，说明你还只是个孩子。因为幸福往往只是个集天时地利的微小概率，稍有差厘，便失之千里。
程陵说临走前请苏小秣吃顿饭吧，感谢她给他这么多年的噩梦终于将了结。那时候苏小秣刚风风火火地把加纳利游历归来的新作运到博物馆画展中心。在程陵说完出国两个字的下一秒，一直坐在陆彦身旁显得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苏小秣瞬时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想看看你的签证，说完这句话，苏小秣又一脸平静地坐了回去。而后，程陵的签证便被苏小秣手一扬，丢进了桌前煮沸的火锅汤里。
程陵站起来，这次，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不明白他是哪点招惹她苏小秣了，这么多年，她总是事事与他作对。
“把签证还给我。”
苏小秣脸向着窗外，根本一眼没看他。
“苏小秣，我让你把签证还给我，现在、立刻、马上！”这一次苏小秣不得不看着程陵，因为他用手握住了苏小秣尖尖的下巴，强迫着她的眼睛面对自己。
“好啊，我还你。”
苏小秣却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程陵始料未及的。而后，他便被她牵着，一路到了她的画室外。牵着手的两人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陆彦与夏离，却似乎谁，都没想过要松手。
苏小秣给了程陵一个用塑料胶布密封的纸箱。纸箱里是许多线条拙劣、笔画幼稚的素描涂鸦。程陵无奈地笑，他早该知道，苏小秣所有的看似认真不过都是对他的恶作剧。
他把那些画丢在了书桌的角落边。直到三天后，他整理要托运出国的行李，想着应该怎么收拾这些画时，一眼瞟到了门后的垃圾桶。
一定是已过去的时光太长太久，才让记忆被打磨得，错了位。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似乎也这样的扔过一些画，那时候，总有个瘦瘦的女孩成天朝他家的门缝里、阳台上塞许多的素描画，他把那些并不太好看的画扔在家门外的垃圾袋里，第二天，它们又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他的卧室里、书桌边。
记忆再往前一点，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蹲坐在花店外的样子，程陵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经常在放学时看到她那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街边的店门前，有时候是摆着漂亮娃娃的玩具店，有时候是卖冰激凌的甜品店。
程陵九岁生日那天，在蛋糕店外又看到了她，女孩趴在橱窗边正眼巴巴地望着一个镶着草莓的巧克力蛋糕，程陵捏了捏兜里的钱，那是姥姥给他生日的额外奖励。
如果程陵早一点知道她会从此像个粘胶一样黏在他身后，他一定不会给她买那个蛋糕。小女孩从吃完蛋糕开始，便不再坐在街边的店门外了，程陵无论到哪里，她都在他身后跟着，好几次程陵在巷子里捏着拳头恶狠狠地跟她说，要是再跟着他，他就要揍她了，程陵说完这句话便开始跑，他可能知道自己这样的威慑根本不会有效果，果然，每次当他跑得气喘吁吁，停下来时，眼角的余光总能瞟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影子。
后来，程陵在某天去市博物馆看画展时，对跟在身后的女孩说：如果你的画能画得跟这里的一样漂亮，我就允许你跟着我。
这话说完的第二天，小女孩不再跟着他了，程陵暗自感叹自己的聪明。一个月后，各式各样连轮廓都看不清楚的素描画开始出现在他家的门缝里、阳台上，程陵妈妈在打扫时，不住地抱怨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恶作剧，而程陵，早就把博物馆里的那一幕忘得一干二净了。
半年后，这些看起来像恶作剧的画不再出现，小学三年级的程陵只是听说街口某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嫁了一个挺有钱的老公，带着女儿搬走了。
程陵想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女人死去的丈夫似乎是姓苏。
原来，他和苏小秣早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只是，她记得他，他却一直都忘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追着她，却原来，最初跟在身后的，竟是她。
（六）
苏小秣再次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陆彦说，我拼命想在她心上凿出一条细缝，而它却始终完好无缺、密不透风，我便永远也走不进去。
