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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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5日,2018年


  “卖房子的时候先找好你要搬入的公寓,为了方便买房人来看,也许你应该先搬入公寓,你这些家具,哪些带走,哪些扔掉,看了公寓,你会有更具体的想像。把你俩的照片收起来,不要让房子很私人。你满墙满房子都是画,很美,但是太多了,得拿下来一些放仓库。把存东西的仓库先找好,离你要住的公寓近些,以后你方便拿。”
  卖房代理人继续说:“首先,你要决定你回头住在哪里。如果住在城市中心,公寓昂贵,建筑年头久,原谅我说实话,你看起来是一个生活能力不强的人,坏个灯泡,晚上水管裂了,跑水了,你能处理吗?最要紧的是身体,万一你病了,朋友住得远,开车几十分钟,谁会来看你?”
  我的朋友本就极少,斯蒂夫走了,就更少了;病,我什么时候不在病呢?
  “你说想住这座房子附近的地段,因为你熟悉周围,为什么不可以考虑换个环境?比如住到离D近的地方?”
  “Jane Creek县?”我绕嘴地说县名,D的地址在亚马逊我的购物送货地址单上。
  “Jane Creek县,连续在美国最合适居住小镇前十名。”陪代理人来的D说,“生活购物极方便,小吃店各种各样,你要看电影,那里有一家影院,犯罪率是零,因为不通公共汽车,没车的黑人去不了。”
  卖房经纪人叫万方。第一次听到她名字,我不由一愣:和曹禺女儿万方同名。四十年前写小说的时候,因为曹禺去看望我的编辑李小林的爸爸,他的精神大哥巴金,我不由注意写小说的万方。万方写她大才子爸爸在政治环境中积极逐流,再也写不出来,枯坐着,突然两眼放光说,灵感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却再也灵感不在。我一直深深记得这段描述。如今万方是剧作家,刚刚改写她爸爸的《原野》,是外国导演到中国排的。
  卖房代理万方,拥有四十多套房子的地主,母亲家从前是做生意的,一个县城的三座城门是母亲家的,九十九间房的院子,从空中看大院是一个“福”字。“福”字拆去一半了,三座城门也都没有了,那个县叫“项县”,在江西。万方说她爸爸曾是军人,说得如此中性,听不出来她爸爸为谁而战,像我爸爸吗?我妈妈家生意也做得不小,我告诉万方,祖辈做草帽、中药,贸易到韩国、日本、马来西亚,我姥爷是日本留学生。说这些好像在和万方对着炫耀出身背景。过去我们炫耀贫困,后来我们炫耀富有。万方说,她认为门当户对、父母决定子女婚姻很有道理,家教是潜移默化的,最后会显露出来。我不大明白她想说的究竟什么意思,说D?——我被D指点了(强势指点):“你现在不是从前了,你自己必须记住这一点!”
  “你租公寓每月计划花多少钱?”万方问。
  “三千美金以内?”我迟疑地试探。
  我不希望住得太烂,我计算,一个月房租三千,一年三万六,是我的极限,根据斯蒂夫你留给我的生命保险三十五万美金计算的。假如我能活(创作性地活)五年,租房要花去未来日子的绝大部分钱了。我可以吃得节省,但是不能住太烂,绝对不能住在危险的地方。
  “三千块租公寓?在城中豪华地段你只能租很小面积,那种地方是极阔遗孀摆谱的地段,你完全不必要。你的基本需要是什么?”
