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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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的整个身影都融进了夕阳的光线中。
  还只是五月份,天已经热得人不愿意外出。可不外出的计划是不可行的。甚至还有人需要提起行装远行,并且可能是永不回来的远行。
  即使是在傍晚,阳光也太过热烈,烧得我两颊涨热,连颊边发丝都几乎被脸上的热量烧焦了。他叹息着拍拍我的肩,“希世,我不能在医院陪着你,必须回到军队回到战场了。住院期间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不敢说“再见”,只是沉默着凝视他。他走了几步又回转过身来,或许是想让我再多看看他,然而他整个融进了过分热烈的夕阳光线中,我只能看见他被阳光压成薄薄一片的影子。
  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伸出了右手。不是挥手再见,而是面带微笑地在漫空橙光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并且大声喊了一句话。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他的声音像是音乐播放器被调到了最大音量,雷鸣一般滚入我的耳中。
  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我已经记不清他说什么了,但是清楚地记得他的动作——
  食指与中指并拢,头微微右偏,手指抵在头侧,头正回来,手指缓缓向右前方伸开。漂亮的弧线。
  2
  公元2021年,大地四处硝烟。距战争全面爆发已经有一年了,与以往任何年代的战争都不同,这是一次全体人类与宇宙高智慧生物的战争,听广播里有消极的人说,以我们的科技抵抗这一年,已经是极限了。
  医院一楼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微微仰着头盯着墙上的那个小方盒子,从那里有战事广播传出来,因此每个人都虔诚地交握双手置于胸前,嘴半张着,大口呼吸。像数条缺水的鱼。
  这时我轮椅扶手上的绿灯亮了,同时我听到护士僵硬沉闷的声音,“F274号希世,到诊室做检查。”
  我点点头,不慌不忙地喝口水,才摇着轮椅进去,身后还有漫长漫长的队伍。
  “从发病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医生的声音被厚重的口罩憋住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没有多么帅,说实话。他的整个人被包得只剩下眼镜后的一双眼睛,没什么可看的,我看他纯粹是因为我不记得自己发病有多长时间了。
  医生没理会我的疑惑,伸手掀开了我腿上盖着的薄被。我有两条细长的腿。但是白净的皮肤上像泼墨画一般绽开大片大片墨黑色的斑,因为长时间不走路,肌肉萎缩得厉害。
  “又加重了,”他小声嘀咕,“新药也完全不管用嘛……”
  “什么?”
  他摇头,“你还记得你是怎样染上病的吗?”
  “不记得。”我记忆力衰退得厉害。
  “宇宙人向我们人类宣战的那天,向我国首都城市的市区发射了一颗携带外星病毒的导弹。市里所有人,除了被当场炸死的,其他人都感染了病毒。”
  我恍然大悟,“啊,这件事你昨天给我讲过。”
  “我上个星期给你讲的。”他推了推眼镜。
  “你昨天还告诉我,我之前是一名中学老师,教音乐和舞蹈。”
  “那是我上上个星期告诉你的。”他干咳了两声。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
  “那么上个月月底我向你解释的这种病毒的性质,你还记得么?”
  我想了想,“不记得了。请再告诉我一遍吧。”
  他叹息,声音缓慢而绵长,透过厚厚的口罩,是比五月的空气更暖的一团气息。“病毒变异得很快,进入人体后立即变异,不同的人感染病毒后有不同的症状,比如你,脑部损伤,下肢病变,并且很不幸,这种黑斑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我会死吗?”这是整个医院的病人都会问而又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这个不清楚。”他又推了推眼镜,手指挡住了眸中的光,“还没有死亡的例子。”
  我伸手去摸我的水瓶,但它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我想,那么最近为什么有那么多蒙住全身被抬出去的人呢?