程陵去了电视台，去了报社，整个城市铺天盖地的都是他寻找苏小秣的消息。苏小秣，苏小秣，快让他发疯的苏小秣。而苏小秣却出现在了他未曾预料的地方，当他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掀过来看个遍时，她却出现在了学校艺术节的玻璃画廊前。
他已经顾不得生气或是责怪了，他看见她在风里纷飞张扬的头发，风很大，风里的苏小秣像是单薄的纸鸢就快要被大风刮走，他想要牵住她、挡在她身前，如果她的世界刮风下雨，他就不惜让整座城市颠倒。他跑过去，还来不及到她面前，便大喊起来：“苏小秣，我喜欢你，全世界最喜欢的就是你！”
苏小秣在远远的地方对他笑着，她身后的玻璃橱窗忽地碎裂开来，她倒下去时满身都是玻璃的裂渣，玫瑰色的血勾勒出令人心碎的美丽开在她身后，一如她曾经在巨大画布上画下的蔷薇。
苏小秣醒来的那天，阳光很亮，万里晴空，一切都很安好。她动了动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胳膊碰到程陵的脸，他才惊喜地发现她醒了，他的眼里密密的都是血丝，俊朗的脸上满是疲惫不堪的倦意。
“我怎么了？”苏小秣的声音很轻，只有眼睛，那双让人无法躲避的眼睛仍旧那样直直地逼视着他。
“没什么，你很快就会好了。”程陵低着头，不敢回应她的注视。
“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的手都感觉不到疼，不是流血了吗，不是划伤了吗，为什么它一点也动不了，一点也不疼？”
从来不哭的苏小秣，那刻像被暴风雨浇湿的蔷薇。程陵抱着她，看着怀里心爱女孩哭泣的脸，却无力阻止那些源源不绝的泪水掉下来。他俯下身，吻上了她柔软的唇，吻干了她脸上的泪。苏小秣不再说话，她靠着他的肩，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像极了许多年前他初见她的样子。
苏小秣沉睡的许多天里，他一直没想到一个好方法来告诉她医生转告他的那些话，他们说苏小秣右手的神经被整个割断了，他们为她做了连接手术，但不保证它还会恢复知觉，不保证那双手还能再拿起画笔。
他们说，她可以试试康复治疗，坚持的话，也许会有复原的可能。
苏小秣住在医院的第十天，程陵的父母从千里之外赶到了这座南方城市，他们的到来与苏小秣无关，他们是来送儿子出国的。
程陵的父亲用最快的速度替他办好了新的签证，他的父母在医院见到了苏小秣，他们提议把她送回她父母身边治疗，程陵第一次对自己的父母吼了起来，他说：苏小秣哪里也不去，她就在这里，就在我身边。
程陵父亲的脸色在那刻铁青得有些吓人，但没有发作，他只是在对苏小秣说了希望她尽快好起来之类的安慰后，强行带走了程陵。然后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说，十天之内你要出现在我为你联系好的学校、参加入学考试，否则，我们谁都不会再管你，你要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我要让你知道，你程陵出了程家，你不过就是个二流大学的学生，你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你什么都不是。
程陵看着已有了零星白发的父亲，他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埋了下去，埋进了膝盖里，很深很深。
程陵把自己锁在了出租公寓里，整整三天，对外界的一切不管不问。
直到陆彦和夏离在同一天找了他，前者强行打开了房间门一把揪住正拿着酒瓶靠墙坐着的程陵，眼里的怒气似要燃烧了一般，他说程陵，你要是敢丢下苏小秣出国，我就杀了你。而后者只是安静地把他凌乱的房间收拾整齐，默默地坐在了他身边，夏离低着头，良久才开口。她说，你留下，我代替你去。
程陵有些恍惚，他看着她，眼里一片模糊。
你留下，我代替你去，只要参加考试，把入学证明寄回来他们就会相信了。
“你疯了吗？”
“我没疯，程陵，我对你的爱不比你对苏小秣的少，所以我知道，要你现在离开她，比让你杀了自己还难受。”程陵怔在那里，想要说些什么，那些话语却生生被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夏离用手轻轻覆盖住了他的唇，她说，最后一次，你听我说。
程陵，我喜欢你，喜欢了你很多年，我也知道，你喜欢苏小秣，喜欢了她很多年。我不知道喜欢怎么会这么复杂，我看见你对苏小秣好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我是真的想过如果某天她能从我们之间消失了该多好，她失踪的时候，我甚至想她就这样永远都别回来。可是，当我看到你发疯了一般地找她，我才知道其实我只希望你好，而不管你是要对谁好。
夏离在两天后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飞机呼啸着划破天空时，震痛了程陵的耳膜，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他在心里祈愿，如果世界有神，那么请一定要让这个女子遇上值得她爱的人，请给她幸福。
（七）
