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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云梦古泽消失后,每个黄昏
都是最后的时辰。蹲在门口替灰鹤
疗伤时,除了这只鸟儿知晓
洪湖是大自然的幸存,我也认同
世界不过如此。直到门前野荷塘
挤进来过夜的潜鸭,欣喜如
晚归的渔船。而夕阳又从云端上
下来,坐在湖底教育众鸟
如何爱上黑夜和寂静。但屋后芦荡
却一直在喧嚣,声音低沉
绝望,像溺水者不甘沉沦和灭顶
忙于呼号和自救。但我知道
那是鲩鱼,趁着天光
在抢食水草。我认得芡实
懂茳芏,因多刺和纤维
自云梦古泽消失前,免于
葬身鱼腹。天黑后
边洗完这只断腿,边与灰鹤
交谈:一个人可不可以凭尖锐和
柔韧,在洪湖
保全自身?但灰鹤
鼓动翅膀躲避我,漠视
人类的疑问。月亮出来后
她双目怒睁,双喙翕动,一直都在
呵斥,洪湖是乌有乡
故乡不是救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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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躺在岸边阳光下
透过黄丝草端详那一只白鹳
为大自然操心。这种珍禽
几近绝迹,叫声凄厉
痴情,已求偶不得。但鸟鸣
是一只鸟最大的政治,不因爱
也不为回应和听众。就像我
早已是深渊,装着另一座洪湖
从没把这片方圆百里的水域
安在心里。所以没有谁比我对辽阔
浩渺和上善若水更执迷不悟。但此刻
风平浪静,没有谁在乎
这种坚守,更没有谁
在岸边阳光下看见,我的两肋
早已长出黄丝草,变作白鹳
绝世的同伙,不再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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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信发射塔尖上蹲着一只
青头鸭,不避世
也不入世,看雪落洪湖
五十三万公顷的宁静,却在岸边
把这一尊铁塔,堆砌成
隐士的归宿。但洪湖是面镜
气象再坏,也能泄露
天机,出卖
那只青头鸭,在犬吠
和猫头鹰的呼号间
无言以对。雪下了一整晚
发射塔尖的工作指示灯
彻夜闪烁。站在洪湖的立场
望去,那只鸟儿
蹲在塔尖半梦半醒
就是站在自然的最高处
倾听人类的悲欣。雪停后
青头鸭身披冰挂,背负
双重伤悲。一重属于鸟类
另一重,属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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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鹅趁着月色
又溜出小港村养殖场
蹲在柴林外边,曲项向洪湖
却不歌唱。是月亮
震撼了那只鹅。在水中月
和明月的双重辉照下
在大自然的双重美学里
哑口无言。但当夜风
揉皱湖面,月亮
玉碎,消逝。那只鹅
就会头埋翼下,心怀
愧疚。在洪湖
那只鹅,总觉得自己是
多余的物种,惊扰了
这个世界,所以那只鹅趁着月色
又溜出小港村养殖场,出走
群体生活。至天微明
蹲在柴林外邊,曲项向洪湖
那只鹅,比夜风更有耐心
守着月亮再次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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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春光明媚。湖
莲
白云
风,还有檐下燕子
衔泥筑巢的呢喃。命运
美
漫游
归宿,此地是清水堡
湖中孤岛。此地以绿做基调
描绘乡村音乐会的底色,鸟鸣
是主唱。而门外
一艘高速雅马哈汽艇
一路轰鸣,从天外飞来
又飞出天外。如在民谣里
强塞重金属打击乐。此地啊
一直在再造自我
并在自然里添加新元素
而站在洪湖这边
风打湖面
与雅马哈掀起的狂澜
都能让莲妖娆
颤栗。今日春光明媚
我已理解那艘汽艇,如理解
风。所有高速的事物都是风的变种
自然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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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天边卷起巨浪
一个中国诗人远在北宋年间
就已命名千堆雪。而我在21 世纪
在船上,只能再次命名为
白胡子浪。老天呐
浪已老,可我年过半百
却还假扮年轻,凌驾风浪和
自然之上。浪涌接天时,红脚鹬
歇上浪尖,在捡小鳊鱼和晚餐
紫鹭鸶潜入湖底,失掉自我
才能换来奇迹。在洪湖。世界
早已暗中安排好一切,连我
苟活半生,也一直在寻找白鳍豚
中华鲟,和消失的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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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鹤蜷在界碑上像一个问号,胸脯黢黑
间杂几针白羽,仿佛赶赴乡村葬礼
而在洪湖与监利和仙桃三县交叉处
在我生活的边界,白头鹤 偶尔叫两下却收紧双翅,让我心疑
莫非白头鹤也遭遇我的困境,今晚
该怎么样越过洪湖,才能寻到
安身地。天黑后
白头鹤越叫越疾,看起来像是
丧偶。而就在这道浅滩
鸟鸣已成为我的道路
我不需要谁来指引
靠近白头鹤,我就能听到
