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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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许多正直而又饱受磨难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穆旦没有见到他所“希望”的春天。1977年2月26日,他走向了生命的终结。这一年,他59岁(1918~1977)。二十多年过去了,尽管出现了不少对穆旦的评论,但穆旦的诗歌及一生历程却依然等待着新的解释。在这里,我想谈一谈他的晚年。我将穆旦的“晚年”大致上归结为1974年以后的一段。1974年春节后,穆旦开始了与当时赴内蒙古插队的天津知青孙志鸣的交往,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心气明显地衰老了;而在很大程度上因为这些交往而激活的诗歌创作也明显地呈现出老之将至的色调;另外,1976年1月19日,穆旦骑自行车不慎摔伤,这次伤病最终导致了他的早逝。
  这些内外交困的现实使得穆旦晚年的悲观心理相当深重。穆旦在悲观中走向终结。
  
  一、 三个疑问
  1975年秋天的一个夜晚,穆旦在北京站与郭保卫分手时曾经向他提出过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弄诗呢?”“你当个演员,多快乐,何必找这烦恼事呢?”“你为什么要和我认识呢?”
  郭保卫当时是北京东方歌舞团的青年演员,1975年夏天穆旦经好友杜运燮介绍与其相识,从而成为忘年交。这一偶然交往产生了难以估量的良好后果:在短短的一年半的时间里,穆旦至少给郭保卫写了二十九封信,这个数量超过了穆旦任何亲友所珍藏的书信的数量。因此可以说,郭保卫冒着风险保存了这批信件,实际上也就是保存了穆旦晚年的许多弥足珍贵的思想,更大的意义上说,保存了一个诗人。
  穆旦向这个人提的三个问题,几乎都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每一个问题都设置了属于性情而不是理念的要素。郭保卫当时是“未置可否”的。在今天看来,这三个问题包含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根本的,它可能并不包含对郭保卫诗才的否定,而是暗含了对“诗”这样一种文学类型的怀疑性看法。在穆旦看来,诗有诗的内容,“诗应该写的内容,就是不同于散文”,也不同于小说;诗与真实相关,诗应当表现时代的内容,诗人“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一和生活有距离,作品就毁了”;而实际上“生活上的一大片空白没有得到反映”。联系到穆旦在四十年代的写作,穆旦所要表达的实际上是诗是对生活真理的揭示。这是一个古往今来为许多诗人所珍视和捍卫的信仰命题。但信仰的命运在政治面前几乎从来都是悲惨的,饱受政治之苦的布罗茨基就认为:“每一种社会形态——无论是民主制度、专制制度,还是神权制度、意识形态制度或官僚制度”,都会试图“损害或缩小诗歌的权威”,“因为诗歌除了能与国家构成竞争之外,还会对自己的个性、对国家的成就和道德安全、对国家的意义提出质疑”(见《第二自我》)。穆旦在四十年代极具个人化的、与时代审美趣味相左的诗歌写作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早就预示了他后来的命运。
  像许多知识分子一样,穆旦在建国后遭遇了从肉体到精神的“摧毁”。在经过二十多年的压抑之后,1975年时代风气稍稍宽松,穆旦终于直接用文字表达了他内心真实的看法和悲观。在致孙志鸣和郭保卫的信中,多次有这样的文字:“诗在目前处境是一条沉船,早离开它早得救。”“写诗当然不是一条‘光明大道’,这一点望你警惕,能放弃就放弃为好。我觉得受害很大,很后悔弄这一行。”“为了完全避开诗,我倒希望你立刻写小说。”在这种悲观意识中,郭保卫等人受到疑问是必然的。
