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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重读了一遍《西游记》,读的是叶昼托名李贽(卓吾先生)的评点本。读过原著的都晓得,本书插科打诨、游戏笔墨处俯拾即是,八戒开口,十句有八句足可令人笑,这大概是古典小说中最富有幽默感的一部。所以这次重读很愉快,但在末尾处,却冷不防被孙悟空和唐僧的一段对话深深打动,泪流满面。
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师徒四人加上白龙马终于抵达西行的终点灵山福地,却要过凌云渡——一座独木桥。为何是独木桥,这三个字大有玄机,是许多佛家公案中常见的一个譬喻:独木桥,过去便觉悟,便是新生。
悟空过此桥如履平地,但三藏与八戒、沙僧都心存恐惧,不敢过桥。“那八戒卧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甚么去处,许你驾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罢,实是走不得!’”
李卓吾(叶昼)在悟空那句话后面旁批:着眼——提醒读者仔细揣摩悟空这句话的深意。
三藏等依然不敢过,最终来了一位船夫——南无宝幢光王佛所化,驾了艘无底船(此处着眼),将师徒一行送过去了。这时,突然瞧见上游飘来一具死尸,唐僧见了大惊。悟空笑说:“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着眼)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
至此,师徒终于打破迷关,跳出火宅,真正觉悟。接着,便出现令笔者感动非常的对话:
四众上岸回头(着眼),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向。行者方说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转身(着眼),反谢了三个徒弟。行者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师父,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三藏称谢不已。
历经千辛万苦,各种磨难,终于到达西方胜境,悟空说,没什么可谢的,“彼此扶持”而已。这两句,是“心猿”的大彻大悟,是悟空与三藏的“告别”。此一告别,使得心与本体终于彻底融在一处,二人不再是师徒,也不再是你我,浑然一体。
要注意的是,表面上看,唐僧是师父,悟空是徒弟,但悟空作为唐僧的“心猿”,在许多时候其实是唐僧的师父——读过原著的朋友一定记得,唐僧在书中的形象偏于懦弱,每遇危险就惊恐失措,哭泣着犹豫不前,每当这种时刻,都是悟空为他打气,提醒他要熟记乌巢禅师传授的《心经》经文,要他鼓起勇气,不要气馁——甚至悟空在书中常有关于佛道的精辟之论,论修为悟性,足可为唐僧之师了。
而我读到悟空说不必谢这里时,却想起悟空的第一位师父: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中,悟空辗转来到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拜须菩提祖师为师,学长生之道。七年后,须菩提“驱逐”悟空下山。原文如下:
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
须菩提说他和悟空之间谈不上什么恩义,甚至说“不牵带我就罢了”,寻常读者读到这里,难免会觉得祖师“不近人情”,殊不知,这里的“不近人情”乃是最深情。须菩提对悟空的爱,不靠言语,不赖眼泪——且看這一回中“夜半三更祖师传道”的情节,悟空毫无疑问是须菩提最疼爱的徒弟,而分别之际,悟空满眼堕泪,须菩提却冰冷至极。
李卓吾在此处旁批道:“可以为师矣。”——正是须菩提这样的神仙,才深谙为师之道,同志、同道而同行一段路,彼此扶持,足矣。分别之际,不用回头。再回看第九十八回,悟空对唐僧的那句话:“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这是真正觉悟的话,是最深情、最隽永的表白。
《坛经》中,六祖慧能大师预见自己圆寂的日子,提前与徒弟告别,要他们有疑问便问。法海等弟子听说师父要“离开”了,“涕泪悲泣,唯有神会不动,亦不悲泣”。——神会,便是之后继承慧能衣钵之人,被唐德宗追为禅宗第七祖师。
慧能大师说:“神会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汝等悲泣,即不知吾去处,若知去处,即不悲泣……”——慧能批评了哭泣的弟子,赞扬了神会。他说,你们哭,是因为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若知道我要去哪里,就不会悲伤了。
悟空临别时问须菩提:“教我往那(哪)里去?”须菩提对他说:“你从那(哪)里来,便从那(哪)里去就是了。”须菩提知道悟空乃“心猿”,他的去处,便是灵山,便是正果。过了凌云渡后,悟空终于来到所来处,他的所来处,他的“故乡”,非花果山水帘洞,甚至也非灵山——灵山在乎一心,念念都是归处。
自从第二回悟空与须菩提分别后,须菩提在整本《西游记》中再未出场,悟空那么爱吹嘘的一只泼猴(书中,他每与妖怪对阵,都爱吹嘘自己的来历),也不愿再提这位最初的、最情深义重的师父。诸位可细想,《西游记》中那么多神仙,神仙与妖怪那么多瓜葛——不是童子便是坐骑,不是天上动物便是佛前法器——与须菩提毫无瓜葛。
须菩提教成悟空后,彻底隐去了,而悟空虽然不提,但我想,他时时刻刻未曾忘记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那位老师,一切存乎一心。悟空是心猿,残忍善良,坚定犹豫,世情悲泣与冷如冰霜,都是他的本性,这一切都不矛盾。
灵台方寸是“心”,斜月三星,也是“心”。
进而又想到《水浒传》开篇第一位英雄,却非一百零八好汉中的人物——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中,王进为了躲避高俅的迫害,带着母亲要去延安府,投奔老种经略相公,偶然来到史家村,收了九纹龙史进做徒弟,把一身武艺悉数相授。 半年多之后,王进带着母亲告辞,史进自然不肯放。王进说:“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不像须菩提、慧能大师,王进这段与徒弟告别的话没什么深奥之意,朴实诚恳,十足一个习武好汉的口吻。而此后,不管一百零八好汉如何翻江倒海,史进如何叱咤风云,王进,这位书中第一个出场的好汉,再也没有出现过,连个声息都没有。
金圣叹在本回总评里说:“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知王进之难能也。”
施耐庵何等才华,一百零八人外加无数角色鲜活欲出,无数线索前后交织,照应紧密,而独独不再提及王进——开篇出来的第一好汉,绝无遗忘之理。之所以如此安排王进成为“神龙”,来去无踪,再不可寻,自有一番深意。
我想,施耐庵是懂得“师”这个字的深意的:教成了徒弟(更何况是史进这等超一流好汉),自己就没必要再出现了。
须菩提让悟空惹了祸不要牵连自己,王进说怕高俅报复连累了史进,是一个意思,是一种慈心,只不过一个冷、一个热而已。王进刚遇到史进练武时,觉得他的棒法还有不足,金圣叹在此处旁批:高眼慈心。
没有高眼慈心,哪能为师呢?李卓吾说须菩提“可以為师矣”,就是说他“当断则断”,断不是冷漠,断不是寡情,而是一种真正的慈悲,你我彼此扶持,不必称谢,也谈不上什么“厚恩”。
但不要会错了意思,“世情悲泣”也非执迷不悟——过了凌云渡,唐僧向徒弟深深致谢;与须菩提分别,悟空满眼堕泪;慧能将圆寂,法海等弟子痛哭;王进要走,史进苦留——唐僧、悟空、法海、史进都是真心诚意地感激与不舍。凡事只要真心诚意,便是觉悟之道。留恋缱绻,只是“冷”之前的那盆炭火,自有其好处。
于是,唐僧必须谢,悟空必须哭,法海必须悲泣,史进必须挽留,各尽其心,一片真情,就是如此。而悟空说不必称谢,须菩提说别连累我,慧能说不要悲伤,神会不动其情,王进定要离开去安身立命,也都是自然而发。“冷”只是表象,有“心”的徒弟,自然知道这里面比海还深、比天还高的真情。
(南 城摘自豆瓣网,宋晓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