  “世界各地的学者都在为你们研究治疗方案。但是病人太多,病毒变种太多,每个病人的治疗方法都不同。”他起身从我身后摸出水瓶,细心地拧开盖子递到我手中,声音很温柔,“希世小姐,最近还是继续服用之前的药。护士们会提醒你按时吃药的。病人太多了,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为你制定新方案,在此期间要加油啊。”
  我正喝着水,“咕咚”一声的吞咽,掩盖了医生的声音。
  出了诊室以后我没有立刻回房间。其实住在这家医院还是挺自由的。除了必要的诊疗之外可以在大楼范围内自由活动,但前提是你自己一人可以走得动路。
  我先在大厅的自动饮水机前把水瓶灌满,然后穿过等待进入诊室的数条漫长的队伍,在大厅西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停下。这里可以看见花园,春末时分绿色一片,没有打理过所以显得凌乱。再往远看有许多焦黑的房屋和植物。这个城市也并不平静。
  可以看得见夕阳,也感受得到夕阳盛情的温度,呆的时间久了,两颊被阳光灼得发烫。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我清楚地记得,并紧的手指抵在头侧,然后划一道漂亮的弧。
  但是做这个动作的人是谁我不记得了,那在我的脑海中只是一个逆光的剪影而已。
  3
  “请问,你知道北山么?”
  午饭的时候,坐在我面前的是个穿着绿裙子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这家医院收容的学生病人很多,但医院不是学校,见不到学生的朝气。这个女孩子的半张脸都被金属质感的硬块包裹了,看起来甚是恐怖。她的左眼睁不开,但是右眼里却亮着闪闪的光,这光在这个医院里是很少见到的。
  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北山是谁?”
  女孩子白净的手指握住筷子戳着碗中的米饭,一只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我,“你最近没有听广播吗?北山是个打外星人的很厉害的将军!年轻的天才!他带领的军队至今没有打过败仗,前几日把数万驻扎在我国的外星人硬生生逼回了大气层外!”
  似乎有些印象,但应该不是通过广播,我隐约记起有这么一位叫北山的军人。   “姐姐你还可以活多久?”她眨眨眼睛。
  真是个敏感的话题。“不知道。”
  “姐姐你脸上不长金属,可以活到下轮新治疗方案出来吧?”她眸中的光芒更胜。
  “……我想可以。”我只是不忍心看见那光芒破灭而已。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我甚至不记得我已经活了多久。
  “那太好了——”
  我不明白她得知了我可以活得长久,为什么会这样兴奋。
  “那姐姐我以后可以去找你聊天吗?”
  “当然。”
  她拿到我的房间号之后欢欢喜喜地吃完饭跑开了。看着她跑跑跳跳地远去,我摸了摸薄被下的双腿,突然间很想跳舞,但是我已不记得那些舞步了。
  当晚我服了药刚刚睡下,被子便被掀开了,灌进一阵冷风,紧接着金属质感的冰冷物体贴上了我的胳膊。
  “姐姐,我睡不着,可以和你聊天么?”
  “当然。”我记得这个眼睛闪闪发亮的女孩子。
  “医生说我不会死,但是我听见他们私下里说起我了,”她的声音有些失落,“他们说我脸上的金属马上就要长到脑子里了,到那时候我就会死。”
  我任凭她将脸贴在我的胳膊上,没有言语。所有病人的病都不会再传染,这一点我清楚。
  “其实啊,我是不怕死的,也许死后就可以到另外一个和平的世界了呀,可是啊,”她强作开心,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悲伤,“我要是死了就见不到我想见的人了。”
  “你想见什么人呢?”
  “北山啊。”
  “为什么?你和他熟么?”
  “他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她的悲伤抑制不住说到这个人的兴奋,转而又问:“姐姐有什么非常想要见到的人吗?”
  “不知道,不记得了。”
  她好像很惋惜,“这样吗……可是,我因为有想见到的人所以会努力活下去。那姐姐没有盼望见到的人,该怎么过今后的日子呢?”她说起这话来真像个小大人。
  我觉得整个房间里的黑暗都向我狠狠压过来,沉闷得紧。同房的几位病友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可是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情绪。我非常佩服他们可以在任何状况下保持心平气和。
  “姐姐脸上不长金属,是可以活到新治疗方案出来的吧?”
