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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
一 在偶然的情况下认识晓缇
整个一下午，我都在混混沌沌地喝着一种价格不菲但确实是劣质的绿茶。这一下午，我的大脑比较混乱，总在和女招待诉说着我这几年的经历。我感觉出来她们在躲着我，但我不在乎。我在不停地诉说，近来一直这样。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和女招待在说些什么，一派胡言乱语。我说没词儿了，接下来开始要啤酒，一瓶接着一瓶往肚子里灌，直到不省人事。
不知道是谁把我弄回家的，等我醒来时，满屋酒气熏天还有发酵的食物味道，床下是一摊又一摊我的呕吐物，好像很杂，在阳光的照射下展现出五颜六色，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的嘴里似乎还有海水苦涩的味道。这时加菲来了，我们有很久没联系了，她的到来多少让我有些吃惊。加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雷雪儿。但是我还是喜欢叫她加菲，因为刚一认识她我就联想到了卡通片里的加菲猫。她和我算是同类，自私慵懒，愤世嫉俗，靠寄生活着。不同的是我寄生于党和人民政府，她寄生于男人。
她在帮我打理污物，嘴里不停地唠叨。她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认识她那年她才二十岁，刚刚从一所不知名的专科学校毕业。我半躺在床上，喝着她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口可乐，沁人心脾的冰凉，也没有把我弄清醒。我在大脑中过滤着这些年和我有过亲密接触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我已经想不起她们的模样。若不是加菲今天来我家，她的模样我也会淡忘。加菲收拾完东西懒懒地偎了过来，一张圆圆胖胖的脸。我们有好几年没有在一起了，我说，你有家了。她说，那又怎样。我说，那畢竟和从前不一样。加菲那边就苦了脸。看得出，她的婚姻并不幸福。
我吃着加菲准备的早饭，想想我这几年的经历，脸上现出苦涩的笑。
遇见晓缇纯属偶然。
那年的夏天我很风光，没有什么原因就山南海北各处游逛。有的时候坐车，有的时候自己开车。我不大喜欢坐飞机，觉得没有安全感。总之，那年的夏天我似乎没怎么在家呆着。
我就职的地方是个肥水衙门，钱花不完，领导变着法的给大伙发钱。后来发腻了，干脆大伙谁愿意出去就出去玩。当时我看到街上那么多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感到可笑，干吗那么死心眼儿，豁出去家底儿到我们这个衙门口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市面上各帮各派的头头脑脑家的纨绔子弟几乎都在这里瞎混，或许他们也想明白了，有了这样的好单位做靠山还他娘的做什么生意，累死累活兴许还赚不到钱。
一个梅雨连绵的下午，我和涛子在酒店里喝多了酒，席间好像还有两个妖冶的妞儿。我俩拼命地给她俩往肚里灌酒，可惜不胜酒力，把自己给灌多了。我们泡妞的手法很传统也很老套，基本就是先喝酒，然后泡泡吧或唱唱歌，再往后就可以上床了。虽然很老套，但基本的成功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那天遇见了对手，我们喝得直瞪眼，眼看着两个家伙走出酒店，消失在雨雾中，硬是没辙了。涛子喷着酒气问我，人呢？我说，这拨不行再换下拨。然后我俩一起傻笑。我和涛子打小就在一块儿混，算是死党，好事坏事都一起干。细回忆起来，这些年我们基本上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后来我们觉着没意思，开着车上了街，汽车也和我俩一样画着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砰的一声钝响，我只看见前面的风挡玻璃上贴着一张胖得变了形的圆脸。本能的反应，我两只手用力把他从前面推了一下。涛子向右急转舵，汽车冲上了道牙子，撞飞了四五辆自行车，停在路旁。我们俩红着眼四目相对，半天谁也没说话。
倒在路旁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蹲在旁边二十多岁的女孩，眼睛里浸满泪水，满脸无奈的惊恐。旁边一把老式雨伞已经破碎，女孩白色衣裙已经被雨水浇透，显露出身体的轮廓。她在我眼前呈现的是一张纯净得不掺杂一丝杂念的白皙的略微有些清瘦的脸。细细麻麻的小雨打在这张脸上，我的酒全醒了。
单间病房，白色的床单上躺着一个睡态安详的妇人，脸上有些肿，是从头部的裂口处感染而致。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慢慢流淌，整个房间显得格外静谧。女孩脸上泪痕依旧清晰可见。她的父亲听到消息火速赶来。他六十多岁的样子，眼睛不大，但是看人的时候很有神。略长方形的脸显得有些清瘦，头发全白了，依旧是老式的中分，中等身材，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她父亲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入院。我看到他满是皱纹的额头只是那么锁了几锁，两只手总是合在一起不停地搓着，其他再没有任何表示。
涛子说是去修理一下汽车，实际上他是在躲事。我们之间总是这样，出了事都是我在前面傻乎乎愣挺着，涛子躲出去没事人一样悠哉游哉。况且他也不是遇事很有主见的人，要是掺和进来非把一件非常好捋顺的事情搅得稀烂。
女孩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即使是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她的眼神是从我头顶飘过去的，那是一种非常清高孤傲的眼神。这大大刺激了我，让我感觉受到了伤害。她父亲总是我问什么他才说什么，特老实的那种，这样的氛围让我从刚刚发生的惊险中挣脱出来，我暂时短路的狡黠自然而然再次得以释放。我遇见了一个木瓜，我暗自庆幸。在我和平时相比已经算是很谨慎的交谈中，得知老人姓逄，他和老伴同在一家过去很有名气的国营服装加工厂退休。两人都生长在一个风光秀丽的海滨小城，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这家企业目前已经转制，老两口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生活。女儿逄晓缇刚刚师范大学毕业，没有工作。在我们经常被沉默淹没的交流中，老人始终很沉静，是那种让人不容易产生躁动的从容和沉寂。老人一家笃信佛教。
我在单位同事那里临时凑了一万八千块钱，涛子也拿出来两千块，我们俩正好凑了两万住院押金。我们协商好了，整个事件没有经过官府，都知道经过他们更没意思，我们在这一点上首先就达成共识。白天由我们护理，晚上他们家人护理，但是大多数时候白天他们家人都在。逄晓缇有我们在的时候，轻易不怎么说话，有时候遇见她有些生冷的眼神，我本来想说的话也都咽回去了。涛子在新闻单位混事，没脸没皮是他的看家本领。所以，涛子总赖皮赖脸和她没话找话，但是看不出她有多么讨厌涛子，这倒让我挺纳闷。他们不在的时候，涛子总问我对这个女生是否感兴趣，我不置可否。涛子就说，你经历的也不少了，这个妞给我，也是缘分，要不我俩一人一半，谁用上面谁用下面扔硬币。我说，滚你奶奶的球。涛子吸吸口水说，我奶没有球。 阿弥陀佛，给我水。这是老太太醒来第一句话。她被撞得不轻，颅内有损伤，锁骨骨折，两处肋骨骨折，面部划伤较深，肿得厉害。这种事除了这家人家以外，放在任何一家，别说家里人，就是七姑八姨的就能把我们给弄个半死。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稍稍清醒的时候，老太太让把医生叫来，和他们说如果病情不重的话，过几天好一好就出院，用药也要用最便宜的药，家人也随着附和。逄大爷告诉我，他们家从来没占过任何人便宜，也不会占人家便宜，笃信佛祖，相信因果和轮回。尤其老太太热心到处行善，这次遭遇，他们自己认为命中有此一劫。我和涛子虽然年轻，这些年耳濡目染，像这样厚道的人家真是天下难寻。
他们这种态度，更助长了涛子的流氓气焰，天天像个活宝，上蹿下跳，逗老头和老太太开心。护士来换药时，涛子故意趴在老太太耳边小声说，姨啊，这次亏了观世音，要不你就完了。老太太缠满绷带的有些变形的脸，不住地点头，嘴里发出嗯嗯的赞许。护士在笑，老头和我都在笑。只有晓缇绷着，不过看出来像是刻意憋着的样子，然后扭身去了卫生间。
二 我从没有对女生这么认真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百无聊赖。我感到特别虚无，在医院和在家的时候，除了看一些百无益处的闲书，再就是看看电视。我认为电视是人类健康的大敌，很多时候都是眼睛盯着电视，但是心里却不知道想的什么。看得时间久了，连动作都非常迟缓，有点类似于老年痴呆了。这是现代人的悲哀。高速运转的社會，日益发达的高新技术，是当代社会最无情的两大杀手，让人们感到落伍和惶恐。在日益喧嚣的世界里，人们内心越来越感到孤独。人们在这样的世界上生存，相互追逐，在沉重的喘息中一点一点蚕食着内心深处的纯真。这是整个世界的无奈。在医院，我们给老太太找的都是技术过硬的大夫，有几个还是我的朋友，他们平时总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看人的时候连笑的基本功能都几乎丧失了。我很纳闷，他们每月有不少的工资，每月所开的药品、所用的医疗器械，按照行规，医院都会给予一定的提成，平时科室里都攒着数量不菲的小金库。这是明面上正常的资金，暗地里的潜规则交易每月都不在少数，赚钱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忽略了，那就是你感觉不到他们的快乐。我在医院里忙乎，有时候一连好多天不去单位。偶尔去一次，同事们都各忙各的，靠着我们这个衙门，大多数人外面都有生意可做，只不过大伙都不明说，领导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家都一副工作很认真很繁忙的样子，其实真正想着工作的并不多，真正的工作也不多，都在忙，却都在无所事事。同事们看见我来单位都很惊讶，你怎么来了？开会的时候少我一个人大伙都感到很正常，我去了他们反而感觉很不适应。我被这个熙攘的世道隔绝了。
涛子总是想尽办法和晓缇套近乎，像一只蜜蜂在她身前身后嗡嗡着，我感觉到了晓缇在逐渐适应。相反，偶尔哪一天涛子不在身边，我能感觉到她的落寞。晓缇是那种凡事不惊不慌的女人，从不大声说话，再大的事也看不出惊慌和错乱，总能让你处处感到镇定，不会头脑发热。我知道这样的女人大都聪明绝顶，是不可多得的上品。这几天她改变了发型，削去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束了个马尾，人显得更干净利索，配上白白的椭圆型的面颊，显现出一种无可言状的高贵。不知怎地，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像有意在回避什么。涛子在的时候，我能感觉出她的轻松和惬意。我心里感到一种醋意。我知道涛子在这方面是高手，很多女人都会禁不住他的死缠烂打。
老太太脸部消肿了，也能够起床自己上卫生间，吃饭也不再让别人照顾。她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在单位曾经做过财务科长，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我们去的时候，老太太总是给我和涛子传授她的信仰。“佛告须菩提：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她背诵这段非常快，我们几乎听不出个数。然后她接着说，凡是有形的东西，都是虚无的，最终都会毁灭，若把一切有形看作是空的，就能见到真法身了。她会由此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内含着她的很多参悟。我们这些污浊之人，听得那叫一个头大如斗。每次如果没有晓缇阻拦，她是不会打住的。看得出，她的意志极其坚强，没有人能够扭转得了她的信念。相反她会不遗余力地劝导你，直到把你的思维和意志引到她的轨道上来。
星期一的上午，滴管的药液还没有输完，老太太强行拔下针头，说什么也不打针了，执意要求出院。连我和涛子都感觉很过意不去，想办法劝她，任凭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老太太眼睛直视着我说，医学再发达也挽救不了人的命运，只要身体已无大碍，就要靠自身的功能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了，用再多的药，于事无补，于身体有害。那眼神有一种牢不可破的定力，让我不能长久和她对视，只十几秒钟，我的眼神就会从她脸上移开。我、涛子、逄大爷还有晓缇，执拗不过，收拾打理完毕，退了病房，结账时不多不少，正好两万块。涛子咋咋呼呼地说，太他妈贵了，是他近一年的工资。我没做声，特意找朋友借来一辆奥迪车，送他们一家人回家。
那段时间我是逄家的常客，我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朝着他家的方向去了。最让我不解的是我眼前总也挥不去晓缇的影子，她的眼神，她的微笑，她微微露出的整齐的牙齿。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加菲经常出现在我家里，我显得不冷不热。有时候她凉凉滑滑的身体钻进我的被窝，我会不耐烦地把她推向一边。迷迷糊糊中加菲在低低啜泣，我胳膊伸向她的枕底，她像一只慵懒的猫，蜷缩着依偎过来，我大脑此时就会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认真了，总是反复对自己说，不能吧。但是隔不了多久，晓缇就又会出现在眼前，我脑袋不由自主地嗡嗡作响。
