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雪山的庄严和父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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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北京,穿上军装。火车不断地向西向西,到了新疆的乌鲁木齐。又换上汽车向西向西。在茫茫戈壁上奔跑了六天以后,到达南疆重镇喀什。这一次汽车不是向地面上的哪个方向行驶了,而是向“天上”爬去。又经历了六天无与伦比的颠簸,我作为藏北某部队第一批女兵五个人当中的一员,到达了这块共和国最高的土地。
  这块土地是喜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阿里”。
  没有人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过博学的藏学家,也没能给一个明晰的回答,只是说这个词汇可能属于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语系。于是我就沿用了一个我在阿里搜集到的民间传说:阿里的意思是“我的”。
  “我的”什么呢?我的高原?我的山川?我的牦牛和我的盐巴?我的清澈的湖泊和险恶的风暴?不知道。人类的远祖用我们不懂的语言,为我们留下了一道永恒的谜。也许在先民们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在呼唤着“我的”。
  我小的时候,学习很好。语文好,数学也好。语文老师说我以后可以当个记者(不知为什么她从来没提到要我当作家,可能觉得当记者比较实际,而如何才能当上作家,她也不知道)。数学老师则说我以后可以上清华大学,成为一个女数学家。我回到家里,很高兴地把这些话学给妈妈,没想到她训斥我说,这都是老师们逗你玩的,你永不要相信别人说你如何好的话。
  我挺伤心的,从此对别人的夸奖总是半信半疑。我不知这习惯到底好不好,但它使我在荣誉面前天生的镇静起来。
  我小学毕业后考进了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据说是很难考的,录取率只有几百分之一。更不消说,各小学校都是把招生单给了最优秀的学生,使竞争出奇的激烈。而且女生录取很少,只及总数的四分之一。
  我考上了,妈妈难得地高了一回兴,但是我已经养成了宠辱不惊的脾气,并没有特别兴奋。
  在外语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的成绩依然很好。我现在还保存着一张当时的成绩单,所有的科目平时都是五分,期末考试都是“优”。我后来在军医专业学习的时候,每次考试也都是第一。由于一贯的优异,使我在内心深处看不起在校学习这件事。你想啊,上边有老师喋喋不休在讲,周围有同学可研讨,你什么事都没有,一门心思学那点前人遗下的知识,你要是还学不好,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我在外语学校最大的收获,是见了一个比较大的世面,读了不少的书。退回去三十多年,许多社会名流的孩子已经在反帝反修的同时,孜孜不倦地开始学习外语。我们这所学校干部子女的密集程度,大概超过了京城的任何一座学校。我的父亲是军队的一位正师级干部,但相比之下,我只能算做平民子弟。由于我优异的学习成绩,使我保持了一种尊严的生活态度。我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到真正的“贵族”气派,看到它的华贵,也看到它的羸弱。
  读了许多的课外书,则得益于“文化大革命”的停课。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平日里我们是没有机会读小说的。功课压得非常紧,老师原本要求我们夜里说梦话都要用外语的。只是图书馆里的书可不是无偿看的,看一本,要写出一篇批判文章。
  刚开始大伙觉得这个交易做得来,不就是看完之后胡乱照着报纸抄点革命词语就能交差了吗?于是大家都去借,并相约看完了自己的那本以后,彼此交换。这样各人写一篇批判稿,并可以看几本好小说。
  但实践的结果并不美妙。很多人书是看了,但批判稿久久写不出来,时间长了,就失去了继续借书的资格。我也不愿意写大批判文章,你想啊,都是世界名著,看的时候,对大师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书皮一合上,就要批判他们,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但管图书馆的小个子老师很严厉,交不了稿,你就永不要想从她的手里再借出一张纸。为了阅读大师们的作品,我只有硬起头皮来批判大师们。
  道理虽说明白了,但写的时候,心痛如绞。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比如看完《复活》,我就在纸上写:以下部分暴露出列夫·托尔斯泰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倾向……然后我开始大段地抄录老托尔斯泰的原文,抄得很仔细,连一个标点都不曾错落……
  还书的时候心情好忐忑,生怕小个子老师看出什么。没想到她连连表扬我的认真,原来她是只看标题,看字迹是否整齐,看篇幅的长短,并不在意你写的是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借书和写批判稿了,同屋的同学开始央求我,要我看完了书暂不要还,让大家都传着看一遍。我当然不能拒绝,只是有的人看得很慢,已经过了好多天了,你问她看完了没有,她还说没完。知道书看到半截被人夺走的苦处,我不好意思催,只得耐心地等。但看惯了书的人,就像大烟瘾,是很难忍得住的。我就在下次借书时想办法——连借带偷。图书馆的小老师对我已是十分信任了,每次我来借书,她不跟着了,让我自己在书架里挑。
