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包代元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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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务段的政治文化教员来到滴水岩养路工区,组织政治学习,他照着红头文件念一段,然后点名:“代元才。”“到!”
  “你来说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哪里召开的?”教员拣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提问。
  代元才横甩手臂,把淌成长线的睡涎抹去,反手擦在屁股上。他梗着脖子说:“隆重。”
  教员以为他没有听清:“你回答召开的地点。”
  代元才撇嘴:“原来你都没弄明白。说得很清楚,隆重召开的。”
  学习室顿时一片喧哗,笑声如车驰隧道,轰轰隆隆。教员笑得眼泪横淌,文雅的他也骂出了粗话来,“妈的巴子,老子头一回听说有隆重这个地名。”大伙笑疯了,一直笑到上行慢车进站。教员止住笑,挟着包一溜烟地跑向下一个工区,当然也把笑谈带走,整条线路都在轰传十一届三中全会在隆重召开的笑谈。本地把笨叫做憨,笨得太拙就是憨得起包块,代元才从此有憨包的雅号。
  有人借此打趣代元才,哄笑狠了,他挽起衣袖作势要打架,一副愣头青的模样。愣头青真不知道隆重其意。养路工区里我和他算是青年工人,我长他三岁。他后来悄悄问过我:“为什么他们开会都要隆重?我们就不隆重呢?”
  我也理不清原因,只好解释区别点:“你看隆重会议时,人穿的衣服都是毛料衣服,端着脸面,座位排排坐,谁靠前、谁押后都是有规矩的。我们隆重吗?敞胸露怀,嘻嘻哈哈,烟雾弥漫,你一屁股歪在工长的座位上做梦流口水,他能把你咋样?”
  代元才恍然:“哇,有的会隆得起重,有的会隆不起重——看来呀,白纸黑字里真有这么多含义。我是懂得少了点。这也不难,我学嘛。”
  “咦,你立志了?”
  “不能老让人笑话。”代元才激灵起来。
  “你要学到哪种程度呢?”
  代元才挺直胸膛,高昂头:“我要学到提笔能写文章,不是那种给细婆娘说软话的情书,也不是给工长写的季度总结,我要写印在报纸上的文章,白纸黑字,正楷得再也不能正楷,句号都用圆规画出来的。以后工区组织学习时念出来大伙听。你听听,是这样的,本报通讯员代元才……”
  他设定的目标真还不低,我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你敢写……新闻报道?”
  他狂妄地点着头:“写新闻。让你们组织学习。”
  “好像也难了点吧。写这么高端的文字要有学家或者渊源的,你一个小学生的底子,在说憨话吧?”我的置疑是有道理的。我知道他是顶替抢险牺牲的父亲进的铁路系统,招工进来时只有16岁,当时还是山区的放牛娃。领导说:“这娃儿太嫩了,放在乡村里长两年再来工作嘛。”代元才的母亲哇哇大哭,她把代元才推向前,“不,我只要他当上铁路工人,领导莫嫌他的年龄小,他栽秧挞谷都能干,在铁路上再干两年你们把他当牛使唤都行,他一定要接父亲的班——那当烈士的死鬼也埋得踏实了,我这个遗属也放下心来了。”
  烈士遗属把话说到这里,领导也只能让代元才在养路工区做事,说实话,他年纪不大,却生来就有一把好力气,吃了两年饱饭,蹿得人高马大。在养路工区里拔轨、清渣、敲翻浆,苦累的活都做得下来,只要不参加学习,精神得很,但是心眼儿似乎没长整齐。
  “要写文章,先要习字,还要读文,你不瞌睡了吗?”
  “不了,我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我打听过了,有个叫华老根的小学文化还当教授,还有一个叫高尔基的没有读过学校还写出三大部曲。我要像成语说的,针刺屁股、头发吊在屋梁上学习。”
  看他说得神采飞扬,18岁的代元才要长醒豁了?我也不便多说,万一在中国、在大盆地、在滴水岩养路工区真出现一个代尔基呢?我嗫嚅:“看看吧,看你是不是在说憨话!”