晓缇家住三楼，屋子不大，两室一厅，七十多平米的样子，屋里就是简单地铺铺地砖包包门口，墙上还是鸭蛋青色的油刷的墙围子。引人注目的就是他们家的干净，近乎一尘不染，让人由衷地感到敬佩。小时候，我就特别羡慕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家，尽管生活拮据，但那种盎然向上的态度，在窘境中应付自如的从容，让人肃然起敬。他们家老式的实木衣柜，还有卧室里一对六七十年代老式木扶手的沙发让我留恋不已。站在老家具面前，一种怀旧情结立刻萦绕心头。 凭你的气质和才华找个学校当教师不难吧。
找了，好多学校都是人满为患。
父母找找关系不行吗？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有点儿关系。
他们俩从未求过任何人。等妈妈好了，我再出去试试。
我坐在他们家老式沙发上，喝着我带来的铁观音，和晓缇没话找话。我没有问她出去试试是去哪里，我有预感肯定不会是本地。我聊得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心在怦怦跳着。这时候只有我们两个，我有些紧张，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晓缇在擦拭着我送的一套景德镇紫砂茶具，还有一套茶盘。两位老人喜欢喝茶，我这也算投其所好。除了母亲以外，我一般不夸女性，晓缇算是特例。尽管晓缇目前没有任何出路，但是我隐约感到她内心的躁动，她目光的高远。
涛子闪进来的时候，我和晓缇在沙发上并排坐着。我手中把玩着茶杯，晓缇在看书。涛子脸上荡着坏笑。晓缇说，爸妈中午不回来了。我没有说什么。涛子手机响了，鬼鬼祟祟地去卫生间接电话。
涛子是出去给我打的电话，叫我马上过去，有两个女生已经到饭店了。我说，不去。答得非常干脆，挂了电话。那边涛子就没完了，我手机隔五秒钟响一次。晓缇说，你有事就去吧，男人不应该总在家里转悠。她说的时候很平淡，可是在我心里却涌动着无限的温暖。
挨着我坐的是一个稍微白净一点儿的姑娘，长得还算过得去，她用涂着亮红指甲油的手去擦拭杯碟的时候，我还是发现了她长长指甲里面的勾当。趁她俩去洗手间时我问涛子，在哪儿淘弄的这两块“宝貝”，以前我怎么没见过。涛子说，嘿，这两个可是正经的行货，稍黑点儿的叫妮燕，老妈开一家上规模的美容院;稍白的叫燕妮，有名的佳欧食品公司是她们家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涛子，半天才说，都是你们那帮狐朋狗友用过的吧。涛子的脸就抽搐纠结在一起了，像个三角裤衩，憋屈着说，操，净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可是好心，哪次不是我给你介绍女生，你有人的时候从来不管我。涛子脸涨红了。他就这样，争辩什么的时候就脸红。我说，我没有。心里毕竟理亏，涛子说的是事实，加菲就是他介绍的。
燕妮不怎么爱说话，但挺能喝酒，喝起酒来一点声没有，脸上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这种女人海量。妮燕属于人来疯，借酒劲更是吆五喝六地撒娇，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像扎在男人堆里，总想让别人拿她也当男生的那种女孩。
我喝得眼睛有点红，喘息也有点沉重。当着俩女生的面，我和涛子多次谈到晓缇，并且我话里话外对涛子一点也没留情面，总是刺激他，不拿他当回事。妮燕间歇插进话来，晓缇是哪位大家闺秀啊，哪天领来大家看看。涛子说，你闭嘴。妮燕也没客气，端起半杯啤酒，扬在涛子脸上。涛子并不生气，连躲带擦，嘴里叨咕，操蛋的。涛子绕开燕妮，坐到我跟前说，哥们儿，你可是认真了，咱俩自小到大，我可没看见过你这样。我说，少来，但是我想托人给晓缇找份工作，最好进学校当教师。涛子瞪眼看了我半天，说，你快成圣人了。我抓住涛子的后背使劲摇晃，说，我没有撒谎。涛子吸溜着鼻子，靠，你他妈弄疼我了。咱们以前认识一个哥们，你忘了，就是叫赵三儿的那个，他什么姐夫在省教育厅当头儿。我在大脑中搜索，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就问涛子，我们认识的那些流氓靠谱吗。涛子说，试试看吧，以我们俩的能量，办个教师就别想了。我不说话，涛子拿起手机晃晃悠悠给那人打电话。
大约有十分钟的样子，进来一个红头涨脸的家伙，进门就奔燕妮旁边坐下。我想起来这个人了，好像是在铁路一个什么段上班。个子不高，小白脸，稀稀几根黄胡须，小眼睛，说话公鸭嗓，结结巴巴，属于看似忠厚实际阴险狡黠的那种，这是我后来品味到的。这个家伙以前总低声下气找我和涛子喝酒，让我们有什么生意想着他，我们从未主动搭理过。他来后我们又喝了不少酒，赵三儿的两只小眼睛冲着妮燕和燕妮不停地眨。涛子把话提引到办事上来，这家伙来了神儿，说那个厅长如何如何好，又说厅长是他姐夫的姐夫，对他非常好，说他姐夫办了多少多少教师，钱捞海了。
我喝多了，只记得想办一个教师，大致需要十万到十五万。这家伙喝上酒谁也拦不住，说话声音大得震耳膜，频频给俩女生灌酒。后来说的话，都记不起来了。赵三儿开了一辆老式本田，快散架子了，把我和涛子送回家，然后拉着妮燕和燕妮走了。
我从家里又出来，约了晓缇一块儿到咖啡厅坐坐。
晓缇坐在我的对面，要了一份草莓加冰。她穿的还是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脑后扎着白手帕。我瞪着猩红的双眼，喷着酒气，呆呆望着她。或许是借着酒胆，我笨拙地表述着我的意思。晓缇似乎听不懂，一双大眼睛迷惘地望着我。我说，我，我直说吧，缇缇。我总这么称呼她，她也从未反对过。我说，缇缇，我喜欢上你了。说完我如释重负。这些年来我还没有对女生说过这么认真的话。我说完直视着他，眼睛快散光了。晓缇没有说话，先是用一只手拍拍我的手，然后又用另外一只手捋捋我散乱的头发，拍拍我的脸，并没有马上挪开。我感受到晓缇纤弱的手心里的柔软和温暖。隔了片刻，晓缇说了一句，你喝多了。我感觉她像一个大姐姐，或者说是母亲，虽然她比我小七八岁。我平时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但此刻我感受到了她那种气质上的无声震撼和让人无法亵渎的高贵。她温暖的手掌可能是刺激了我哪根神经，我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滴在胸前，滴在桌上，滴在她的手臂上。晓缇一直没有说话，到后来陪着我流泪。这样过了好久，我哭累了，酒也醒了。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今天真是痛快淋漓。晓缇点点头，冤屈着脸，陪我走出咖啡厅。
三 我可能是被人骗了
晓缇妈妈快康复了，每次去她家都能看见涛子。这段时间赵三儿总给我打电话，叫来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人，吃吃喝喝。我们也不开单位的公车，赵三儿那辆晃晃悠悠的老本田，成了我和涛子的专门坐骑。酒桌上赵三儿给他姐夫打电话，让我来接，那头是一个声音沙哑又有些低沉的男声。我私下里问涛子，见过他姐夫吗？涛子说见过。我说，声音有点沙哑。他说，好像是吧。
赵三儿结结巴巴跟我提过一次，把钱拿过来，马上就可以办，进编十五万，不进编十万。我反复和涛子商量，涛子似乎挺有把握，说他从没骗过圈内的哥们儿。我把这事大致和晓缇说了一下，晓缇说她不希望父母花钱为她找工作。这事暂时搁置下来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去晓缇家我们偶尔也带上赵三儿，只是这家伙再也不提钱的事，并且在晓缇和家人面前只字也不提这件事。 我和晓缇同在一条渔船上，四周是海水，漫无边际，东边遥远的天际，层峦叠嶂一带远山，灰蒙蒙的。一会儿现出鱼肚白，灰白清冷。早晨的空气，洁净清爽，这样的清晨让我无数次感动。“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渐落。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几缕丹霞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晓缇吟诵着。我说，哪来的好诗？晓缇说，水浒传里的句子。我说，看不出来，你对古典文学精通。晓缇说，这是我的強项。一阵风起，吹得船桅剧烈摇晃，晓缇正要起身，被晃下水。她在水里挣扎，喝了几口海水，浮出水面时剧烈咳嗽。我义无反顾跳下水去，可是我不会水，手脚乱蹬，直直地向下沉去。我憋得张不开嘴。醒来，一片漆黑，喘不过气来，原来被子蒙住了头。窗外日上三竿，已近晌午，加菲准备好了早餐。
这样混沌的生活，让我大脑总是像有故障一样，我的意识不是很清晰，思维跳跃跨度很大，也经常在混乱中。我自己经常苦闷，问题出在哪呢？任我怎么努力也找不到答案。“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我吃着加菲煎得嫩黄的鸡蛋和面包片，想起梦境中晓缇和咸涩的海水，是那样地清晰。这倒让我奇怪，现实中我从没有这么清晰过。
晓缇家里总是静静地，父母与世无争，处事沉稳低调，那种散淡的氛围让我着迷，流连忘返。我几乎每次去她家，都亲自下厨。涛子和我一样，总买来各色蔬菜水果。我们俨然是老两口的两个儿子，和他们一样快成素食主义者了。在厨房里，我再次和涛子商量，我想好了，我手头还有点钱，不多，管父母要点就说买车，再向朋友借点，凑十几万不成问题，先让晓缇上班。涛子瞪着眼睛看我。我说，不认识了？我最后一次问你，那个赵三儿靠谱吗？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涛子。涛子面无表情，说，我们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这小子在外面确实有点儿不利索，但对圈里的朋友从来没下过手。我说，吃完午饭你带我还有他，去见见那个姐夫。
赵三儿开的车，车上还有妮燕，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上去像个风尘女子。我纳闷，她那开美容院的爹妈怎么不教化教化她的风度仪表。我和赵三儿提出见他姐夫的时候，这家伙小眼睛眨了几眨。我说不是信不过你，我只想看看他，毕竟求人办事，见一面也好。他说，是是。
他姐夫在一所高校后勤做主管，看得出是个肥差。那人个子不高，言语不多，说话声音低沉浑厚。我和他边聊边在心里和电话里的声音做了一下比较，觉得有些偏差。当我把这事和盘托出时，他姐夫看上去挺平淡，说都是好朋友，可以尝试帮忙。我留下了他姐夫的电话。
从他姐夫单位回来，我专门找到涛子。我说，他的声音和在电话里听到的不一样，是不是这家伙在耍什么花活。涛子正在网上和两个娘们视频斗地主，边斗边聊天边调情，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哼哼哈哈地说，那个确实是他姐夫，赵三儿能那样做吗，不能吧，不能。像是自言自语。
我开始筹集钱。父母没太深问，只是说，单位这么近，出了家门就是，非得买车吗。我说，有辆车方便。他们就不再说什么。他们一生只有俩孩子，我和姐姐，姐已全家移居国外。父母快五十了才有的我，又是独苗，所以对我格外偏爱。我母亲退休前在一个机关做会计，我父亲曾经是我们单位的头儿，退休多年。以前在位时，我们家那叫风光。中秋节月饼吃不了整箱整箱往外扔，过年好酒好烟堆成山，往七姑八姨家分，有的烟捂了，就整条不拆封扔掉。谁要说过去干部如何正统，我向来不以为然，只不过他们还能接受基本道德廉耻的约束，再加上困难环境的制约，没有让他们滋生出赤裸裸金钱关系的那片土壤。但是他们那个时候的领导干部，那种内心深处的高人一等，在生活中由于权势所带来的优越感，和现在相比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我把十五万存在一张卡里，拿着卡心里面在掂量着这事，有点没主意了，有十几天没有动弹。
和晓缇说的时候，她正在新世纪艺术大厅里面学拉丁舞。晓缇跳起来，动作优美，姿势舒展优雅。我觉得，她不用学任何舞蹈，风度气质上已经非一般女人可比了。晓缇说，你这么上心为我操持，让我怎么还你人情，另外这么多钱，我们家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我说，不用你还钱，这是我的心意，毕竟是我开车把咱妈撞了。在医院里护理的时候，我就和她称呼咱妈了，晓缇并没有反对我这样叫。我和她趁空场休息，在边座上喝着可乐。我说，缇缇，你就别推辞了，我是真心的，我只想让你幸福。说完我望着她，感觉她眉头微动，眼圈有些许发红，闪开我的目光，转向别处。
赵三儿早晨给我打来电话，结结巴巴地说，姐夫那边都联系好了，让我赶紧把钱拿过去。我想了想，给涛子打个电话，毕竟要有个第三人在场。涛子电话里不耐烦地说，钱钱钱，就鸡巴认钱，叫他办完再给。我说，既然人家来要，还是给他吧，反正早晚都要给。我、涛子、赵三儿三人在场，我把十五万块钱的卡交给赵三儿，并告诉他密码。赵三儿打了收条，那字迹简直就惨不忍睹，还不如一年级小学生。我当时心里沉了一下，很不是滋味。赵三儿拿着卡，看不出像是多么激动的样子，说，我去找王均，有个生意，哎，今年年底挣个三四十万没问题。挺惬意的样子。他说的那个家伙我和涛子都熟悉，说话摇头晃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我没往更深处想，看着赵三儿走出家门，侧回头时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这道光叫我在后来的日子悔恨不已。涛子像是没睡醒，倒在我家沙发上打起呼噜。
十几天以后，赵三儿和涛子还有王均在外面喝酒，把我也叫去了。赵三儿醉醺醺的，说话结巴得厉害，脸憋得通红，事情快成了，保管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到时候过年过节你中华茅台就往姐夫家送吧。我说，我就这些钱，其他开销拿不出来了。涛子在旁边像个领导干部似的说，都是好哥们儿，帮忙帮到底，一定把事情办圆满了。赵三儿点头，是是。
又二十几天过去了，这段时间父亲经常胸闷，伴有血压升高，岁数到了，就需要定期住院。我在医院里护理，忙忙碌碌中，似乎忘了什么事情。父亲出院那天，我送他回家，回到单位时，收到了赵三儿的短信：事情办不成了，我把钱给你要回来。短短几个字，我拿起手机回话时，对方已关机了。 我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用单位座机给赵三儿的姐夫打电话，对方还是那个低沉的男声，说，你怎么能把钱给他，这些天我朝他要钱办你的事情，他一会说在北京，一会说在深圳，你叫他骗了吧？现在办还可以，只不过你说的那个价已经不够了，要再加两万，想办就尽快吧。我说，好的。撂下电话，我心里骂，再办，办你妈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呆坐在办公室里，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骗局。我开始眼睛充血，红红的。单位同事见我这样都狐疑着绕开。
