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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给大家上写作课,主要就是讲小说、诗歌、散文、非虚构写作,应用文类就不多涉及了。你们从小学开始,接受了不少这方面的训练。我们谈到写作,就是指虚构类的小说、诗歌、散文,还有非虚构写作。
非虚构写作是目前很兴盛的写作门类,虽然定义不是很清晰,边界也不太明显,但是跟通常我们理解的虚构小说或纪实散文不太一样。归纳起来,非虚构写作所写的人物或事件都是真实的,本来就存在,但一直不为人知。有些偏重人物,有些偏重事件。这些人物或事件虽然是真实的,通常因为各种原因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但一个目光犀利、感受敏锐的作家在自己的生活和研究中发现了这种真实,并被这种真实所刺激,而构思写出了以真人或真事为对象的作品。通常来说,之所以这么写作,是因为作家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揭示某种一直不为人知的真相。
对于写作来说,“虚构”和“非虚构”看起来截然不同,但实际写作共性却非常多。
例如,对人物性格,“虚构”可以塑造;“非虚构”则原原本本写出自己所表达的那个人的性格。对于故事的发展,“虚构”可以采用更多的特殊手法来增加故事的趣味和吸引力;“非虚构”则不能离开事实去写。有些真实的人物,他们的人生历史之复杂,经历之跌宕,比一般的虚构作品要丰富得多,“非虚构”作者需要做的是尽力把这种丰富性用文字表现出来。
我们现在来看,人物也好,结构也好,文章的主要定位是在哪里?就在开头。
一部小说的开头,决定整部小说的走向。
比如《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又如《三国演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但是,中国传统文学和新文学的写作,差别是很大的。
当我们在讨论一部现代文学作品时会发现,文学作品基本的叙事基调都在开头里出现。
例如弗朗茨·卡夫卡的名作《变形记》,开头是这样的:“一天早上,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这是不科学的。今天大家都接受过科学的训练,不相信人会变成虫子。但文学可以不科学,允许不科学的事物出现在文学的世界里。用精神分析学来分析它,这是一种精神变异的象征,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是在精神上变成了一只虫子。他的无穷无尽的推销员生活,他所肩负的养家糊口和供妹妹上学的重担,都让他在精神上变成了一只虫子。
虫子有什么特点?人类又有什么特点?
弗朗茨·卡夫卡这个故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变形”这个元素用在现代人的精神压抑上。一開始,推销员不承认自己是虫子,他使劲地要从床上翻下来,小手不停地蠕动但是动不了。在精神上,他还是一个人,一早起来要赶火车去卖东西的推销员。他要养家糊口,二老在家嗷嗷叫,妹妹要去上音乐学院还缺一笔学费。他精神上是人,但肉体已经变成了虫子。小说的最终结局是,他接受了自己变成虫子的事实,最后遭到家里人的嫌弃。他的精神和肉体一起变成了死去的虫子,他这个人也彻底消失了。
一次奇怪的变形,使整个故事的基调完全落定。
同学们有没有想过,像这样的故事,很多中国作家会在结尾处理成是一场梦?或者,虽然变成了虫子,最终还是变回了人——例如,妹妹深刻的亲情,感动了他;父母的关爱和责任感,激励了他,他最终恢复了人形。这是我们通常能想到的结尾,但卡夫卡自然与众不同,他不给这样“大团圆”结局的机会,在他这里,事情一旦发生了变化,就是不能挽回的。
格里高尔·萨姆沙一旦变成了虫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次变形,终生遗憾。
小说有它的要求和规律,不能随意变来变去。
也许新一代的同学看很多网络小说,会写网文。上次课我说过,很多网络作品不讲究。没有规律,随意变化,这就是不讲究。就像一个工匠在锤炼一件工艺品的时候要有讲究的精神,一定要有规则、规律,才能形成一个限度。这个限度,就是想象的有边界空间。如同一个圆,要把这个想象的空间填满,但是不能随意反悔,更不能把圆形突然变成正方形。
在穿越小说《寻秦记》中。香港特战队队长项少龙穿越去了战国末年,但这是“有限车票”,他只能去,回来则要满足特定条件。这样,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的设定,因为无法回到原来的处境。可以说,不能回到原来处境的写作,都带有悲剧性。只有能完美解决问题、完全回到人物最初处境的作品,才可以说是有大团圆结局、是喜剧性的作品。但是,喜剧性作品通常带有某种超现实主义的色彩。
因为,真正的现实主义,反而是任何事物和人物,都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才子佳人小说里,才子最终考中状元,回来娶佳人为妻。这是一个精致的圆环结构,首尾相接,自成一体。主要人物之外,不会节外生枝,不会出现变故。即便有变故和枝节,也不过是为了夸赞才子才高志坚的。
假设才子完全不愿意读圣贤书,只想读一些有趣的作品,只想跟姐姐妹妹们一生厮混在一起,最终却曲终人不见呢?这就是不朽的杰作《红楼梦》,超越了通常的才子佳人小说。