苏小秣从医院里消失了，护士不停地解释：她值夜班时她还在，早上巡房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苏小秣说：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后来程陵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苏小秣说的。
但他相信，他相信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所以，九岁那年的他，给一个趴在橱窗外眼巴巴望着里面的小女孩买了一个蛋糕，也一定不是偶然，它发生，便一定有它的理由。这个理由，让他找了苏小秣。
她坐在街边蛋糕店的橱窗外，低垂着头，仿佛还是当年羸弱、孤单的孩子。他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苏小秣抬起头，而后开始挣扎，他却再没放开。他说苏小秣，不管你会不会画画，你都是我的苏小秣。
苏小秣在医院歇斯底里哭着的那天，用玻璃杯砸伤了他的手，她冲他大喊着：我再也不能画画了，我不要你看见不会画画的我。
我不要你为我放弃你的一切。
可是，苏小秣，如果我只想把自己交付给你，你还不要吗？
苏小秣在那年秋天，开始做手指的康复治疗。她再次拿起画笔时，画布上的图案像一个孩子随性的涂鸦。她身后的男子安静地靠窗站着，久久地注视着她，俊朗的脸上满溢出柔和宠溺的笑。
有人说，爱情是一场伤风，程陵曾经想，苏小秣便是他这辈子永远也好不了的伤风。而等到了春暖花开，他才知道，他的伤风只是在那一角落患过。此后的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都是她给的晴空。
远方有多远？请你，请你告诉我，到天涯海角，算不算远？问一问你的心，只要它答应，没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远。
（一）
好孩子，刻意去找的东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他的时间。
苏小秣喜欢三毛，是发了疯迷信般的喜欢。苏小秣背着她一米宽的画板，再次从画室消失的那天，程陵去了电视台。第二天，整个城市的户外广告看板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一个叫做苏小秣的女孩笑颜如花的脸。
整个城市都知道了有个叫苏小秣的女孩，知道有个叫程陵的男子在歇斯底里地找她，却没有人找到她。
苏小秣，苏小秣，他从来都捉不到的苏小秣。或许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一切只是他心血来潮，脑中一晃而过的故事，闪耀的，一瞬间。该死的苏小秣。
程陵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苏小秣，是那年初中开学时老师让做自我介绍，程陵站起来：“我叫程陵，秣陵的陵……”
话音未落，便听见他后面的女孩儿也站了起来，她说：“我叫苏小秣，秣陵的秣。”
程陵回头，苏小秣用仰角四十五度的视线直直地逼视着他，后来苏小秣的同桌便一直试图跟他证明，他当时在她毫无遮掩与修饰的注视下，红了脸。
记忆里的苏小秣从来没在教室里对着黑板仰起过她的脸，某次被数学老师点名演算一道平行四边形的几何题时，程陵用腿在她的座椅上蹬了十来下，苏小秣才极不情愿地支起了脑袋，在程陵压低了声音跟她说明情况后，她站起来，眼里满是恍惚，而后，她走上讲台，众目睽睽之下，在数学老师画好的平行四边形旁，用粉笔画了一双阿迪最新款的休闲鞋。
数学老师的脸忽明忽暗地变换了许多颜色，拿着粉笔刷的手不住地颤抖，没有人怀疑，如果稍不注意，粉笔擦会从他的手里飞到苏小秣的头顶。
程陵用衣袖应付了苏小秣的即兴作品，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她有些单薄的身后，几何题的解式顺着少年右手的移动慢慢出现在黑板左边。他带苏小秣从讲台下来时，额头上都是汗水。苏小秣跟在程陵身后，表情里却尽是无辜。
第二天，班里便开始有人八卦，程陵，苏小秣在黑板上画的那双阿迪的鞋子，不就是你上个星期新买的那双吗？
怎么可能，苏小秣这样的天才少女，画的都是抽象派。天才少女苏小秣，在程陵说完这话的当天下午，在班里每个人的桌上放了一幅素描画，白色的画纸上清晰鲜明地画着程陵脚上正穿着的鞋子。班里的人开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长吁短叹，程陵笑笑，少年俊朗的脸上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不自然：她可能喜欢这双鞋子的款式吧。
第二天，苏小秣放在全班同学桌上的画是程陵正穿着的白色T恤。第三天，苏小秣画里的内容是程陵深蓝色的耐克背包。
每个人都说，程陵，苏小秣绝对是喜欢你。
程陵连拖带拉地拽着苏小秣去了教学楼五楼的天台，苏小秣纤细的手腕被他过紧的力度勒出了分明的红印。
“苏小秣，你究竟想干什么？”