整座天空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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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青头鸭静静浮在湖面上
等着什么
听到有风拂过芦苇荡
拧过颈项却朝我望了一眼
就嘎地叫了两声
在傍晚消失
那一双蓝翅膀要去哪里
那一阵叫声在呼唤谁
看来青头鸭在这个星球往返
一生都处在不确定中。但在洪湖
可以肯定,我不是这只鸟
在傍晚等待的人。我是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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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晚上除了躺在妈妈怀里
我只爱守着银幕背面
看露天电影。妈妈
对不起。从童年时代开始
我就躲在人的对立面,看人间
悲喜。有时我会藏在天上
挨着乌鸦窝坐在树杈间,或者
钻进洪湖,与莲花
芦苇和黄丝藻挤在一边。妈妈
对不起。生而为人
我只有鸟类眼光和草木之心
看英雄背面没有英雄
只有我和人,恶棍之后
也没有更恶的。妈妈
对不起。那些晚上
我只爱守着银幕背面,如同
守夜,但我仅仅守着人类
在那个世界散场,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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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腰,取出与我等长的藕
淤泥裹着。但藕
从不抱怨命运,每年归来
一身洁白。多年前也发生过一次
我出生,但藕
早已自磨成粉,酿出我的第一口奶水
无论我的哭声多么嘹亮,也无法阻止
那些洁白的身心,在洪湖
碎为齑尘。或许是一根藕丝
连着我的毛细血管,让我感到藕断处
世界的疼。或许是那一节脐带
我母亲的,我的,埋进淤泥
变作了养料,但不管是哪一种
藕已成为口粮,深扎洪湖
撑起了我的世界。从那之后
洁白就是我的底色,在我心里
年年植藕,享受淤泥的生活
不反抗,但绝不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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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让我哀恸。那只斑嘴鸭拖拽断翅
天黑时,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躺在莲花底下时,护鸟人
绕着野荷荡,一直都在呼唤
那只鸟儿。这种声音
贴着洪湖传过来,听起来
却来自世外,是虚无
在寻找虚无,空寂在寻找
空寂。躺在莲花底下后
每到护鸟人叫一下,斑嘴鸭
应一声,莲花就会落一瓣
天黑后。斑嘴鸭已不是斑嘴鸭
是被傷害,莲花也不是莲花
是凋败。而莲花
落进这艘鸟类救助船
却在我的脚边颤栗,如悲
如欣。但我管不了莲花
悲欣交集,是因护鸟人在呼唤
还是因斑嘴鸭在回应。这种呼应
却蛊惑我,躺在莲花底下
喊了起来,听起来
是在呼唤莲花。每到我叫一下
莲花也会落一瓣。但我发声
一半是在复述斑嘴鸭,如何对洪湖
表达这些:疼痛
幸存。一半是想唤回护鸟人
谈谈莲花为什么落瓣,斑嘴鸭
为什么断翅。湖上飘荡月余
除了遇上草木,就是凋败
除了鸟儿,就是被伤害。天黑前
我就忘了这些:语言
人类。护鸟人也忘了这个世界
绕着野荷荡,边呼唤
那一只斑嘴鸭,边在洪湖
喊魂。任莲花败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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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后,洪湖的护鸟员每天要追随天鹅
打脚环编号,在浅湾处
喂撒玉米和麦粒。他相信
另一个世界也有需要被命名的,或
被拯救的。但天鹅
一直都躲在远处,拒绝
标签。整个冬日
天鹅从没辜负那一双双宽翅
从没遂护鸟人所愿,让人类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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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下十摄氏度。北风七级
雪雾。洪湖湿地保护区,天气
坏得不能再坏。湖面上
连偶尔划过的救助船,在冰碴
和泥淖里挣扎,一路都忙于
自救。悲伤
如失偶的鸳鸟。谁也看不出世界
有好起来的迹象。直到天鹅
重回枯芦荡,秋沙鸭和须浮鸥
又飞入残荷林,成为洪湖的隐士
糟糕的气象里,唯草木
庇护候鸟,可谁都不是珍禽
谁能全身而退呢。屋外
野莲比人类豁达,烂进冻泥
也挂着无人采摘的硕果。而白头鹤
远远地躲开鸟群,双翅紧收
双目微眯。到天黑
也没有谁知道她在恐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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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行,死一回。再写
才会重生。诗
总是这样折磨我,站在
自然那一边,在菰草
潜鸭和水云深处
在我的对立面,野生
语词。我却在人这一边寻找
句子和声音,与诗
远隔一阵鸟鸣,从没接近
更无力抵达。多年来我已认识
每只鸟儿。我一直等着那只关雎
在洪湖,喊出我的名
(选自《长安》2021 年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