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陆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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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


  如果年轻二十岁,我愿意来海德堡读哲学,如果回去一百年,我愿意进一次学生监狱,此前两百年,监狱关过多少学生,没有一个留名青史,这倒是值得思考的,他们把墙壁和天花板畫得满满当当,图像、符号、文字,乱纷纷的涂鸦,然而禁锢中的自由,连想象都是有限的,画一个人背上长翅膀,丘比特肯定在空中发笑,天使们则飞来站在笔尖上,为四间牢房命名,“别墅”“皇宫”之类,也是自以为雅的俗套,不过谁又能在尘世脱俗,如果进监狱,如果选罪名,我大概也只能选酗酒,酒后把一个醉鬼打了,自信打的是另一个自己,如果选牢房,我选“无忧宫”,腓特烈大帝的夏宫,为了忽视时空,我想象自己是腓特烈想象中的“中国楼”楼顶的猴王,撑一把黄金伞,交脚坐着。
  从学生监狱出来,正午的秋阳令我恍惚,人已中年,我是一名中国游客,在街边啃个面包,喝杯咖啡,然后要去爬“圣山”了。
  出旧城,过老桥,找到入口,Schlangenweg(蛇径)就在脚下蜿蜒上山,是狭窄的石块路,被两边的石墙挤成了小巷,小巷是公共通道,两边的花园是私家的,不知这样的公私空间在上帝眼里,是否算得上人类失而不得、只好另造的乐园。
  抬头,天蓝云白,不时有树叶在低处发黄,是石墙也挡不住的秋色,墙上有藤蔓,有苔藓,有风雨的痕迹,偶尔有铁门,有铁丝网,拒人于咫尺、千里之外,私有是神圣的,公有也神圣,公私间的界线最神圣,脚下公有的石块光滑如镜,如果在雨后,会映出多少私自逝去的人影?
  现在晴,秋日午后,小巷里阳光迷离,游人懒散,拐了几个之字弯,吸引住我的是两个年轻的背影,有活力,没有翅膀,肩并肩,在一个拐弯处消失,在下一个拐弯处重现,我看清了,她们身上并无相机,应该是海德堡大学的学生。
  就像蛇诱惑夏娃到智慧树下,蛇径把游人引至著名的哲人路(Philosophenweg),黑格尔、黑格尔们走过又怎样?一条小路终得大名,其实根源于哲学的爱智本义,海涅说过,伊甸园里那条蛇,是无脚的哲人、最早的小黑格尔,是的,是蛇的话让夏娃开了混沌,去了蒙昧,从此人类有了质疑上帝的可能,或者说,夏娃吃禁果,本身已是人类反抗上帝的行为,苹果怎么会被人消化为智慧呢?真相是,犯禁需要牙齿,人类热爱比喻……出伊甸、出埃及、出中世纪、出地球村,人类出走的多幕剧,看来看去不过是一回事,无花果树是上帝造的,叶子摘来编裙,人类文明就诞生了,吃果子、编叶子,当然也是一回事,之所以有先后,是因为说话要一句一句,那么再说一句:人类不出伊甸,花园就是监狱。
  缓步哲人路,思路和视野都是开阔的,小路横在山腰,往上是丛林,是山顶,往下,花园就在眼皮底下,黄、红、橙,秋天的草木各调各的颜色,再往下是内卡河,长长的一条碧蓝,河那边是旧城,教堂的尖塔被阳光刷新,新不起来的是高于旧城的古堡,残毁在王座山上的石头城,酒窖里有世界上最大的葡萄酒桶,已经空置多年,曾经从桶里流出的酒,流过了多少舌头?
  内卡河流着,一河碧蓝仿佛青山和蓝天的沉淀,白云也被浸得变形变色了,低头抬头,俯仰间我开始想象,想象圣山升至高空,而我升至山顶,看见内卡河自东向西流过海德堡,然后折向西北,在曼海姆注入莱茵河。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我默念着古老的《白云谣》,心里想起在蛇径看到的两个姑娘,她们不是西王母,我也不是穆天子,但从高山往下看,地上的景象好得,好得我忘了亚欧古今,时空交错,何其倏忽,离别又真的就在眼前了。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把地图带回中国,在灯下重温是容易的,毕竟无痕的脚印已化作有形的标记,此刻我要离开哲人路下山,逆行内卡河右岸,过老桥重入旧城去。
  岸边的游人比山上多,各色各样的脸,大同小异的背影,都是被上帝变乱口音、分散在各地上的陌生人,突然发现两个背影似曾相识,肩并肩走得协调,正是在蛇径出没、在哲人路未见的两个姑娘,右侧姑娘的右肩旁探出好几朵葵花,金灿灿地抢眼、抢阳光,分明在异域,在河岸边,我却瞬间觉得,她刚刚从我故乡的山坡上采来了葵花。
  葵花是我儿时最喜欢的花:
  “孩子们,你们是祖国的花朵。”
  “什么花?”
