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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著名记者、通俗历史作家威廉·曼彻斯特写过一本书——《光荣与梦想》,在全球享有盛名。这部出版于1974年的纪实作品,勾画了美国从1932年到1972年的历史,从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角度反映了美国社会的发展变化。
2018年的春天,经济学者何帆与“罗辑思维”创始人罗振宇聊天时,谈到了《光荣与梦想》。何帆觉得这本书最大的成功在于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历史阶段,从小罗斯福上台到尼克松“水门事件”的40年,正是美国历经波澜曲折、走向超级大国的时期。
在何帆看来,今天的中国缺少类似的作品,从2019年到2049年的30年,应该是最值得记录的一段时期。罗振宇鼓励何帆自己来写,尽管记录当下比回顾历史的难度要大得多,“想做成一件事情,必须要对自己狠一点”。
一年后,何帆带着他“年度报告系列丛书”的第一本《变量》坐到了《环球人物》记者面前。这套丛书的写作时间跨度预计为30年,每年出一本。
“之所以要写30年,是因为2049年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时间点。如果我们干得好,这30年足以让中国实现伟大复兴。但无论如何,这段时期对整个人类都是非常宝贵的实践经验。”何帆对记者说。在他看来,未来30年将是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期。
慢变量才是牵引历史进程的火车头
2018年让人们感受到了中国经济遇到的各种冲击。在去各地开会、调研的过程中,何帆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从出口企业的老板到出租车司机,几乎人人反映“生意不如以前好做了”。
中美贸易摩擦、股市重挫、中小企业艰难度日……直到2018年的末尾,很多人仍处于悲观的状态中。然而短短两个月后,中美贸易谈判出现曙光,一系列利好政策出台,股市强势反弹,转变快得令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做出市场反应。
“判断未来的趋势,取决于你是看短期还是看长期。”何帆说,“一般来说,看短期相对更清楚,看长期相对更模糊,但在2018年却恰恰相反。”人们习惯于通过经济基本面判断未来趋势,而在过去一两年中,影响中国经济的最重要因素是信心。“我们习惯的经济增长模式已经结束,全世界都在发生新的变化,如果还用过去的思维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你会变得越来越悲观。”
在调研的过程中,何帆发现了很多“灰暗背景下的亮点”,这些亮点提醒他,历史正在向新的方向突进。为了避免盲人摸象式的判断,何帆选择“在慢变量中寻找小趋势”。他认为人们每天接触到的信息大多是快变量,嘈杂冗余的内容太多,让人们只看到眼前,却看不到全局。而慢变量是那些看起来没有变化、离大众很远、与日常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事物。
“我们往往容易忽视慢变量,但慢变量才是牵引历史进程的火车头。”何帆举例说,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戈登提出过一个观点:放到历史的大尺度下,电的出现比电子计算机的出现更重要,与电气化带来的科技大跃进相比,电子计算机引发的“新经济”只能算一次小浪潮。
同样,观察过去30年中国的经济发展,要把握三个最重要的推动力:工业化、城市化和技术创新。当很多人担心贸易摩擦会搞垮中国经济并因此悲观时,何帆通过研究发现,上述3个核心变量都没有停止发展,只是有了一些新变化,他据此得出结论:贸易摩擦带来的冲击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
何帆认为,中国面对的真正挑战是在赶超西方之后。过去前面有目标,可以学习和借鉴,现在中国在很多领域已经站在前沿了,得自己去探路。“中国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国情的方案,比如说你的企业治理模式,是更多地保护股东利益,还是更多地保护员工利益?这些探索都是在创新。”
“民粹主义”的根源是经济
多年来,“中国崩溃论”在国际舆论场几度甚嚣尘上。但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尤其是综合国力的显著提升,国际舆论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在国外参加会议时,何帆经常听到关于中国经济规模的讨论,当中国经济增速出现下滑时,不同观点的交锋也相当激烈。经历得多了,何帆已见怪不怪,他认为中国目前最重要的是保持定力,按照自己的节奏往前发展,至于外部的纷扰之声,不必过于在意。