  “啊。”我应道。
  “既然姐姐没有盼望见到的人,那就帮我见一个人吧?”她终于说明了和我搭讪的意图,“等姐姐出院了,请替我见一见北山哥哥,呃,我知道要见一位将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拜托姐姐了。”
  我伸手去摸放在床头小桌上的水瓶,我忽然觉得渴极了。
  “拜托姐姐了,可不可以呢?”她抱住我要去摸水瓶的胳膊,渴求道。
  “如果那时候我还记得的话。就替你去见见他。”我只能这么说。
  “不记得的话,拿笔记下来就好了啊。”
  可是,战争时期物资短缺,纸笔都不是我可以拿到的。我正叹息着,便见她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笔来,黑暗里看得并不真切,但那的确是笔。她抽身从床头小桌上拿起我的水瓶,四下查看了一番,“那姐姐我就把字写在瓶底贴的条形码纸签上了。”
  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一字一顿地写,“记得帮阿娇见见北山——啊,油性笔笔迹不会被水洗掉的。”她把水瓶和笔一起塞到我手中,“作为回礼,这支笔送给姐姐了。”
  4
  两个星期以内我还记得那个叫阿娇的女孩。
  她在黑暗中眨着亮闪闪的右眼问我:“姐姐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想了想,“大概是跳舞的吧。”
  “真的啊,我也很喜欢舞蹈呢!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了。”她说着从我的床上爬下去,在床与床之间狭小的空间跳起舞来,舞姿轻盈,像是下凡的小仙女。同病房的病友都坐起来,打亮小台灯,安静观看。
  她最后表演了一套在学校里学的手语操,其中有一个动作非常熟悉,朦胧记忆中有一个逆光的剪影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我学着做了一遍,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很大声很欢乐地告诉了我。
  但是我的记忆力真的是衰退得厉害。两个星期刚过,我便不记得她喊出的那个词,我甚至不记得她本人。
  我在一楼大厅里听广播,看见所有人都微微仰着头盯着墙上的那个小盒子。我想,既然没有影像为什么大家还要盯着看呢?
  感觉像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我进入诊室,看见我的主治医生正烦躁地拿着支笔在一张纸上乱划,见我进来,歉意地笑笑,“我的笔没有墨水了,政府对医院的物资供应偏偏少了这么一项,能把你的笔借我用用吗?我还需要写很多病例。”
  “当然。”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油性笔递过去。
  “啊,真是帮了大忙了。”他感激地接过。
  依旧是先查看了一下我的双腿。又问了一些问题,有些我知道,有些没有印象,他说:“黑斑面积还在扩大,记忆力又下降了。”
  “我还可以活多久?”我问。
  “我想你刚刚应该听到广播了,我国的年轻将领北山已经开始策划同宇宙人谈判,要求为我们的病人提供有效的药物。”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他的眼睛离我不远,“啊,那个,需不需要我帮你拿水瓶?”