  休班时,代元才走了一趟省城,捧回一叠书本。一本成语大全和当年度的各期故事会。问他为什么买这种杂志,他说书店的老板测试了他的文字水平,觉得只有这本书能读懂。
  好嘛,故事會也是墨黑的字迹嘛。代元才经常把故事会翻开,问我生字。“魑魅怎么读?”“蛊惑是什么意思?”我才发现这种杂志上很多篇什都是说鬼论怪的故事。嘿,正是这些鬼故事成全了我,让我离开滴水岩养路工区,调到段机关。
  我生来胆小,对他说:“你拿开鬼书,我不敢看鬼故事。”
  代元才嘻嘻地笑:“你怕鬼?鬼到处都有,你知道吗?你每天巡道的明月隧道里就闹鬼。”
  “啊——别胡说。”
  代元才脸色严肃起来:“真的,在隧道口不是有墓碑吗?一共写有九个姓名、九个鬼,我听见过他们的哭声喊声,有时他们一个人出来,有时全部出来,吹集合号,点名,报数,然后脚跟相碰地走队列,步伐喳喳地响亮,从隧道深处走向隧道口……还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们的脸……你看,你看清楚,是这样的脸,是这样裂开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唇。”
  我面露惊惶。他继续吓唬我:“你知道死的九个人有多大的年纪?都是小伙子,最小的只有16岁,老话说人小鬼大,鬼里就他怨恨最深……”
  “不要说了!”我捂着耳目,捂不住思想里的想象。正是深夜巡道的时分,我再次进入明月隧道时,代元才所说的全部应验了,果然有哭声有叫声,还有集结号音。我把电光射向隧道的穹窿,似乎有鬼影幢幢,我吓得转身跑回养路工区。
  工区门庭前的孤灯下,站着老工长,他的面色铁青,瞪视丧魂落魄逃窜回来的我。按规定相邻线路的巡道工等着与我交换巡道牌,对方在巡道房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多次电话催促。
  我上气不接下气:“有鬼。代元才说的鬼全部出来了!”
  老工长怒目圆瞪,粗着喉咙嚷:“有毛的鬼,这世上只有胆小鬼。跟我来,见鬼斩鬼,遇魔杀魔!”
  老工长领着我重走一遍。交换巡道牌后已经是拂晓,返程时,再走过隧道,在中间棚洞处停留,老工长告诉我:“这不是有五孔棚洞吗?隧道是长笛,棚洞是笛孔,明月峡的江风与汽笛灌进来就像有人在吹奏,风疾风微、汽笛粗细,隧道里就有了各种回音,哭闹、报数、集结号,你想听什么就有什么。月光和船上的探照灯光透进来又有各种光影,你想看到什么脸型都有,都是穿凿附会不可信的事。”   “哦,这样啊。”
  出隧道口,老工长带我到路基旁。抚摸着墓碑,告诉我:“这是一块筑路者的墓碑,修这条隧道真陪了九条命,一个班在掘进时,突然路基塌陷,手推车、钢钎和大锤,当然还有所有的筑路人都落进深不可测的塌陷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里只有空空的姓名,连一块骨肉都没有。有啥子好怕的嘛?说来,我们都要感激他们,大盆地也要感激他们。他们筑路,大盆地自古以来有了第一条铁道线,通行山外,连接到大海,我们的兄弟姐妹、血亲和老表,他们的腿脚才能跑得那么远、那么快。我们养路就是继承他们的遗志,我们与他们原本都是一条心思,即使他们成了鬼也不会祸害我们啊。”
  听老工长这么一说,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只是老工长第二天把代元才骂得狗血淋头,“巴子哟,弄些憨话来吓唬人,你不认识字还安分些,多识得几个字了就日隆古怪地搞事,蹦屁似的说憨话。你识字有毛的用处。”工长把他的《故事会》一巴掌拂在地面。
  代元才向我地吐舌头,哂笑。“没想到你的胆子小得像芝麻。”
  后来我把这个经历当成一个故事写出来,寄给《铁路文学》杂志。编辑老师把题目换成《隧道里的集结号》,弄成短篇小说,发在杂志的第一页,我因此拿下铁路文学奖。工务段的领导说:“你能写,就到机关来写吧。总结不过几百字、发言材料不过两千字,你得奖的小说有上万字吧?”于是,我到段机关当上若干年的宣传干事。后来我总结,离开代元才,对于我是损失,如果放他在我身边继续吓一吓,听听他的憨话,说不定我还能写出若干篇有点轰动效应的小说来,到机关终日与公文报告为伍……唉!
