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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清早手机就叮咚响。是老妈又转过一条不知哪个健康公众微信号的推送。
烦闷又悲哀。跟从前一样，都是千篇一律耸人听闻的题目，内容狗屁不通又毫无依据，但还是把老妈哄得一惊一乍，孜孜不倦地分享给我。
为了让我走得更远飞得更高，老妈竭尽全力地供我读书，让我博学多知，让我见多识广，然后我与她思想便有了太大距离，以至于对她的生活对她的选择都实在无法共情，也看不起她细心阅读再叮嘱我照做的“健康养生常识”，甚至，让我与她面对时，除了感念母女一场的亲情，再也找不到话题。
前些日子，老妈往姨妈家楼上搬白菜，拐弯的时候脚没踩稳滚下了楼梯，摔着右腿。疼痛难忍，疑似骨折，姨妈打车两人跑到医院，一通检查之后，总算有惊无险，不过还是裂了一个小纹，她坚持不肯打石膏，医生只好嘱咐回家静养。她根本没想告诉我，直到事后几天，舅家的表妹说给我听，真把这边的我吓得一愣一愣。可是昨晚，她竟然美滋滋地给我电话，第一句话就说：“你姨妈白天不在家，这个骨折病人就任性地给老的小的蒸了一大锅发面包子，感觉腿还挺轻快的，是不是很神奇？”
她不知道，这一句话让我瞬间眼泪稀里哗啦，抖擞起精神跟她请教厨房秘籍，一并夹杂着讨檄兼取笑她搬运工经历的酸甜苦辣，直到她忙不迭地保证再也不敢，又欢天喜地撒娇说晚安，我的眼泪才收住。
老妈今年70岁，几次想把她接到身边，帮我忙也好，享几天清福也好，总不会像在老家这么辛苦。可怎么说她都不同意。她说她换地方住不惯，说她没老有的是力气，要跟姨妈做伴儿，更重要的是要照顾外婆。可是我明明知道外婆有3个孩子，知道她独自照顾外婆已经20多年，我还知道姨妈和舅舅也都有照顾外婆的能力，并且，我还知道她眼花耳聋，腰腿疼不说，心脏还不大好。她老年卡都用了好多年，难不成还没到养老的年纪？
2
去年秋天老公外出学习期间，恰恰我们公司安排了推不开的出差任务，接到通知，我心里窃笑，这回，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女儿需要外婆做伴为由把老妈挟持过来，难不成你老太太舍得让刚读初一的孩子一个人在家？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妈又一次以要锻炼女儿独立为由拒绝了我。我几乎跟她翻脸，这当真是亲娘么？老妈的决定只是又一次验证，在她老人家心里，我跟女儿永远都比不过外婆和姨妈的重量。这话我想拿来质问老妈，后来在嘴边犹豫了又犹豫，还是生生地吞了下去。
其实老妈一直是这样“锻炼”我的。且不说学生时代锻炼我的独立，就连我坐月子，老妈也仅仅来照顾了几天就“夺路而逃”，要说她回家照顾外婆也就是了，偏偏还要送上一套大理论，说什么我们当了父母就该负起做父母的责任，要学会自己照顾孩子。好么，她离开之后，因为没有经验，女儿喝了几天酸掉的奶，喝水被呛到差点肺炎，郁闷得我差点得了抑郁症——真是苦命啊，早早儿地没了亲爹不说，自个儿的亲妈都不肯管。
2011年，为让外婆住得更加舒适，老妈说服外婆搬到城里的姨妈家，姨妈家离舅舅家很近，退休后的舅舅舅妈也可以搭把手。我听说之后，真是一阵狂喜，老妈终于可以不照顾外婆了！可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老妈竟然随外婆进驻姨妈家，不但依旧把外婆收拾得利利落落，还在郊区租了一块地种菜，闲暇里拖着姨妈舅妈去种菜，好么，大家吃上了放心菜不说，姨妈舅舅的生活也充实起来了。
“您老人家咋还住进姨妈家了？姨妈舅妈就照顾不了外婆了么？您到我这儿住几天让我尽尽孝心可以么？”我实在憋不住地问老妈。
老妈回答我的时候那是振振有词：“你姨妈一个人，她身子薄，再照顾你外婆，她有多累你知道不？”缓口气，老妈接着辩解：“再说，我也不是为她，这么多年你外婆习惯了我照顾，我不放心你姨妈跟舅妈。”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年轻人，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我不需要你孝顺，当然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这话噎得我，半天上不来话儿。