  “好的,谢谢。”
  他体贴地拧开瓶盖后递给我,继续说道:“科学家们对病毒的研究遇上了瓶颈,本来定好的,你的最新治疗方案马上就到。”他的眼睛与我的距离变远了,口中喃喃着,“……可是研究遇上了瓶颈。”
  “所以?”我喝了一小口水。
  “你需要等。北山是位优秀的将军,也是位优秀的谈判家,他会成功的。你知道,感染病毒的病人还没有死亡的先例,所以只要等,你就可以摆脱这种病。回到家里。”
  “好的。”我觉得我像个小孩那样乖。
  于是医生厚镜片下的眼睛明显地放松下去。
  出了诊室以后我什么也没想,乘电梯准备回房间。我不喜欢乘电梯的感觉,头晕得厉害,可是我又没办法自己走楼梯。出电梯的时候正巧有几名护士推着一张床进去,床上的人被白被单蒙着,边角没有盖好,我看到了那个没有生气的瘦小的身体的左半边,整个地覆盖着冰冷的金属。   我对此没有好奇。又不是认识的人。大概用不着我去关心吧。
  我的房间窗子是朝西的,窗台上放了一个小小的花盆,种着一个小小的仙人球。盛夏时的阳光真的非常热烈,即使现在已经是傍晚,仍旧可以感觉到灼人的温度。那颗小小的仙人球逆着光。我的眼睛一花出现了幻象,一个绿色的小人欢快地在窗台上跳着舞。
  我感觉渴得厉害。
  我伸出右手来,但是没有去摸水瓶,只是揉揉眼睛,随后不自觉地伸直食指和中指。并拢,在满屋的橙光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
  5
  近来医院里的病人们都有些暴躁。
  我刚刚艰难地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便被临床的病友大力撞了一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上。病友什么也没说。连头也没回。保持原来的步速愤愤然走出了房间。
  当我重新爬回轮椅上赶到餐厅的时候,早饭时间早已经结束了,人群却没有散去,地面上四处散乱着餐盘碗筷,食物四散飞溅,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我拉住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子问道。
  “北山失踪了。”她目光迷茫,看也不看我。
  “谁?”
  “北山,那位英雄。”
  我疑惑,“什么英雄?他失踪和我们有关系么?”
  她扭过头来皱眉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这时乱糟糟的餐厅里有个男人高高站上了桌子,似乎他就是这次混乱的领导者,高亢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穿行,“没人性的医生!直接把我们的死期告诉我们得了——”
  女子在我身边喃喃道:“北山将军亲自带领的谈判团队,队员们的尸体被军方找到了,北山本人行踪不明。这说明了什么?谈判破裂,谈判破裂……”
  “什么谈判?”
  “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她双眼通红,伸手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我们都活不成了,我们无法摆脱这可恶的病毒直到它完全侵蚀我们的身体,我们直到死也无法摆脱这病毒带来的痛苦……”
  我这才发现她全身上下密布红色的小点,像是起的红斑,她一直在竭力克制着不去抓挠。
  “这医院里的人已经死了一多半了!过不了多久我们也要死了!我们所做的治疗完全没有效果,现在连北山都死了,在我们死干净之前不可能拿到能治我们病的药了!”桌子上站着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女子开始大力撕扯她的头发,一小缕一小缕地扯下来,死死盯着我,眼神阴森森的,“你也很恐惧吧?很恐惧吧?我们不久以后就要一起死掉了!你为什么要装得这么平静?你自信你能活下去吗?真见鬼!”
  “我们,活不长了吗?”我被她吓着了,小心翼翼地问。
  “你难道没看见吗?昨天。还有前天、大前天,一个接一个的死人被送了出去,我们身体中的病毒已经蔓延到身体承受不了的程度了!过不了几天这间医院就会空掉了……”
  “这是真的?”
  男人愤怒的嘶喊再次传入我的耳中,“我们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等死?!那些没人性的医生又治不好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
  人群暴躁,愤怒,却没有人出声响应他。
  我四下看了看,没有看见一个医生护士。我突然觉得口渴,摸出水瓶却发现已经空了,于是摇着轮椅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儿?”女子问我。
  我回头,“不可以离开吗?”
  “这种时候你还能安心地回去睡大觉吗?!”
  “我只是渴了,去大厅接点水而已。”我回答,不再做任何停留。
  可是我却在饮水机前顿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个悠悠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是口渴了么?”
  我看了看手中握着的水瓶,怔了几秒,“大概吧。”
  他二话不说上前接过我的水瓶灌满了水,拧好盖子递还给我。
  “你是谁?”
  “你的主治医生。”他的眼镜很厚,反光得厉害。“你不喜欢那种环境吗?所以一个人跑出来?”
  “什么?”