  第二层意思是由第一层意思推导出来的。“你”是演员,这是一个正当的、有很多快乐的事业,“你们是一种热闹的艺术生活,是比一般生活有意思些。青春,活跃,快乐,是其特色”。“你”不应该自找麻烦。这一层意思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先生所构想的“铁屋子”寓言。寓言背后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所必须思考的基本问题:将一个昏睡的人唤醒,又让他梦醒了无路可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许多现代知识分子要么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要么干脆就放弃了这个问题。今天我们不妨将它换一个角度,在当时的启蒙话语体系中,应该用怎样的价值体系来衡量个体的得与失?像郭保卫这样“快乐”的凡人,穆旦劝其最好守着自己的“快乐”,以免梦醒了无路可走。这本身就是一种性情悲观的表现:尽管穆旦信仰诗是生活真理的揭示,也看到了当时文学创作缺乏“事实如何”的现实主义作品,他最终还是告诫郭保卫“凡是有点新鲜意见的东西,都会惹麻烦”。他也最终没有像鲁迅那样,在自己也不大确信的时刻拿起笔,聊以慰藉自己,也“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呐喊》时期的鲁迅拿起笔本身就是一种乐观,他想“呐喊”。穆旦的悲观则是“彷徨”了。
  这样一来,前两层疑问实际上是双重退缩:一个曾经以诗歌写作来探索生活真理的诗人最终悲观地怀疑他所经历的一生;他的怀疑又加之于另外一个年轻人,反复地劝说年轻人走另一条道路,比如说小心一点,谨慎一点;如果要走文学道路,可以试着去写简单一点的小说,而不是诗。当两者的相遇已成不可改变的事实之后,因为现实的缘故而对彼此的处境产生疑问时,必然会涉及对“相遇”本身的怀疑,即“你为什么要和我认识呢?”和当年的鲁迅一样,穆旦深刻地体会到经由政治变化而导致的文学家的某种必然宿命。他在致年轻人的信中曾经大段地援引鲁迅在1927年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里所作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的基本观点:“革命成功以后……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有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即共了产,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在援引鲁迅的话来认识自己的命运时,穆旦对造成自己不幸命运或是国家不幸的政治敏感事件可能作过偏激的判断,以致它直到今天仍遭到了有心人的删节——从发表的信件来看,共有八处删节。现实政治生活带来的阴郁印象深深地印在穆旦的头脑中。这自然又使得他的命运和鲁迅的命运联系起来。在处理信件的问题上,鲁迅当年有一个做法,“对于平常的信,是随复随毁的”,“这并非为了消灭‘谋为不轨’的痕迹,不过以为因通信而累及别人,是很无谓的,况且中国的衙门是谁都知道只要一碰着,就有多么的可怕”(《两地书·序言》,1932)。穆旦也知道“中国的衙门”“有多么的可怕”。在信中,他一再告诫郭保卫、孙志鸣诸人看完他的信以后即将它扔掉,“万勿保留”;与别人谈论,也不要提及他。这种告诫是穆旦致郭保卫等人的一个基本话题。不同的是,鲁迅当年还有还手之力,还有“带着枷锁的跳舞”(《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1935);穆旦已经全无还手之力了,而且他已经告诫自己不能还手了。他自认为是一个遭受了很多麻烦的人——显然,他把这看成是政治专制时代“文学家”的必然命运,他不愿意再连累别人了。
  不过,尽管在那个政治专制的年代,生活消弭了穆旦内心的诗情,政治又使得他总是谨慎地约束自己,他还是在有限的程度上说出了自己的话。郭保卫、孙志鸣等人也并没有放弃写诗,相反,他们在不断地进步,这反证了穆旦的影响。穆旦年轻时的经历早就证明他并不是那种“穷则独善其身”的人,他终究一次又一次地和他们讨论着,一次又一次地显示了他对许多现实问题的关注:在那个时代,讨论诗歌即是讨论现实。只是这种关注往往在悲观意识弥漫之前就刹住了车。
  
  二、 “潜在”的写作