是的，老妈与别人家妈妈不同，她从来都不会为我任劳任怨，她有她的生活，绝不会围着我转，她爱我，甚至每一个她觉得有点道理或是有关健康的微信都不忘记分享给我，可是我仍然觉得，她似乎更尊重自己的想法，更爱她的父母姐弟一点。
3
老妈的伤腿还没好利索，也没跟外婆商量，就与舅妈一块儿去了西部小城，辗转千里，把她们最小的姑姑，也就是外公这辈分里唯一还活着的——外公最小的妹妹接回了家。
小姑姥的长相最似外公，举手投足，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外公的味道。表妹说，已经80岁的小姑姥欢喜得几乎是哭进家门，她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回家，还可以跟她的大嫂见面——想她小时候没娘，3岁时便开始吃住跟着外婆，长嫂如母，外婆养她长大，送她出嫁，后来她支援西部建设远走他乡，年轻时还回来几次，年岁渐大，家庭变故，小姑姥已经有20年没回家了。
“嫂子，亲人，俺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俺的亲人了！”一声亲人，让全家人落了泪。百岁的外婆惊喜万分，几度语塞。3个多月来，家里每天都热热闹闹地跟过节一样，将近70岁的舅妈跟着老妈混，天天去菜地打理采摘，然后变着花样儿置备三餐，连不擅做饭的姨妈，也被派上了采购的任务。表妹描述当时的情形给我听的时候，我对此颇有微词：“我老妈简直就是给大家找麻烦嘛，都这岁数了，咋还这么折腾啊。”
表妹恐怕也是心疼自己老妈的劳累，跟着我抱怨几句，声音就低下来：“姐，从辈分上讲，小姑姥是他们的姑姑，从感情上，小姑姥就是她们的姐姐，是奶奶的女儿，我还觉得啊，他们对小姑姥那么亲那么爱，也是对爷爷的另一种怀念呢。”表妹顿一顿，继续说：“你没在场啊姐，所以感受不到他们有多开心，我爸走路都哼着歌，奶奶每每说着话，泪就下来了，我妈说，咱家就跟老辈子人似的，过着大家大口的日子，没分家。”
表妹说话，措辞不很生动，语调也不柔软，可我却忽然觉得他们的相聚生动得就在我的眼前：大大小小一群老人们，灰白的头发，怀念的表情，老来相携的模式，浑浊却又透着欢喜的眼神，都是那么清晰。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匆忙如我，竟从没有真正与老妈走近，从没有好好体察，没有跳出母女亲情给予老妈过理解和接受。母女的缘分是什么？是永不分离，又各自独立，你有你的世界，我也有我的空间，我们相亲相爱，也尊重对方的个体存在。细想，我妈的生活，在同龄人中，也算比较愉悦充实的了，但那些亲情缺口，她永远都补不上，譬如姨妈羸弱的身体，譬如舅舅舅妈赋闲后的无聊，譬如小姑姥无法消减的乡愁，这些存在她心里的牵挂与无奈，我就算彩衣娱亲也无法安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老妈是差劲的母亲，因为她一向太自我，她的世界没有我。可毕竟，她没有在精神上对我做出任何约束，从来不说“我为了你，才如何如何”，她没对我做过类如以爱的名义绑架的道德要挟，我完全属于我自己，想飞就飞，想跑就跑，对原生家庭，从前多有抱怨，而现在却发现，家所能给我的最深最切的爱，老妈都给我了，微细到一个清晨微信那般细腻，深切到她对亲人的爱护所做的辛劳，而那些辛劳，恰恰成就了一大家子老人的欢喜，给予了所有小辈们的放心与福气，甚至，她以她微薄的能力成就了亲人之间的无私团结与相携相爱的模样。
就在这一刻，对老妈所有的不满过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仍然深爱她支持她。是的，即使亲近如母女，她的人生依然有绝大部分是我无法感同身受、无法共情共享、不能替她承担与决断的，而这一部分，恰恰是她作为个体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所在。
编辑/张立平
大清早手机就叮咚响。是老妈又转过一条不知哪个健康公众微信号的推送。
烦闷又悲哀。跟从前一样，都是千篇一律耸人听闻的题目，内容狗屁不通又毫无依据，但还是把老妈哄得一惊一乍，孜孜不倦地分享给我。