  “就是餐厅里那种乱七八糟的环境。”
  “餐厅里怎么了?”
  “有人带头闹事。”
  “闹事?为什么要闹事?”
  他斜斜倚在墙上,两肩放松,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他快死了,而我们没办法救他。”
  “快死了?”
  “因为染上了无法治愈的病。”
  我点点头,“是这样啊……”
  “如果北山没有失踪的话,人们就不会这样了。”他长长地叹息,“闹事也没有用的,再闹也不会帮助北山拿到药品,再闹也不会真的有人离开这里……战争时期没有比医院更安全的地方。”
  良久的沉默。我喝了点水,拧好盖子,摇着轮椅准备离开,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背后说,“希世,要加油啊。”我吓了一跳,连后背都冒出了冷汗,一个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背后说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是个人都会被这毫无预兆出现的声音吓着的。
  我缓了缓呼吸回望他,“希世?”
  “是你的名字。”
  “我的?”我看清了他眼镜后面的瞳仁中怜惜的光,“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莫名其妙。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睁着眼躺在床上,视野中是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傍晚的时候,有橙黄的阳光从窗子透了进来,热烈得几乎灼伤皮肤。那光线中似乎有个薄薄的影子。逆着时光而来,跳跃着映在视网膜上。
  “……又有不少人死了啊,估计我们也活不久了。”
  有人在我身边轻声地喃喃。我感觉渴得难受,又不想喝水,我只是并起两根手指来,对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划了个不是很好看的弧。
  于是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总是这样乐观,真好啊。”
  我竭尽全力想记起些什么,比如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身体的感知随着意识的模糊渐渐消失,直至所有的感知都消失我也不忘记做这个动作,就像把它刻在了生命里,好像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死亡。   我想,如果我死了,我是否可以在谁的记忆中继续存活呢?
  6
  视野中有一片斑驳的影。影子晃动过长久的时光,最终停了下来,露出灿烂得无法直视的夕阳。
  “希世,能看见你醒来我很开心。”
  我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医生厚镜片后边深邃的瞳仁。“你是?”出声才发觉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的主治医生。你记得我吗?”
  我摇头,“希世是谁?”
  “那是你的名字。”他说,“你昏迷了很久,虽然药品很及时地送来并第一时间为你治疗。你却没有醒来的迹象,我们都以为你已经不行了。”
  “你们觉得我没有死是个奇迹?”
  “没错。很多人没有撑到药品送来就离世了。”
  我感觉头痛难忍,什么都记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记忆这种东西。失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了。希世。”他推了推眼镜,言语中尽是惋惜,“别人口中说的永远不是记忆,你拥有的是未来。”
  “但是没有记忆就是没有过去,没有过去又怎么会有未来?”
  他似乎被我说的话震惊到了,茫然了很长时间,才说道:“希世,即使你在记忆力迅速消退的时候,身体的记忆也一直都在。你不想忘记的东西,一直都在。”
  7
  公元2024年。距战争宣告结束已有两年之久。听广播里说,没有人想到这场看上去旷日持久的战争可以在两年之内结束。我们究竟是凭借什么赢得战争的?为什么宇宙高智慧生物在那个夏末之后就溃不成军?
  有关那个夏末之前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现在在政府安排的工厂里工作。住在工厂内狭小的宿舍里,有一个沉默寡言但在生活上多方帮助我的室友。
  我很努力地锻炼我的双腿,到现在已经可以摆脱轮椅扶墙走路了。
  我的记忆力很好,平常再细小的事也可以记得很清楚。并且长久不忘。但是我仍旧害怕忘记某些事情,于是每日不落地记日记,事无巨细。
  闲下来的时候便听听广播。工厂宿舍没有电视机,我也没有钱买电脑,为了解外面的事情就按开宿舍里的广播按钮听新闻。这种听广播的感觉没来由地让人怀念。
  宿舍门被敲响的时候广播里正播放着“北山去世三周年纪念专题”,我扶着墙去开门,发现是快递员。
  “你好,你的快递,请签收。”
  “我的?”我无亲无友,会有谁寄快递给我呢?