  近几年来,“潜在写作”作为一个概念屡屡出现。如果说“潜在”的基本要义是非公开,穆旦晚年的诗歌写作显然是潜在的。除了翻译之外,穆旦在1957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创作。这使得这样一件事尤其重要,甚至可以说带有隐喻的意味:1974年春节过后,孙志鸣等人来到南开大学东村当时穆旦的家中,拜访他们极为渴望见到的“普希金译者”。从此以后,孙志鸣有机会结识了一位他仰慕的翻译家;穆旦则有机会“发表”他的内心的想法。当时两人一见如故。孙志鸣当时在天津的半年里,几乎每星期都去穆旦家,穆旦则对孙志鸣分析他自己的诗歌,对他讲普希金的诗歌;把自己刚译好的诗歌“有选择”地借给他看;给他分析帕斯捷尔纳克这位“苏联的艾略特”的诗歌;后来也讲到了中国现代诗坛的人物。在孙志鸣的请求下,穆旦有时也谈谈自己的创作。与近二十年的沉默与压抑相比,我们有理由相信穆旦谈话的兴致、创作的热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激起的。1975年8月22日,穆旦在致郭保卫的信中,有一种半是谦虚半是实际的表达:“我搞的那种诗,不是现在能通用的。”接下来他说:“我喜欢的就是那么一种”。这种中断了很久的表达的结果是《苍蝇》的出现。这是一首很平凡的“游戏之作”,但它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穆旦作为一名诗人又回来了。随后的一年,穆旦至少写下二十七首诗(含两个断章)。二十七首在穆旦年度写作中是最多的,这预示着一个写作高峰期的到来。
  1975~1976年间的二十八首诗放在一起,大致上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苍蝇》、《退稿信》、《黑笔杆颂》等等讽刺意味很浓的作品,它们在语言上是直白透明的,和他先前的讽刺作品相类,是穆旦对生活非诗意的直接反击,这从来都不是穆旦的擅长。一类是《城市的街心》、《自己》、《好梦》、《“我”的形成》、《神的变形》等等诗作,语言上的晦涩、凝重色调,和四十年代的穆旦有接近之处,不过也只是接近而已。比如他有一句为论者所看重的诗:“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停电之后》)“坟场”意象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先生关于“坟”的譬喻,但它的形成却只是由一种外在化的意象和一种平实的缺少内在精神韵味的语言组合起来的。如果一定要将它与鲁迅的《坟》联系起来,那只能说明,穆旦有“坟”式的内心,但他的表达已经滞后,不足以完成更为深邃更为博大的诗境了,他再也不能回到他的四十年代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构成了一种缺憾:像《停电之后》、《智慧之歌》等等诗歌往往遗留下一些遣词造句设意都沉郁顿挫的诗句,整篇却逊色许多,《被围者》、《春》、《诗八首》那样诗句和整体都见佳的作品再也见不到了。而“默念”又暗示了穆旦当时诗歌的另一个向度,《冥想》、《听说我老了》、《冬》、《友谊》等等诗歌所显示的向度:静穆。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我将用一杯酒来灌溉我的心田/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冬》
  这是一种明确无误的老之将至的诗歌,与他在四十年代的诗歌对个体的命运作出的复杂的观照相比,这些诗中所蕴涵的个体的命运因子要逊色很多。穆旦的诗,就是在《冬》中收束。诗人不再讴歌充满肉感的春天,“那蓬勃的春夏两季使人晕头转向,像喝醉了的人,我很不喜欢”。冬天,还有秋天,成了诗人“最爱的两个季节。它们体现着收获、衰亡、沉静之感,适于在此时给春夏的蓬勃生命做总结”。如果《冬》真是穆旦有生之年最后一首诗,那真是一种命运的最后写照:一位“老”诗人的最后形象在这首诗中无比鲜明。
  关于这些诗歌创作,穆旦的诗友、女诗人郑敏有一段很警醒的评论:“一个能爱、能恨、能诅咒而又常自责的敏感的心灵在晚期的作品里显得凄凉而驯服了。这是好事,还是……?”郑敏省略了她的惋惜,又转向了似乎是另外一个问题,“因为死得早,他的创伤没有在阳光里得到抚慰和治疗”(《诗人与矛盾》,1987)。她说得对,这是穆旦晚年诗歌最大的现实性问题。