  我们的图书馆是一座建于二十世纪初的西式楼房,窗户很高很小,像旧时的教堂。加上书架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走道幽暗深邃。这真是一个作案的好场所。我在书架里转啊转,看到一本好书,就夹在胳肢窝的衣服里……这样几圈下来,双臂就像机械的木偶,动也不敢动了。最后僵硬地走到老师跟前,只把手里抱着的书登记。
  这样我看好几本书,只需写一本书的大批判稿,不但减轻了手的负担,更重要的是减轻了心灵的负担,不必昧着良心写那些可怕的话了。更不消说我的同学们也可以比较从容地看我借来的书了。
  但还书的时候,气氛挺吓人的。借的时候,只图一时快活,完全忘记了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来的书,可还的时候一定要归位。小老师是很认真的,一旦她发现大量的图书放错了地方,怀疑到了我的身上,我的秘密书库就彻底摧毁了。我谨慎地控制着偷书的数量,严格地完璧归赵。每次还书的时候,身上夹带着好几本书,像个沉重的孕妇,还要等着小老师验收批判文章,心中狂跳不止。待老师那里过了关,急急钻进书架的峡谷,拼命回想上次取书的位置,冷汗涔涔。好不容易放了回去,刚轻松了一秒钟,又贪婪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夹带……   同学们坐享其成,却全然不体谅我的苦衷。轮到我要还书了,她们就耍赖,说还没看完呢。我紧着催她们,她们就说,谁能跟你似的,看得那么快啊,要不这样吧,书你现在就可以拿走,但是你得把书中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于是,在“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年代,在北京城内一所古老的校舍里,每逢夜深人静,在一间住着八个女孩的房间里,就会传出我转述名著的声音。中外文学大师的智慧,像月光清冷地笼罩着我们,伴我们走进悠远的梦乡。为了给同学们讲得不露破绽,我读原著的时候就格外认真。几十年过去了,我的一位现已在美国定居的朋友,说她至今记着我给她讲过的《笑面人》,而且拒绝看雨果的原著。她说,毕淑敏在那个夏夜所讲的笑面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笑面人,我再没听过比这更好的故事了。
  对这个评价,我淡然一笑,知道这是她在怀念自己的少女时代。
  我从北京来到西藏的阿里当兵,严酷的自然环境将我震撼。所有的日子都被严寒冻硬,绿色成为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吃的是脱水菜,像纸片一样干燥的洋葱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胀成赭色的浆团。炒或熬以后,一种辛辣而懊恼的气味充斥军营。
  即使在日历上最炎热的夏季,你也绝不可以脱下棉衣,否则夜里所有的关节就会嘎嘎作响。
  由于缺乏维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样裂开了,讲话的时候就会有红红的血珠掉下来。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问老医生怎样才能治好嘴唇?医生想了半天,说你要大量地吃维生素。我说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二十多片呢!可我的嘴唇为什么还是长不拢?医生说那就是你说话太多了,紧紧地闭一个星期的嘴巴,你的嘴唇就长好了。我说,那可不行,我是卫生班的班长,就算跟伙伴们可以不说话,跟病人也是要讲话的……老医生表示爱莫能助。
  后来我的嘴唇还是我自己给治好的。夜里睡觉的时候,用胶布把自己的嘴巴给粘起来,强迫裂开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开照常讲话。坚持了一段时间,在某一个清晨就好了。
  由于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个搅拌咖啡的小勺。年轻的女孩就是爱斗嘴,有一天,女卫生员争论起来谁的指甲凹得最厉害,最后决定用注射器针头往指甲坑里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数多而不流淌溢出者为胜。记得我荣登榜首。好像是贮藏了十几滴水吧,在指甲中心凝聚得圆圆的,像一颗巨大的露珠。
  我是一个优秀的卫生员。有一天,我在军报上看到了一个叫做“毕淑敏”的人写的一首诗,就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大众,全中国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有几万叫这个名字的吧。但是我的姓是比较少的。现在有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写了一首诗,觉得很亲切,就很仔细地读。
  一读之下,我吃了一惊。因为这首诗是我写的。但是千真万确我没有向任何一家报刊投过稿。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没有人负责向我解释。时间一长,我就把它忘了。但许久之后军邮车上高原的时候(由于道路封山,邮车很长时间才上来一趟),报社给我寄来了一个黄色封面的采访本。我才得以确认那篇诗确是我的作品,这个本就是稿费了。我用那個本记了许多有关解剖和生理方面的知识。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政治部的一位干事对我说,你的那首诗啊,里面充满了鲜血和死亡的意识,真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所写。
  我恍然大悟说,噢!原来我的那首诗是你给我投到报社去的啊!