  代元才后来也说,离开了我,对于他的学习也是莫大的损失。他会说“莫大”两字,我知道他的文墨又长进了。代元才引我为知己,每次到段机关来都要和我相见,少不得相邀在小酒馆里饮两碗酒,说一些文墨,转述一些在文摘上读过的文化史上圣贤们的奇闻佚事。虚实结合,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两手抓。
  恰逢那几年铁路如火如荼地跨越式发展,首要任务是提高职工的文化素质,铁路局下大力气组织文化补习,说实话应者寥寥。“切,这把年纪了又不参加高考,也没有秀才与举人的福祉,到头来还不是啄道砟、挖翻浆,习得文来有毛用哇?”很多职工颇有怨言,但铁路不同于其他企业,命令下达就兀笃笃地推进,见山钻洞遇水搭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的,硬性要求每位职工必过,不及格要降职降薪,补考不及格就地待岗,说是要逗硬。
  工务段培训科因为滴水岩养路工区偏远,安排老工长和代元才一起进行数学补习的验收考试。一间小会议室,代元才和老工长在会议室里排排坐,监考人因为手头事紧需紧急处理,暂时回办公室接听电话。老工长偏头过来瞄一眼,代元才赶紧把试卷捂住。老工长从喉腔里哼哼作响,代元才奋笔疾书,无暇理会。老工长从来没有这么下过矮桩,他面带愧色地自言自语:“啷个弄嘛,abcd都分不开还要分解因式,啥子哟,木石方我搬得动却搿不开二元二次方程,元才,求你帮我看看。”
  代元才抬头,梗着脖子说:“考试这么严肃的事,我咋敢作弊呢?”
  老工长气得缩在角落,脸青面黑,呼呼喘气,面前摊开空白试卷。按规定,老工长因为考试不及格取消了工长职务。滴水岩养路工区的兄弟们听闻后,肺都气炸,把代元才团团围定。
  工友戳着他的鼻尖:“你到工区来,老工长待你如何?”
  另一工友帮他回忆:“那年的年三十夜,你的阑尾炎发作,是谁把你背上货车,用背替你挡着风,送你到铁路医院?不是老工长吗?”
  “混小子!那次排危石,是谁死死地拽住你的拦腰索,让你娃找回一条命来?你会解几道数学题就行势,敢忘本?”
  代元才强辩:“这是文化考试——文化的事我敢做假吗?”
  众工友见他不认错,纷纷挽衣袖。捶!捶他。眼看他要吃定一通老拳,老工长在大伙的身后出现,他冷冷地说:“住手,你们没看出来吗?他读了几本书把脑袋读乱了,整个人都憨了。对一个憨包,用得着动手吗?”
  老工长说的也是实情,代元才没日没夜地学习,段机关每有补习课,他找人代班、爬过路的货车、慢车辗转快车,连夜连晚地赶到段学习室抢坐在第一排。在滴水岩,他的一块砖头厚的录音机整天呜哇哇地播放着英语。他不打牌、不参加酒局,也不到山林里摘蘑菇,更不到乡场去挑惹村姑,整天老僧坐定般念书。
  他看见老工长,顿时鼻涕眼泪横流,哇哇地哭,他俯首对老工长说:“你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注意,代元才此处用的是成语,只是发音有点瑕疵,“没齿”读成没有的“没”。此语一出,养路工区的职工们把拳头纷纷缩回来了。怪了,难忘就难忘,没有牙齿算什么呢?话都说成这样,确定憨包无疑,对这样的憨人,揍都懒得揍他了。老工长一跺脚,转身而去。
  代元才的言谈举止在养路工区有了更多的异样,爱嚼文,而且食文不化,爱与人搬弄道理,鹤立鸡群就有了格格不入之态。所有的人都认为,以前那个只会甩横臂抹鼻涕的代元才正常,现在他读书读到牛屁眼里,整个人都憨了。在铁路沿线,他再次憨出名气来。
  代元才对待文化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我羞愧,因为老工长沒及格,辅导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主任亲自训导:“你过去的老工长也是劳苦功高的好职工,桥隧工区、排危石工区,苦累的角色都干过遍,再有几年就退休了,撤了他的职再让他下岗,谁的心里都过意不去,你要努力辅导,争取让他过关。”果然,在我辅导下,老工长各科文化课全部有惊无险地补考及格。
  “代元才,你学习、你憨,总归要娶堂客吧?巡道回来,一碗汤在桌上冒热气,一团温柔的肉在床上吞吐香息,该有多惬意。”代元才却不想,他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整日抱着书本啃。唯一的乐趣就是跑到五公里的明月镇去瞧杂志,整个工区的人都以为这憨包会孤老在明月峡里。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抱得美人归!