老半天，我再给赵三儿的姐夫打电话，对方说，这小子没准儿，电话卡一年换好几个，现在还欠好多人的钱，估计不下二三十万。我脑子嗡嗡作响，问，你是他姐夫咋不管管他。对方说，我刚刚和他姐姐分手。说完挂了。这么巧，就这么巧？怎么会让我碰上的，我自言自语。
中午下了班，我找到涛子。涛子肉肉地说，不能吧。我说，不能你妈的×吧，现在手机都打不通了，你能联系上他吗？涛子这才认真起来，他跑不了，骗钱能行吗？我说，他单位在哪儿，家在哪儿？涛子说，我能找到。
四 涛子消失了
下午我和涛子去了赵三儿单位，七拐八绕，在城乡结合部一处挺深的胡同里，费挺大劲才找到他们单位的劳资科长。那家伙矮个子，岁数不大，打眼一看给人狗里狗气的感觉。他说，有这么个人，很久没有上班了。说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说，他欠了我很多钱。他说，这个赵三儿，不能吧？他挺有钱的啊！我在心里骂，去你妈的吧。那位科长见我不作声，接着说，我们铁路段里给办的劳务，给点生活费，就不用上班，至于什么时候上班。谁也说不准，打点明白了有可能多少年都不用来上班，像他这种情况全国铁路系统太多了，管不过来，目前这类人是我们铁路系统的特殊公民。
在城乡结合部一幢破旧的红楼里，我和涛子找到了赵三儿的家。顶楼右手边是一户五十平米左右的住宅。我们俩悄悄上去，敲敲门，没有声音。我顺着门缝往外一抠，破旧的铁皮门开了，屋里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走廊两边是两间屋子，墙上的涂料斑斑驳驳，有的正打着卷，摇摇欲坠。两间屋里各放着一张老式铁管床，床上破被子散发着汗馊味。倒是有一台液晶电脑，看上去挺新的。厨房里墙上满是油渍。涛子说，操蛋的，和要饭的人家没什么两样了。在门厅走廊的尽头，地上丢着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我的名字和电话。我看了半天，说，他媽妈的，看样子凶多吉少，这一当是怎么上的呢？涛子说，是啊，怎么会上了这么一当。我说，我们能把钱这么顺利地给他，说明这中间会有很多漏洞，问题出在哪呢？涛子拍着大腿说，操蛋的，这钱压根就不应该给他，给他姐夫就对了。我说，他们俩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鸟。
有了这两次经历，我坐下来和涛子商量。我说，涛子，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在市面上混的人，事情出来了，第一，不能让晓缇和任何人知道我拿钱了，丢不起这人;第二，晓缇那边和她说好，事情正慢慢办着，着急不得，等有了眉目再通知她;我父母那边，我慢慢应付;借朋友的钱，我再想办法。涛子同意。
我走在大街上，像是没长眼睛，麻麻木木，心里飘飘悠悠。我知道受了这件事情的影响，我大脑确实出了问题。
大约过了一个月，涛子开车，再次来到赵三儿家附近，有一打无一撞，正看见他那辆破丰田车停在楼下。那家伙背着个皮兜，西装革履，人五人六的，正要开车门，被我和涛子逮了个正着。看见我们，他先是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涛子没好气地说，上车。赵三儿低声说，事情没办好，我手头现在还有五万，你先拿回去，其他的我尽快。我们坐上他的车，直奔银行，在银行拐弯处，打转向就刮上了道牙子，前保险杠被蹭得嘎巴一下。下车时，涛子撇着嘴说，什么手把，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赵三儿嗫嚅着张不开嘴。
五万块钱打进我的卡里，我和涛子小声说，我想看看他卡里还有没有钱。涛子大咧咧地说，别那样，我想他肯定没钱，有钱会都还你。其实我真的想那样做，涛子这么说了，我没说别的。出了门，涛子虎着脸说，那些钱尽快还。赵三儿一脸委屈，说，是是，我一定。
之后，我再打赵三儿给我的新手机号，又关机了，再去他家楼里找，房子已经出租了。此后便是漫长的沉寂。我把拿回来的钱还给朋友四万，还剩一万，没有给父母，放在了家里。
我见到晓缇的时候，她正在给母亲剪指甲。老太太平时很刚强，这时候乖顺得像一个小孩子，说话声调也比平时柔和许多。老太太让晓缇赶紧给我沏茶，自己去厨房给我洗水果，问我为什么好几天没来，干吗去了。我说单位有点事情，脱离不开。她还问了涛子，我说不知道他干吗去了。我能感觉出来，老太太对我很好，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我。忙乎完，电话响了，老太太接了电话就出去了。涛子在的时候老太太从来不出去，只在家守着女儿。为此涛子不止一次和我抱怨，妈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恨不得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怎么就是比不了你小子，我涛子到底差哪儿。尤其是喝酒的时候，涛子拿红红的两眼直视着我，总是这样问我。
中午我给晓缇做的红焖羊排。晓缇不像她父母，修不来六度万缘，也守不了三规五戒。信奉佛教，只表现在理论上，现实中吃喝随意。我做饭菜的手艺可以和一些高级厨师媲美。这属于天生的悟性，没人指导我，全凭感觉，几乎是吃到啥能做啥，而且口味要比别人的好很多。晓缇每每大快朵颐，我很有自豪感。
中午晓缇父母参加活动没有回来。我和晓缇喝了点儿红酒。我喝得多，晓缇喝了一点点，但是脸还是红了。洗碗的时候晓缇幽幽地说，将来谁做了嫂子，都是她的福气。我正在喝茶水，故作轻松地说，我喜欢的是你，只要你能嫁给我，保你吃喝不愁。那边就不出声了。隔了一会儿，我说，我来洗吧，你歇一会儿。我趁机把两手放在她肩上，明显感受到她在发抖。匆匆擦擦手，转身之际，我把她拥在怀里。晓缇说，我手上有水。她并没有挣扎。其实我比她还紧张，没有往下进行任何动作，像个长者，吻吻她的额头，就松开双手。她的额头滑滑的，没有擦任何化妆品，我闻到了从她皮肤和发际发出的淡淡体香。晓缇脸更红了，说，你吓着我了。此刻的我笨笨的，说不出任何话来，手掌上的汗几乎顺着手上的纹路流出来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俩坐着喝茶。我也暂时忘却了烦恼。晓缇经常和我说，别为我做太多，不值得的，我自己有能力寻找前途。晓缇很乖顺的样子让人不忍亵渎。她反复这么说，越是这样说，就让我越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时间在无尽的等待和忍耐中慢慢过去。或许加菲感受到了我的冷淡，平时也很少来我这里了。有一次我开着单位的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走到一家快餐店的门口，看见加菲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看上去和加菲年龄相仿，加菲属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的女孩。那男孩头发长长的，焗成暗红色，瓜子脸，走起路来，长发一飘一飘的，有点女儿气。加菲挎着他的胳膊，挺亲密的样子。我把车停在路旁，看着他俩逐渐远去的背影，长长嘘了一口气，顿时感觉心里一阵轻松。
当晚，加菲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门口，手里拿着刚买的拌菜，还有鸡蛋大饼。我把她让进屋。我们俩相对而坐，沉默无语，喝着冰箱里的凉啤酒。没过多久，加菲脸上涌出潮红，不断用手在摸自己的脸。我去卧室，取出那次拿回来的一万块钱，想了想，从里面抽出了约有一半，递给了加菲。加菲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说，拿着吧，你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加菲说，你也是靠工资生活。我说，都差不多，还混得下去。挺了片刻，加菲说，以后我会赚到钱还你。我说，别那么累，我俩是一类，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然后以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调说，让他们赚去吧，我们来帮他们花钱。加菲就低下了头，半天无语。她似乎感觉到了我似乎洞穿一切目光，说，再抱抱我。说着就依偎了过来，两只手放在我的胸前。她的指甲修得很有品位，和嫩笋一样的手指浑然天成，这是我对加菲的全部印象。
加菲像是要补偿什么，每天早上早早来，给我做好饭。我泰然吃着她做的煎鸡蛋，刚想和她说点儿什么，就接到了王均的电话。王均神秘兮兮地说，赶紧过来。我说，什么事？他说，赵三儿叫人捎来一万块钱。我当时头顶火星子就冒出来了。我和涛子开车来到王均单位，那家伙拿出用纸包的一万块钱，挺仗义地说，他叫人送来的，问他的下落，那人说也不清楚。我心里按不住火，说，那他妈的是我的钱，他东给西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王均像是挺委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捎钱来那小子只说，赵三儿只信得过我。我没说什么，独自赌气，心想这事他妈的一开始就办得没屁眼子，再撞上这些个人渣，更没谱了。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有主意的家伙，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劝我们俩。往回走的时候，涛子说，都是哥们儿，用不着急啊。我说，去你妈的吧，你怎么和谁都是哥们儿，你觉得那种人靠得住吗？涛子那边就不作声了，脸又抽抽到一起了。
隔了有一个月，涛子接到赵三儿的电话。涛子说，你他妈的没死啊？！赵三儿说，我也是叫别人骗了。濤子说，我不管，你不能骗我哥们儿。赵三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能，我现在手里还有一万，我只相信你了。涛子问，上次王均那一万是怎么回事。赵三儿结巴得更厉害了，说，什么一、一、一万，那是三、三万。涛子在电话里大喊，操你妈！那边就挂了。
涛子把那一万块钱给我拿来，并没有提王均那事。接到钱，我眼睛在他脸上打量了半天，涛子故作轻松地回避着我。我说现在至少又收到了两万，加上原来的一万，你再帮我弄两万，我先还给爹妈，不能总这么瞒下去，他们岁数大了，禁不起这个。涛子的脸又开始往一起抽了，略有些酒糟鼻的鼻子头一下子变成了绛红色。嘴上还是答应，好吧，我去想办法。
这一段时间里我特别守规矩，早晨到点上班，晚上到点下班回家，偶尔去看看晓缇。她在全力准备考研。我看得出，那可是全身心的投入，排除了一切杂念。我能感觉到凭她的心性，一定会成功。
自从我跟涛子提了那次钱的事，我也觉得不妥。但是涛子似乎是从我身边蒸发了，人没了，连个电话也没有了，平时一天恨不得打几个电话。包括像王均这类朋友，都没有电话了。我原来每天至少还会有十个八个电话，吃饭的、办事的、扯淡的都有，看上去一天到晚挺忙乎的。到现在一连几天，手机都不会响一次。就连加菲也好久没有了音讯。我知道这是自己倒霉的日子开始了，别人或许察觉不出来，但我知道我自己至少每隔几年就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像是有着自身的规律和周期一样。
五 生活已经回不到从前
我失魂落魄。每天踯躅在一个个地摊上，痴痴地观望老半天，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遇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邻居，他比我大好几岁，尽管如此，也与他实际年龄不相符。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人也明显发胖，特显老。他从一家工厂下岗了，也和我一样，每天逛地摊。他拉着我的手，和我唠起了家长里短，尽管很絮叨，但话里话外透着亲切。我被那种像是大哥哥一样的温情包围着，那种久违了的温暖，就从心底荡漾开来。很久没有那种感觉了。
躺在床上，我就想这些年做的事，交往的人，那种不确切、不确定、模糊感萦绕脑际，缠绕心头，挥之不去。朋友这一词汇，对我来说像是很陌生。我这些年心里倾力构筑打造的很多构建，经过了这一场变故，顷刻间土崩瓦解。我迷失了方向。我对着镜子，常常问自己，这些年你都和谁在一起，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我的自言自语，四周一片死寂。朋友一词在我心里越来越干瘪，甚至虚无。那段时间，无论在哪里，只要一听到这个词汇，马上头痛欲裂，需要很久才能平息下来。
我变得相当乖顺，每次回家，先给母亲把饭菜做好，陪父亲喝一杯小酒，和他们絮絮叨叨地唠一些陈年往事，我知道自己在变。父母也不问我买车的事。母亲是个很温顺的女人，这些年我好像没感觉出来她对我还有我姐姐发过任何脾气。尤其是我和姐姐都成年以后，母亲再看我们的目光就更加柔和，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目光叫一个惬意。某天我给父母买了一个足浴盆，晚上我烧了水，放在母亲面前，把她的双脚放到足浴盆里，给母亲的脚上撩着水。母亲开始不好意思，咯咯地笑，笑着笑着两行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下来。我说，妈，你这指甲厚厚的，快长灰指甲了，明天我给你找大夫治一治吧。母亲擦擦泪，又恢复了笑容，捋一捋灰白相间的头发，说，妈不用你为我操心，妈挺好的。人啊，年轻时候就得忙，不然到老了想忙就忙不起来了。这段时间怎么看你不忙了呢。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一阵心酸，忙把身子转过去，和父母聊一些别的。正聊着，姐姐就从国外打来了电话。先和父母说了一会儿，然后他们把电话给我。我去了另一个房间接她的电话。姐姐在那头说，买车的事怎么不和姐说一声，要买啥样的车，姐全赞助了。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还有这个能力。我知道姐姐在国外也不容易，小外甥在国内的时候发高烧落下后遗症，到现在还在治疗。姐姐比我大十岁，明显见老。姐在电话那头说，跟姐还客气，咱们家人口稀，就这么几个亲人啊，姐特想你们。听了这话，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哽咽了。我想起小时候，姐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双手捧着我的脸，慢慢的左右转啊转。生气的时候也是捧起我的脸，不过是上下那样揪，有时候很疼，我就夸张地大喊，直到母亲出来干涉。那种亲情已经久违了。姐在电话那头不断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姐说，你以前不这样啊。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姐姐从国外寄来的汇款。我把这笔钱原封不动交给了父母。晓缇考上师大研究生，专攻明清小说。我知道她的前途基本上不用担忧了。我把给加菲剩下的那一半钱，正好五千块，给晓缇送去，遭到严辞拒绝。我也动了执拗，硬是塞给了晓缇的父亲。