  他说,不是我。
  他这才告诉我,是军报的一位记者到阿里高原采访。高原反应像重量级的拳击手,毫不留情地击倒了他,第二天他就下山返回平原了。但记者很忠于职守,就在高原的这仅有的一天里,挣扎着看了一些单位的黑板报,摘了一些作品带回去,我的小诗也在其中。回去以后,别人的都没选中,只发了我的那一篇……
  我不知道自己随手涂抹的句子还有这样的经历,但幼时妈妈的教育使我绝不大惊小怪。我没有看见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的喜悦,总认为这是一个巧合。不会再有第二个记者匆匆下山,不会再有人看上我的小诗……
  那大概是1971年的事吧。
  我继续专心地学习医学知识,一点也没有因此想投稿搞创作什么的。
  当了几年兵,我回家探亲。我的父亲很郑重地同我谈到了那首诗,说他很高兴。
  我从小是一个乖孩子,愿意使自己的父母快活。但我还是没想到写作,只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愿望在起伏。
  我在藏北高原当了十几年的兵,把自己最宝贵的青年时代留在了冰川与雪岭之间。
  我曾经背负武器、红十字箱、干粮、行军帐篷,徒步跋涉在无人区。也曾骑马涉过冰河急驰在雪原,给藏族老乡送医送药。我曾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铺一张雨布席地而眠,初次这样露营时,我想醒来身体还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一体的微薄热量,黎明当我掀开雨布查看时,只见雪原依旧,连个人形的凹陷都没有。除了双膝像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
  攀越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时,心脏在胸膛炸成碎片,仿佛要随着急遽的呼吸迸溅出嘴巴。仰望云雾缭绕的顶峰,俯视脚下深不可测的渊薮,只有十七岁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我想这样爬上去太苦难了,干脆装着一失脚,掉下悬崖……没有人会发现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如此险恶的行军中死人的事经常发生。我牺牲于军事行动,也要算做小小的烈士,这样我的父母也会有一份光荣……
  我把一切都周密地盘算好了,只需找一块陡峻的峭壁实施自戕的方案。
  片刻之后,地方选好了。那是一处很美丽的山崖,天像纯蓝墨水一样浓郁地凝结着,有凝然不动的苍鹰像图钉似的楔入苍天。这里的积雪比较薄,赭色的山岩像礁石一般浮出雪原(我知道要找一块山石狰狞的地方下手,否则叫厚雪一垫,很可能功亏一篑)……
  一切都策划好了,但是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难。我的脚不听我的指挥,想让右脚腾空,可是它紧紧地用脚趾抠住毛皮鞋底儿,鞋底儿粘在酷寒的土地上,丝毫不肯像我计划的那样飞翔而起……我转而命令左脚,它倒是抬起来,可它不是向下滑动,而是挣扎着向上挪去……青春的肌体不服从我的死亡指令,各部分零件出于本能居然独自求生……
  那一瞬我苦恼至极,生也不成,死也不成,生命为何如此苛待于我?
  一个老兵牵着咻咻吐白气的马走过来,他是负责后卫收容的。他说,曼巴(藏语的医生之意),拉着我的马尾巴吧,它会把你带到山顶。我看了一眼马毛被汗湿成一缕缕绳子样的军马。它背上驮着掉队者的背包干粮和武器,已是不堪重负。
  不。我不。我说。
  老兵痛惜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怕它扬起后蹄踢了你?放心吧,它没有那个劲了。在这么陡的山上,它再累也不敢踢你。只要它的蹄子一松劲,就得滚到峡谷里去。它是老马了,懂得这个利害。你就大着胆子揪它的尾巴吧。
  我迟疑着,久久没有揪那条马尾。
  不是害怕马。甚至也不是怜悯马。
  我在考虑自己的尊严。
  一个战士,揪着马尾巴攀越雪山,这是不是比死还让人难堪?
  我的意志做出一个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个回答。
  意志终于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马尾巴……
  (选自《作家》,1995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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