  “安静。有一个卧室就够了。”
  “那么一个月两千就够了。两千美金你可以租到两个卧室,甚至够租到三个卧室,一个卧室睡觉,一个当书房,一个你当画室。”
  网上搜出租公寓信息才发现,美国中档位出租公寓很多是环绕一个室外游泳池建造的。网上介绍都夸耀公寓的健身房。
  租房办公室在小街。小街上是新修的各种小店铺,干洗、鲜花,都关门,不知道因为今天是马丁·路德·金纪念日(中国万方不知道),还是因为这些小店顾客不够关张了。
  一个中年男房客正在为健身房的电视坏了跟房管人抱怨。我希望公寓是地板地,跟家里三层楼全部铺地板一样,没有跳蚤,蟑螂都躲藏在地毯里。这里一楼是地板,二楼三楼都是地毯,我从网上预习到,公寓房隔墙单薄,楼上脚步声会传下来,地毯可以阻挡一些噪音。这些年住房子没有想过,而且只有我和斯蒂夫,你在楼上我在地下室,当你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看球大声吆喝,我躲在楼上小书房里,听不到,随你尽兴吼叫。
  租房合同有“宠物友好条款”,一条狗的重量限制在七十磅以内并且不能是凶狗,一条狗的押金三百块,每一个成年人六十块,显然狗比人贵。限制在两条狗以内。公寓管理会处理住户对狗叫的抱怨。我的房子两边邻居都有狗,但我听不到,从来没想过狗叫的问题,读着条款,浮现各种心惊胆战。
  两卧室的月租:一千三百四十块——十二个月。两卧室沒有闲置的,我们跟随管理员走进一楼样品房。洗衣机、烘干机、冰箱、烤箱、微波炉,斯蒂夫你最后帮我去订购运来的新洗衣机立刻失去存在的位置。深色的柜橱,好老气啊,据说这是新风尚,是古典感。
  远处有一片公寓,万方说那是老年人公寓。厚重的砖,深色窗框,像是巨大古堡,里面住的老人都是有钱人,一个月八千多美金。大铁门锁着,除了家人无法进入,盗贼很难爬进去,里面的老人也溜不出来。我们的车绕了一圈——这就是养老院,我看着想到,你妈妈跟你说过,而你跟我说过:妈妈说了,活到最后也不能送她进养老院。你说,绝不,妈妈,绝不。而你妈妈现在说我应该进这种地方……
  我们开到另一座大公寓。现代感建筑,铝合金门,铝合金大窗。
  是自动门,有人恰好出来,我们钻了进去。一进门是巨大餐厅,华丽吊灯,淡蓝色墙壁镶嵌古典花纹,白布铺大圆桌,足足二十个,坐满了银发人,全都是白人。我听到钢琴声,抬头看到,二楼有架旧钢琴,一个老人在弹琴,凌乱的白发好像龇过楼梯栏杆伸出来。通向老人住处的有机玻璃门朦朦胧胧,关闭着,不能再深入,只好返身往外走。大门关闭了,一个扶椅子挪步的老太在走向门口,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快步(我比老太快不了多少)向对她开放的门走来,我走在老人身后,她弯曲的身子到矮小并且挺不直腰的我的腰,和她比,和他们比,我太健康太青春(还有太穷并且是黄种人),我不够资格住这里,我不会住这种地方,我绝对不能活到这个地步。   你的遗物。在你存衣间高处有一对棒球手套和一只橄榄球。我艰难地爬上小梯拿下来,手套和球都落满灰尘。擦去灰尘,又老又破,拍照片送你弟弟大卫:是什么纪念?应该保留吗?大卫回:扔掉,不是马萨诸塞的旧日东西。
  怎么会落到斯蒂夫你的衣橱间顶部?我把球和手套放进垃圾袋的时候,想起来了,你跟我描述法院门口的拍卖景象。你去法院的时候看到棒球手套和橄榄球,开价五块钱,没有人争,你掏了五块钱买下来。应该是2008年经济危机很多人破产拍卖高峰时期,是欠债人的遗物拍卖。
  那时候你看上什么了?想起什么了?我套上棒球手套,无法握起手。手套皮子很厚,很硬,很老,失去弹性,也许是我的掌力实在太微太弱了,我甚至不能拧开一瓶水。我也没有臂力扔一下球。也许,无关的人的旧物勾起你对小时候的一阵激情、一片乡愁,你玩棒球、打橄榄球,你买了,扔在衣柜顶,他人的遗物错位地寄托着自己,原谅我,斯蒂夫,我把手套和球扔入垃圾袋。
  我把你抽屉里支撑衬衫领子的小硬片,都扔进垃圾袋;把你从新衬衫上抽下的别针,小心地放入垃圾袋,别扎破扔掉的皮手套和橄榄球。
  每一片你就这么走了。