深秋的火车站站前广场，草木枯败，四周灰土随风起舞，显现一片凄清景象。天黑下来，我扛着晓缇重重的行李包，走进站台，给晓缇找到铺位，安置妥当，走下车。晓缇也跟着下来了，我俩就在车厢旁站着，昏暗的灯光照着我们，身后是一片模糊的影子。晓缇专注地看着我，我们认识以来她从来没这样看着我。我拉起她的手，把她拥进怀里。我双手托起她的脸，试图吻她。晓缇摇头，然后把头埋进我怀里。我们就这样站了很久。车开了，随着车厢有韵律的节奏渐行渐远，撇下我独自愣愣地在站台上发呆。
晓缇走后，我还是经常去她家，有时候中午就买些菜，在她家做着吃。她父母很喜欢吃我做的菜。这样，每天早晨去父母那吃早饭，然后去单位，中午去晓缇家，晚上和父母吃晚饭，最后回自己的住所。就这四个地方，每天成了我固定的线路，周而复始，一连几个月都是这样。外面的任何地方任何约会都不参加，我与世隔绝了。
接到加菲的电话是在第一场雪的下午。她说这个周末结婚，要我务必参加。这一次我没有失约。加菲的新房挺大，布置得也很豪华。典礼上那个新郎并不是那天我看见的长发男孩，是一個矮胖子，上半身和下半身一样长短。感觉比加菲还要矮，圆脸，黑黑的，上面还有很多雀斑，看上去比我还要大几岁。涛子幽灵一般转悠到我跟前，不尴不尬地想跟我逗乐，装傻充愣地说，嘿，我看见了。我问，你看见什么了。涛子恢复以往的坏笑，说，我终于看见王八是个什么样子了。我朝涛子摆摆手，涛子跟我走出婚典。在彩虹门下站定，我使出全身力气，涛子脸上就印上了重重的五指印，发着红光。涛子本能地用手捂住半拉脸，愣了片刻，随即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嘴里骂着，你妈×的敢打我。我身上滚满了雪和泥，脸上也挂了彩。四周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喝彩的。见我们打打停停，围观的人就喊，别停下，接着打呀。我和涛子在一片笑声中，落荒而走。
我和涛子去了常去的一家饭店，在单间里，还算挺君子，没有继续动手。我点了一桌子菜。涛子说，这是干吗，我们以前可从来没这么浪费过。我说，不过了，妈的最好的朋友都躲着我，日子还过个什么劲。涛子就灰了脸，默不作声。直到桌上堆了十几个啤酒瓶子以后，我们俩才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谁也拦不住谁。我喷着一嘴酒气，说，幼儿园时你就挺鼻涕一个孩子，专门欺负女生，让人家撒尿给你看。涛子说话舌头就抻不直了，嘴角还挂了哈喇子，说，你好，小时候过家家都是你来当新郎，我向来当儿子，谁家女孩漂亮你就让我找人家过家家。我们俩把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的经历颠三倒四地回顾了一遍，都像是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了两个多小时。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没看见涛子，独自晃晃悠悠回了家。
这一场酒没白喝，我大病了一场，终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整天昏睡，查不出什么病因，就是大脑昏昏沉沉的，浑身乏力，大约有一个多月没有上班。父母在医院里陪护我，我看见他们俩步履蹒跚拎着保温饭盒上下楼，心里总有一种负罪感。母亲在喂我饭的时候，神情专注。边喂边说，有个叫晓缇的和爹妈一起来看过你，买了好多水果还有一个大花篮。你整日昏睡，他们不让我叫醒你。我吃下几口饭。母亲接着说，刚才涛子来了，看你睡觉，没说什么。母亲指指床头，那里放着几张钱，是涛子拿来的。我苦笑了一下，说，妈，等下次涛子再来，还给他吧。母亲答应着。直到我出院，涛子也没再来。
上班第一天，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我收到了晓缇寄来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封信。信中说，她父母已经搬回老家，那座海滨城市目前已经发展得相当有规模，二老打算在那里养老，安度晚年。信上告诉了我具体地址，让我有空的时候去玩。下班后，我去了晓缇父母那里，门是锁着的，叫了半天，没人应，心中怅然若失，感觉这一年恍若隔世。
这一年里，我找到了赵三儿的姐姐，还有他的父母家人，凡是能找到的我都找到了。他父母岁数大了，看上去生活自理困难，我没和他们说什么。他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随着本市一家大型国有企业转制，下岗在家，生活拮据。老大贼头贼脑的，说话声音我感觉和那次电话里的极为相像，让我不由产生狐疑。他瞪着一双三角眼，摇晃着秃头问我，老三拿了你多少钱。我说，十五万。他眼睛一亮，说，乖乖，他发财了。我说，现在还差八万。老大眼睛就黯淡下去了，说，我们家里让他骗得差不多了，父母他从来不管，我家大姐还有九万在他手里，到现在谁也联系不上他，你要是能找到他也告诉我们一声。我说，你们家门里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人才。老大脸上荡着坏笑，说，实在不行，你就把他送到公安局吧，我们管不了他。日你八辈祖宗，我在心里暗骂。
加菲和老公开了一家仓买。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屋里忙着摆柜台。看见我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我说，好久不见。加菲说，是啊，近来忙什么？我说，瞎忙，你怎么换号了。加菲说，他拿我当小偷防着，盯得太紧了，什么人给我打电话都要听，什么短信都要看，闹死了，就换了新号。我说，是得盯紧点，不然看不住你。加菲就笑。然后说，两天前赵哥来了，开了一辆宝马，好像和几个人做什么生意，挺大的，说话嗓门可大了。我瞪大眼睛，盯着加菲，问，哪个赵哥？加菲说，就是你朋友赵三儿啊。我问，你怎么认识他？加菲说，切，在一起吃过一回饭，你带我去的，啥记性。我张大嘴，半天才说，怎么当时不告诉我？加菲说，当时是想给你打电话了，老公在身边，没敢打，过后想想也就算了。我说，这个混蛋。加菲问，怎么了？我说，他骗我十五万块钱。加菲眼睛瞪得大大的，说，老天，这么多，你怎么给他的？我说，一言难尽。加菲说，他们好像还在本市，不会这么快就走，对了，好像还有那个做生意的王均。我说，你盯着点，有消息告诉我。加菲点点头。
从加菲那里出来，我直奔城郊王均的商店。门口很多垃圾，像是很久没清理了。王均看见我来就要出去，我扯住他脖领说，稍等。王均尴尬地笑笑，说，这是干吗，有事说话。我说，前两天是不是和赵三儿在一起。王均说，没有。看我直盯着他，又改口说，他叫我去喝酒，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就这么多。我举起手，这小子本能地躲了一下。然后我挠挠头说，我从来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知道他的下落马上告诉我，你告诉不告诉也无所谓，我早晚会抓到他。王均脸上的肌肉就往一块堆挤，一个劲儿地冲我点头。 六 渔村小院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我一直没有见到赵三儿，和涛子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和晓缇开始是手机短信和网上联络，有时一天十多条短信，到后来短信逐渐减少，网上就更没有了音讯。直到前两天，我试着给晓缇打电话，对方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腾讯QQ好友栏里她的名字还在，却怎么联系也没了音讯。我大脑一片空白。
妈似乎看出我这段时间迷迷瞪瞪的样子，总叨咕他们老两口想和我一起出去走走。我看出她是想让我换换环境，和单位请了假，找了个本地不错的旅行团，双飞含食宿。我想父母这样的年纪，坐飞机也坐不了多少次了。
随着飞机启动并在短时间内升空，我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和父母有说有笑。二老看我挺开心的样子，也手舞足蹈，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像个孩子。其实他们在岗的时候，几乎走遍了祖国大江南北，很多名胜古迹几乎倒背如流，到头来却好像头一次出门。我蓦然发觉，他们确实老了，一种责任感涌上心头。
返程的时候，我们离开旅行团，特意绕道晓缇父母那座海滨城市。父母随我意，也想一起去看看曉缇的爹妈。
这是挺干净的一座小城，虽然开放很久，但市民的古朴之风依然存在。徜徉在市井小巷，看到的长者皆有仙风道骨，孩童伶俐活泼，憨态可掬，与四周海景浑然天成。无论问路还是打听事，那里的市民无不和颜悦色，热情相告，透着淳厚和儒雅，和关外以及南方各地的民风大不相同。
将近中午，他俩累了。送他俩回宾馆歇息，我独自一人来到海水浴场。
时令已近中秋，天气还是十分炎热。洁净的沙滩上，布满三三两两的浴客，或黄肤黑发，或金发碧眼，身着或粉或红鲜亮泳装的美女，三五成群从沙滩上走过，扑进大海怀抱。远处海天之际，星星点点，几处帆船，乘风破浪，来回穿梭。近水海边，大人孩子，在海水里尽情戏耍。
我欣赏着一幅幅怡然若仙的海滨图画。这时一对新人从岸边的奔驰车上走下，两人身着礼服，双双脱了鞋往浴场走来。一路摄影摄像男女傧相还有几个金童玉女紧紧跟随。新娘打扮得素净淡雅，身着洁白的婚纱，远远看去犹如仙界玉女。新郎看上去个子不高，胖胖的，肚子明显突出一块。
待两位新人走得稍近一些，我惊呆了，我看到的是赵三儿和晓缇。赵三儿从脸上到身上肥了一圈，表情上看得出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庄重，还是掩饰不住一脸坏相。晓缇椭圆的脸上化了厚厚的妆，看不透面皮以里的肌肉运动，整个脸上透着成熟与沉稳，两年前的清纯已荡然无存。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从他们后面远处一路小跑过来一个人，走到赵三儿近前，我看见了脸上堆着笑的涛子，附在赵三儿耳边像是在请示什么，赵三儿人模鬼样地点点头。他们一行从我的前方不远处慢慢飘过，根本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我仿佛身在梦境，像个傻子一样大张着嘴，直到嘴里的哈喇子流出来。
我不知是如何走进了海水浴场，脸上咸咸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海水。我感觉像被打了几十个嘴巴一样，脸上既麻木又火辣，满脑子都是感伤。我感受不到海水的温度，只觉得浑身滚烫，微微的海浪荡过来，我感觉身体在不断向远处飘去……
醒来时，我还在往外吐着苦涩的海水。
我好像躺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身在一个渔家的院落里，低矮简易的砖房上面有几处用油毡纸苫着，四周的栅栏歪歪斜斜。院子里鸡鸭鹅叽叽喳喳，到处都是它们的粪便。一位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者在补一张破旧的渔网，嘴里喃喃地在说话，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会水怎么敢下去游泳，不想要命了。这位老者说。橙红的夕阳照在老者脸上，映衬着他古铜色的肤色。夕阳透过栅栏和渔网架，照在灰白色的墙上，正好勾勒出一个略长方型的框，像是小时候在街道看露天电影的银幕。眼前这个渔村的景象，怎么也让我和不远处这座城市联系不到一起。
老者说话是胶州方言，听起来柔和滑稽。他问我，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见我不出声，接着说，你是做什么的，做工的工人？我吃力地摇摇头。哦，那就是搞科研的。我还是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我是公务员。这回是老者摇摇头，叹息一声说，啃树皮的。见我疑惑，他解释说，我们这里把公务员都叫啃树皮的，走哪吃哪，像山羊啃树皮一样，唉，树越来越少喽。他又在叹息。我说，我知道自个儿不是好人。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有气无力地问，您多大年纪了？老者说，四十九岁。我吃惊地望着他。他不在乎我的眼神，依旧低头在补网，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念个书咋就那么贵，光学费就一两万，动不动一个月就一两千，哪来那么多钱，谁能拿出来啊？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找个工作也要花很多钱，都是钱啊钱啊。我猜测，他一定有两个孩子，一个已经毕业在找工作，一个在念大学。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像是催眠，我在他的絮叨中沉沉睡去。