为了让我走得更远飞得更高，老妈竭尽全力地供我读书，让我博学多知，让我见多识广，然后我与她思想便有了太大距离，以至于对她的生活对她的选择都实在无法共情，也看不起她细心阅读再叮嘱我照做的“健康养生常识”，甚至，让我与她面对时，除了感念母女一场的亲情，再也找不到话题。
前些日子，老妈往姨妈家楼上搬白菜，拐弯的时候脚没踩稳滚下了楼梯，摔着右腿。疼痛难忍，疑似骨折，姨妈打车两人跑到医院，一通检查之后，总算有惊无险，不过还是裂了一个小纹，她坚持不肯打石膏，医生只好嘱咐回家静养。她根本没想告诉我，直到事后几天，舅家的表妹说给我听，真把这边的我吓得一愣一愣。可是昨晚，她竟然美滋滋地给我电话，第一句话就说：“你姨妈白天不在家，这个骨折病人就任性地给老的小的蒸了一大锅发面包子，感觉腿还挺轻快的，是不是很神奇？”
她不知道，这一句话让我瞬间眼泪稀里哗啦，抖擞起精神跟她请教厨房秘籍，一并夹杂着讨檄兼取笑她搬运工经历的酸甜苦辣，直到她忙不迭地保证再也不敢，又欢天喜地撒娇说晚安，我的眼泪才收住。
老妈今年70岁，几次想把她接到身边，帮我忙也好，享几天清福也好，总不会像在老家这么辛苦。可怎么说她都不同意。她说她换地方住不惯，说她没老有的是力气，要跟姨妈做伴儿，更重要的是要照顾外婆。可是我明明知道外婆有3个孩子，知道她独自照顾外婆已经20多年，我还知道姨妈和舅舅也都有照顾外婆的能力，并且，我还知道她眼花耳聋，腰腿疼不说，心脏还不大好。她老年卡都用了好多年，难不成还没到养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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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老公外出学习期间，恰恰我们公司安排了推不开的出差任务，接到通知，我心里窃笑，这回，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女儿需要外婆做伴为由把老妈挟持过来，难不成你老太太舍得让刚读初一的孩子一个人在家？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妈又一次以要锻炼女儿独立为由拒绝了我。我几乎跟她翻脸，这当真是亲娘么？老妈的决定只是又一次验证，在她老人家心里，我跟女儿永远都比不过外婆和姨妈的重量。这话我想拿来质问老妈，后来在嘴边犹豫了又犹豫，还是生生地吞了下去。
其实老妈一直是这样“锻炼”我的。且不说学生时代锻炼我的独立，就连我坐月子，老妈也仅仅来照顾了几天就“夺路而逃”，要说她回家照顾外婆也就是了，偏偏还要送上一套大理论，说什么我们当了父母就该负起做父母的责任，要学会自己照顾孩子。好么，她离开之后，因为没有经验，女儿喝了几天酸掉的奶，喝水被呛到差点肺炎，郁闷得我差点得了抑郁症——真是苦命啊，早早儿地没了亲爹不说，自个儿的亲妈都不肯管。
2011年，为让外婆住得更加舒适，老妈说服外婆搬到城里的姨妈家，姨妈家离舅舅家很近，退休后的舅舅舅妈也可以搭把手。我听说之后，真是一阵狂喜，老妈终于可以不照顾外婆了！可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老妈竟然随外婆进驻姨妈家，不但依旧把外婆收拾得利利落落，还在郊区租了一块地种菜，闲暇里拖着姨妈舅妈去种菜，好么，大家吃上了放心菜不说，姨妈舅舅的生活也充实起来了。
“您老人家咋还住进姨妈家了？姨妈舅妈就照顾不了外婆了么？您到我这儿住几天让我尽尽孝心可以么？”我实在憋不住地问老妈。
老妈回答我的时候那是振振有词：“你姨妈一个人，她身子薄，再照顾你外婆，她有多累你知道不？”缓口气，老妈接着辩解：“再说，我也不是为她，这么多年你外婆习惯了我照顾，我不放心你姨妈跟舅妈。”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年轻人，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我不需要你孝顺，当然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这话噎得我，半天上不来话儿。