  “啊,对不起。”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抱歉地笑笑,“其实这是一项社会公益活动,是战后留下的无主物品的归还活动,我们通过一些记录找到了你……”
  “这样啊……”我提笔在快递单上签上名字。
  “咦,你在听广播么?”这个大学生样子的快递员眨了眨眼睛,在听到广播的内容后突然露出怅然的表情,“是啊,今天是北山去世三周年了……”
  心中的某个地方忽地一颤,脱口而出:
  “我不记得战争时的事情了。你可以讲讲北山的事情吗?”
  他爽快地答应:“当然!”
  他被我请进屋坐在椅子上,微微有些局促,但说起北山语气中是满满的崇敬,“……三年前的这一天,被称为‘复活之夏’,有这样的称呼是因为大英雄北山回来了,他带回了‘种子’!你知道,有接近两千万的人感染上了病毒,那天还存活的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万了,他救了这一千万人的命!”
  “什么是‘种子’?”我问。
  “啊,”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那是我们研究小组的称呼,并不是官方的说法。我们一致认为北山带回的不仅仅是治病的药,更是宇宙人打这场仗所依仗的力量,失去了这力量,他们便无法与我们相抗衡了。”
  我点点头,“那么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
  “是‘希望’。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但确实是有这种力量的,宇宙人将这种无形的东西物质化了。与此相对应的力量是‘绝望’,是病毒的原型,它害死了一千万的人。”他说到这里时有微微的哽咽,“北山从宇宙人的手里夺回了‘希望’,因此宇宙人就没有力量将这场仗打下去了。对了,因为是北山去世三周年纪念,很多人都去扫墓了,姐姐你也可以去的。”
  “那么这位大英雄,是如何去世的?”
  “他回来的时候身负重伤。不治身亡。”
  不治身亡。
  听到这里时我心里空落落的。
  送走了快递员以后我拆开了包裹,层层的硬纸壳和塑料泡沫,包裹得非常仔细,像是怕压坏了。拆到最后竟是笔记本电脑,红色的外壳,有着青春的奔放。
  从一大堆塑料泡沫中翻出充电器,轻车熟路地接上电源,开机,连我自己都惊异于我不假思索的动作,就像每天都会做的事。
  整整一天我不吃不喝地挨个查看电脑中的文件,看得最仔细的是一些录像,大多是彩灯绚烂的舞台,舞台上是我的身影——我真的难以相信拥有那么美妙歌声和美妙舞姿的女孩就是自己。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段录像。
  在众多的表演中显得一点也不专业,似乎是以班级为单位的合唱比赛,唱得也并不是很好。我看见身为指挥的我袅袅婷婷地上台,向观众行礼,然后背对镜头,音乐开始。我看见队伍边角上站着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敢确定那就是我在报纸上见过的年轻时的北山。我看见合唱过程中精巧编排的手语,于是我看见了没有印象却异常熟悉的那个动作。
  我对照着歌词回放了许多遍才弄清了那个动作的意思。
  ——希望。
  这一刻,缺失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向我湧过来。
  8
  是的,我记起来了。
  我一生中最不应该忘记的那个人,北山,我的恋人。他活在千千万万人的记忆中,惟独我把他忘记了。
  他走的时候还只是五月份。夕阳光线灼热刺眼,他的身影被逆光压成薄薄的一片,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身侧划一条漂亮的弧线——
  “希世,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那声音就像雷鸣进入我的耳。我忘记了,但我一直靠此生活。
  我突然觉得渴得厉害,嗓子又紧又干,那种感觉一直湧向鼻子和眼睛。
  我伸手去摸放在桌上的水瓶,但是腿痛令我重心不稳。将水瓶扫到了地上。随后我看到了瓶底条码上的那行字——
  记得帮阿娇见见北山。
  我想,我应该去帮阿娇见见北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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