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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我把黑驴从门前大椿树下的土场上牵回家。在昏暗的土窑里,给黑驴拌好草料,我又赶紧去麦草堆抱柴烧炕。这是我冬日每天傍晚必做的功课。火急火燎地做完了这些事情,我小跑着出了家门。
黄土塬上的庄院,大都依山洼层次错落地排布,俗称“架板庄”。从我家门前下坡不远,就是书红家。我去找书红,他正在院门口劈柴,我只能等着他干完活。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干活,我内心十分焦渴,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着天空。太阳已经西落,山谷升起灰色的薄雾,在逐渐变暗的高原背后,天空正变成更深的黑蓝。我盼着天黑。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上午,我去书红家玩,吃惊地发现。他家炕头堆着一大堆废报刊,书红整理这些报刊时,我看到夹杂在整叠报纸里的彩色画刊。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跟村庄里绝大多数人家一样,书红家也很穷。因为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窑屋里的土墙是黑褐的,终年光线昏暗,似乎连臭烘烘的酸菜味,也是这些粗黑的墙壁散发出来的。我从没想到,书红家竟然会出现能诱惑我的东西。
那是1 9 8 6 年,我十岁。空闲时,我经常去各家各户游荡,在人家屋里的墙面上、炕头、木柜和条桌上搜集各种可能读到的故事——年画、小人书。这些东西,书红家从来没有。可1 9 8 6 年冬天,他家有了一堆书报。最惊人的是,里面有十几本花花绿绿的儿童故事画报。
19 8 6 年的村庄, 人们刚准备吃饱饭。那是一个极其匮乏的世界,除了自然慷慨赐予的空气、阳光和植物,以及面目黝黑的人们、土窑、能够吃饱的粮食和少量的牲口,其他什么都没有。1 9 8 6 年, 黄土高原上的我的村庄,有故事,但没有属于儿童的故事。我无比渴望故事。
我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些废旧书报的来源。书红有个表姨,是子午岭边缘大山门林场的职工。书红的母亲背着一只鸡去走亲戚,不但带回来一些旧衣服,还带回了闪闪发光的印刷物,那是一些附加的馈赠物。由此, 我知道了, 那时候国家单位的职工,都会给孩子订阅一些儿童报刊,他们也因此得到数不胜数的外界知识和故事。
腊月二十三, 天气晴朗,空气冷冽,草木乌黑。窑洞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之上,夜空幽静而美好,繁星密布,个个硕大无朋,星空下的村庄,安详、寂寞。这个美好的画面,是我此刻回忆时脑子里呈现出来的,而引发这幅画面的,则是那一小堆让我激动焦渴、魂不守舍的废旧书报。
書红的母亲,打算用心装扮一下她的生活。她准备用那堆废旧报纸,把土窑里的墙面裱糊一下,所以,废旧书报的旁边,放着一个瓦盆,里面装着调好的浆糊。在我十岁眼里,那调好浆糊的瓦盆,像一个凶器。
白天, 大家都很忙, 有做不完的重要事情,糊墙是闲活儿,所以晚上干。看着纸堆里熠熠生辉、特别刺目的儿童画刊,我的大脑飞速地旋转着,我在想,我可以用什么东西把这些宝贝置换过来?没有,我家没有报纸,尤其没有彩色的印刷品,别的东西,我也不敢擅用。
我趴在书红家的炕沿上,很热切地帮忙铺报纸,刷浆糊,同时目光搜寻着报纸上有意思的图文,但我的心跳,一直停留在那些儿童画刊上。
书报糊在墙上,依然可以阅读,可那些分页排布的连环画,一旦有一面被糊在墙上,故事就会残缺,残缺的那部分,就会被永远地封存起来了。
书红的母亲是善良的女人,但在那样匮乏的年代,她的善良也有限度。我魂不守舍,因此表现得更加殷勤,忙碌了很久,我才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她,那些儿童画刊,我能不能借回家去读,我保证很快就会读完。但我的乞求被她果断地拒绝了。看来,她也更看重那些儿童画刊,以至于对我毫不信任。
书红的母亲不认识字,可那些画刊是彩色的,想必她也十分珍惜那些彩色的、来自遥远世界的印刷品,它们来自更美好、更高级的生活,用它们装饰自家的墙面,能显示自己和那个美好世界的联系。
其实,傍晚时分,我已经跟书红提出借这些书。我跟书红是好伙伴,我们一起出山放牲口,一起去挖草药。我们关系很好,但他很难为情,他做不了母亲的主,是他建议我,亲口向他母亲去借。
书红的母亲是善良的女人,她看出了我可怜巴巴的期待,所以,她没有让我继续帮忙铺报纸刷浆糊,而是让我在煤油灯下看那些画刊。1986年,我们村的煤油灯,是这样做成的:用牙膏皮卷成一个筷子粗细的小管子,把棉花绳穿在里面,找个废弃的墨水瓶,给瓶盖上钻个孔,牙膏皮做的小管子穿过瓶盖,再把煤油置入瓶内,煤油灯就做成了。
煤油灯的光亮昏暗如萤火。煤油灯的存在,仅限于让人不在室内完全摸黑。然而煤油很金贵,需要用钱来买——在1986年我的村庄里,凡是要用钱来买的东西,都无比金贵。我能在灯下阅读,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油灯光照中干活。
我在油灯下激动而慌乱地翻阅着那些美丽的刊物,那些城里孩子才会享用的故事,那些父母吃国家饭的孩子才能拥有的故事。我目光灼热地看着煤油灯下一幅幅昏暗的彩色画面,我追逐着画面下面的细小的铅印文字。我得在很短的时间里筛选出我最喜欢的内容。我拼命凑近煤油灯,以便看得更加清楚。煤油灯散发出来的油烟味臭烘烘的,然而它留给我的记忆,却是一股奇香。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天晚上七点到十点,油灯下昏暗的纸面,给我留下了《雪美人》《红楼星火》《小老鼠比克》《孺子可教》等数量可观的故事,他们如此新鲜,如此让我激动。三十年之后,我很偶然地遇到了我当时阅读的这些画刊中的一本,那是1980年出版的刊物,也就是说,我读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很旧了。
《小老鼠比克》,一个苏联作家写的儿童故事,我们永远没有读完,因为它是个连载故事,我只看到其中的一期。小老鼠比克后来的命运如何?我不知道。不过,非常奇怪,在我的脑海中,小老鼠比克的故事,在我几十年的记忆中,一直很可怕——其中有几幅图画昏暗、幽深——在善良妹妹的乞求下,小老鼠比克被放生,乘坐在一艘纸船上,沿着森林里幽暗的河流漂向未知的远方。
读完这个故事后,我就回家了,因为他们停下了糊墙的活儿。走出书红家的院子,我看到月光像降雪一样,把我的高原村庄变成了一幅黑白分明的图画。月光清白,月光灰黄,月光下,低矮的土墙、冬日枯树落在小路上的影子黑暗而僵硬。我沿着月下的小土坡路回家,在已经熟睡的、皱巴巴的黄土高原上,只有夜鸟遥远而诡异的啼鸣。
在没有了人迹的夜晚独自行走,因为油然而生的害怕,你会不由自主地打量白天那些熟悉的事物——白天,它们美好、亲切,而在夜晚却变成鬼魅,似乎随时都会从暗影中冲出来。
三十年后,我重新打开画刊阅读《小老鼠比克》,在明亮的电灯下,在陈旧发黄的纸面上,彩色的画面温暖、美好、有趣。可童年时阅读的这个故事,为什么会给我留下一个恐怖的印象?我想,大概是因为那晚过于孤独、失落的月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