  你咳嗽,我为你买了特制高枕,帮我的小律师艾琳咳嗽,我就让她抱走了。你的公文手提箱,你的秘书帕翠丝提走了,你的带轮文件箱,也被帕翠丝推走了。一个红黑高级挂毯是CNN前南斯拉夫记者妮娜给我们的,她白血病去世了,现在被帕翠丝扛走了。我从中国买的盗版DVD,你邮购的经典录像带,都被把你的办公室运回的文件箱从一楼餐室搬到地下室的卡拉少年侄女,统统搂走了。她们还抱走了扫描仪(我画小人书用的),扛走了能加热的野外椅,那是你送我的圣诞礼物,我用不到,我说送给在湖边喝啤酒的玛瑞丽,玛瑞丽现在从朋友名单铲除了。搬运文件箱的少女说,把椅子献给她们的新继父。我请她们把我的小书房里《大英百科全书》中文版十大卷搬下楼,运到车库,放入回收垃圾桶,但是垃圾桶已经满了,我只好让她们临时堆在角落里。棕色皮金灿灿字的大英百科全书,在车库水泥地上,极是耀眼。
  亚麻制品、手绣餐桌布和十二条手绣餐巾、纯铜起司锅,艾琳带头接受,麦克前来搬运,然后两家分。在盘旋的秃鹰诺亚的后面,小地鼠们瞪着明亮眼睛,等待各种弃物。中国D拿走邻居致哀的花瓶,插上她从自家后院剪的花,到微信展示园艺,像斯蒂夫你爱看的国家地理杂志频道,非洲野生动物食物链。
  必须扔书。完全忘记了,我就是为了躲天涯角落读从前没有来得及读的书。从中国一次一次运来多少书,阅读是我的内部生存。这么快我就忘记了。地下室六柜子书从地到天花板,一半英文,一半中文,一半你的,一半我的,你的书,从传记到科幻小说,卷边小开本,二十八年前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有这些破书,其中有《指环王》,你放在书架好多年,直到电影在美国大红,我才知道这个作者和他的世界。所有这些小破本一定对你意味着什么。我不扔你的。扔我的。英文旅行指南,一个国家一本,指点每个地方的旅馆、饭馆、博物馆,你读,我跟你走,我还留着吗?你继承的古籍书呢?是你爸爸买的,其中有吉姆八卷《罗马盛衰史》,1848年伦敦第八版,内页有签字,你爸爸花巨资买了放在客厅当炫耀,你妈妈卖海边别墅时,你的弟弟妹妹都不要,你当宝贝抱回来,现在谁识货呢?
  你的家族文件。你一走,你妈妈立刻说要拿回她爸爸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旧物,其中包括前线战士一个随身小本子,打开来有一个小十字架,是为战地牧师做临终祷告预备的。
  老照片。二楼一面墙上,是你我两个家族的黑白照片,我的爸爸妈妈,爸爸和奶奶,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姥爷的。这面墙是你我家族树,我爸爸是山东人,妈妈是浙江人;你妈妈是爱尔兰人,爸爸是波兰人。照片上的你妈妈二十八岁,美得像电影明星;照片上的我妈妈也二十八岁,文静优雅;我爸爸军衔肩章,在軍队大楼前,另一张我爸爸穿着臃肿棉袄军服,在他妈妈身边,他妈妈头上裹布,大襟袄,缠着小脚;你姥爷的大照片,船形帽,胸前斜着军队皮带,是“一战”在法国作战时候拍的。斯蒂夫,你我精心地布置这些照片,最近我们准备把你姥爷挪一挪,把你爸三岁时候的照片和你爸妈结婚照、白手套、夏日裙、伴娘等等好多照片从楼上两溜铺到楼下都挂在这面墙上,咱们看好了怎么摆,我腰部手术,你不断咳嗽,我们把钉子锤子都备齐了,就差挂起来了。这些黑白旧照片给你和我一部书的构思,写你和我的“两爸两妈”四个家族树,你和我走了一半路,写了一半笔记了。
  现在,面对老照片,我感到异样。我爸走了,我妈妈遥远;你的洋家人,你爸走了,你和我刚刚在习惯,你却突然地去了,你的波士顿白人家族,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这么白,这么刺眼,突然地,我掉出来了,被甩下了。你走了,他们为你都做了什么?皮特和诺亚电话里谈判,谈崩了,大卫得意地在Facebook宣告,他又卖了一座五百万美金的房子。
  我看看我们挂起来的你妈妈佛罗伦丝年轻时的黑白照片,明星一样优雅美丽。当年,佛罗伦丝抢了朋友的约会,早到一步和你的医生爸爸约会,她瞒小一岁,直到你爸爸前几年为她查社会保险收益才发现。爸爸抱怨了一下。佛罗伦丝的爷爷是第一代移民,波士顿纺织厂工人,佛罗伦丝的爸爸是牙科医生,好人家的好女孩为自己一生的依托耍了一点小心机而已。