日头渐渐沉到海里，如血的残阳照在墙上，把那幅银幕拉得又扁又长，幕布上的图像渐渐变成了暗红色。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张建鑫
一 在偶然的情况下认识晓缇
整个一下午，我都在混混沌沌地喝着一种价格不菲但确实是劣质的绿茶。这一下午，我的大脑比较混乱，总在和女招待诉说着我这几年的经历。我感觉出来她们在躲着我，但我不在乎。我在不停地诉说，近来一直这样。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和女招待在说些什么，一派胡言乱语。我说没词儿了，接下来开始要啤酒，一瓶接着一瓶往肚子里灌，直到不省人事。
不知道是谁把我弄回家的，等我醒来时，满屋酒气熏天还有发酵的食物味道，床下是一摊又一摊我的呕吐物，好像很杂，在阳光的照射下展现出五颜六色，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的嘴里似乎还有海水苦涩的味道。这时加菲来了，我们有很久没联系了，她的到来多少让我有些吃惊。加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雷雪儿。但是我还是喜欢叫她加菲，因为刚一认识她我就联想到了卡通片里的加菲猫。她和我算是同类，自私慵懒，愤世嫉俗，靠寄生活着。不同的是我寄生于党和人民政府，她寄生于男人。
她在帮我打理污物，嘴里不停地唠叨。她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认识她那年她才二十岁，刚刚从一所不知名的专科学校毕业。我半躺在床上，喝着她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口可乐，沁人心脾的冰凉，也没有把我弄清醒。我在大脑中过滤着这些年和我有过亲密接触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我已经想不起她们的模样。若不是加菲今天来我家，她的模样我也会淡忘。加菲收拾完东西懒懒地偎了过来，一张圆圆胖胖的脸。我们有好几年没有在一起了，我说，你有家了。她说，那又怎样。我说，那畢竟和从前不一样。加菲那边就苦了脸。看得出，她的婚姻并不幸福。
我吃着加菲准备的早饭，想想我这几年的经历，脸上现出苦涩的笑。
遇见晓缇纯属偶然。
那年的夏天我很风光，没有什么原因就山南海北各处游逛。有的时候坐车，有的时候自己开车。我不大喜欢坐飞机，觉得没有安全感。总之，那年的夏天我似乎没怎么在家呆着。
我就职的地方是个肥水衙门，钱花不完，领导变着法的给大伙发钱。后来发腻了，干脆大伙谁愿意出去就出去玩。当时我看到街上那么多为了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感到可笑，干吗那么死心眼儿，豁出去家底儿到我们这个衙门口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市面上各帮各派的头头脑脑家的纨绔子弟几乎都在这里瞎混，或许他们也想明白了，有了这样的好单位做靠山还他娘的做什么生意，累死累活兴许还赚不到钱。
一个梅雨连绵的下午，我和涛子在酒店里喝多了酒，席间好像还有两个妖冶的妞儿。我俩拼命地给她俩往肚里灌酒，可惜不胜酒力，把自己给灌多了。我们泡妞的手法很传统也很老套，基本就是先喝酒，然后泡泡吧或唱唱歌，再往后就可以上床了。虽然很老套，但基本的成功率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那天遇见了对手，我们喝得直瞪眼，眼看着两个家伙走出酒店，消失在雨雾中，硬是没辙了。涛子喷着酒气问我，人呢？我说，这拨不行再换下拨。然后我俩一起傻笑。我和涛子打小就在一块儿混，算是死党，好事坏事都一起干。细回忆起来，这些年我们基本上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后来我们觉着没意思，开着车上了街，汽车也和我俩一样画着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砰的一声钝响，我只看见前面的风挡玻璃上贴着一张胖得变了形的圆脸。本能的反应，我两只手用力把他从前面推了一下。涛子向右急转舵，汽车冲上了道牙子，撞飞了四五辆自行车，停在路旁。我们俩红着眼四目相对，半天谁也没说话。
倒在路旁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蹲在旁边二十多岁的女孩，眼睛里浸满泪水，满脸无奈的惊恐。旁边一把老式雨伞已经破碎，女孩白色衣裙已经被雨水浇透，显露出身体的轮廓。她在我眼前呈现的是一张纯净得不掺杂一丝杂念的白皙的略微有些清瘦的脸。细细麻麻的小雨打在这张脸上，我的酒全醒了。
单间病房，白色的床单上躺着一个睡态安详的妇人，脸上有些肿，是从头部的裂口处感染而致。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慢慢流淌，整个房间显得格外静谧。女孩脸上泪痕依旧清晰可见。她的父亲听到消息火速赶来。他六十多岁的样子，眼睛不大，但是看人的时候很有神。略长方形的脸显得有些清瘦，头发全白了，依旧是老式的中分，中等身材，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她父亲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入院。我看到他满是皱纹的额头只是那么锁了几锁，两只手总是合在一起不停地搓着，其他再没有任何表示。
涛子说是去修理一下汽车，实际上他是在躲事。我们之间总是这样，出了事都是我在前面傻乎乎愣挺着，涛子躲出去没事人一样悠哉游哉。况且他也不是遇事很有主见的人，要是掺和进来非把一件非常好捋顺的事情搅得稀烂。
女孩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即使是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她的眼神是从我头顶飘过去的，那是一种非常清高孤傲的眼神。这大大刺激了我，让我感觉受到了伤害。她父亲总是我问什么他才说什么，特老实的那种，这样的氛围让我从刚刚发生的惊险中挣脱出来，我暂时短路的狡黠自然而然再次得以释放。我遇见了一个木瓜，我暗自庆幸。在我和平时相比已经算是很谨慎的交谈中，得知老人姓逄，他和老伴同在一家过去很有名气的国营服装加工厂退休。两人都生长在一个风光秀丽的海滨小城，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这家企业目前已经转制，老两口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生活。女儿逄晓缇刚刚师范大学毕业，没有工作。在我们经常被沉默淹没的交流中，老人始终很沉静，是那种让人不容易产生躁动的从容和沉寂。老人一家笃信佛教。
我在单位同事那里临时凑了一万八千块钱，涛子也拿出来两千块，我们俩正好凑了两万住院押金。我们协商好了，整个事件没有经过官府，都知道经过他们更没意思，我们在这一点上首先就达成共识。白天由我们护理，晚上他们家人护理，但是大多数时候白天他们家人都在。逄晓缇有我们在的时候，轻易不怎么说话，有时候遇见她有些生冷的眼神，我本来想说的话也都咽回去了。涛子在新闻单位混事，没脸没皮是他的看家本领。所以，涛子总赖皮赖脸和她没话找话，但是看不出她有多么讨厌涛子，这倒让我挺纳闷。他们不在的时候，涛子总问我对这个女生是否感兴趣，我不置可否。涛子就说，你经历的也不少了，这个妞给我，也是缘分，要不我俩一人一半，谁用上面谁用下面扔硬币。我说，滚你奶奶的球。涛子吸吸口水说，我奶没有球。 阿弥陀佛，给我水。这是老太太醒来第一句话。她被撞得不轻，颅内有损伤，锁骨骨折，两处肋骨骨折，面部划伤较深，肿得厉害。这种事除了这家人家以外，放在任何一家，别说家里人，就是七姑八姨的就能把我们给弄个半死。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稍稍清醒的时候，老太太让把医生叫来，和他们说如果病情不重的话，过几天好一好就出院，用药也要用最便宜的药，家人也随着附和。逄大爷告诉我，他们家从来没占过任何人便宜，也不会占人家便宜，笃信佛祖，相信因果和轮回。尤其老太太热心到处行善，这次遭遇，他们自己认为命中有此一劫。我和涛子虽然年轻，这些年耳濡目染，像这样厚道的人家真是天下难寻。
他们这种态度，更助长了涛子的流氓气焰，天天像个活宝，上蹿下跳，逗老头和老太太开心。护士来换药时，涛子故意趴在老太太耳边小声说，姨啊，这次亏了观世音，要不你就完了。老太太缠满绷带的有些变形的脸，不住地点头，嘴里发出嗯嗯的赞许。护士在笑，老头和我都在笑。只有晓缇绷着，不过看出来像是刻意憋着的样子，然后扭身去了卫生间。
二 我从没有对女生这么认真过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百无聊赖。我感到特别虚无，在医院和在家的时候，除了看一些百无益处的闲书，再就是看看电视。我认为电视是人类健康的大敌，很多时候都是眼睛盯着电视，但是心里却不知道想的什么。看得时间久了，连动作都非常迟缓，有点类似于老年痴呆了。这是现代人的悲哀。高速运转的社會，日益发达的高新技术，是当代社会最无情的两大杀手，让人们感到落伍和惶恐。在日益喧嚣的世界里，人们内心越来越感到孤独。人们在这样的世界上生存，相互追逐，在沉重的喘息中一点一点蚕食着内心深处的纯真。这是整个世界的无奈。在医院，我们给老太太找的都是技术过硬的大夫，有几个还是我的朋友，他们平时总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看人的时候连笑的基本功能都几乎丧失了。我很纳闷，他们每月有不少的工资，每月所开的药品、所用的医疗器械，按照行规，医院都会给予一定的提成，平时科室里都攒着数量不菲的小金库。这是明面上正常的资金，暗地里的潜规则交易每月都不在少数，赚钱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忽略了，那就是你感觉不到他们的快乐。我在医院里忙乎，有时候一连好多天不去单位。偶尔去一次，同事们都各忙各的，靠着我们这个衙门，大多数人外面都有生意可做，只不过大伙都不明说，领导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家都一副工作很认真很繁忙的样子，其实真正想着工作的并不多，真正的工作也不多，都在忙，却都在无所事事。同事们看见我来单位都很惊讶，你怎么来了？开会的时候少我一个人大伙都感到很正常，我去了他们反而感觉很不适应。我被这个熙攘的世道隔绝了。
涛子总是想尽办法和晓缇套近乎，像一只蜜蜂在她身前身后嗡嗡着，我感觉到了晓缇在逐渐适应。相反，偶尔哪一天涛子不在身边，我能感觉到她的落寞。晓缇是那种凡事不惊不慌的女人，从不大声说话，再大的事也看不出惊慌和错乱，总能让你处处感到镇定，不会头脑发热。我知道这样的女人大都聪明绝顶，是不可多得的上品。这几天她改变了发型，削去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束了个马尾，人显得更干净利索，配上白白的椭圆型的面颊，显现出一种无可言状的高贵。不知怎地，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好像有意在回避什么。涛子在的时候，我能感觉出她的轻松和惬意。我心里感到一种醋意。我知道涛子在这方面是高手，很多女人都会禁不住他的死缠烂打。
老太太脸部消肿了，也能够起床自己上卫生间，吃饭也不再让别人照顾。她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在单位曾经做过财务科长，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我们去的时候，老太太总是给我和涛子传授她的信仰。“佛告须菩提：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她背诵这段非常快，我们几乎听不出个数。然后她接着说，凡是有形的东西，都是虚无的，最终都会毁灭，若把一切有形看作是空的，就能见到真法身了。她会由此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内含着她的很多参悟。我们这些污浊之人，听得那叫一个头大如斗。每次如果没有晓缇阻拦，她是不会打住的。看得出，她的意志极其坚强，没有人能够扭转得了她的信念。相反她会不遗余力地劝导你，直到把你的思维和意志引到她的轨道上来。
星期一的上午，滴管的药液还没有输完，老太太强行拔下针头，说什么也不打针了，执意要求出院。连我和涛子都感觉很过意不去，想办法劝她，任凭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劝也无济于事。老太太眼睛直视着我说，医学再发达也挽救不了人的命运，只要身体已无大碍，就要靠自身的功能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了，用再多的药，于事无补，于身体有害。那眼神有一种牢不可破的定力，让我不能长久和她对视，只十几秒钟，我的眼神就会从她脸上移开。我、涛子、逄大爷还有晓缇，执拗不过，收拾打理完毕，退了病房，结账时不多不少，正好两万块。涛子咋咋呼呼地说，太他妈贵了，是他近一年的工资。我没做声，特意找朋友借来一辆奥迪车，送他们一家人回家。
那段时间我是逄家的常客，我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朝着他家的方向去了。最让我不解的是我眼前总也挥不去晓缇的影子，她的眼神，她的微笑，她微微露出的整齐的牙齿。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加菲经常出现在我家里，我显得不冷不热。有时候她凉凉滑滑的身体钻进我的被窝，我会不耐烦地把她推向一边。迷迷糊糊中加菲在低低啜泣，我胳膊伸向她的枕底，她像一只慵懒的猫，蜷缩着依偎过来，我大脑此时就会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认真了，总是反复对自己说，不能吧。但是隔不了多久，晓缇就又会出现在眼前，我脑袋不由自主地嗡嗡作响。