  穆旦写作的“潜在性”还有另外一面:他当着家人(别人)译诗,却只能背着家人(别人)写诗。
  1975年,国内政治形势好转,穆旦在鲁迅的杂文集《热风》的扉页上写下了一句誓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像萤火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大约在这个时候,穆旦曾经高兴地对妻子周与良说过,“希望不久又能写诗了”,还说“相信手中这支笔,还会重新恢复青春”。出于担心,周与良以“咱们过些平安的日子吧,你不要再写了”回答了穆旦,这种担心甚至发展到只要穆旦谈到诗歌,周与良就加以阻止的地步。这样一来,穆旦只有将本来就已是潜在于社会的写作再度“潜在”了:这次是潜在于他的家人。他在旧信札、小纸条、日历等等隐秘的地方写下他的诗歌。他留下二十八首未发表的“潜在”诗歌,所写的则很有可能多于这个数目:穆旦的孩子曾经看见他们的爸爸“撕了好多稿纸”;在穆旦去医院动手术的前几天,保姆发现“字纸篓里常有撕碎的纸屑”;待到穆旦去世后,他的孩子们又找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一些是已发表的诗的题目,另外一些可能也是诗的题目,没有找到诗,也许没有写,也许写了又撕了,永远也找不到了”。
  对此,我们该怎么说呢?在“文革”中,穆旦的悲惨远远不是惟一的,甚至他那悲惨的文学历程也不是惟一的;而压制也从来并不是绝对的,有良知的人总会有他的表达方式。穆旦选择了“潜在”。我们似乎只能责怪历史。他(她)们(穆旦家人)的选择是极为正常的:在一个没有言论自由、没有人身自由的年代里,沉默是老练而又不乏正直的人最好的选择,他(她)知道如何坚守自己的思想,这是他(她)的老练之处;他(她)也不违心地数落别人,这是他(她)的正直之处。穆旦在选择“潜在”的同时也留给他的家人和世人永远的遗憾。
  这种双重意义上的“潜在写作”可以部分地解释穆旦与孙志鸣、郭保卫诸位忘年交的由来了。郭保卫说过,“他需要的也许并非有资格的诗歌与翻译评论家,而迫切需要和久久渴望的,应是心灵的理解与沟通”,而他的周围“缺少可以慰藉那伤痕的温暖气氛”。像郭保卫这样的诗歌爱好者,年轻、有活力也有些思想的人满足了他的愿望,那些被谎称“已焚”的信件,也清楚地表明他所需要的和高深的学术讨论无关。这个问题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孙志鸣曾经记载过一段与穆旦的儿子查英传的交往:
  在通宵达旦的漫天闲扯中,我了解到查英传的父亲就是查良铮。当时我异常高兴。小查有几分稚气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问道:“你怎么认识我父亲的?”
  “当然认识”,我开着玩笑说,“是通过普希金介绍认识的”。
  “现在你们还读那些老古董?”小查又顺口问了一句。
  “老古董”这个词在孙志鸣的脑海中该是留下了一些阴影,虽然他没有忘记为“小查”作些解释,“后来我了解他喜欢工科,对文学不甚感兴趣”。解释的背后却是,当孙志鸣、郭保卫这样的文学青年靠近穆旦时,穆旦的家人却“背离”了他。这种“背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穆旦的自我退缩造成的。杰出的诗人穆旦的四个子女都没有走上文学的道路,他的孩子们确乎走上了一条穆旦愿意中的非文学的路。对郭保卫,穆旦尚且劝他不要走文学的路,何况是自己的子女呢?他的路却断了。没有人能够在诗性的层面上、在充满生动而丰富的人文关怀精神的层面上为我们描述诗人穆旦的晚年。这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就这一点,我不相信诗人穆旦能够乐观。
  
  三、 翻译:无奈的张扬
  自1953年回国之后,穆旦在文学上的成就主要由翻译来体现。据统计,穆旦在二十多年里翻译的作品(包括重译的)有二十五部之多(参见李方编《穆旦著译集目》)。在穆旦晚年,他所翻译的大致是欧美的现代诗以及对普希金的抒情诗、长诗《欧根·奥涅金》等等浩繁著作的修改、补译和重抄。前者大致上从1973年周珏良将《西方当代诗选》送给穆旦起,到1975年底告一段落;而后者“原以为搞两年吧,不料至今才两个多月,就弄得差不多了,实在也出乎意料”。对此,我们会忍不住发问,这种“出乎意料”的“快”是怎么来的呢?