  卖掉这座房子,是你妈妈在这个房子里说下的,我回不过神,你的猝离,让我一切都回不过神。我自动地跟随你妈妈的建议走,扔东西,找公寓,我隐约感到卖房子是不合算的,是不对头的,然而,你不在了,没有任何事是对的了。而且你妈妈对房子是极有经验的。从波士顿高级小区到波士顿城市中心百年高级公寓,你生下来到你离开家,你们住过四个好地段。等到四个孩子都上大学,你的空巢妈妈上了四个礼拜房地产课,考过执照,自己卖房子了。一辈子没进过奥玛特大众店的高级家庭妇女,对波士顿高级住宅了如指掌,你妈妈卖房子挣的钱,超过私人行医的丈夫,超过金融家皮特(开始时候),律师斯蒂夫你是一辈子望尘莫及。你妈妈穿着平底鞋走波士顿卖房子,她髋骨坏了,换了一边的,又换另一边的,走路不方便了,她靠电话嚼舌,不挪身子穿梭在波士顿房地产动态中。三年前你爸爸走了,也走得很突然,他自己吃稀释血液的药,这一天爸爸跟妈妈说,我头疼,疼了两天了,现在后脑下面疼,眼睛看东西开始模糊,娃娃(你爸爸一辈子这样叫你妈妈)我们去一下医院吧。你妈妈陪你爸爸去了,是他行过医的波士顿大医院,医院接受了爸爸,你妈妈回家,就这么一回身,你爸爸就走了。走的时候你爸爸身边没有家人。你妈妈继续住在波士顿中心的公园边上的公寓里,有一天她摔倒在走廊,手骨断了,无法支撑起来,就那样独自坐了一小时,直到一个清洁工看到,把她扶回公寓。清洁工立刻打911,你妈妈眼睛紧盯着清洁工脏裤子坐在她高级椅子上打911,她心疼她椅子的缎布面甚于手疼。她这样跟我说,跟每一个儿媳妇说。   你妈妈下巴松了,火鸡脖子了,面部依然非常美丽,还像你我挂着的旧照片。“妈妈的头脑仍然像钉子一样锐利,口无过滤层,想什么,说什么。”斯蒂夫你笑着说妈妈。
  你妈妈怀疑我在你最后的日子做错了什么。你的最后时刻你妈妈赶来了,守在你身边不远的地方,那时候你不能说话了,医院用麻药用呼吸器堵住你的嘴,我的斯蒂夫,你妈妈怀疑的单一来源是中国D的传言,飘到我耳边,但是似乎离我很远,很淡。妈妈失去了你,我失去了你,和谣传争执还有任何意义吗?小时候你很不乖,成人之后你从来没有和你妈妈争执过哪怕一句,我更是没有任何的争执。你妈妈九十岁了(如果按照她的真实年龄),我跟一位九十岁的失去儿子的老妇人梳理什么呢?
  你妈妈挑剔我波西米亚穿着,说我的衣裳不够进高档饭店,有一次她又看着我的裙子说不能进饭馆,我愤然离开他们的海边别墅,一个人在高贵小村里狂走,最后跟你妈妈借了一个披肩混入饭店。其实,除了会员俱乐部,海边小镇几家老饭店都说不上多高档,但你爸爸妈妈是一年到头的常客,她是为waiter的眼睛不好意思吧,伺候他们的waiter都是上年纪的人。她说过,斯蒂夫你不纠正我说英文的语法错误,她还说过,斯蒂夫你的爷爷不识字,是假装读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我的外国模样、我说英文,和斯蒂夫你爷爷的模样、你爸爸的爸爸说的英文,秘密地连在一起。我跟你说过吗?这样的婆媳关系,也无法计较更多。而你和我,我们为她走到爱尔兰北部海边小村找到她爷爷真实姓名的来源,你把1853年她爷爷的洗礼证明贴身带回了,洗礼证明还在你小衣柜里,有你携带的皱褶,我们去裱画店研究了怎么制作,想着回头裱好了,你亲手交给你妈妈……
  现在,你妈妈孤独,你妈妈瘸行,我跟她一样,无论你妈妈说我什么,我都只有接住她。
  而你的弟弟和妹妹,知道你的最后诊断,不认为那造成你猝亡。他们匆匆来,匆匆去,又要匆匆地来一下,来追思你,早上飞来,下午参加,晚上飞走,周六合适还是周日合适,由他们的方便决定追思的日子。我是他们的谁呢?在他们眼里,我现在特别看到了,我不是他们的人,不属于他们,斯蒂夫,我只是你的,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看着黑白照片在默默自问,把這些与我的血液DNA没有相通的你家人从墙上统统摘下来?我爸爸妈妈的照片呢?房子卖掉住公寓,照片都没有地方挂了,你和我写了一半的你的我的家族历史,我们放弃的和继承的生活习俗、人类观点、道德品行,还需要写吗?