“经济规模不代表一切,更重要的是你的发展阶段。中国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仍有很长的路要走。在高速增长阶段结束后,要顺应这个趋势,把目前存在的一些经济问题、社会问题解决好。”这些问题主要体现在公共服务领域,尤其是住房、教育、医疗、养老等,如何发展高效普惠的服务产业是中国目前面对的一个重要课题。
贫富差距、社会阶层分化让这个问题更加突出。事实上,近年来“民粹主义”在全球范围内都有主流化的趋势。何帆认为其根源在经济。一些学者常说全球化是一个双赢的过程,却往往忽视了分配效应,即赢家里有人拿得多、有人拿得少。
借助改革开放和全球化的力量,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富裕起来了,而中西部地区虽然也在发展,但两者之间的差距却越来越大。美国同样如此,跨国企业赚得盆满钵满,而底特律的汽车工人会觉得自己被海外更廉价的工人抢走了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正确的做法是倾听底层的声音,充分沟通、解决问题。比如政府为他们提供技能培训,让他们进入更现代化的行业,跟上时代发展,否则鸿沟越来越大,必然造成社会分裂和动荡。” 在何帆看来,新问题要用新办法解决,抱残守缺是不行的。“近年来,中国部分专家学者在公众中的影响力和信任度明显下降,因为在遇到新挑战的时候,专家们并没有提出让大家信服的解释和方案。好的经济学家应该是社会学家,因为经济是嵌在社会里头的。”
“美国正在疗伤,但开的药方是错的”
在特朗普当选总统后,“美国衰落”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何帆觉得现在下这种结论为时过早。“如果说各种问题是社会伤口,那么美国目前正在疗伤,但开的药方是错的。它从此之后是否会一蹶不振?这很难讲。”换句话说,美国的基础还在,包括欧洲、日本,“底子”依然不可小觑。
何帆认为,中美贸易关系在短期内会有所缓解,但从长期看,很可能会有反复。
“中美关系在特朗普上台后的两年里已经击穿了一个底线,目前正在寻找新底线的过程中。只有这个底线确定了,我们才能判断中美摩擦未来是加剧还是反转。在此期间,我们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保持定力,按照我们的既定目标走下去,不要被带跑了。”
随着人工智能(AI)技术的广泛应用,新一轮科技革命正在拉开序幕。在何帆眼中,未来更大的冲击并不是反全球化、民粹主义,而是新技术革命对整个人类社会的“颠覆式影响”。
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后,经济秩序、社会秩序都按照工业化的标准进行,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固定的工作时间、作息时间,甚至家庭生活和社交方式也要服从于这个标准。而何帆认为,未来AI彻底融入人类生活后,整个社会的生产组织方式、教育方式,甚至家庭形态都将与现在截然不同,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管理学等知识,以后全部会发生变化。
但机器人的使用并不意味着人类会失业。何帆援引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例子:早在19世纪,英国纺织行业就从手工业进入了现代化生产,其中98%的劳动实现了自动化,但纺织工人的数量不仅没下降,还增加了。这是由于生产力大幅度提高之后,产品价格下降,市场需求就会增加。比如,过去人们只有一套衣服,而且是手工缝制的,随着生产力的提升,每个人的衣橱里都塞得满满的。此外,消费者对窗帘、地毯、沙发罩等各种纺织品的需求也大幅增加,这就抵消了机器对劳动力的替代。
随着人类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同样的故事一直在发生。上世纪80年代,条形码问世,这项发明让收银员的结账时间减少了18%—19%,但收银员的数量反而增加了;90年代,自动取款机诞生,银行柜员的数量同样不降反升;新千年之后,律师事务所越来越多地使用计算机软件管理和检索文件,这本是律师助理要做的工作,但律师助理的人数并没有因智能化的设备而减少,反而有了快速增长。
“技术可以创造出全新的岗位需求,也能改变很多传统的常规工作。当银行柜员不需要再收付现金,他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帮顾客处理更复杂的事务;当律师助理不用再在档案堆里找文件,他们可以帮助律师们更好地维护客户关系;当机器人负责看CT片子的时候,人类医生可以借助电脑,进一步提高診断质量。”何帆说。所以,一切都不必杞人忧天。
何帆 1971年出生于河南,1992年获海南大学学士学位,1996年、2000年分别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学硕士和博士学位。曾任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现任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