良久，苏小秣都没说话，十月末的凉风吹乱了她一头长长的发，发梢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程陵的手在那刻有些不自禁，他伸手拂在了她柔软的发上，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绾向她的耳际，他的手落下来，便看见她小小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明明灭灭的闪着光，清澈而透明，她注视着他，他便忽然觉得时光蓦地延伸了很长、很久，像是静止又像是光年的行驰。
他的头低了下去。
啪！
苏小秣的手扬起漂亮的弧度划过半空，纤细的指印在回声落定时，刻在了眼前少年好看的脸上，而后转身消失在了楼道口。
程陵愣在那里，来自左边脸上的疼痛如迅速蜿蜒的藤般，千军万马地侵袭了他的心。
（二）
苏小秣说，你一定一定要相信，这世上谁都不是谁的唯一，没有谁离开了那个人就真的活不下去。
起初程陵以为苏小秣说的是她自己，后来，当他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在浅夏微凉的风中走过了许多种满香樟的街道时，他忽然想起一个叫苏小秣的名字，才终于明白这句话说的原来是他。
那时的苏小秣正奔赴在去加纳利岛的路上，身边是一个叫陆彦的男子。
苏小秣第一次踮脚吻了程陵，是在高中学校的操场上。苏小秣吻他的那天，漫天都是温软而遥远的夕色，晚归的飞鸟扑腾着白色羽翼掠过天空，橙色的光包裹住云层跌宕在她的眼睛里，还来不及抓住、来不及留下什么，便已经失散。苏小秣这个人便永远定格在了光灿斑斓的天上。他抬头，便能看见她，但伸手，却永远也触及不到。
十六岁，程陵遭遇了他的第一次表白，准确的说法是，被表白。
长发白裙的女孩微红着脸在教室门口叫了程陵，一群人半带戏谑半起哄地推搡了他出来，他靠在走道的护栏上，女孩低着头站在那里，许久都没说出一句话。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有些紧张急促的呼吸，阳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像婴儿一般透明，她突然开了口，是那时候流行的一首歌：梁静茹，《勇气》。
开始的时候，她的声音很低，而后渐渐大了起来，似乎真的是因为那些藏满秘密却又勇敢的词生出了许多勇气。周围起哄的人越来越多，女孩唱完最后一句音符，便仰起脸直直地看着他，那眼里有羞涩，有勇敢，有不安，还有期待。
程陵的心就在那刻，突然地柔软起来。他揽过了她的肩，从未尝试过的动作做起来时竟是出乎意料的自然。
我送你回教室。而后，他便牵着她从满是口哨声、唏嘘声的围观者中走了过去。
苏小秣安静地趴在桌上，似乎并没有听见教室外的躁动。
第二天，一群男生围坐在程陵身边，“热情”地讨论着他刚刚上任的初恋女友时，苏小秣端着刚调好的满满一盘颜料从教室外走进来，经过程陵身边时，她手里的颜料如突如其来的暴雨尽数落在了正说得风生水起的男生身上。
男生白色的T恤，瞬时如苏小秣画室里的调色板一样斑斓。
“你有病吗？”
四个字还没说完，苏小秣已经转身背对他准备离开现场。
“喂，你站住！”
男生冲上去，刚抓住苏小秣的手，右脚便被她狠狠地踩住了。恼怒、气愤取代理智充斥了男生所有的意识，他的右手抬了起来，就要落在苏小秣的脸上时，被另一个人截在了半空中。
“陆彦，对不起。”
道歉的是程陵，苏小秣从陆彦的右脚上抬起她满是凌乱涂鸦的帆布鞋，面无表情地走了。陆彦看着她纤细柔弱的背影冷冷地走出了他的瞳孔，消失在教室后门外的过道，内心突然莫名地焦躁与挫败。
苏小秣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带画板到教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色的塑料喇叭，她把它斜挎在背上，那情景让人以为眼见了当年的学工红卫兵，一路上引得无数人侧目注视，她却就那么一路招摇地把它背到了操场上。
而后，她拿着它对着教学楼很大声地唱起了梁静茹的《勇气》。谁说她苏小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画圣贤画？
苏小秣轰动全校的表白成功引来了程陵，以及各年级各班各位学生，以及各年级各班众位老师。
程陵埋着头朝苏小秣所在的操场正中央走过去时，他焦躁复杂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一掌打晕这个丫头，然后直接把她扛回家。他当然没有深思，是把她扛回她的家，还是自己家。
他还没来得及打晕她。她便微微踮起了脚，柔软的唇带着少女身上特有的味道覆盖住他，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呼出的空气全都落入了他胸膛的呼吸，那一刻，他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惊慌、看见了羞涩。
（三）
教务处主任冷冷地看着苏小秣，良久，才满脸疑惑地说出了那个让他满是困惑的问题。
他说，苏小秣，你是怎么用自己的脑袋考上了这所学校？
“我不是用自己的脑袋考上的。”苏小秣冲他没好气地说，那表情好像在说一件众人皆知唯他不知的事。