  你的灵魂在俯视你的遗物,我在销毁的物质痕迹,你的和我的生命痕迹。一对美国中上产阶级原子家庭遗址,这也是我书写保留遗址的原因吧,你和我珍惜人类制作的“文字工具”,于是做自我记录,自觉记录我们周围物质的、人的、漂移世界的状态,带着记录者的末日感,你的信仰,还建立在末日审判与救赎吗?
  你在看,我在写,我们的生命痕迹,更多的痕迹,在头脑里的,不写出来,人看不见的。

1月18日,2018年


  我独自看了另一处出租公寓,就在我们常来看电影的小城里,公寓在影院的对面,你知道这里的步行街构造,三面公寓下面是小吃、购物,步行街尽头是封闭的。
  我看公寓,看厨房,看卧室,公寓是安全的,电梯密码封锁进进出出的人,听公寓管理员口气欢乐地报告说,每月有大厨展示手艺,吃好东西,认识人。每个公寓的管理员都这么说,都有这一套说词,我想起来,读过《纽约时报》一篇文章,说纽约文青不买房,合租房,十多人住在一起,共用一个厨房,客厅是社交场所。风气远播到南方这里,演变成大厨表演烹调。
  健身房空荡荡,走廊空荡荡,公用商务间,有电脑,打印传真一体机(我会处理掉你我四个扫描打印传真一体机)。只看到一个住户老人,听说我来看公寓,热情地说,这里很好,这个管理姑娘尤其好。他走了,管理姑娘说,从俄亥俄退休来的,老伴刚住医院了,情况不大好……
  每一层有住户停车位,管理员报告说。
  停车位与我何干?我得卖掉你的车,也不要我的车了,我开的这辆鲜黄色小甲壳虫是你帮我选的,你说这车有我的性格。我就到公寓对面一百五十米远的超市,提一只香蕉,抱一袋面包,每一次买一样东西,就当锻炼走路吧。
  这个一卧一厕所公寓是我的每一次落脚,把所有你我存放在这里,八百十六平呎(我们房子一楼的一半大,我们的房子一共三千五百平呎)一个月租金一千七百五十一美金,在七楼顶层,无噪音,硬木地板,有网络、害虫控制、快递私人邮箱、收垃圾(每礼拜三早上放在公寓门外——楼道飘馊味)。纳博科夫一生住旅馆,我租公寓,不再操心草坪和花园,你留给我的钱虽然我还不能拿到,我在借钱过日子,但是你给我留下的足够我用到写完你和我构思的书了,我的斯蒂夫。
  我继续扔。扔掉你一直保存的买房记录,从设计、施工到检验,包括前一个房子的买卖记录、你的年收入(证明我们买得起房)。不知道为什么扔着资料,突然感到心悸!我停下手读扔掉的文件。
  我们卖掉第一个房子得到十五万四千块,都放入这座房子的本金,为这座房子我们借了二十四万,凝视2002年贷款:十五年贷款,一百七十九次支付。我读银行计算本金和利息逐年变化——你跟我解释过,开始的时候还利息,越到后来本金越多,你的声音犹在耳边,眼前的记录,五页密集的数字,一页页数字在变化,好像科幻电影数码翻动。
  我们加速了这个计算,十五年贷款用十一年在2013年提前付完,2013年9月银行的信你留着。2014年3月你用付清的房子抵押借商业贷款,利息3.99%,利息可以抵税。
  斯蒂夫你夸我,一般做三十年房屋贷款,而我改为十五年贷款,你说这是我最英明的决定!因为我读《华尔街日报》,关心国际经济变数——这是我读你留下的房屋记录无名心悸的原因?因为这些干巴巴的数字里埋着你对我的夸奖……斯蒂夫,你和我的中上产阶级原子家庭奋斗史,让蛋——让那个精明犹太人老王八蛋都嫉妒!
