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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6日
直到太平洋,担杆岛的东面和南面再无其他岛屿。太平洋的国际航道从它旁边经过,船只进出香港,担杆岛是必经之咽喉。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它是万山要塞区的第一守备区,南中国海的战略门户。
岛上风浪大,人烟一直稀少。年轻人不愿再以捕鱼为生,大多去了附近的珠海。遗弃的旧营房、军事坑道,岛上还保留了不少,墙上依稀可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之类的标语。
周泉泉倒在了其中一个废弃坑道的入口。作为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社会与法频道《夜线》栏目副制片人,当时,她和节目组正为了特别节目《热血边关》第三季在担杆岛踩点。这是一档选拔大学生体验真实军营生活的节目,而这些坑道,正是当年抗台风的地方。在节目正式录制前,周泉泉带领的节目组需要逐一考察体验项目的备选地点。
前一天傍晚抵达、深夜才休息,几乎没睡几个小时,一大早,同屋的付伊铭8点起床时,发现周泉泉已经烧好了水——尽管周泉泉是她的领导,头天一路上都在沟通各种事项,睡得比她还晚。这天的主要任务便是踩点,听说担杆岛上蛇多、蚊虫多,周泉泉早在出发前就叮嘱大家穿上不易被咬的胶鞋、长裤,做了周全的防蛇准备。在当地驻扎官兵的陪同下,她们马不停蹄,眼看已过晌午。
“要不要先吃午饭?”部队官兵有人提议。
“先把这个点踩完再吃。”周泉泉应道。她一向打趣自己,媒体工作者什么时候吃饭都可以。
坑道在山里,和柏油路间隔了一段比人高的杂草丛,要到洞口,得先下车、穿过草丛。前几天刚下过雨,海岛潮湿,他们排成一列,一个个迈过地上的积水洼。走在周泉泉前面的年轻编导付伊铭刚迈进坑道,便听到了背后什么声音。回头看时,周泉泉已经倒在了地上。
付伊铭第一反应是泉泉姐滑倒了。教导员立马赶上,抱着她的头,才发现手上全是鲜血。
他们做好了各种防蛇准备,却偏偏没意料到,意外会以落石的方式来临。
最后的日子
这是端午的前一天。周泉泉的亲姐周宁宁正在南京的家中,接到了关于妹妹的噩耗。
当晚11点多,西藏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阿里边境管理支队民警吴俊在朋友圈刷到了一条链接,内容是周泉泉意外身亡。吴俊和周泉泉是在西藏阿里拍摄第一季《热血边关》时认识的,短短十来天,他已把她当成亲姐姐。看到链接后,吴俊转给熟悉的战友,“是真的吗?确定吗?”会不会碰巧同名同姓?他仍抱著一丝侥幸。
不敢相信,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同事们还记得她开会时常坐的位置,记得节目改版时她如何承受了所有的怨言和牢骚,记得她为了去高原录制节目每天长跑、骑车,记得她为了给远方的官兵送上结婚祝福在楼道里排练海草舞,记得她走进办公室前小皮鞋“嘎达嘎达”的声音,记得她如何乐呵呵地化解团队的压力和不安……
周泉泉在央视工作了23年。央视见证了她从一个青涩的大学毕业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栏目制片人,而她也见证了央视在这二十多年间的两度重要改革。一个月过去,央视大楼里,周泉泉的办公位还保持着原样,桌面上,同事们为她整整齐齐摆了好几束纪念的捧花。一本《现代汉语词典》放在电脑边书堆的最顶端,最方便取用的位置——像许多媒体工作者一样。
同事们回想她生命最后几天的日程:上午审片,开例会,吃午饭,下午开改版例会,继续审片。晚上7点半改版会结束,从单位赶往机场,由于航班延误将近0点才起飞,凌晨3点抵达珠海,一路上与对接的人沟通项目,凌晨4点到酒店。第二天早上8点起床,坐四五个小时船从外伶仃岛到担杆岛,其间依然在沟通岛上基本情况、拍摄方式、住宿安排等各种细节。下午5点上岛,晚上12点休息,次日一早开始踩点,直到下午1点半左右,意外发生。
“周泉泉是怎样的人?”事发后,台里有人问与周泉泉共事了十几年的播音老同事张越。张越就把周泉泉出事前几天的日程复述一遍,听完对方就明白了:“噢,是个特别好的电视人,是一个跟大家一样的电视人啊。”
笑着冒险
媒体人有一个“通病”——爱拉着家人看自己的节目或作品。
周宁宁最近一次与妹妹见面,是在春节期间,那段时间两人算得上朝夕相处。每天晚上9点多,周泉泉一定会让全家人坐在电视前,等着看《热血边关》,“像个任务一样”——姐姐本来眼眶红着,说到这里破涕为笑。
周泉泉总是边看边和家人解说:比如要挑选怎样的大学生体验者,比如有女孩头发被剪短了哭得可凶啦,比如戍边官兵幕后的花絮,比如怎么才拍到了难得的镜头。节目第一季在西藏阿里,第二季在西藏墨脱,前者是西藏平均海拔最高、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后者是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紧邻雅鲁藏布江和陡崖,因为地势险峻,从林芝到墨脱的公路上塌方、泥石流之类的自然灾害频生。
关于西藏阿里和墨脱的故事,周泉泉和家人说了很多很多。但这些难,她从来没提过。“就觉得是她特别特别喜欢的职业,根本不知道她经常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姐姐说。
周宁宁记得第二季有一期预告里,墨脱公路边有落石滚下来,没砸到人,却被镜头捕捉到。那时候她只觉得是“很精彩的一幕”——她知道,那是作为电视人的妹妹一直在追求的极致的镜头。
对周泉泉的冒险和闯劲儿,央视同事们知道得恐怕比亲姐姐更多。《热血边关》里有些难度较大的军营体验项目,比如需要顺着绳子从四层楼高的地方滑下,为了确保安全,周泉泉第一个上去试验,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特高兴,特兴奋,一个劲儿让人给她拍照拍视频”。 她也曾在可可西里无人区拍摄盗挖金矿和盗猎者,主动请缨,说自己是在高原长大的,熟悉高原的环境。对方是匪帮,有武器,偷拍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同事都替她和摄影师捏把汗。回到北京后,周泉泉才告诉同事们:“真厉害,威胁电话都打到我家里了!”