“你再说一次！”教务处主任那张平日没多少表情的脸，此时难得地“红润”起来。
他不知道，苏小秣对他说的确实是正儿八经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初中开始便年年稳座倒数第一的苏小秣靠自己的脑袋肯定考不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高中升学时，程陵赖在他爸的办公室里，又是绝食又是扬言要离家出走，闹得鸡犬不宁众人难安，他老爸无法，只好出面。教育局副局长一顿饭的关照后，苏小秣便从全市最差的高中门前拐了一个弯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苏小秣被通报批评那天，程陵和他相恋不到三天的小女朋友分手了。
此后，程陵的每次失恋，都是因为苏小秣。
他在她吻了他之后的第二天，一路跟在她身后，直到了她家楼下，也没敢追上去问她，是不是喜欢他。而苏小秣，在吻了程陵之后，全然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照常背着她大大的画板上课、睡觉、回家。直到某天，她的身边开始有了另一个人，被她撒了满身颜料的陆彦。
陆彦说他要追苏小秣时，受到了班里绝大多数人的嘲笑，他们说你不知道吗，苏小秣与所有艺术细胞发达的人一样，神经都不正常，你看过她的画吗，她的画有多漂亮，便说明她的精神状态有多扭曲。陆彦笑笑，他说，苏小秣的精神状态与她的画一样朝气蓬勃。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他便和苏小秣双双失踪了。那时候，距离高考仅有六十天。学校里盛传，苏小秣和新男友考前私奔了。程陵在各大论坛、网站里疯狂地发着帖子，寻找一个背着画板，眼睛大大、身材瘦瘦的女孩。
有人回帖说在飞往丽江的航班上见过她。
也有人说在纳木错的湖边见过她。
苏小秣回来的那天是五月底，她穿着亚麻色的及膝棉布裙，水绿色的吊带外罩了一件棉色的小外套，以前总是凌乱披散的长发，用蓝色的水晶竖夹高高的绾了起来。如果不是依旧背着那个大大的画板，没有人会知道，她是苏小秣。
除了程陵。
他在她出现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却在就要冲动着上前抱住她时，看到了陆彦随意放在她肩上的手。他怔在了那里，身体如僵硬了般地无法向她的方向移动分毫。那年的高考红榜榜单，让所有人都觉得诡异。年级排名前三的程陵和排名前十的陆彦与常常居于年级后十位的苏小秣上了同一所大学。南方的某所，以绘画专业闻名的艺术大学。
新生军训结束的第二天晚上，陆彦在苏小秣寝室楼下用九十九根蜡烛和玫瑰摆了大大的一个心。一身白衣的陆彦在烛光闪烁的心字中央缓缓地拨着吉他。偶像剧里上演了千百次的情节，真正出现在现实中时，让苏小秣楼里所有的女生都心思萌动了，更何况对象还是那样一个俊朗帅气的男生。
而主角苏小秣却在陆彦弹着吉他唱了两小时的歌后，才姗姗来迟。她开口说话的同时也伸出了手，“给我写的情书呢？”
陆彦笑笑，跟变魔术似的将厚厚一打情书抱在了胸口，而后放在了眼前人的手上。
“九十九封，九万九千字，一封不少、一字不落。”
尖叫声、感叹声、羡慕声、嫉妒声，瞬时响彻周遭。苏小秣抱着情书，想了三秒钟，好吧，你做我男朋友吧。
感觉像是在玩具店里挑了一个还算满意的芭比娃娃。
（四）
陆彦用最俗套、老套的方法追到了苏小秣。程陵在那天恍然大悟，时至今日，他才真的失恋了。
一个人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谁，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失去，那是慢拍，再后来发现，正是因了那慢掉的半拍他才真正、彻底地失去了。
程陵在学校后街酒吧的吧台上不停地点酒，四十度的苏格兰纯威士忌刺得他的喉咙撕裂般燃烧，他唯一还清醒的意识便是一个叫苏小秣的名字，但他却想不起她的样子，她在他的眼前模模糊糊无法看清，所以，他没有拒绝身边眉目清婉的女子伸过来的手。
苏小秣在酒吧门口呆呆地站了三分钟，三分钟的时间里，程陵抱着身边的女子，他的唇游走在她的眉间唇尾，久久地没有分开。
陆彦在酒吧外找到歪歪倒倒的程陵时，认出了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是那年在教室门外为他唱《勇气》的女子，时隔多年，他没想到，她竟会又出现在他身边。但她却是来带走他的。她只对满身醉意的程陵说了一句话，后者便瞬时清醒了，只因一个人的清醒。
苏小秣把自己锁在了画室里。
画室外的楼道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画室的门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闲人勿近，是苏小秣一如既往的歪歪斜斜的字体，学校为了以防意外报了警，刺耳的警笛声响彻在画室楼下。画室里却始终很安静，听不到半点异样的声音。