  明月镇有一间供销社商店,那年代的供销社惨淡经营,旧货架上有几本蒙尘的流行杂志,代元才就站在柜台前读报刊杂志,守店的女子有耐心,任他换了一本又一本,她说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铁路人。这一日,来了几本新杂志,代元才读得入迷,突然觉得书面上暗淡,耳听着门板哐哐地响,他抬眼瞧,哟,居然天快黑尽,供销社的姑娘在扎店门板。姑娘说:“不碍事,你继续看。我的宿舍里有台灯,在灯下更好看。”于是,代元才进入姑娘的闺房,就是门店后的堆码货物的搁板上隔出的一个小间。店门关闭,店内各色商品的气味混杂。   看着看着,不知觉间姑娘端来一碗面条,卧着两颗黄澄澄的煎蛋。姑娘说这么晚了回到工区一定误了饭点,什么都吃不上,好造孽哟!吃饱后,俩青年开始摆闲龙门阵。
  姑娘问:“为什么看得这么入迷?”代元才说:“写的是迈阿密的海滩,好奇异哟,整个城市里都穿着比基尼。”
  “哇——哪样呢?”
  惊讶的事还多得很,代元才把记下的都转述给姑娘,澳洲的大堡礁有美丽的珊瑚,非洲的塞提草原,几百万只角马的奔腾景象和狮子的追捕……哇,你懂得真多啊,姑娘的眼睛熠熠发光。
  夜渐渐地深了。明月镇真的好安静。明月峡到此处收尾,被约束良久的江涛奔淌涌流。和着涛声,他们说全世界很多有趣的地方和有趣的事,俩人越说越高兴,眼睛充满盼望也含着一汪秋水,一颦一笑更加情投意合。
  一夜的涛声响亮,代元才听到另外一种惊心动魄的流水声。夜深后,姑娘从床下取出比汤碗稍大的盆,倒上热水,闪身到外面柜台下的阴暗处。叮咚、叮咚,撩水声传来,听得出隐忍着的细微的动作。代元才想到一些事,细微的水声像惊雷一样地骇人,一种渴望与甜蜜交织的念头风起云涌,令他激动不息。
  代元才急迫间仰头叹息,突然瞥见旧板壁房上有几对眼珠子要滚落下来。原来小镇的闲人们看见代元才没有从供销社出来,以为有好事,纷纷在板壁上来观摩。姑娘脸红心跳地走过来,代元才轻声地告诉她:“有人偷看。”
  姑娘气得咬牙。这破地方!这破房!俩人在灯下枯坐无语了,那些躲闪的眼睛破坏了他们的好兴致。天光要亮时,代元才要回养路工区接班,女子舍不得,说我送你走吧。
  走过明月峡隧道时,俩年轻人再也按捺不住,双双躲藏进明月峡隧道的棚洞里。女子问:“来往的火车能看到吗?”
  “谁也看不到,除了月亮。”
  “就在这……荒凉之地?”
  “你就把这里想成希腊的圣托尼托岛或者普吉岛的沙滩吧……”
  “……其实我最向往的是县城,是县城的一套有厕所和厨房的商品房……四堵墙和窗,没有人偷看,多好哇!”
  列车奔驰而过,轰隆隆的声音在隧道里共鸣,浑黑的窟窿里没有谁看到一对小鸟在透亮的窠巢里相依相偎,相互纠缠与冲撞,列车的速度给整个隧道带来恢宏的震动,棚洞里另有一种甜蜜节奏的小小的地震,大大小小动静渐渐地合拍合辙,啊哟的喘息迎合咣哐的撞击……
  有道是憨人有憨福,也有人反驳,代元才哪里憨嘛?从找媳妇的事来看,他精灵得很。他娶了新媳妇,就没有人说他憨包了。
  县城的房子是夫妻俩没有解开的结,代元才忘记了是否说过这样的承诺:“到县城?好,就到县城,买一套商品房,有厨房有厕所……”情急之下,男人什么样的豪言壮语不会说?问题在于后来的姑娘变成了新媳妇,新媳妇很快改称叫堂客。堂客的毛病是记住了新郎官当初的每一句话,而新郎官却常常失忆。堂客在以后的吵架口角时,伸出手来:“你说过的县城的房子呢?”
  代元才低头嗫嚅:“我好久说过?啥时候?”
