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实有很长一段时间迷恋于日本的武士道题材电影。自黑泽明、内田吐梦开始，而后到北野武、三池崇史，再到山田洋次等人的电影作品，都有涉猎。这些导演镜头下人物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曾在某些时刻令我的情感坍陷，令我沉酣于其中不能自持。
　　《黄昏清兵卫》是导演山田洋次二OO二年的作品，影片的时代背景设在幕府末年，时值日本明治维新的前夜，改革之初，新旧交替，社会动荡。主角井口清兵卫正是生活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他是隶属于幕府海坂藩的一名下等武士，干着与仓库管理员相似的工作，薪俸微薄，家境窘迫。妻子因劳累过度染疾谢世，他与两个女儿以及高龄痴呆的母亲相依为命。生活的艰辛使得井口已经完全丧失了日本武士原有的一切尊贵属性，他落魄成为一个普通的农夫，或者说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爸爸、孝顺的儿子。
　　一部好的电影，往往如一部意蕴丰富的小说一般耐人寻味，经得起推敲与琢磨。
　　如果把内田吐梦的《宫本武藏》比喻成一部绵密繁复的长篇巨制，那么，山田洋次的《黄昏清兵卫》无疑是一篇内涵深远的短篇小说。影片以井口大女儿回忆性的旁白拉开序幕。她在独白中解释了父亲“黄昏清兵卫”这个绰号的由来，调侃的语气中不时显露出了家境的拮据与辛酸。井口每日下班后都准时回家，从不参与同僚们的聚会，不与他们去酒屋厮混寻欢，因为不合群而成为了同僚们眼中的另类。为了维持生计，井口还不得不回家后编织虫笼卖给商贩换取钱粮，这已经成为他的副业。
　　整部电影的镜头语言始终保持着一种淡然而迟缓的格调，似乎找不到一处特别有视觉冲击力的镜头，也没有特别激烈的故事情节。与其他诸多武士题材的影片所不同的是，山田洋次没有在故事中加入血腥精彩的打斗。如北野武的《座头市》、大友启史的《浪客剑心》、三池崇史的《十三刺客》等，这些作品里面的武士形象大都是潇洒凌厉、快意恩仇的，其打斗场面酣畅淋漓，人物的矛盾、冲突迭起。初看起来，似乎这些导演镜头下的武士更加倾向于常人眼中的“侠”的形象，其中人物角色演绎的家仇国恨、惩恶扬善的精神，更能俘获常人的心理认可。小说家金庸先生曾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美国作家鲁思·本尼迪克特也在《菊与刀》一书中谈到日本武士一般是黩武好斗、桀骜不驯的，武士精神，即是死士精神。引咎切腹自杀是日本武士的常习，这也被尊崇为武士的一种崇高荣耀。
　　但是，导演山田洋次镜头下的武士却不是这样的。他们更加倾向于普通人，更加有血有肉。他的这种平缓的叙述格调也更能还原故事的本真。千万别以为这很简单，这要求导演必须具有非凡的驾驭故事与镜头的功力，这种风格的电影大师首当推崇黑泽明。实际上，生活即是电影，电影即是生活。山田洋次眼中的井口虽然是微末的下等武士，但是他对人事的洞透、对命运的理解却时常显现出他不同于常人的伟大之处。
　　影片中，井口的舅舅有一次为了他的婚事来到家里，见到他的两个女儿在念《论语》，当面呵斥道：“女儿家读书是嫁不出去的！自古女人读书无用，只需学会日常针线活计就行了。”然而，井口却不这么认为，他鼓励女儿去读书，鼓励她们去获得对事物新的认知与思考。这也恰巧表达了井口对日本旧社会武士落后意识形态的反抗与不屑，一个睿智的父亲形象映入观众眼帘。
　　中国的儒家倡导“仁”、“义”、“礼”、“智”、“信”，这种思想恰好被诸多日本导演嫁接了过去。电影中，井口早上出门时会向母亲问好，归家时会向母亲请安，就似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进行某项仪式，这已是他每日的“必修课”。尽管母亲痴呆的症状严重到连他是谁都认不出了，似乎做这些已经失去意义，但井口内心对“礼”与“仁”的坚守，使得他对母亲一如既往的尊重，对儿女也日益疼爱。
　　当我们说到武士，就不得不谈到“侠”，而讲到“侠”就又不得不讲“信义”二字。自古侠者最重信义。从京都回来的饭沼给井口带来消息，他的妹妹朋江离婚了，原因是朋江的前夫丰太郎是个酒鬼，一喝醉酒就对朋江施暴，朋江最终不堪忍受而选择离婚。可是，丰太郎却心有不甘，屡次跑到饭沼家寻找朋江闹事，一次恰好被送朋江回家的井口撞见，他遂向前协助好友饭沼驱赶。拉扯中，井口与丰太郎发生冲突，两人于是悄然约定翌日八时在河边决斗。事情因朋江而起，可井口却特意嘱咐饭沼不要告诉朋江有关决斗的事情。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井口作为饭沼挚交的“义气”使然，舍己助人也印证了墨家所提倡的“侠义”情怀。
　　事实上，“大侠”可能只存在于影视与小说中，而“小侠”才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视野。导演山田洋次显然深知此理。
　　世道变幻莫测，井口所处的海坂藩随着领主的暴毙，势力分为两派。在两方利益冲突下，井口也被迫奉命去击杀藩内第一高手余吾善右卫门。初时，井口并不答应家主的命令，他以多年从事农作、不习刀术为由推辞。此时的井口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旧的制度已经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新的制度即将建立，武士也应摒弃原有的愚忠，寻找更为广阔的人性自由。可是，在家主一再威逼利诱下，井口出于对家庭负责的考虑，决定就此一搏。在决斗的那一天上午，他知道此去生死难料，于是约来了心爱的朋江为他进行最后的梳洗。其实，在此之前，饭沼曾对井口吐露了妹妹有意再嫁于他的心意。但是，井口以身份卑微、生活艰苦为由婉拒了。那天，井口终于还是把持不住对朋江的爱意，向她表白了内心真实的想法。可是，此时的朋江已经另有婚约。井口万念俱灰，决心赴死。然而，剧情在最后突然发生了变化——当傍晚得胜负伤的井口归家时，惊讶地看到朋江依然在家等着他，只相视的一刹那，两人什么都明白了，自小青梅竹马的情感在此刻暴发，两人最终相拥而泣。对爱情的信守，莫过于此。
　　影片的最后部分，是井口在与剑术高手余吾善右卫门于屋内激斗。当听及他的不幸遭遇，井口产生了怜悯之情。此刻，井口“宽仁”的一面又展现了出来，即使是面对非杀不可的敌人，他也可以谅解，甘愿放他走，甘愿由自己承担严重的后果。在这里，武士所信奉的其实不再是对上级的愚忠，也不再沦为某些人的杀人器具。井口的人性光辉被导演又进一步升华了。
　　见到电影中井口与朋江相拥而泣的场景，我的内心深处忽又泛起很久之前阅读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时那种淡淡忧伤的情绪，那种感觉绵密而又持久，滋生不灭。
　　导演山田洋次习惯将那种撕心裂肺的情感巧妙地灌输于平淡的叙述中，将大时代背景下卑微人物多舛的命运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于无声处现惊雷。我想，导演意图借助井口，宣告明治维新后旧时代武士精神的终结，新时代的武士应是果敢而正直、明智而仁爱、摒弃凶残好斗、有着自己思想体系的公民。
　　所以，对于影片中的井口来说，他既是武士，更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