学校的保安遣散了大部分学生，只有三个人，始终不肯走。程陵，陆彦，还有一路跟来的女孩——夏离。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而夏离喜欢程陵的方式是桎梏，桎梏从那年教室外的表白到此时此地，两个男生，谁都没能忍心赶她走。三个人靠在画室门外的墙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颜料味，谁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守着。
第二天早上，苏小秣从画室出来了。留在画室里的是一张巨大的画布和画布上凌乱泼洒的颜料，纯白的画布上隐隐约约开出了蔷薇的轮廓，却是盛夏后折枝枯死的蔷薇。
苏小秣背着她的画板再次消失了，这一次，陆彦没有与她一起。他说，他要找一个方式，一个能让苏小秣安心停留的方式。
苏小秣回来时，C市博物馆举办了她的第一场个人画展，后来，苏小秣的每一次失踪，都被冠上了“创作”的卫冕，当苏小秣的画展从C市举办到丹麦艺术馆，学校便单独设立了一笔基金，苏小秣游历的专项资金。
那一年，程陵只见了苏小秣一次。
他靠在画室的门口，苏小秣还在画画，阳光从暖黄色的窗帘漏进来，房间里满是暧昧的温暖、橘色的明亮，一如苏小秣脸上柔和的笑。她身后的男生侧影挺拔，细碎的发，全身都浸在透明温润的光线里，安静地注视着她。
苏小秣转身，冲陆彦笑笑，极其自然地挽起了他，对程陵说：我们一起吃饭吧，还有夏离。仿佛是经过了她的提醒，他才记起，他的身后还站着那个叫夏离的女子。所有人都知道的，他的女朋友。
那顿饭苏小秣点了许多酒，全都被陆彦挡在了手里，替她喝了下去，他看着她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宠溺与疼惜。程陵的眼睛便生生地被刺出了眼泪。
后来，苏小秣去了撒哈拉的加纳利岛，是她最喜欢的三毛与荷西生活过的地方。陪在她身边的人，是陆彦。
他说，让苏小秣安心停留的方式，是和她一起漂泊。他说这句话时，程陵突然就明白了，这一次，他又慢了半拍，永远地慢了这半拍。
（五）
苏小秣再回来的那天，程陵和夏离出国的签证也办好了。
程陵年近五十的老爸终于无法再对儿子为了一个女孩，放弃国内最好的大学跑去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艺术大学这样的行为坐视不管，他想到亡羊补牢的最好方法就是送儿子出国镀金。程陵没有拒绝，他想想其实还真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除了苏小秣。
可是，苏小秣，那个正和陆彦奔跑在撒哈拉深处的苏小秣，她有牵挂过他吗？
有一个人，却一定满心里都只是他。当他告诉夏离他就要出国时，这个看起来总是柔柔弱弱的女孩，却用无比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她说，要陪他一起。那刻，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狠狠地搐动了一下，很疼很疼，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自责、内疚、怜惜让他的心仿佛又回到她低着头站在他眼前时的柔软。程陵轻轻地抱住了夏离，他的唇贴在她耳际，那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这样靠近她，她惊慌却又满心的都是甜蜜。
有人说，如果你相信幸福，说明你还只是个孩子。因为幸福往往只是个集天时地利的微小概率，稍有差厘，便失之千里。
程陵说临走前请苏小秣吃顿饭吧，感谢她给他这么多年的噩梦终于将了结。那时候苏小秣刚风风火火地把加纳利游历归来的新作运到博物馆画展中心。在程陵说完出国两个字的下一秒，一直坐在陆彦身旁显得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苏小秣瞬时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想看看你的签证，说完这句话，苏小秣又一脸平静地坐了回去。而后，程陵的签证便被苏小秣手一扬，丢进了桌前煮沸的火锅汤里。
程陵站起来，这次，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不明白他是哪点招惹她苏小秣了，这么多年，她总是事事与他作对。
“把签证还给我。”
苏小秣脸向着窗外，根本一眼没看他。
“苏小秣，我让你把签证还给我，现在、立刻、马上！”这一次苏小秣不得不看着程陵，因为他用手握住了苏小秣尖尖的下巴，强迫着她的眼睛面对自己。
“好啊，我还你。”
苏小秣却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程陵始料未及的。而后，他便被她牵着，一路到了她的画室外。牵着手的两人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陆彦与夏离，却似乎谁，都没想过要松手。
苏小秣给了程陵一个用塑料胶布密封的纸箱。纸箱里是许多线条拙劣、笔画幼稚的素描涂鸦。程陵无奈地笑，他早该知道，苏小秣所有的看似认真不过都是对他的恶作剧。
他把那些画丢在了书桌的角落边。直到三天后，他整理要托运出国的行李，想着应该怎么收拾这些画时，一眼瞟到了门后的垃圾桶。