  “什么花?葵花!”
  “为什么是葵花?”
  “向阳啊,葵花又叫向阳花。”
  是的,人类热爱比喻,童年的我就是一朵向阳花,生长在东方,阳光普照的国度,乡间的花草野生疯长,私养花草是见不得光的,也许唯一的例外是葵花,屋前屋后,村里每户人家都有零星种植,大片的在山坡上,是公家的葵花地,春天一片绿,夏天一片黄,秋天变黑就收割,运走,然后各家才各收各的,在自家门前晾晒花盘,脱粒,再晒,晒干了就用草纸包起来,几包或十几包,收好,等到入锅炒熟,喜滋滋嗑葵花子,已经是小年,扫尘,祭灶,灶神不嗑瓜子,只吃粘牙的糖,天黑时候随最后一缕炊烟升天,很快就回来,已经是大年,是除夕,祭祖,守岁,一家人在墙上祖宗的眼皮底下烤火,过夜半,爆竹声声,小孩也有酒喝,因为又长一岁,得到大人的祝福,正月间,一场雪下下来,地上白得什么都像新的,更是快活得不能再快活的快活时光,各家门前都堆出笑呵呵的雪人,公家的晒场上也堆出最大的一个,我的快活是秘密的,等晒场上人散了,我就踮脚往雪人嘴里塞葵花子,一颗,一颗,塞八颗是两排牙,塞九颗就塞成嗑瓜子的样子,是的,我的快活是秘密的,一年一年,秋天的放学路上,好多次我避开人,心跳着钻进公家的葵花地,从长得比我高的花盘上偷偷抠下葵花子,七岁时抠八颗,八岁时抠九颗,九岁时抠……一张脸突然出现在花盘上方,阳光刺眼。
  “……大花如盘,随日所向。花大开则盘重,不能复转。”
  十八岁离乡求学,从《植品》里印证了童年所见,后来读《圣经》明白,在公私善恶纠缠不休的年代,我慌乱的食指犯下了原罪,是的,犯禁需要牙齿,我生吃的葵花子是我偷吃的禁果。   葵花原产美洲,欧洲人的“新大陆”,明万历年间,葵花随“西蕃僧”入中国,如果时空重叠,我从衣袋深处拈出一粒童年遗留的葵花子,生熟莫辨,我都会微笑,将其视为种子……向日菊,向日葵,sunflower,sonnenblume,跟着异名同物的葵花,我走过一段河岸,走上内卡河老桥,桥上的智慧女神雕像仍旧立在原地,猫头鹰在脚边,不在肩头,反正黄昏时才起飞,我也等不及验证黑格尔的名言,要入城了,斜阳让一切流溢光彩,朵朵葵花恍若姑娘转过来的笑脸,我驻足片刻:唯有远去的背影,才会长出翅膀。

咖啡


  早就知道哪儿最高了,也隔着薄雾看见了,所以一离船,一上岸,双脚如获新生,一步步直往钟楼走,人挤人挤人,都有两只脚,都有两个肩膀,都有一部相机,都是威尼斯的游客。
  圣马可不是游客,他来了就不走了,圣马可广场因他得名,拿破仑称其为欧洲最美的客厅,广场上的钟楼据说起初是灯塔,后来才响起钟声,又据说伽利略曾经在上面演示过天文望远镜,与望远镜里的景象比,这座威尼斯最高的钟楼,也就猛地矮了。
  我站在圣马可钟楼下,钟楼九十八米,我一米七,高度都已固定,相比钟楼的古老,我还年轻,其实眼前的钟楼也年轻,它老得倒塌过一回,砖石泻地,最远的一块断砖前有一只摔死的猫,是圣马可保佑,无一人死伤,利用旧材料重建,新增电梯上下,既然不用爬,排队的又多,对我没有吸引力了。
  吸引我的是咖啡,著名的弗洛里安咖啡馆就在钟楼旁边,三百年浓香,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二十世纪,我在二十一世纪,站着喝和坐着喝是两样价钱,我选站着喝,扫视一圈,站着的坐着的都是陌生人,跟我一样的游客,在一串名人喝过咖啡的地方喝一杯咖啡,然后泯然众人……拜伦、歌德、普鲁斯特、斯特拉文斯基……我当然一个也没有看见,如果看见了,我不会自作多情,不会自以为遇见了故人,但我手中的咖啡杯肯定会跌落,拇指和食指能捏住杯柄吗?我在装欧罗巴的斯文。