周泉泉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带着轻描淡写的玩笑语气,不叫人过分担心。在西藏阿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极少数没有高原反应的那一个,她也笑称自己来高原前每天长跑、效果显著——只有吴俊注意到了她略有发黑的嘴唇,好在症状并不严重。刚抵达拉萨的第一天,负责后勤的制片蔡郁也曾偶然撞见,周泉泉在拉萨广场的酸奶店因高反吐了。但周泉泉请蔡郁为她保密,人前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她习惯说甜不说苦,大家都觉得她乐观,尤其擅长苦中作乐。吴俊和她聊到过想家,每每此时,她会用玩笑般的方式驱散低落的氛围:“我都是你姐姐了,你还想什么家?”吴俊便会笑起来。
周宁宁也觉得,自己明明大周泉泉一岁,但从小周泉泉才像那个姐姐,外向、胆大、男孩子气、敢冒險,凡事都冲在前面。周泉泉额头有个疤,是小时候爬树摔下后留的,“多高都敢爬”,姐姐又佩服又无奈。姐妹俩出生在青海格尔木,因为父母都是戍守青藏高原的军医,她们也在军营中长大,跟着部队生活、上八一学校,小学五年级才先后转学到南京。两人都想过考军校,但因为身高不够,只好各择他业。周泉泉高中读文科,姐姐记得有一次她告诉自己:“我觉得记者是一个特别好的职业,可以了解外部的世界。”
“她是一个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确定了想要什么,就会一直走下去,为了这个目的克服所有困难。”付伊铭刚入台三年,这是她从前辈周泉泉身上强烈感受到的一点。1995年,从南京大学毕业后,周泉泉参加中央电视台社招,次年正式入台,就这样走上了媒体人的道路。
固执与柔软
刚进央视时,周泉泉所在的栏目是《读书时间》,很快又调到《半边天》社会组。社会组关注侵害女性权益问题,在调查和拍摄过程中内外阻力重重,需要刚柔并济,是公认最难做的组。周泉泉扛下来了——乡村女性自杀议题、女性土地权益被侵害,难啃的骨头她一个个啃下。
那会儿周泉泉只是一个编导,张越看中她的能力,想让她当大组长。当组长的惯例是退出一线,但张越怀着私心,希望年轻人在做领导的同时、也能留在一线继续锻炼。她找周泉泉谈话,没等把这层意思说出口,周泉泉先说了:“当组长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我想接着做编导。”
张越特别高兴,觉得这个年轻人“有造化”。
2004年底,中央电视台社会与法频道成立,2010年《半边天》原班人马被调至CCTV12社会与法频道。新的频道归属对栏目提出了新要求,为了契合法制频道的整体规划,原来以女性议题为主的《半边天》栏目必须做出调整。周泉泉当时已是副制片人,在与领导、制片人反复商议后,他们为团队带来最终的决定:《半边天》要改成《夜线》,一档大型情感类直播互动节目——在铺天盖地的法治案件报道中,他们既要发挥原有班底优势,也要另辟蹊径,紧扣热点话题,甚至针对有传播价值的话题去创造热点,同时穷尽互动手段与观众直接互动。
从录播改成直播,一周七天,每晚6点半就要在直播间就位,一年几乎有360天都在工作——这牵涉所有人的工作变动,组内一时无法接受。“崩溃了,所有人都在跟泉泉嚷嚷。”张越回忆当时的场景,那是在正式会议结束、正制片人离开会议室后。直播的每个具体细节,都需要副制片人落实,每个工种遇到的问题、委屈,都得由周泉泉来承受。
“你们别欺负她了,有本事跟制片人说去!”张越当时看不下去,甚至提高了音量想替周泉泉挡一挡。但风暴的中心、当事人周泉泉却没急。她没推脱责任,更不跟人起冲突,该听着听着,该安慰安慰,能帮忙帮忙。
“但她不是老好人。很固执,很能坚持。她说要拍这个,就必须拍这个,必须得拍到。里头很硬、外头很软很温和的这么一个女孩儿。”张越说。印象里,周泉泉总是在让大家坚持,老挂嘴边的话是,“趁着还年轻、还干得动,咱们得做事儿啊。”
而改革《夜线》那次,最终许多同事记住了她说的:“中国电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种形态的节目,我们在创造电视历史啊!”