一定是已过去的时光太长太久，才让记忆被打磨得，错了位。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似乎也这样的扔过一些画，那时候，总有个瘦瘦的女孩成天朝他家的门缝里、阳台上塞许多的素描画，他把那些并不太好看的画扔在家门外的垃圾袋里，第二天，它们又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他的卧室里、书桌边。
记忆再往前一点，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蹲坐在花店外的样子，程陵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经常在放学时看到她那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街边的店门前，有时候是摆着漂亮娃娃的玩具店，有时候是卖冰激凌的甜品店。
程陵九岁生日那天，在蛋糕店外又看到了她，女孩趴在橱窗边正眼巴巴地望着一个镶着草莓的巧克力蛋糕，程陵捏了捏兜里的钱，那是姥姥给他生日的额外奖励。
如果程陵早一点知道她会从此像个粘胶一样黏在他身后，他一定不会给她买那个蛋糕。小女孩从吃完蛋糕开始，便不再坐在街边的店门外了，程陵无论到哪里，她都在他身后跟着，好几次程陵在巷子里捏着拳头恶狠狠地跟她说，要是再跟着他，他就要揍她了，程陵说完这句话便开始跑，他可能知道自己这样的威慑根本不会有效果，果然，每次当他跑得气喘吁吁，停下来时，眼角的余光总能瞟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影子。
后来，程陵在某天去市博物馆看画展时，对跟在身后的女孩说：如果你的画能画得跟这里的一样漂亮，我就允许你跟着我。
这话说完的第二天，小女孩不再跟着他了，程陵暗自感叹自己的聪明。一个月后，各式各样连轮廓都看不清楚的素描画开始出现在他家的门缝里、阳台上，程陵妈妈在打扫时，不住地抱怨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恶作剧，而程陵，早就把博物馆里的那一幕忘得一干二净了。
半年后，这些看起来像恶作剧的画不再出现，小学三年级的程陵只是听说街口某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嫁了一个挺有钱的老公，带着女儿搬走了。
程陵想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女人死去的丈夫似乎是姓苏。
原来，他和苏小秣早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只是，她记得他，他却一直都忘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追着她，却原来，最初跟在身后的，竟是她。
（六）
苏小秣再次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陆彦说，我拼命想在她心上凿出一条细缝，而它却始终完好无缺、密不透风，我便永远也走不进去。
程陵去了电视台，去了报社，整个城市铺天盖地的都是他寻找苏小秣的消息。苏小秣，苏小秣，快让他发疯的苏小秣。而苏小秣却出现在了他未曾预料的地方，当他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掀过来看个遍时，她却出现在了学校艺术节的玻璃画廊前。
他已经顾不得生气或是责怪了，他看见她在风里纷飞张扬的头发，风很大，风里的苏小秣像是单薄的纸鸢就快要被大风刮走，他想要牵住她、挡在她身前，如果她的世界刮风下雨，他就不惜让整座城市颠倒。他跑过去，还来不及到她面前，便大喊起来：“苏小秣，我喜欢你，全世界最喜欢的就是你！”
苏小秣在远远的地方对他笑着，她身后的玻璃橱窗忽地碎裂开来，她倒下去时满身都是玻璃的裂渣，玫瑰色的血勾勒出令人心碎的美丽开在她身后，一如她曾经在巨大画布上画下的蔷薇。
苏小秣醒来的那天，阳光很亮，万里晴空，一切都很安好。她动了动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胳膊碰到程陵的脸，他才惊喜地发现她醒了，他的眼里密密的都是血丝，俊朗的脸上满是疲惫不堪的倦意。
“我怎么了？”苏小秣的声音很轻，只有眼睛，那双让人无法躲避的眼睛仍旧那样直直地逼视着他。
“没什么，你很快就会好了。”程陵低着头，不敢回应她的注视。
“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的手都感觉不到疼，不是流血了吗，不是划伤了吗，为什么它一点也动不了，一点也不疼？”
从来不哭的苏小秣，那刻像被暴风雨浇湿的蔷薇。程陵抱着她，看着怀里心爱女孩哭泣的脸，却无力阻止那些源源不绝的泪水掉下来。他俯下身，吻上了她柔软的唇，吻干了她脸上的泪。苏小秣不再说话，她靠着他的肩，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像极了许多年前他初见她的样子。