是的，老妈与别人家妈妈不同，她从来都不会为我任劳任怨，她有她的生活，绝不会围着我转，她爱我，甚至每一个她觉得有点道理或是有关健康的微信都不忘记分享给我，可是我仍然觉得，她似乎更尊重自己的想法，更爱她的父母姐弟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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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的伤腿还没好利索，也没跟外婆商量，就与舅妈一块儿去了西部小城，辗转千里，把她们最小的姑姑，也就是外公这辈分里唯一还活着的——外公最小的妹妹接回了家。
小姑姥的长相最似外公，举手投足，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外公的味道。表妹说，已经80岁的小姑姥欢喜得几乎是哭进家门，她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回家，还可以跟她的大嫂见面——想她小时候没娘，3岁时便开始吃住跟着外婆，长嫂如母，外婆养她长大，送她出嫁，后来她支援西部建设远走他乡，年轻时还回来几次，年岁渐大，家庭变故，小姑姥已经有20年没回家了。
“嫂子，亲人，俺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俺的亲人了！”一声亲人，让全家人落了泪。百岁的外婆惊喜万分，几度语塞。3个多月来，家里每天都热热闹闹地跟过节一样，将近70岁的舅妈跟着老妈混，天天去菜地打理采摘，然后变着花样儿置备三餐，连不擅做饭的姨妈，也被派上了采购的任务。表妹描述当时的情形给我听的时候，我对此颇有微词：“我老妈简直就是给大家找麻烦嘛，都这岁数了，咋还这么折腾啊。”
表妹恐怕也是心疼自己老妈的劳累，跟着我抱怨几句，声音就低下来：“姐，从辈分上讲，小姑姥是他们的姑姑，从感情上，小姑姥就是她们的姐姐，是奶奶的女儿，我还觉得啊，他们对小姑姥那么亲那么爱，也是对爷爷的另一种怀念呢。”表妹顿一顿，继续说：“你没在场啊姐，所以感受不到他们有多开心，我爸走路都哼着歌，奶奶每每说着话，泪就下来了，我妈说，咱家就跟老辈子人似的，过着大家大口的日子，没分家。”
表妹说话，措辞不很生动，语调也不柔软，可我却忽然觉得他们的相聚生动得就在我的眼前：大大小小一群老人们，灰白的头发，怀念的表情，老来相携的模式，浑浊却又透着欢喜的眼神，都是那么清晰。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匆忙如我，竟从没有真正与老妈走近，从没有好好体察，没有跳出母女亲情给予老妈过理解和接受。母女的缘分是什么？是永不分离，又各自独立，你有你的世界，我也有我的空间，我们相亲相爱，也尊重对方的个体存在。细想，我妈的生活，在同龄人中，也算比较愉悦充实的了，但那些亲情缺口，她永远都补不上，譬如姨妈羸弱的身体，譬如舅舅舅妈赋闲后的无聊，譬如小姑姥无法消减的乡愁，这些存在她心里的牵挂与无奈，我就算彩衣娱亲也无法安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老妈是差劲的母亲，因为她一向太自我，她的世界没有我。可毕竟，她没有在精神上对我做出任何约束，从来不说“我为了你，才如何如何”，她没对我做过类如以爱的名义绑架的道德要挟，我完全属于我自己，想飞就飞，想跑就跑，对原生家庭，从前多有抱怨，而现在却发现，家所能给我的最深最切的爱，老妈都给我了，微细到一个清晨微信那般细腻，深切到她对亲人的爱护所做的辛劳，而那些辛劳，恰恰成就了一大家子老人的欢喜，给予了所有小辈们的放心与福气，甚至，她以她微薄的能力成就了亲人之间的无私团结与相携相爱的模样。
就在这一刻，对老妈所有的不满过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仍然深爱她支持她。是的，即使亲近如母女，她的人生依然有绝大部分是我无法感同身受、无法共情共享、不能替她承担与决断的，而这一部分，恰恰是她作为个体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所在。
编辑/张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