  油画,石桌,金丝绒座椅,地板和天花板,六面的金碧辉煌逼人眼目……浓郁,浓稠,浓烈,口鼻繁忙……三小口,两欧元,一饮而尽……著名的espresso被一只不著名的胃带到了室外的广场。
  回味是没法回的,浓缩是另一种速成,世上第一杯咖啡由阿拉伯人煮出,第一家咖啡馆开在十六世纪的土耳其,要回只有回到非洲,回到埃塞俄比亚高原,高原上有树,树上白花红果,是野鸟狂啄果仁启发了人类,眼前广场上的鸽子也启发过人类,咕咕咕,咕咕咕,它们与游客同在,与相机同在,与一个个肩膀同在,因为衔过橄榄枝,所以啄食玉米粒,人类与鸽子的关系才叫和平……战争、殖民、启蒙、革命,咖啡使人兴奋,咖啡馆叫人流连,咖啡馆和咖啡树的距离则令人冷静,也许隔着半个地球,远在爪哇,远在巴西,远在夏威夷,人类与咖啡的复杂关系,足够人类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
  “咖啡树和人类都起源于非洲,人类凭借两条腿,先走出了非洲。”
  “咖啡是撒旦的饮料,教皇克莱门特八世喝过后就不是了。”
  “咖啡馆是便士大学,一便士有个座,两便士可以喝一杯,咖啡还是茶?这不是问题,To be or not to be,才是问题。”
  “我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一边是宫殿,一边是牢房……唉,不是我,是拜伦在弗洛里安咖啡馆写下的诗。”
  “卡萨诺瓦越狱后,先到弗洛里安咖啡馆,不紧不慢喝了一杯才走。”
  “他呀,当初入狱走过叹息桥,一定想起了在桥下吻过的无数女人。”
  “是的,日落时分,钟声响起,gondola从桥下穿过,卡萨诺瓦把接吻变成了仪式,这个浪荡子,情圣。”
  “不,不是他,是个传说,古老的传说……情定日落桥,谁不信呢?一对对有情人一代代过客,吻得死去活来地老天荒。”
  人挤人挤人,真是摩肩接踵,挪出大广场,移入小广场,我再次望望高耸的圣马可钟楼,一只海鸟从钟楼上方一掠而过,低下头,找到自己的脚,我要去看叹息桥,薄雾仍在,淡化了威尼斯的色彩,强化了虚虚实实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有钟声响起,也许钟声响起,监狱就会安静下来,咖啡馆也会安静下来,吵闹的人和鸽子都会安静下来。

雕像


  在维也纳问路,如果还远,对方眼睛一虚,双手比画一阵,如果不远,伸手一指,手臂僵一会儿,坚定如同路标,若在近旁,食指一戳,略带一点夸张,像乐队指挥提示某个乐手似的,Mozart就被点出來了。
  莫扎(特)!“特”这个音不振动声带,只需唇、齿、舌做好发音的样子,最早这样教我,教我把“莫扎特”缩为“莫扎”的,是多年前外文书店的店员,在北京王府井。
  “其实这不重要。语言是后天的,音乐是先天的。我们二楼是音乐书店。”
  我有点惊讶,他话说得漂亮,脸更长得漂亮(有几颗青春痘不漂亮),双重漂亮使我移开了目光,一旁的中年店员对我点点头,左手朝左边一倾:
  “音乐神童,莫——”
  “莫吒,我是莫吒,哪吒的吒。”
  我更惊讶了,惊讶于我没有的翘舌音,舌头正努力,他右手朝右边一摆:
  “这是海顿,海顿老爹。”
  随即隔着柜台把手向我伸过来:
  “你好,哥们儿。”
  一只细长的手,凉冰冰的,没什么力气,与我印象中的哪吒完全不同,虽然我也没有握过哪吒的手。
  我想握莫扎的手,但萨尔茨堡的莫扎铜像高高立在基座上,右手是拿着芦管笔的,维也纳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右手空着,但手势是个“起势”,整个人也高高地站在基座上,据说莫扎是左撇子,从两座雕像上都看不出,一个左手抓着谱纸,一个左手在翻乐谱,不是在作曲,就是在演奏兼指挥,莫扎永远两副忙碌的样子,我也跟着忙碌,从萨尔茨堡匆匆到了维也纳,坐的是旅游巴士,没赶上十八世纪的马车。
  白色大理石莫扎雕像位于城堡花园,无限空间中的一个小景点,基座上大写的MOZART下面是生卒年,MDCCLVI * MDCCXCI,金色的罗马数字,连同中间的星号一起对我闪出陌生的光,我一时觉得莫扎仿佛迷失在时光中,幸好又记起阿拉伯数字,括号里的阿拉伯数字,(1756—1791),一生都包括在括号内,暗藏减法,35,三十五岁,正在《神曲》的序曲,“人生旅程的中途”,不知莫扎是否遇到但丁遇到的豹子、狮子、母狼,如果遇到,他大概会爆发他一贯的狂笑,嬉闹半生,早慧早逝,莫扎留下的音乐欢乐而自由,就像阳光和风,给人神圣的喜悦,就像微风中的花草,跟创世时一样新鲜,一样的色彩和气息。   雕像前一大块绿草坪,中间红花造型,绽出一个高音谱号,几个游人和我一样,安安静静,坐在周边的椅子上。
  椅子一直比人多,一场无声的音乐会,不会结束的音乐会,肉身怎能听懂石头,太沉寂了(太喧嚣了),起身走人,远远地,我冲莫扎的身影吹了吹口哨,是儿歌《一闪一闪小星星》,也是我初学英文时唱的《字母歌》,两者相加,字母像星星闪亮,懵懂的我从此知道世界很大,很大的世界上有个神童叫莫扎特。
  在外文书店才第一次听见原版钢琴曲,听到第二段,我忍不住问:
  “怎么变了?”
  “是变奏曲,有十二段变奏。”
  听完,我买下磁带,莫吒正好下班,我第三次惊讶了,他要送我去火车站!怎么能让“音乐神童”送我呢,才认识的“哥们儿”呀,他的漂亮引人注目,但也使我不安,只得阻止他,跟他约定,等我寒假回来一起去看《上帝的宠儿》,他已经看过两场了,我还一场没看,两人真默契,都有经验,票不用先买,到时候等“富余票”,开演前的富余票总有便宜的,而且,大多是前排的。
  莫吒坚持陪我逛百货大楼,说是他从小玩儿的地方,二楼卖文具,我买了一本方格稿纸,他买了一本五线谱纸(跟认识的店员还笑谈了几句),下楼的时候他不走台阶,双腿骑在扶手上,一声长嚎滑了下去,楼半拐弯,双臂由平伸变斜伸,手中的五线谱纸哗哗翻飞,莫吒,哪吒的吒,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翘舌音了。
  春节后返校,出北京站,坐103路电车到东安市场,过马路,进外文书店,上二楼,只有“海顿老爹”吃惊地看着喘气的我。
  “他,莫吒,去了维也纳。”
  “维也纳——森林?蓝色多瑙河?”