  堂客狠狠地剜他一眼。
  关于房子,不但代元才估计错了,我们大伙没想到,就连领导们也是措手不及。县城的房子坐上了火箭,嗖嗖嗖地窜上天,养路工的工资还在地上爬,哪里追得上嘛?怪不得代元才,这是莫得法的事。
  代元才用十二年的时间拿到了铁路学校函授大专的毕业证,此时正牌的大学生如过江之鲫涌进来,他也写过新闻稿,在铁路局的报纸上发表过几块豆腐干似的文章,但仅限于每年的防洪季节,养路的事才会作为应时新闻而冒个泡,其他时段滴水岩工区日复一日皆是旧闻,而且工区也不怎么组织职工读报纸了,而今眼目下时兴的财富浪潮,代元才做的事与时代慢了几拍。好在代元才现在有知识、有身体,也有认真的劲儿,工务段领导安排代元才当上轨道探伤班的工长,就是整天推着带铁轮的超声波轨道探伤设备在线路上辗过,显示屏和声光报警会把有疲劳裂痕的钢轨找出来,让养路工区更换。这工作要求有耐心有文化素质,也算是物尽其用。
  没想到他在这个整天去钢轨打交道的职务上,干了一件让全段职工称奇的憨事,憨包的帽子再次戴在头顶。
  钢轨探伤车在左水站的正线检测任务完毕,从牵出线退出时可以关闭探伤仪器。代元才想闲着也闲着,推着探伤车走过就顺便也检查牵出线的钢轨。短短的1200米线路居然有6个横向疲劳裂痕。咦,不对啊,代元才清楚地记得这一段牵出线路是新换的钢轨,按道理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工友们说:“牵出线是低速度线路能出什么事呢?”他梗着脖子说:“哪条线路都要按规矩做。”亲自推着探伤小车重返线路。果然,他的心里明镜一般了。这一段线路被人偷梁换柱了!把正线撤下来的钢轨用在这里来,因为每一条探明伤痕的钢轨,他会把超声波的幅频记录下来,也记载钢轨的编号及伤痕的部位,操作条例上并没有要求必须这样做,这是他为了总结探伤经验而积累的资料,他掏出資料本逐一核对,逐一找出每根钢轨的渊源来处。
  是谁如此胆大包天?他把问题汇报给段机关。段长亲自召见,段长是上级机关派来的,说明背景深厚。此长官身材高廋,却有一个好胃口,每到一个领工区检查不会在工区食堂里搭伙,肯定会在当地最好的餐馆里大吃一通,泥鳅鱼蟹、长蛇飞鸽,江湖菜肴和私家菜品,统统来者不拒。有一个胆怯的领工员苦着脸说:“我们没有钱了。”他拉下脸说:“咋会没钱呢?你们不是有违纪职工的罚款吗?”工人们评说:“他凶险得很,硬是飞起来吃人。何种东西会飞起来吃人呢?孽龙?蝙蝠?蚊子?奇怪的是他搓衣板一样的肚腹,吃下恁多却不长肉,瘦如一根钓鱼竿。”
  瘦段长亲自到滴水岩养路工区,来到代元才简陋的旧砖房。他的脸笑得稀烂,紧紧捉起代元才的手摇晃:“不愧优秀的探伤工,这么细微的裂纹都被你发现。我们一定补救回来。唉,我这当段长的难啊,多少人多少事要面面俱到,不容易呀,也希望你的理解。此事到此为止,我会给你充分的照顾。你有什么困难吗?”
  代元才的堂客立即回应:“我现在没有工作做,原来的供销社商店早就撤销,只有在防洪季节在泥石流多发地当看守工,一年只拿到四个月的工资。”   “这个困难一定要解决。我可以把你的家属安排在库房分发材料,一年有十二月工资。怎么样?”代元才堂客听他这么说,崭露感激的笑靥,婆娘进一步加码:“听说铁路局在县城修了最后一幢福利房,我们的孩子也渐渐地长大,我们想要一套福利房。”
  代元才制止堂客的话:“我们能提这样的要求吗?”
  傻堂客对段长说:“只要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肯定听段长的话。”
  “如果代元才不听呢?”
  “他敢!我会给他拼命。”
  段长咬牙回应:“好的,县城的福利房!”代元才堂客感恩涕零的样子和代元才懦弱的模样,让瘦段长放宽了心。他不知道前脚刚走,代元才家里闹翻了天。
  代元才堂客撒泼般的哭闹,在屋梁上挂过绳子,用剪刀比划过胸膛,用头撞过墙。闹得凶了,工区里的职工问:“以往闹房子,现在闹什么事呢?”