  这不是才华的问题。穆旦晚年才华——翻译是需要才华的——并没有泯灭,翻译之勤之快,可以说明这一点,而他的诗歌写作——尽管相对于他自己来说有所消退,但他依然站在同时代的前列,而一年二十七首也是惊人的——也是才华的表现。关于译诗,穆旦在给郭保卫等人的信中有过多次表白。他说过“用普希金解闷”;但更多的时候流露的是一个更为宏大而隐秘的目标:“这是我所喜欢的工作。我觉得中国需要这些诗”;“我相信他(拜伦——引者注)的诗对我国新诗应发生影响”;“我倒有个想法,文艺上要复兴,要从学外国入手,外国作品是可以译出变为中国作品而不致令人身败名裂的,同时又训练了读者,开了眼界,知道诗是可以这么写的……因为一般读者,只熟识小靳庄的诗,不知别的,欣赏力太低”。受这种宏大目标支撑着的穆旦简直在与命运展开搏斗。直到逝世前两天,穆旦还在做《欧根·奥涅金》修改稿的最后抄写工作。至于在腿伤的日子里的工作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每天清晨,洗漱后,他就吃力地架着拐,一步一步挪到书桌前,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打开书,铺开纸,开始一天的工作。由于腿伤不能长时间固定在一个姿态上,坐久后,便要慢慢地先将自己的好腿放到床上,然后再用手将那条伤腿搬上床,靠着被子,回手从书桌上将刚译的稿子拿起,对照原著,认真琢磨,不时地修改着。晚上,孩子们各自分头看书,他又回到自己的小桌前,工作起来。到11点钟,简单地洗漱后,才吃力地躺下。虽已熄灯,但他并不能很快入睡。夜间,时而可以听到,他那因挪动自己身体而发出的细微但却很吃力的呻吟。夜,笼罩了一切,他入睡了——又结束了一天名不副实的“病假”。
  这是郭保卫为我们回忆的一幕。是郭保卫,而不是别人。无疑,这种搏斗和那一句“不致令人身败名裂”是紧密相连的。“不致令人身败名裂”真实地暴露了穆旦不写诗而用“出乎预料”的速度翻译诗歌的最根本原因。写诗在政治专制的时代是一件“令人身败名裂”的事。译诗则可以避开这一点。因此,译诗实际上成为一种“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的手段。因此,诗人与翻译者角色的颠倒是由表及里的:他在悲观怀疑(恐惧)之中“放弃”了自己的诗歌创作;他又在明知无望出版的情况下,仍孜孜不倦地译诗。这又是穆旦的自我退缩:只是这一次它被一种大规模的翻译、一种张扬的姿态遮掩了。
  这是一种无奈的张扬,穆旦翻译的动机已经表明了他的处境;穆旦处理译稿的态度更是提示了翻译上的“张扬”是无奈的。穆旦非常珍爱自己的译诗,无力处理自己的译稿却由来已久:1968年8月,一次被红卫兵批斗、抄家之后,穆旦面对满地的碎纸、破书、乱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突然,他奔到一个箱盖已被扔在一边的书箱前,从书箱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紧紧地抓在发抖的手里。那正是他心血的结晶《唐璜》译稿”。那一刻穆旦的激动,显示了片刻前的身体拷打之苦和极度的恐慌是并存的。1975年,他试图抓住结识才几个月的新交郭保卫:在这一年一个秋天的夜晚(就是前面已经提及的那个秋天的夜晚)与郭保卫在北京站分别时,穆旦设想了许多保存译稿的方案,结果又一个一个推翻。最后,他对郭保卫说:“你看,我译的这些书,有用吗?……如果给你,放在你那里怎么样?你怎么处理?”郭保卫没有告诉我们当时他是怎样回答的:或许他根本就无从回答,谁能轻易地承受得起另一个人对于未来的嘱托?1977年2月,穆旦去医院动手术前,拿着一箱译稿,对最小的女儿查平说:“你最小,希望你好好保存这个小手提箱的译稿,也可能等你老了,这些稿件才有出版的希望。”对他的妻子则说:“我已经把我最喜欢的拜伦和普希金的诗都译完,也都整理好了”;可是“该译的诗都译完了,译完了又去干什么呢?”这些无奈的言语举动,无比真实地显示了一个身处黑暗的命运隧道中的人所呈现的悲观情绪。
  这样一来,穆旦晚年生活本身中的悲观实际上是不断沉积的,是多层推进的。不凑巧的是所谓“屋漏偏遭连夜雨”,1976年初,穆旦在一次骑自行车时摔伤了腿,这一事件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悲观因子。在致郭保卫的信中穆旦多次谈到:腿摔伤以后,“日子是太单调了,心情也沉沉的”,“经常躺着,心情常灰色”,“现在是门前冷清,更觉得头脑空洞,乏味得很了”。在这种情况下,陶潜《归园田居·二》式的人生无常之叹成了他内心的慰藉。穆旦多次说过他不喜欢读旧诗,他不读则已,一读竟然就和自古以来落魄文人的那种无常之叹连接在一起了。可是,陶潜尚有一园田居可归,穆旦能归向何处呢?与同时代的一些与他亲近的文人相比,他的悲观气质尤为明显。他对郭保卫说过:“自古诗人以愁绪为纽带,成了知交。我的朋友杜运燮原是写诗的,但现在变成了百分之百的乐天派,因此情绪就谈不出来。现在你的来信补了这个空隙。可是,年青的诗人,我想劝你……”这段话结束于无尽的省略,他并没有将他的意思说尽。
  这个时候,再回头看看穆旦的诗歌,我们会发现穆旦晚年的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是用现代语言再现了古人悲秋之叹。一首《秋》,诗人努力想把生命归结为和谐和恬静,但在“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中,他预想着没有降临的“死亡的阴影”;在“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中,他又“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在那首极为静穆的诗作《冬》中,穆旦在第一节中最初反复咏唱的是“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它在抄送给友人如杜运燮时,杜运燮认为此句如此复沓“太悲观”,以致最终成为了现在四句不同的咏叹调,“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这一连串的修改后,“严酷的冬天”固然还在,境界却大不一样了。杜运燮诸人成功地将乐观的异质的情绪、诗思加入到了穆旦的诗歌中。