  为什么我定定地看你保留的借贷记录:   这样的小区,附近有五个,都是2000年高科技股泡沫崩溃之前建筑的,这些新小区建在旧小区边缘,这个大部分是老房子的郡,有很多犹太居民。你念大学时听说过这个地方:一位富太太雇三个工人换一个灯泡。这个郡代表富裕与退休。不过,在刑事犯律师你的雷达里,这地方方圆十里并非单调的天堂,郡的边界那边是白人法官和警察统治的小法院,管辖各色人等的各色小罪;在高速公路的大树后面,隐藏两个黑人老家族,黑人枪火,墨西哥人新枪火,从族群众多的郡蔓延过来。我看到的是,小路边咱们家一迈之外加油站边的廉价公寓,没有车的破工人,提着购物袋徒步走着。离我们小区半个迈有一条幽静的小路,你告訴我,几年前警察在小路深处抄了一个独立屋,房主死了,房子里拴着一个精神病人。在两个迈之外,在百万住宅区,你告诉我,不久前抄出一个野妓居,夜夜笙歌,就在女律师罗润的小区。这些犯罪新闻我们的邻居都不知道,在彼此五米的巢穴里,以为小区很安全。
  我失去你的眼睛你的耳朵,再没有你告诉我附近的事了,现在我从手机里的全国犯罪新闻看本地枪杀和死亡报道,我躲在床上看着告诉自己,都是遥远的故事,遥远的……
  我一个人开过一个一个老电线杆,雷雨和大雪依旧是停电预告,这是回收日,路边垃圾箱一簇一簇,一绿一蓝,蓝的是常规垃圾,绿的是回收垃圾。回收是可疑的,中国不收美国垃圾了,分类无处可去,分类的要求越来越严,分类的种类越来越少,仍然无处可去。眼看着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上帝造天下的时辰)在路边排列的半人高的垃圾桶,垃圾都在漫过盖子,人类多么能吃多么能买,多么能制作垃圾!你走了,我立刻不再做塑料袋回收,本来我放在你干洗回来的大塑料袋里,专门开车送到公共超市回收站。现在不再有你的干洗袋,我把塑料袋扔进常规垃圾桶,包括我的书、英文字典、破雨伞——我的和你的雨伞同时破了,都打不开了,难道你在告诉我:再不能为你挡雨了,自己从头来吧。
  道路到处裂痕,总是在修理,就业增加了,路却修不完,这一次加宽,下一次铺下水道管,再下一次剪去高树枝,减少雷雨打垮树堵住了路。路边的树,茂盛的树,春天秋天花粉让你过敏咳嗽,而所有路过的树,都是人工砍出遗留的——
  为指引通向所有的家的所有的路。
  在离咱们家一个迈的路边有一座淡绿色两层楼,是一所老人院,小窗安静,有时门前停着红灯旋转的救护车。我和你去健身房路上每天路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小楼会和我有任何生存链接。
  其实,这个郡就是一个老人院。你记得,不久前你中风恢复在全休,我们每天出门,我开车带你到犹太小店吃午饭,我们比吃工作午餐的人晚一点去,避免拥挤,然后去附近的高档小型超市买水果,到隔壁药店给你买花镜,去银行取消秘书开错的支票。上班人潮之后在这些地方我和你惊讶地发现,老人出动了,你从来没机会和白天的老人幽灵相遇,你开玩笑说,为一张香烟减价券减一毛钱五分钟,再到医生那儿为会得肺癌讨论十分钟,老人有的是时间。
  我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寒风里拔后花园的枯草,不能弯腰,要卖房子,为什么仍然维护花园吃力地拔隔年的草?
  卖掉这座房子去哪里?有必要缩入公寓?有必要守着我认路的电影院,我能开到的whole Food,有必要守着你和我每日面包,周末午餐,十七年小店?
  我去哪里?我恳求你弟弟大卫,他在乡下有一个房子,我说我支付租金,大卫说那里寂寞,我说我唯一不在乎的是寂寞。但是,大卫靠不住,皮特也靠不住,你妹妹金妮更靠不住了,她远在欧洲,他们都不懂我,不懂我的英文,不懂我的创作,我去哪里?回家?无自由咨询,无全世界最新电影,卖了房,去投奔瑞典朋友,听瑞典语广播?去欧洲小镇,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有WiFi,但是哪里有美国这么多电影院?
  斯蒂夫,离开此地,我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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