晓缇家住三楼，屋子不大，两室一厅，七十多平米的样子，屋里就是简单地铺铺地砖包包门口，墙上还是鸭蛋青色的油刷的墙围子。引人注目的就是他们家的干净，近乎一尘不染，让人由衷地感到敬佩。小时候，我就特别羡慕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家，尽管生活拮据，但那种盎然向上的态度，在窘境中应付自如的从容，让人肃然起敬。他们家老式的实木衣柜，还有卧室里一对六七十年代老式木扶手的沙发让我留恋不已。站在老家具面前，一种怀旧情结立刻萦绕心头。 凭你的气质和才华找个学校当教师不难吧。
找了，好多学校都是人满为患。
父母找找关系不行吗？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有点儿关系。
他们俩从未求过任何人。等妈妈好了，我再出去试试。
我坐在他们家老式沙发上，喝着我带来的铁观音，和晓缇没话找话。我没有问她出去试试是去哪里，我有预感肯定不会是本地。我聊得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心在怦怦跳着。这时候只有我们两个，我有些紧张，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晓缇在擦拭着我送的一套景德镇紫砂茶具，还有一套茶盘。两位老人喜欢喝茶，我这也算投其所好。除了母亲以外，我一般不夸女性，晓缇算是特例。尽管晓缇目前没有任何出路，但是我隐约感到她内心的躁动，她目光的高远。
涛子闪进来的时候，我和晓缇在沙发上并排坐着。我手中把玩着茶杯，晓缇在看书。涛子脸上荡着坏笑。晓缇说，爸妈中午不回来了。我没有说什么。涛子手机响了，鬼鬼祟祟地去卫生间接电话。
涛子是出去给我打的电话，叫我马上过去，有两个女生已经到饭店了。我说，不去。答得非常干脆，挂了电话。那边涛子就没完了，我手机隔五秒钟响一次。晓缇说，你有事就去吧，男人不应该总在家里转悠。她说的时候很平淡，可是在我心里却涌动着无限的温暖。
挨着我坐的是一个稍微白净一点儿的姑娘，长得还算过得去，她用涂着亮红指甲油的手去擦拭杯碟的时候，我还是发现了她长长指甲里面的勾当。趁她俩去洗手间时我问涛子，在哪儿淘弄的这两块“宝貝”，以前我怎么没见过。涛子说，嘿，这两个可是正经的行货，稍黑点儿的叫妮燕，老妈开一家上规模的美容院;稍白的叫燕妮，有名的佳欧食品公司是她们家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涛子，半天才说，都是你们那帮狐朋狗友用过的吧。涛子的脸就抽搐纠结在一起了，像个三角裤衩，憋屈着说，操，净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可是好心，哪次不是我给你介绍女生，你有人的时候从来不管我。涛子脸涨红了。他就这样，争辩什么的时候就脸红。我说，我没有。心里毕竟理亏，涛子说的是事实，加菲就是他介绍的。
燕妮不怎么爱说话，但挺能喝酒，喝起酒来一点声没有，脸上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这种女人海量。妮燕属于人来疯，借酒劲更是吆五喝六地撒娇，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像扎在男人堆里，总想让别人拿她也当男生的那种女孩。
我喝得眼睛有点红，喘息也有点沉重。当着俩女生的面，我和涛子多次谈到晓缇，并且我话里话外对涛子一点也没留情面，总是刺激他，不拿他当回事。妮燕间歇插进话来，晓缇是哪位大家闺秀啊，哪天领来大家看看。涛子说，你闭嘴。妮燕也没客气，端起半杯啤酒，扬在涛子脸上。涛子并不生气，连躲带擦，嘴里叨咕，操蛋的。涛子绕开燕妮，坐到我跟前说，哥们儿，你可是认真了，咱俩自小到大，我可没看见过你这样。我说，少来，但是我想托人给晓缇找份工作，最好进学校当教师。涛子瞪眼看了我半天，说，你快成圣人了。我抓住涛子的后背使劲摇晃，说，我没有撒谎。涛子吸溜着鼻子，靠，你他妈弄疼我了。咱们以前认识一个哥们，你忘了，就是叫赵三儿的那个，他什么姐夫在省教育厅当头儿。我在大脑中搜索，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就问涛子，我们认识的那些流氓靠谱吗。涛子说，试试看吧，以我们俩的能量，办个教师就别想了。我不说话，涛子拿起手机晃晃悠悠给那人打电话。
大约有十分钟的样子，进来一个红头涨脸的家伙，进门就奔燕妮旁边坐下。我想起来这个人了，好像是在铁路一个什么段上班。个子不高，小白脸，稀稀几根黄胡须，小眼睛，说话公鸭嗓，结结巴巴，属于看似忠厚实际阴险狡黠的那种，这是我后来品味到的。这个家伙以前总低声下气找我和涛子喝酒，让我们有什么生意想着他，我们从未主动搭理过。他来后我们又喝了不少酒，赵三儿的两只小眼睛冲着妮燕和燕妮不停地眨。涛子把话提引到办事上来，这家伙来了神儿，说那个厅长如何如何好，又说厅长是他姐夫的姐夫，对他非常好，说他姐夫办了多少多少教师，钱捞海了。
我喝多了，只记得想办一个教师，大致需要十万到十五万。这家伙喝上酒谁也拦不住，说话声音大得震耳膜，频频给俩女生灌酒。后来说的话，都记不起来了。赵三儿开了一辆老式本田，快散架子了，把我和涛子送回家，然后拉着妮燕和燕妮走了。
我从家里又出来，约了晓缇一块儿到咖啡厅坐坐。
晓缇坐在我的对面，要了一份草莓加冰。她穿的还是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脑后扎着白手帕。我瞪着猩红的双眼，喷着酒气，呆呆望着她。或许是借着酒胆，我笨拙地表述着我的意思。晓缇似乎听不懂，一双大眼睛迷惘地望着我。我说，我，我直说吧，缇缇。我总这么称呼她，她也从未反对过。我说，缇缇，我喜欢上你了。说完我如释重负。这些年来我还没有对女生说过这么认真的话。我说完直视着他，眼睛快散光了。晓缇没有说话，先是用一只手拍拍我的手，然后又用另外一只手捋捋我散乱的头发，拍拍我的脸，并没有马上挪开。我感受到晓缇纤弱的手心里的柔软和温暖。隔了片刻，晓缇说了一句，你喝多了。我感觉她像一个大姐姐，或者说是母亲，虽然她比我小七八岁。我平时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但此刻我感受到了她那种气质上的无声震撼和让人无法亵渎的高贵。她温暖的手掌可能是刺激了我哪根神经，我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滴在胸前，滴在桌上，滴在她的手臂上。晓缇一直没有说话，到后来陪着我流泪。这样过了好久，我哭累了，酒也醒了。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今天真是痛快淋漓。晓缇点点头，冤屈着脸，陪我走出咖啡厅。
三 我可能是被人骗了
晓缇妈妈快康复了，每次去她家都能看见涛子。这段时间赵三儿总给我打电话，叫来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人，吃吃喝喝。我们也不开单位的公车，赵三儿那辆晃晃悠悠的老本田，成了我和涛子的专门坐骑。酒桌上赵三儿给他姐夫打电话，让我来接，那头是一个声音沙哑又有些低沉的男声。我私下里问涛子，见过他姐夫吗？涛子说见过。我说，声音有点沙哑。他说，好像是吧。
赵三儿结结巴巴跟我提过一次，把钱拿过来，马上就可以办，进编十五万，不进编十万。我反复和涛子商量，涛子似乎挺有把握，说他从没骗过圈内的哥们儿。我把这事大致和晓缇说了一下，晓缇说她不希望父母花钱为她找工作。这事暂时搁置下来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去晓缇家我们偶尔也带上赵三儿，只是这家伙再也不提钱的事，并且在晓缇和家人面前只字也不提这件事。 我和晓缇同在一条渔船上，四周是海水，漫无边际，东边遥远的天际，层峦叠嶂一带远山，灰蒙蒙的。一会儿现出鱼肚白，灰白清冷。早晨的空气，洁净清爽，这样的清晨让我无数次感动。“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渐落。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几缕丹霞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晓缇吟诵着。我说，哪来的好诗？晓缇说，水浒传里的句子。我说，看不出来，你对古典文学精通。晓缇说，这是我的強项。一阵风起，吹得船桅剧烈摇晃，晓缇正要起身，被晃下水。她在水里挣扎，喝了几口海水，浮出水面时剧烈咳嗽。我义无反顾跳下水去，可是我不会水，手脚乱蹬，直直地向下沉去。我憋得张不开嘴。醒来，一片漆黑，喘不过气来，原来被子蒙住了头。窗外日上三竿，已近晌午，加菲准备好了早餐。
这样混沌的生活，让我大脑总是像有故障一样，我的意识不是很清晰，思维跳跃跨度很大，也经常在混乱中。我自己经常苦闷，问题出在哪呢？任我怎么努力也找不到答案。“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我吃着加菲煎得嫩黄的鸡蛋和面包片，想起梦境中晓缇和咸涩的海水，是那样地清晰。这倒让我奇怪，现实中我从没有这么清晰过。
晓缇家里总是静静地，父母与世无争，处事沉稳低调，那种散淡的氛围让我着迷，流连忘返。我几乎每次去她家，都亲自下厨。涛子和我一样，总买来各色蔬菜水果。我们俨然是老两口的两个儿子，和他们一样快成素食主义者了。在厨房里，我再次和涛子商量，我想好了，我手头还有点钱，不多，管父母要点就说买车，再向朋友借点，凑十几万不成问题，先让晓缇上班。涛子瞪着眼睛看我。我说，不认识了？我最后一次问你，那个赵三儿靠谱吗？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涛子。涛子面无表情，说，我们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这小子在外面确实有点儿不利索，但对圈里的朋友从来没下过手。我说，吃完午饭你带我还有他，去见见那个姐夫。
赵三儿开的车，车上还有妮燕，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上去像个风尘女子。我纳闷，她那开美容院的爹妈怎么不教化教化她的风度仪表。我和赵三儿提出见他姐夫的时候，这家伙小眼睛眨了几眨。我说不是信不过你，我只想看看他，毕竟求人办事，见一面也好。他说，是是。
他姐夫在一所高校后勤做主管，看得出是个肥差。那人个子不高，言语不多，说话声音低沉浑厚。我和他边聊边在心里和电话里的声音做了一下比较，觉得有些偏差。当我把这事和盘托出时，他姐夫看上去挺平淡，说都是好朋友，可以尝试帮忙。我留下了他姐夫的电话。
从他姐夫单位回来，我专门找到涛子。我说，他的声音和在电话里听到的不一样，是不是这家伙在耍什么花活。涛子正在网上和两个娘们视频斗地主，边斗边聊天边调情，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哼哼哈哈地说，那个确实是他姐夫，赵三儿能那样做吗，不能吧，不能。像是自言自语。
我开始筹集钱。父母没太深问，只是说，单位这么近，出了家门就是，非得买车吗。我说，有辆车方便。他们就不再说什么。他们一生只有俩孩子，我和姐姐，姐已全家移居国外。父母快五十了才有的我，又是独苗，所以对我格外偏爱。我母亲退休前在一个机关做会计，我父亲曾经是我们单位的头儿，退休多年。以前在位时，我们家那叫风光。中秋节月饼吃不了整箱整箱往外扔，过年好酒好烟堆成山，往七姑八姨家分，有的烟捂了，就整条不拆封扔掉。谁要说过去干部如何正统，我向来不以为然，只不过他们还能接受基本道德廉耻的约束，再加上困难环境的制约，没有让他们滋生出赤裸裸金钱关系的那片土壤。但是他们那个时候的领导干部，那种内心深处的高人一等，在生活中由于权势所带来的优越感，和现在相比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我把十五万存在一张卡里，拿着卡心里面在掂量着这事，有点没主意了，有十几天没有动弹。
和晓缇说的时候，她正在新世纪艺术大厅里面学拉丁舞。晓缇跳起来，动作优美，姿势舒展优雅。我觉得，她不用学任何舞蹈，风度气质上已经非一般女人可比了。晓缇说，你这么上心为我操持，让我怎么还你人情，另外这么多钱，我们家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来。我说，不用你还钱，这是我的心意，毕竟是我开车把咱妈撞了。在医院里护理的时候，我就和她称呼咱妈了，晓缇并没有反对我这样叫。我和她趁空场休息，在边座上喝着可乐。我说，缇缇，你就别推辞了，我是真心的，我只想让你幸福。说完我望着她，感觉她眉头微动，眼圈有些许发红，闪开我的目光，转向别处。
赵三儿早晨给我打来电话，结结巴巴地说，姐夫那边都联系好了，让我赶紧把钱拿过去。我想了想，给涛子打个电话，毕竟要有个第三人在场。涛子电话里不耐烦地说，钱钱钱，就鸡巴认钱，叫他办完再给。我说，既然人家来要，还是给他吧，反正早晚都要给。我、涛子、赵三儿三人在场，我把十五万块钱的卡交给赵三儿，并告诉他密码。赵三儿打了收条，那字迹简直就惨不忍睹，还不如一年级小学生。我当时心里沉了一下，很不是滋味。赵三儿拿着卡，看不出像是多么激动的样子，说，我去找王均，有个生意，哎，今年年底挣个三四十万没问题。挺惬意的样子。他说的那个家伙我和涛子都熟悉，说话摇头晃脑，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我没往更深处想，看着赵三儿走出家门，侧回头时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这道光叫我在后来的日子悔恨不已。涛子像是没睡醒，倒在我家沙发上打起呼噜。
十几天以后，赵三儿和涛子还有王均在外面喝酒，把我也叫去了。赵三儿醉醺醺的，说话结巴得厉害，脸憋得通红，事情快成了，保管是市里最好的学校，到时候过年过节你中华茅台就往姐夫家送吧。我说，我就这些钱，其他开销拿不出来了。涛子在旁边像个领导干部似的说，都是好哥们儿，帮忙帮到底，一定把事情办圆满了。赵三儿点头，是是。
又二十几天过去了，这段时间父亲经常胸闷，伴有血压升高，岁数到了，就需要定期住院。我在医院里护理，忙忙碌碌中，似乎忘了什么事情。父亲出院那天，我送他回家，回到单位时，收到了赵三儿的短信：事情办不成了，我把钱给你要回来。短短几个字，我拿起手机回话时，对方已关机了。 我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用单位座机给赵三儿的姐夫打电话，对方还是那个低沉的男声，说，你怎么能把钱给他，这些天我朝他要钱办你的事情，他一会说在北京，一会说在深圳，你叫他骗了吧？现在办还可以，只不过你说的那个价已经不够了，要再加两万，想办就尽快吧。我说，好的。撂下电话，我心里骂，再办，办你妈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呆坐在办公室里，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骗局。我开始眼睛充血，红红的。单位同事见我这样都狐疑着绕开。