英雄,或者普通媒体人
周泉泉在《夜线》栏目做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创造电视历史的事,前人不敢尝试的事,她一件件在节目里完成了——在《夜线》春节档第一次尝试特别节目《热血边关》,借鉴学习市场化综艺节目的经验,招募筛选大学生作为参与者,体验真实军旅生活;连做两季之后,社会与法频道总监助理庞克问周泉泉,第三季还能有突破吗?
周泉泉说,一定要有。市面上各类综艺节目在迅速发展,《热血边关》前两季的节目形态已开始显得单调传统,她铆足劲想办法寻找突破。
近几年,也是央视寻求新一轮融媒体改革的节点。面对网络媒体的高涨之势,央视也对节目提出了新的要求,简单说来,是希望节目更加“好看”,能主动融合群众喜闻乐见的网络媒体形式。第三季《热血边关》的筹备过程中,周泉泉已有了许多新点子,比如与抖音、微博合作,增加网络投票环节;还想尝试淘汰制,增强节目悬念感;想扩大海选范围,分为南北片区……
但这一切,随着一块担杆岛的落石,暂时被搁置下来。
6月19日,部门追思会;7月2日,周泉泉事迹报告会;7月4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党组开会,向全总台范围号召学习周泉泉,“从我们中间出现的榜样。”周泉泉留下了一个12岁的男孩天天。天天问周宁宁:“姨妈你们都在开会,都在说什么呢?” “说你妈妈是个英雄,希望更多人能够知道她。”
天天不是一个爱表露情感的孩子。如果可以,他大概会希望世界少一个英雄,多一个妈妈。在周宁宁看来,自己的妹妹算不上一个好妈妈,她也曾亲口这样跟泉泉说过。因为工作繁忙,泉泉与孩子的相处时间不太多,每个寒暑假,泉泉都会把天天托付给在南京的姐姐家。姐姐逗孩子给家人重要度排名时,天天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先是外公外婆,其次是爸爸,再次是姨妈姨父,然后才轮到妈妈。
不过,在姐姐的记忆里,周泉泉倒是“完全没觉得愧疚”。天天是特别独立的孩子,这是姐姐和同事一致认定的:小学就自己走回家,读中学预科时,晚上自己坐公交回,偶尔睡着坐过站了自己再想办法找回去。
但好友、同事李文娟反而觉得,周泉泉是一个有智慧的妈妈。有一次,泉泉全家出游,泉泉让孩子当领队。天天很开心地应下来,结果第二天起床晚了。眼看要赶不上起飞时间,泉泉却一直忍着没提醒。果不其然,他们错过了早上的国际航班,在机场耽误了一整个白天。
在媽妈要求下,天天在机场写了一个深刻的检查,检讨自己的时间观念。把这件事转述给李文娟时,泉泉承认,自己心里也急,可是,如果不让孩子亲身体会到事情带来的影响,这个反思就不会长在孩子身上,只好强装淡定。如果此时尚有妈妈能力挽狂澜,那以后呢?
姐妹俩交流过对孩子的期许,周泉泉最大的希望是天天长成一个正义的、对社会有用的人,最好学理工科,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找到自己热爱的工作——正如她自己。
周泉泉是英雄吗?在身边人看来,周泉泉不过是这样一个普通女生:工作之余,爱吃爱玩,爱接纳尝试一切新鲜事物比如摩拜、Keep,是全组最早搞清楚怎么自己办出国自由行的“驴友”。张越至今记得2013年左右,领导要把周泉泉调到其他组当正制片人,周泉泉抱着她哇哇大哭:“我不想去,我不想走,我就想在咱们组!”
明明是晋升,而且,那的确是一个更大、更重要、更被领导重视的节目组。张越劝她要上进,她还是倔着:“我不想进步,我就不想上进,我就想跟你们在一块!”
最后,兜兜转转,周泉泉还是回到了《夜线》。在他们常用的会议室里,几张易拉宝展出了周泉泉的一生,其中一句写着:
“她就是千千万万普通而又敬业的媒体人的样子。”
(除文中提及的受访者外,特别感谢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社会与法频道唐高宽等对本次报道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