  确凿的是,这种改变更加显示了穆旦的悲观,惟有悲观至极才会引起改变。而以此来观照他的诗歌翻译,那些数量庞大的翻译真是一个巨大的幌子。
  写到结束的时候,想起在穆旦逝世二十周年之际出版的纪念文集《丰富和丰富的痛苦》一书中的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是穆旦1975年在天津水上公园照的。照片上的穆旦多少有些像一位老农民,脸上流动着一种满足的、慈祥的微笑。这与他于1949年和1952年在美国拍摄的两张照片上的微笑有一脉相承之处(同样出自这本纪念文集),这种微笑让人觉得悲观似乎不应该为穆旦所有。而在不少的回忆性文章中,当时亲近他的人,大都说他信念坚定,对未来充满了信心,这也多少是一种迷惑性的文字。
  这也是我的困惑。在我对穆旦三四十年代诗歌进行了有限的研究以后,我得出的结论是穆旦写作最终趋向是悲观的。因为这种悲观,穆旦很可能混淆了写作与生活的界限。这种混淆无疑会加大他的悲观意识。但这和当时照片上的年轻的带着笑容的穆旦是相违背的。看到这些照片我内心的不安就会涌现出来:那些理解未必是真正的理解。诗人那种悲观气质更多地沉淀于他的内心。诗人在他给别人的信中,在他的诗中,在他的只言片语中留给了后人许多思考的线索。我想,他或许就是在期待有人替他牵引出来。
  
  注:由于本文所涉及的引文较多,出处不一一说明。 主要参考书目有:
  〔1〕杜运燮等人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此为穆旦逝世十周年纪念文集。
  〔2〕杜运燮等人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此为穆旦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文集。
  〔3〕李方编:《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4〕曹元勇编:《蛇的诱惑》,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此集除收入穆旦的代表诗歌外,还收入部分论文和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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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剑兄获新居,房前有地半分,因名之曰“半分园”。园虽小,颇堪入诗,一时诸贤纷纷题咏。剑兄自谓“虽不能滋兰九畹,但略可栽韭种豆”,我谓“岂止种豆,更播得满园珠玑也”。  “长生堪笑枉求药,适性何妨自把锄。”(孙玄常)“十分春色半分园,香菜生儿韭有孙。”(荒芜)“月满中庭春睡早,星辉北斗酒醒迟。”(聂绀弩)“心远何关进退难”,“秀句吟成好负暄”(王以铸)“奈诗人老矣,良会厌周旋”;“作京华客,偏爱荒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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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本爱情小说,一本是台湾知名作家李敖写的《上山·上山·爱》(2001年5月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另一本是大陆新锐作家余杰写的《香草山》(2002年1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比较这一老一小两个作家很有意思:两人都是第一次写爱情小说,而且是自传性爱情小说。两人都是以写社会批评文章见长,现在突然涉足小说领域,因此,尽管作者信心很足,读者心中是有疑问的。  李敖最善于自我吹嘘,他说:“《上山·上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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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是大诗人,也是杰出的诗论家,一生读诗、写诗、教诗、论诗、编诗、译诗,为此,他当然要日复一日地吞食咀嚼大量的诗歌和各种艺术理论。然而,他更加喜爱传记,尤其是艺术家的传记。他曾告诫诗人说:“诗人们如果能多读生命,少读诗,或者多读诗,少读理论,或者读理论而不迷信理论,那就是创作的幸福了。”多读生命,尤其是卓越的超越时空的艺术生命,大多数人只能借助间接经验,特别是通过阅读艺术家的传记而接近他们。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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