老半天，我再给赵三儿的姐夫打电话，对方说，这小子没准儿，电话卡一年换好几个，现在还欠好多人的钱，估计不下二三十万。我脑子嗡嗡作响，问，你是他姐夫咋不管管他。对方说，我刚刚和他姐姐分手。说完挂了。这么巧，就这么巧？怎么会让我碰上的，我自言自语。
中午下了班，我找到涛子。涛子肉肉地说，不能吧。我说，不能你妈的×吧，现在手机都打不通了，你能联系上他吗？涛子这才认真起来，他跑不了，骗钱能行吗？我说，他单位在哪儿，家在哪儿？涛子说，我能找到。
四 涛子消失了
下午我和涛子去了赵三儿单位，七拐八绕，在城乡结合部一处挺深的胡同里，费挺大劲才找到他们单位的劳资科长。那家伙矮个子，岁数不大，打眼一看给人狗里狗气的感觉。他说，有这么个人，很久没有上班了。说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说，他欠了我很多钱。他说，这个赵三儿，不能吧？他挺有钱的啊！我在心里骂，去你妈的吧。那位科长见我不作声，接着说，我们铁路段里给办的劳务，给点生活费，就不用上班，至于什么时候上班。谁也说不准，打点明白了有可能多少年都不用来上班，像他这种情况全国铁路系统太多了，管不过来，目前这类人是我们铁路系统的特殊公民。
在城乡结合部一幢破旧的红楼里，我和涛子找到了赵三儿的家。顶楼右手边是一户五十平米左右的住宅。我们俩悄悄上去，敲敲门，没有声音。我顺着门缝往外一抠，破旧的铁皮门开了，屋里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走廊两边是两间屋子，墙上的涂料斑斑驳驳，有的正打着卷，摇摇欲坠。两间屋里各放着一张老式铁管床，床上破被子散发着汗馊味。倒是有一台液晶电脑，看上去挺新的。厨房里墙上满是油渍。涛子说，操蛋的，和要饭的人家没什么两样了。在门厅走廊的尽头，地上丢着一张纸片，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我的名字和电话。我看了半天，说，他媽妈的，看样子凶多吉少，这一当是怎么上的呢？涛子说，是啊，怎么会上了这么一当。我说，我们能把钱这么顺利地给他，说明这中间会有很多漏洞，问题出在哪呢？涛子拍着大腿说，操蛋的，这钱压根就不应该给他，给他姐夫就对了。我说，他们俩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鸟。
有了这两次经历，我坐下来和涛子商量。我说，涛子，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在市面上混的人，事情出来了，第一，不能让晓缇和任何人知道我拿钱了，丢不起这人;第二，晓缇那边和她说好，事情正慢慢办着，着急不得，等有了眉目再通知她;我父母那边，我慢慢应付;借朋友的钱，我再想办法。涛子同意。
我走在大街上，像是没长眼睛，麻麻木木，心里飘飘悠悠。我知道受了这件事情的影响，我大脑确实出了问题。
大约过了一个月，涛子开车，再次来到赵三儿家附近，有一打无一撞，正看见他那辆破丰田车停在楼下。那家伙背着个皮兜，西装革履，人五人六的，正要开车门，被我和涛子逮了个正着。看见我们，他先是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涛子没好气地说，上车。赵三儿低声说，事情没办好，我手头现在还有五万，你先拿回去，其他的我尽快。我们坐上他的车，直奔银行，在银行拐弯处，打转向就刮上了道牙子，前保险杠被蹭得嘎巴一下。下车时，涛子撇着嘴说，什么手把，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赵三儿嗫嚅着张不开嘴。
五万块钱打进我的卡里，我和涛子小声说，我想看看他卡里还有没有钱。涛子大咧咧地说，别那样，我想他肯定没钱，有钱会都还你。其实我真的想那样做，涛子这么说了，我没说别的。出了门，涛子虎着脸说，那些钱尽快还。赵三儿一脸委屈，说，是是，我一定。
之后，我再打赵三儿给我的新手机号，又关机了，再去他家楼里找，房子已经出租了。此后便是漫长的沉寂。我把拿回来的钱还给朋友四万，还剩一万，没有给父母，放在了家里。
我见到晓缇的时候，她正在给母亲剪指甲。老太太平时很刚强，这时候乖顺得像一个小孩子，说话声调也比平时柔和许多。老太太让晓缇赶紧给我沏茶，自己去厨房给我洗水果，问我为什么好几天没来，干吗去了。我说单位有点事情，脱离不开。她还问了涛子，我说不知道他干吗去了。我能感觉出来，老太太对我很好，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我。忙乎完，电话响了，老太太接了电话就出去了。涛子在的时候老太太从来不出去，只在家守着女儿。为此涛子不止一次和我抱怨，妈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恨不得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怎么就是比不了你小子，我涛子到底差哪儿。尤其是喝酒的时候，涛子拿红红的两眼直视着我，总是这样问我。
中午我给晓缇做的红焖羊排。晓缇不像她父母，修不来六度万缘，也守不了三规五戒。信奉佛教，只表现在理论上，现实中吃喝随意。我做饭菜的手艺可以和一些高级厨师媲美。这属于天生的悟性，没人指导我，全凭感觉，几乎是吃到啥能做啥，而且口味要比别人的好很多。晓缇每每大快朵颐，我很有自豪感。
中午晓缇父母参加活动没有回来。我和晓缇喝了点儿红酒。我喝得多，晓缇喝了一点点，但是脸还是红了。洗碗的时候晓缇幽幽地说，将来谁做了嫂子，都是她的福气。我正在喝茶水，故作轻松地说，我喜欢的是你，只要你能嫁给我，保你吃喝不愁。那边就不出声了。隔了一会儿，我说，我来洗吧，你歇一会儿。我趁机把两手放在她肩上，明显感受到她在发抖。匆匆擦擦手，转身之际，我把她拥在怀里。晓缇说，我手上有水。她并没有挣扎。其实我比她还紧张，没有往下进行任何动作，像个长者，吻吻她的额头，就松开双手。她的额头滑滑的，没有擦任何化妆品，我闻到了从她皮肤和发际发出的淡淡体香。晓缇脸更红了，说，你吓着我了。此刻的我笨笨的，说不出任何话来，手掌上的汗几乎顺着手上的纹路流出来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俩坐着喝茶。我也暂时忘却了烦恼。晓缇经常和我说，别为我做太多，不值得的，我自己有能力寻找前途。晓缇很乖顺的样子让人不忍亵渎。她反复这么说，越是这样说，就让我越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时间在无尽的等待和忍耐中慢慢过去。或许加菲感受到了我的冷淡，平时也很少来我这里了。有一次我开着单位的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走到一家快餐店的门口，看见加菲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看上去和加菲年龄相仿，加菲属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的女孩。那男孩头发长长的，焗成暗红色，瓜子脸，走起路来，长发一飘一飘的，有点女儿气。加菲挎着他的胳膊，挺亲密的样子。我把车停在路旁，看着他俩逐渐远去的背影，长长嘘了一口气，顿时感觉心里一阵轻松。
当晚，加菲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门口，手里拿着刚买的拌菜，还有鸡蛋大饼。我把她让进屋。我们俩相对而坐，沉默无语，喝着冰箱里的凉啤酒。没过多久，加菲脸上涌出潮红，不断用手在摸自己的脸。我去卧室，取出那次拿回来的一万块钱，想了想，从里面抽出了约有一半，递给了加菲。加菲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说，拿着吧，你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加菲说，你也是靠工资生活。我说，都差不多，还混得下去。挺了片刻，加菲说，以后我会赚到钱还你。我说，别那么累，我俩是一类，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然后以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调说，让他们赚去吧，我们来帮他们花钱。加菲就低下了头，半天无语。她似乎感觉到了我似乎洞穿一切目光，说，再抱抱我。说着就依偎了过来，两只手放在我的胸前。她的指甲修得很有品位，和嫩笋一样的手指浑然天成，这是我对加菲的全部印象。
加菲像是要补偿什么，每天早上早早来，给我做好饭。我泰然吃着她做的煎鸡蛋，刚想和她说点儿什么，就接到了王均的电话。王均神秘兮兮地说，赶紧过来。我说，什么事？他说，赵三儿叫人捎来一万块钱。我当时头顶火星子就冒出来了。我和涛子开车来到王均单位，那家伙拿出用纸包的一万块钱，挺仗义地说，他叫人送来的，问他的下落，那人说也不清楚。我心里按不住火，说，那他妈的是我的钱，他东给西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王均像是挺委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捎钱来那小子只说，赵三儿只信得过我。我没说什么，独自赌气，心想这事他妈的一开始就办得没屁眼子，再撞上这些个人渣，更没谱了。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有主意的家伙，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劝我们俩。往回走的时候，涛子说，都是哥们儿，用不着急啊。我说，去你妈的吧，你怎么和谁都是哥们儿，你觉得那种人靠得住吗？涛子那边就不作声了，脸又抽抽到一起了。
隔了有一个月，涛子接到赵三儿的电话。涛子说，你他妈的没死啊？！赵三儿说，我也是叫别人骗了。濤子说，我不管，你不能骗我哥们儿。赵三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能，我现在手里还有一万，我只相信你了。涛子问，上次王均那一万是怎么回事。赵三儿结巴得更厉害了，说，什么一、一、一万，那是三、三万。涛子在电话里大喊，操你妈！那边就挂了。
涛子把那一万块钱给我拿来，并没有提王均那事。接到钱，我眼睛在他脸上打量了半天，涛子故作轻松地回避着我。我说现在至少又收到了两万，加上原来的一万，你再帮我弄两万，我先还给爹妈，不能总这么瞒下去，他们岁数大了，禁不起这个。涛子的脸又开始往一起抽了，略有些酒糟鼻的鼻子头一下子变成了绛红色。嘴上还是答应，好吧，我去想办法。
这一段时间里我特别守规矩，早晨到点上班，晚上到点下班回家，偶尔去看看晓缇。她在全力准备考研。我看得出，那可是全身心的投入，排除了一切杂念。我能感觉到凭她的心性，一定会成功。
自从我跟涛子提了那次钱的事，我也觉得不妥。但是涛子似乎是从我身边蒸发了，人没了，连个电话也没有了，平时一天恨不得打几个电话。包括像王均这类朋友，都没有电话了。我原来每天至少还会有十个八个电话，吃饭的、办事的、扯淡的都有，看上去一天到晚挺忙乎的。到现在一连几天，手机都不会响一次。就连加菲也好久没有了音讯。我知道这是自己倒霉的日子开始了，别人或许察觉不出来，但我知道我自己至少每隔几年就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像是有着自身的规律和周期一样。
五 生活已经回不到从前
我失魂落魄。每天踯躅在一个个地摊上，痴痴地观望老半天，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遇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邻居，他比我大好几岁，尽管如此，也与他实际年龄不相符。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人也明显发胖，特显老。他从一家工厂下岗了，也和我一样，每天逛地摊。他拉着我的手，和我唠起了家长里短，尽管很絮叨，但话里话外透着亲切。我被那种像是大哥哥一样的温情包围着，那种久违了的温暖，就从心底荡漾开来。很久没有那种感觉了。
躺在床上，我就想这些年做的事，交往的人，那种不确切、不确定、模糊感萦绕脑际，缠绕心头，挥之不去。朋友这一词汇，对我来说像是很陌生。我这些年心里倾力构筑打造的很多构建，经过了这一场变故，顷刻间土崩瓦解。我迷失了方向。我对着镜子，常常问自己，这些年你都和谁在一起，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我的自言自语，四周一片死寂。朋友一词在我心里越来越干瘪，甚至虚无。那段时间，无论在哪里，只要一听到这个词汇，马上头痛欲裂，需要很久才能平息下来。
我变得相当乖顺，每次回家，先给母亲把饭菜做好，陪父亲喝一杯小酒，和他们絮絮叨叨地唠一些陈年往事，我知道自己在变。父母也不问我买车的事。母亲是个很温顺的女人，这些年我好像没感觉出来她对我还有我姐姐发过任何脾气。尤其是我和姐姐都成年以后，母亲再看我们的目光就更加柔和，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目光叫一个惬意。某天我给父母买了一个足浴盆，晚上我烧了水，放在母亲面前，把她的双脚放到足浴盆里，给母亲的脚上撩着水。母亲开始不好意思，咯咯地笑，笑着笑着两行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下来。我说，妈，你这指甲厚厚的，快长灰指甲了，明天我给你找大夫治一治吧。母亲擦擦泪，又恢复了笑容，捋一捋灰白相间的头发，说，妈不用你为我操心，妈挺好的。人啊，年轻时候就得忙，不然到老了想忙就忙不起来了。这段时间怎么看你不忙了呢。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一阵心酸，忙把身子转过去，和父母聊一些别的。正聊着，姐姐就从国外打来了电话。先和父母说了一会儿，然后他们把电话给我。我去了另一个房间接她的电话。姐姐在那头说，买车的事怎么不和姐说一声，要买啥样的车，姐全赞助了。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还有这个能力。我知道姐姐在国外也不容易，小外甥在国内的时候发高烧落下后遗症，到现在还在治疗。姐姐比我大十岁，明显见老。姐在电话那头说，跟姐还客气，咱们家人口稀，就这么几个亲人啊，姐特想你们。听了这话，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哽咽了。我想起小时候，姐高兴的时候总喜欢双手捧着我的脸，慢慢的左右转啊转。生气的时候也是捧起我的脸，不过是上下那样揪，有时候很疼，我就夸张地大喊，直到母亲出来干涉。那种亲情已经久违了。姐在电话那头不断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姐说，你以前不这样啊。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姐姐从国外寄来的汇款。我把这笔钱原封不动交给了父母。晓缇考上师大研究生，专攻明清小说。我知道她的前途基本上不用担忧了。我把给加菲剩下的那一半钱，正好五千块，给晓缇送去，遭到严辞拒绝。我也动了执拗，硬是塞给了晓缇的父亲。