  代元才回应:“还是在闹房子,她想把我卖了,到县城换套房子出来。”
  工友客观分析:“把你卖了也不行啊,县城的房子是啥价?你看你,最近几天掉了一层膘,瘦成皮包骨,你掉膘后更不好卖,哪个傻子来买一副光骨架哟?”
  代元才堂客从他身后冲出来:“呸!敢把我老公比成猪?告诉你,我老公是读书人,懂得比你多,他想换县城的房子立马就有。敢说我家的代元才不值钱!”
  代元才在一旁嘀咕:“砍手砍脚、整卖零售都随你,只要不把良心拿去换……”
  “你个憨人哟,长的是啥子憨脑壳哟,良心是啥子东西嘛……”堂客哭诉。张开手指竹筢一般的搂过来,代元才躲闪:“说好的我是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气节……”两口子跌跌撞撞地继续开打。现在的人懒得理会别人的家事,任他们弄。
  最后,代元才带着满脸的划痕和抓伤来到铁路局的机关大院,直奔纪委办公室而去,不知道他怎么拗过堂客的。结局很清楚,飞起来吃人的瘦段长会吃肉会喝酒,伙同材料科科长一起啃钢轨、吞道砟,一副好牙口!还有其他的虚报工程項目、虚报土石方的行为,贪污不少钱。牵出线路是吃下的钢轨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吐不出来,把报废的轨道铺上来临时凑个数。瘦段长被抓,职工们总结,瘦段长的肉和骨头不多,只是心思重了,吃下的肉只长心所以没有体量。
  一个养路工把段长这样大的官扳倒。职工们拍案称奇,都说憨包做成奇事。因为举报有功,铁路局奖励了代元才五千元钱。这年春节,代元才拿着钱说要到县城花个精光,补偿堂客和娃儿。
  以前到县城主要是看商品房,现在第一站就是到县城的商场,两千三百块的外套,买!买得堂客恨恨地咬牙,不过了,反正也不可能在县城买房子,这辈子怕是要跟定一个憨包在明月峡里望一辈子的月亮。一千二的靴子,买!买完后堂客心疼得要哭了,说该给娃儿和你添衣服。代元才说:“我还有好几身铁路制服,买来也穿不着,就给娃儿添置一身。”五千元钱很快花光,堂客叹息:“钱真不经用。”
  然后一家人坐在广场上瞧热闹。华灯初上,眼前的一幕让一家三口惊呆了。广场灯火辉煌,霓虹闪烁,超大的电视幕墙变幻缤纷的画面,花朵开放得比磨盘大。应节气,成串的红灯如秋海椒悬挂,满天星的彩灯不断地眨眼睛,女人们细腰摇荡着播洒一路的香气,男人们衣冠楚楚。人们唱歌、跳舞,孩子们玩滑板,满地的笑靥如堆叠的花朵竞放,一切都那么美好。繁华如烟火,完全与明月峡谷的清淡的景色是两种境界啊。
  娃儿看得迷怔后张开大嘴合不拢,堂客瞧得入迷,细细地欣赏,突然心底又涌来酸楚,如果身边的男人不这么憨,自己也是其中欢乐的一员,仿佛擒来的好生活从指缝溜走,只剩空空的两巴掌。堂客起身,啪啪地拍手,甩臂,愤慨地说:“走,我们回去,回滴水岩!”
  代元才心虚,说:“如果你们觉得好看,我们住一晚也行……”
  “住客房吗?没意思,我们还是回吧。”
  代元才穿一身铁路制服,他的肩上和颈项上挂着大包小包,拖拽娃儿,堂客跟在后面一踯一躅。正是县城最热闹的时刻,仿佛全县城的人都涌向广场,人流攒动,欢歌笑语地川流不息。唯有一家三口与欢乐的人流相向而行。娃儿跺着脚不想走,堂客淌着眼泪,他们都舍不得离开这份喧嚣与热烈。突然,代元才也滚出两颗泪花,咸咸的眼泪让代元才感觉苦,是对堂客和娃儿的愧疚……当然,没有人留意相向而行的一家子,也不明白他们为啥在节庆里边走边哭。
  最后,我到滴水岩养路工区问过他们:“代元才后悔不?一套县城的福利房呀。下次再这么干?”
  他的堂客回应:“下次他还会这么干,没办法喽,我嫁给一个憨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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