苏小秣沉睡的许多天里，他一直没想到一个好方法来告诉她医生转告他的那些话，他们说苏小秣右手的神经被整个割断了，他们为她做了连接手术，但不保证它还会恢复知觉，不保证那双手还能再拿起画笔。
他们说，她可以试试康复治疗，坚持的话，也许会有复原的可能。
苏小秣住在医院的第十天，程陵的父母从千里之外赶到了这座南方城市，他们的到来与苏小秣无关，他们是来送儿子出国的。
程陵的父亲用最快的速度替他办好了新的签证，他的父母在医院见到了苏小秣，他们提议把她送回她父母身边治疗，程陵第一次对自己的父母吼了起来，他说：苏小秣哪里也不去，她就在这里，就在我身边。
程陵父亲的脸色在那刻铁青得有些吓人，但没有发作，他只是在对苏小秣说了希望她尽快好起来之类的安慰后，强行带走了程陵。然后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说，十天之内你要出现在我为你联系好的学校、参加入学考试，否则，我们谁都不会再管你，你要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我要让你知道，你程陵出了程家，你不过就是个二流大学的学生，你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你什么都不是。
程陵看着已有了零星白发的父亲，他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埋了下去，埋进了膝盖里，很深很深。
程陵把自己锁在了出租公寓里，整整三天，对外界的一切不管不问。
直到陆彦和夏离在同一天找了他，前者强行打开了房间门一把揪住正拿着酒瓶靠墙坐着的程陵，眼里的怒气似要燃烧了一般，他说程陵，你要是敢丢下苏小秣出国，我就杀了你。而后者只是安静地把他凌乱的房间收拾整齐，默默地坐在了他身边，夏离低着头，良久才开口。她说，你留下，我代替你去。
程陵有些恍惚，他看着她，眼里一片模糊。
你留下，我代替你去，只要参加考试，把入学证明寄回来他们就会相信了。
“你疯了吗？”
“我没疯，程陵，我对你的爱不比你对苏小秣的少，所以我知道，要你现在离开她，比让你杀了自己还难受。”程陵怔在那里，想要说些什么，那些话语却生生被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夏离用手轻轻覆盖住了他的唇，她说，最后一次，你听我说。
程陵，我喜欢你，喜欢了你很多年，我也知道，你喜欢苏小秣，喜欢了她很多年。我不知道喜欢怎么会这么复杂，我看见你对苏小秣好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我是真的想过如果某天她能从我们之间消失了该多好，她失踪的时候，我甚至想她就这样永远都别回来。可是，当我看到你发疯了一般地找她，我才知道其实我只希望你好，而不管你是要对谁好。
夏离在两天后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飞机呼啸着划破天空时，震痛了程陵的耳膜，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他在心里祈愿，如果世界有神，那么请一定要让这个女子遇上值得她爱的人，请给她幸福。
（七）
苏小秣从医院里消失了，护士不停地解释：她值夜班时她还在，早上巡房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苏小秣说：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后来程陵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苏小秣说的。
但他相信，他相信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所以，九岁那年的他，给一个趴在橱窗外眼巴巴望着里面的小女孩买了一个蛋糕，也一定不是偶然，它发生，便一定有它的理由。这个理由，让他找了苏小秣。
她坐在街边蛋糕店的橱窗外，低垂着头，仿佛还是当年羸弱、孤单的孩子。他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苏小秣抬起头，而后开始挣扎，他却再没放开。他说苏小秣，不管你会不会画画，你都是我的苏小秣。
苏小秣在医院歇斯底里哭着的那天，用玻璃杯砸伤了他的手，她冲他大喊着：我再也不能画画了，我不要你看见不会画画的我。
我不要你为我放弃你的一切。
可是，苏小秣，如果我只想把自己交付给你，你还不要吗？
苏小秣在那年秋天，开始做手指的康复治疗。她再次拿起画笔时，画布上的图案像一个孩子随性的涂鸦。她身后的男子安静地靠窗站着，久久地注视着她，俊朗的脸上满溢出柔和宠溺的笑。
有人说，爱情是一场伤风，程陵曾经想，苏小秣便是他这辈子永远也好不了的伤风。而等到了春暖花开，他才知道，他的伤风只是在那一角落患过。此后的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都是她给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