深秋的火车站站前广场，草木枯败，四周灰土随风起舞，显现一片凄清景象。天黑下来，我扛着晓缇重重的行李包，走进站台，给晓缇找到铺位，安置妥当，走下车。晓缇也跟着下来了，我俩就在车厢旁站着，昏暗的灯光照着我们，身后是一片模糊的影子。晓缇专注地看着我，我们认识以来她从来没这样看着我。我拉起她的手，把她拥进怀里。我双手托起她的脸，试图吻她。晓缇摇头，然后把头埋进我怀里。我们就这样站了很久。车开了，随着车厢有韵律的节奏渐行渐远，撇下我独自愣愣地在站台上发呆。
晓缇走后，我还是经常去她家，有时候中午就买些菜，在她家做着吃。她父母很喜欢吃我做的菜。这样，每天早晨去父母那吃早饭，然后去单位，中午去晓缇家，晚上和父母吃晚饭，最后回自己的住所。就这四个地方，每天成了我固定的线路，周而复始，一连几个月都是这样。外面的任何地方任何约会都不参加，我与世隔绝了。
接到加菲的电话是在第一场雪的下午。她说这个周末结婚，要我务必参加。这一次我没有失约。加菲的新房挺大，布置得也很豪华。典礼上那个新郎并不是那天我看见的长发男孩，是一個矮胖子，上半身和下半身一样长短。感觉比加菲还要矮，圆脸，黑黑的，上面还有很多雀斑，看上去比我还要大几岁。涛子幽灵一般转悠到我跟前，不尴不尬地想跟我逗乐，装傻充愣地说，嘿，我看见了。我问，你看见什么了。涛子恢复以往的坏笑，说，我终于看见王八是个什么样子了。我朝涛子摆摆手，涛子跟我走出婚典。在彩虹门下站定，我使出全身力气，涛子脸上就印上了重重的五指印，发着红光。涛子本能地用手捂住半拉脸，愣了片刻，随即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嘴里骂着，你妈×的敢打我。我身上滚满了雪和泥，脸上也挂了彩。四周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喝彩的。见我们打打停停，围观的人就喊，别停下，接着打呀。我和涛子在一片笑声中，落荒而走。
我和涛子去了常去的一家饭店，在单间里，还算挺君子，没有继续动手。我点了一桌子菜。涛子说，这是干吗，我们以前可从来没这么浪费过。我说，不过了，妈的最好的朋友都躲着我，日子还过个什么劲。涛子就灰了脸，默不作声。直到桌上堆了十几个啤酒瓶子以后，我们俩才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谁也拦不住谁。我喷着一嘴酒气，说，幼儿园时你就挺鼻涕一个孩子，专门欺负女生，让人家撒尿给你看。涛子说话舌头就抻不直了，嘴角还挂了哈喇子，说，你好，小时候过家家都是你来当新郎，我向来当儿子，谁家女孩漂亮你就让我找人家过家家。我们俩把从幼儿园一直到中学的经历颠三倒四地回顾了一遍，都像是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了两个多小时。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没看见涛子，独自晃晃悠悠回了家。
这一场酒没白喝，我大病了一场，终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整天昏睡，查不出什么病因，就是大脑昏昏沉沉的，浑身乏力，大约有一个多月没有上班。父母在医院里陪护我，我看见他们俩步履蹒跚拎着保温饭盒上下楼，心里总有一种负罪感。母亲在喂我饭的时候，神情专注。边喂边说，有个叫晓缇的和爹妈一起来看过你，买了好多水果还有一个大花篮。你整日昏睡，他们不让我叫醒你。我吃下几口饭。母亲接着说，刚才涛子来了，看你睡觉，没说什么。母亲指指床头，那里放着几张钱，是涛子拿来的。我苦笑了一下，说，妈，等下次涛子再来，还给他吧。母亲答应着。直到我出院，涛子也没再来。
上班第一天，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我收到了晓缇寄来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封信。信中说，她父母已经搬回老家，那座海滨城市目前已经发展得相当有规模，二老打算在那里养老，安度晚年。信上告诉了我具体地址，让我有空的时候去玩。下班后，我去了晓缇父母那里，门是锁着的，叫了半天，没人应，心中怅然若失，感觉这一年恍若隔世。
这一年里，我找到了赵三儿的姐姐，还有他的父母家人，凡是能找到的我都找到了。他父母岁数大了，看上去生活自理困难，我没和他们说什么。他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随着本市一家大型国有企业转制，下岗在家，生活拮据。老大贼头贼脑的，说话声音我感觉和那次电话里的极为相像，让我不由产生狐疑。他瞪着一双三角眼，摇晃着秃头问我，老三拿了你多少钱。我说，十五万。他眼睛一亮，说，乖乖，他发财了。我说，现在还差八万。老大眼睛就黯淡下去了，说，我们家里让他骗得差不多了，父母他从来不管，我家大姐还有九万在他手里，到现在谁也联系不上他，你要是能找到他也告诉我们一声。我说，你们家门里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人才。老大脸上荡着坏笑，说，实在不行，你就把他送到公安局吧，我们管不了他。日你八辈祖宗，我在心里暗骂。
加菲和老公开了一家仓买。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屋里忙着摆柜台。看见我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我说，好久不见。加菲说，是啊，近来忙什么？我说，瞎忙，你怎么换号了。加菲说，他拿我当小偷防着，盯得太紧了，什么人给我打电话都要听，什么短信都要看，闹死了，就换了新号。我说，是得盯紧点，不然看不住你。加菲就笑。然后说，两天前赵哥来了，开了一辆宝马，好像和几个人做什么生意，挺大的，说话嗓门可大了。我瞪大眼睛，盯着加菲，问，哪个赵哥？加菲说，就是你朋友赵三儿啊。我问，你怎么认识他？加菲说，切，在一起吃过一回饭，你带我去的，啥记性。我张大嘴，半天才说，怎么当时不告诉我？加菲说，当时是想给你打电话了，老公在身边，没敢打，过后想想也就算了。我说，这个混蛋。加菲问，怎么了？我说，他骗我十五万块钱。加菲眼睛瞪得大大的，说，老天，这么多，你怎么给他的？我说，一言难尽。加菲说，他们好像还在本市，不会这么快就走，对了，好像还有那个做生意的王均。我说，你盯着点，有消息告诉我。加菲点点头。
从加菲那里出来，我直奔城郊王均的商店。门口很多垃圾，像是很久没清理了。王均看见我来就要出去，我扯住他脖领说，稍等。王均尴尬地笑笑，说，这是干吗，有事说话。我说，前两天是不是和赵三儿在一起。王均说，没有。看我直盯着他，又改口说，他叫我去喝酒，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就这么多。我举起手，这小子本能地躲了一下。然后我挠挠头说，我从来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知道他的下落马上告诉我，你告诉不告诉也无所谓，我早晚会抓到他。王均脸上的肌肉就往一块堆挤，一个劲儿地冲我点头。 六 渔村小院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我一直没有见到赵三儿，和涛子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和晓缇开始是手机短信和网上联络，有时一天十多条短信，到后来短信逐渐减少，网上就更没有了音讯。直到前两天，我试着给晓缇打电话，对方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腾讯QQ好友栏里她的名字还在，却怎么联系也没了音讯。我大脑一片空白。
妈似乎看出我这段时间迷迷瞪瞪的样子，总叨咕他们老两口想和我一起出去走走。我看出她是想让我换换环境，和单位请了假，找了个本地不错的旅行团，双飞含食宿。我想父母这样的年纪，坐飞机也坐不了多少次了。
随着飞机启动并在短时间内升空，我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和父母有说有笑。二老看我挺开心的样子，也手舞足蹈，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像个孩子。其实他们在岗的时候，几乎走遍了祖国大江南北，很多名胜古迹几乎倒背如流，到头来却好像头一次出门。我蓦然发觉，他们确实老了，一种责任感涌上心头。
返程的时候，我们离开旅行团，特意绕道晓缇父母那座海滨城市。父母随我意，也想一起去看看曉缇的爹妈。
这是挺干净的一座小城，虽然开放很久，但市民的古朴之风依然存在。徜徉在市井小巷，看到的长者皆有仙风道骨，孩童伶俐活泼，憨态可掬，与四周海景浑然天成。无论问路还是打听事，那里的市民无不和颜悦色，热情相告，透着淳厚和儒雅，和关外以及南方各地的民风大不相同。
将近中午，他俩累了。送他俩回宾馆歇息，我独自一人来到海水浴场。
时令已近中秋，天气还是十分炎热。洁净的沙滩上，布满三三两两的浴客，或黄肤黑发，或金发碧眼，身着或粉或红鲜亮泳装的美女，三五成群从沙滩上走过，扑进大海怀抱。远处海天之际，星星点点，几处帆船，乘风破浪，来回穿梭。近水海边，大人孩子，在海水里尽情戏耍。
我欣赏着一幅幅怡然若仙的海滨图画。这时一对新人从岸边的奔驰车上走下，两人身着礼服，双双脱了鞋往浴场走来。一路摄影摄像男女傧相还有几个金童玉女紧紧跟随。新娘打扮得素净淡雅，身着洁白的婚纱，远远看去犹如仙界玉女。新郎看上去个子不高，胖胖的，肚子明显突出一块。
待两位新人走得稍近一些，我惊呆了，我看到的是赵三儿和晓缇。赵三儿从脸上到身上肥了一圈，表情上看得出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庄重，还是掩饰不住一脸坏相。晓缇椭圆的脸上化了厚厚的妆，看不透面皮以里的肌肉运动，整个脸上透着成熟与沉稳，两年前的清纯已荡然无存。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从他们后面远处一路小跑过来一个人，走到赵三儿近前，我看见了脸上堆着笑的涛子，附在赵三儿耳边像是在请示什么，赵三儿人模鬼样地点点头。他们一行从我的前方不远处慢慢飘过，根本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我仿佛身在梦境，像个傻子一样大张着嘴，直到嘴里的哈喇子流出来。
我不知是如何走进了海水浴场，脸上咸咸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海水。我感觉像被打了几十个嘴巴一样，脸上既麻木又火辣，满脑子都是感伤。我感受不到海水的温度，只觉得浑身滚烫，微微的海浪荡过来，我感觉身体在不断向远处飘去……
醒来时，我还在往外吐着苦涩的海水。
我好像躺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身在一个渔家的院落里，低矮简易的砖房上面有几处用油毡纸苫着，四周的栅栏歪歪斜斜。院子里鸡鸭鹅叽叽喳喳，到处都是它们的粪便。一位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者在补一张破旧的渔网，嘴里喃喃地在说话，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不会水怎么敢下去游泳，不想要命了。这位老者说。橙红的夕阳照在老者脸上，映衬着他古铜色的肤色。夕阳透过栅栏和渔网架，照在灰白色的墙上，正好勾勒出一个略长方型的框，像是小时候在街道看露天电影的银幕。眼前这个渔村的景象，怎么也让我和不远处这座城市联系不到一起。
老者说话是胶州方言，听起来柔和滑稽。他问我，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见我不出声，接着说，你是做什么的，做工的工人？我吃力地摇摇头。哦，那就是搞科研的。我还是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我是公务员。这回是老者摇摇头，叹息一声说，啃树皮的。见我疑惑，他解释说，我们这里把公务员都叫啃树皮的，走哪吃哪，像山羊啃树皮一样，唉，树越来越少喽。他又在叹息。我说，我知道自个儿不是好人。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有气无力地问，您多大年纪了？老者说，四十九岁。我吃惊地望着他。他不在乎我的眼神，依旧低头在补网，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念个书咋就那么贵，光学费就一两万，动不动一个月就一两千，哪来那么多钱，谁能拿出来啊？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找个工作也要花很多钱，都是钱啊钱啊。我猜测，他一定有两个孩子，一个已经毕业在找工作，一个在念大学。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像是催眠，我在他的絮叨中沉沉睡去。
日头渐渐沉到海里，如血的残阳照在墙上，把那幅银幕拉得又扁又长，幕布上的图像渐渐变成了暗红色。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张建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