  “对,留学,学音乐。”双手比了个吹长笛的样子,脸上忧伤。
  “噗——”旁边一个女店员喷出了笑声。
  维也纳有好几所音乐学院,我都不想去看,莫吒没来上过任何一所,女店员当初的笑声已经让我疑心、痛心、寒心,坐在楼梯上等到海顿老爹下班,在店外的冷风中我得知了真相:
  “莫吒自杀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原因,具体的,海顿老爹从两年前说到眼前,两年前莫吒没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一年前他成了“漂亮朋友”,眼前则是女店员的笑声,抽象的原因,海顿老爹说了一句:
  “他没有魔笛。”
  《魔笛》是童话,莫扎最后一部歌剧,之后的巨作就是他的天鹅之歌《安魂曲》,我寻到莫扎初葬的墓地,跟别处一样,也是鲜花和石头的变奏,墓碑的圆柱是折断的,敛翅的天使站在墓碑旁,右手撑着头,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得知莫吒自杀后,我在王府井街头乱走,那确实是受凉感冒、病了一场的,和海顿老爹过了马路告别,他进东安市场买元宵,我就明白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元宵夜了。
  阴天,暮色迅速变为夜色(没有月色),我在路灯下乱走,乱想:走进东安市场西南门,在湘蜀餐厅和莫吒一起吃辣包子,出来往南走,过帅府园胡同口,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看了看“中国照相”櫥窗里的大人物,再走回来,走过东安市场,走过金鱼胡同口,走过干鱼胡同口,莫吒带我进了他的母校,王府井小学,以前是教会学校,校园里有他从小好奇的天主堂,大门关着,我学他儿时的样子扒门缝,里面真亮堂,高大的圆柱,彩色玻璃窗,音乐弥漫至穹顶,比辉煌的灯火更辉煌,突然打了个冷战,眼前戛然而黑,回头,莫吒不见了,天已黑透,我匆匆走出小学校门(也是教堂院门),接着往北走,走过柏树胡同口,肩上的背包重起来,走到灯市西口,我停下不走了,东边的灯市只剩在地名里,灯会也已是走不进的历史,如果继续往北,再走半里路就是首都剧场,橱窗里有剧照,有中国人扮演的莫扎,今晚《上帝的宠儿》即将开演,有人在兜售富余票,还是两张连在一起的,但是漂亮的莫吒不会出现,他永远失约了,103路电车在灯市西口有一站,进出好多趟车了,我明知他不会从车上下来,但我也不想上车离去,只好跟自己的影子一起徘徊,前、后、长、短,青春的乱影子,乱到终于出戏,青春落下一幕,半里之外的舞台上,被上帝宠坏的莫扎大概在大笑,舞台下没有莫吒,没有我,密密麻麻,观众都在暗处,都在暗处看着亮处,都在亮处的情景中忘了自己,纵使想起,也自认观众席不是舞台,剧场外更不是舞台,因为,因为没有舞台灯光嘛,是谁说要有光就有光啊,我似乎听到笑声,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嘴里还哈出了一点白气,寒夜使我冷静,往灯市口大街里面看,空荡荡、冷清清的,只有不明不暗两排路灯(有一个坏灯闪呀闪的),偶尔一辆车,三两个夜归人,从前的元夕花灯早已随风而逝,灯火阑珊的意思也寻不到了。
  相比莫扎初葬的墓地,中央公墓32A区热闹得多,莫扎在此也有一碑之地,碑顶是音乐女神坐像,头低着,左臂夹着里拉琴,右手捏着空白谱纸,碑身正面有莫扎的侧面头像,椭圆框,“上帝的宠儿”犹在镜中,陪伴莫扎的是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小约翰·施特劳斯,他的海顿老爹也曾葬在中央公墓,后来迁走了。
  永远陪伴莫扎的海顿在玛丽亚·特蕾西亚广场,玛丽亚·特蕾西亚高高的坐像下方,海顿老爹身前站着六岁的莫扎,看他一副懵懂的样子,应该只知道演奏钢琴,不知道讨好女王,即便演奏后爬到女王膝上,吻了女王脖子,也只是一个孩子的天真,一则名人轶事(他想娶的小公主在他死后两年死于法国大革命的断头台),所以后来,当莫扎困顿于人生中途,当权力化身为“夜后”,《魔笛》中有了高得不能再高的花腔女高音。
  “复仇的烈焰在我心中燃烧,死亡和绝望之火包围我……啊……啊……Ah……Ah……”
  听,人声与长笛,似乎在吵架,似乎在对话,歌唱是语言跟音乐融会,后天和先天贯通,所以后来的后来,当旅行者1号携带金唱片入太空,夜后的咏叹也成了地球的呢喃,这张金唱片是地球人试图送给外星人的礼物,收录的中国音乐,是古琴曲《流水》。
  从玛丽亚·特蕾西亚广场出来,我穿过环城大道,进入英雄广场,在广场上欣赏完欧根亲王和卡尔大公的策马青铜像,不期然而然看到了一尊活人雕像,夕照下满身金光。
  莫扎!我一眼认出是莫扎——眼睛虚着,衣裤紧身,左手拿一支羽毛笔,第二眼看到MOZART,六个字母大写在矮小的基座上,基座边有个小盒子,我走过去,蹲下,往盒子里轻轻放下两枚欧元。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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